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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水长流》 作者:于佳

第1章

  ?随水长流(于佳)

  楔子

  他是鬼,一个死了上百年的水鬼。

  此鬼姓常单名一个流,住在这座荒废已久的常府宅院里。宋朝年间,常家也曾是县里的大户,光这处宅院就足以显示其非凡气派。可惜人丁单薄,九代单传,常流一死,常家绝后。常母无法承受儿子骤死的打击,一病不起,不出百日一命呜呼。常父自觉了无生趣,散尽家财,出家为僧,最终成佛。

  昔日青云直上的常家只剩空落落的一座宅院,常流便以此地安身立命,顺便奉养祖宗灵位,以减不孝之罪。

  平日他也没什么事消遣,就是看看书,写写字,种种菜什么的。绝不出来骚扰民众,一个“鬼”的孤独生活就这样延续了百年。

  话说当年,他在世为人时年少英俊,玉树临风。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却秉着一身正气,救回一名落水女子。当然,见义勇为的下场就是水性不佳的他阳寿未尽却已入地府。

  当他手足无措又湿淋淋地向一个长着牛头,一个生着马脸的兄台讨件干净衣裳,却频频遭白眼时,才恍然明白自己已身在冥界。他纵有千万个不甘,也换不回阳寿。然而,最最让他不舍的还是宅院里那些他尚未看完的——书。

  这也不打紧,反正阎王殿里有的是成垛成垛的死亡名单,他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帮阎王老爷查查自个儿的死亡记录好了。

  他真的是好心!百年后的今日,他依然这样强调当时的举动。只是,他的好心让他滴着水的衣衫模糊了死亡名单上的记录,偏偏那个记录不是别人的,正是他常流的。没有了死亡记录就像在阳世间缺少了户籍登记,作为非法居民的他被禁止转世投胎。

  对于如此委屈的结局,常流当然不服喽!他充分使出成语、典故、歇后语,连名人传记都用上了,如此这般和阎王老爷争论了半天。最终……最终被大老爷一脚踢出地府大门,正式升格成为“孤魂野鬼”,就此回到常府。

  他回来的时候,常府已是人去楼空,他再不是当年的常家大少爷。

  他是鬼!

  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折腾与适应之后,他告诉自己,这也没什么。大丈夫能屈能伸,做鬼也要做一个骄傲的鬼。他用那个飘在空中无法着陆的轻盈身子将常府收拾得井然有条,打理出一个生气勃勃的院落。这还不够,他还要发挥自己的爱好成为天下最有学问的鬼。

  每晚趁着夜深人静,他“飘”去书肆看书——这不能怪他,自从变成鬼之后,他的脚就失去了作用,成天飘过来飘过去,想不吓人都难!

  日出时分,他再回到常府的书楼凭着出色的记忆力将所看内容默写下来,百年积累下来,常府的书足足存满一座楼。他的学问也如长江之水,滔滔不绝。可是,如此一来,他没看过的书越来越少,无聊与寂寞随之攀上了他的心头。

  这日午后,闲来无事的常流撑着遮阳的油纸伞“飘”到了常府后花园。那里有一个还算壮观的水塘,与院落外的西湖紧密相连。虽然淹死后的他有点怕水,但偶尔也会围绕那如翡翠般的水面转圈圈,如今朝——

  “水啊水叮当,你是不是也感到寂寞了?”

  无聊的起头,常流开始对着无波的水面说话:“百年了,我都是一个鬼孤孤单单地度过,什么时候才能有个伴呢?哪怕就是有个打打闹闹的邻居也好啊!唉……”他丝毫没注意到自己有如深宫怨妇似的哀叹声为他招惹上了麻烦。

  “谁?谁胆敢打扰我的午睡?不想活了是不是?”

  遗忘了百年的人声让常流的鬼脑刹时失去了反应力,他只能呆呆地飘在水面上,眼见着绿莹莹的湖底一团水蓝色的身影悠悠地浮上水面。

  下一刻,常流顾不得鬼怕光的弱点,抛开油纸伞,迅速移动他飘忽忽的身体躲进内宅中。一边跑他还一边喊着——

  “鬼啊!鬼啊!有鬼啊——”

  显然,他在万般惊恐之下忘了自己的身份,实有鄙视鬼族之嫌。

  水蓝色的身影在他躲进内室的同一时间显出了身形,是一名女子,准确地说是一个水妖精啦!随意地撩一撩披在肩上的凌乱的海蓝色长发,她的相貌倒是比常流更符合鬼的标准。美丽的水蓝衣衫无法为她的容颜增光,她平凡的容貌实在难登妖精级别。虽然是从水底现身,可她的衣衫却丝毫不沾任何水渍。光这点法术,就足以显出妖精与鬼在等级上的差别。

  反剪着双手,水妖精朝常流躲避的内室踱去。

  “自己不就是鬼嘛!还怕什么怕?既然你这个水鬼惊扰了本妖精的好梦,那只好由你来承担后果,连本代利,你准备还上一辈子吧!死鬼!”

  第1章

  “麻烦你别抖了,好不好?你知不知道,一个大男鬼抖起来很难看耶!”

  水妖精驼着背,背着手,一脸无奈地在大堂里踱过来踱过去。她的身后,水鬼常流瑟缩在太师椅上抖得宛如秋风中的落叶。

  你问他为什么抖?

  害怕啊!他那张苍白的鬼脸怕得都青了,你看不出来啊?

  水妖精再一次转到他跟前,贴近他的脸咬牙切齿地述说着:“我最后说一遍,我是水妖精,名叫随水。我长年随水漂流,今日流到你家水塘,本该顺势流进西湖。可你说话的声音吵醒了我,我决定在这里住一段时间——你听明白没有?”

  常流慌里慌张地点头表示明白,可他泛着青光的脸色还是没能好到哪去。

  随水再也忍受不了了,她猛地一拍桌子,妖精脚架上了常流坐的那把太师椅面。“你这个死鬼怕什么怕?我还能吃了你不成?”

  被叫到的死鬼赶紧摇头,他不怕!他怎么会怕呢?

  如果她乱七八糟的海蓝色长发不挡住大半张脸,如果她不让自己看起来那么像吊死鬼,如果她叫骂的时候不用那双蓝盈盈的眼睛瞪人,如果她说话时喷出来的口水和挥动的拳头不是因为想把他吃掉,他就真的一点也不害怕了。

  或许随水也骂累了吧!她随便歪上一把椅子坐下来休息休息。“好渴!”骂了这么久想不渴都难。她轻施法力,清澈的水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落到她半张的口中。

  常流傻愣愣地看着她,连害怕的心思都没有了。随水后脑乱糟糟的海蓝色发丝中似乎藏了一双眼睛,轻而易举地看穿了他的呆愣。猛一转头,她恶狠狠地吼他,“看什么看?没看过妖精啊?妖精都是会法术的,哪像你这个死水鬼顶着一头黑漆漆的头发看起来既笨重感觉又愚蠢!”

  会吗?常流认真地撩起落在肩后的黑发瞥了一眼——不觉得啊!反倒是她那头乱七八糟的海蓝色长发让他的视线感觉怪怪的,瞧!还有几根水草插在长发中呢!

  像是读懂了他的心思,随水极没形象地挽起衣袖,挥动着小小却威力十足的拳头。“我们妖精才没有你们那么多鬼毛病呢!把头发梳得那么整齐做什么?遇到水还不是会乱七八糟!”她在为自己不会梳发找理由,也不想想,人家狐狸精的发髻都梳得很漂亮。

  一百二十岁的常流从书中了解了很多关于女子心理的描述,虽然她是水妖精但也隶属女性范围。他好心地不戳破她掩饰的谎言,只拿一双疑惑的眼斜斜地瞅着她。

  被瞧得有些不自在,随水那双蓝盈盈的眼睛染上点点浑浊。然而身为妖精,在比自己格调低下的水鬼面前是不能认输的。跳到桌面,她以高度造成的压力逼近常流。“我是被你吵醒的,所以我在陆地的这段时间一切生活由你负责。现在我饿了,你有什么可吃的吗?”

  “妖精也要吃东西吗?”书上没有关于这方面的记载,所以常流的脑袋空空。

  随水决定好好给这个水鬼上上课,“我们妖精在修行的时候是不需要进食的,一旦醒来就必须补充养分。法术高强的大妖精可以吸收天地日月之精华,我还没到那个级别,当然需要进食。”

  “这么说你只是一个小妖精喽!”

  猫被踩住了尾巴,随水海蓝色的发丝开始张牙舞爪。她不用说任何一句狠话,常流全然明白自己危险的处境。得罪了她水妖精大人,他这个小水鬼搞不好会被打得魂飞魄散,那他连转世投胎的那么一丁点机会也不剩了。

  “我这就去厨房!这就去!”他逃得很快。

  虽然做了百年的鬼,但他还是保留着一切人类的生活习惯,算是一种追悼吧!他的花园里种了五谷,栽了蔬菜,养了家禽。这些种植、饲养、烹调的方法都是从书上学来的。总算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虽然他根本就不会有饥饿的感觉。

  谁让他是一个死了百年的孤魂野鬼呢!

  不过从这一天起,他不再是孤单单一个“鬼”了。不知道是不是水啊水叮当听见了他的哀怨,上天派下一个水妖精来陪他,虽然她的脾气好像不太好,但他终于摆脱了孤独的滋味。

  百年来的第一次……第一次双双对对。

  “这就是人间的食物?”

  随水像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女孩般兴奋地看着桌上的菜肴,手一伸她挑了一根绿油油的青菜送进嘴巴里。“很奇怪的味道,不过很好吃。”比水里腥腥的虾米和死鱼好吃多了。

  百年来第一次跟接近人的生命同桌而食,常流的心淌过一道暖流。“你该用筷子夹的。”

  随水狐疑地看着递到手边被称为“筷子”的两根短小的木棍,常流从她蓝汪汪的眼中读到了陌生和困惑。他慢慢地握好筷子演示给她看,“这样握,然后这样去夹菜、拨饭……就这样!”

  认真的学生显然资质不怎么样,在几筷子藕丝均喂了桌面之后,她彻底放弃了。将那两根备受虐待的木棍丢到桌子底下,她向离自己最近的那盘鱼伸出了魔爪。

  “你等等!”常流眼疾手快地抢救了那盘倒霉的鱼,拿了一把勺子,做了做样子,“这样也可以吃东西,就这样!在人间就得遵守人间的规矩,我们这里的女孩是不可以用手抓东西吃的。”

  饿了半天吃不到东西,随水的坏脾气跟着上来了。“什么‘你们这里’?你根本就不属于人间,你哪儿都不属于——你是孤魂野鬼!”

  常流夹起鱼肚子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他那僵硬的表情是随水无法忽视的。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妖精像是遭闪电打击的水面,一点一点的水花伴着雷鸣在她的心头漾开。想要说些什么缓和这尴尬的气氛,偏偏孤独了千年的水下生活让她的词汇极度匮乏。她抓着自己已经够乱的发丝,满脸无措。

  停止不动的鱼肚子最终落到了随水的碗中,同时着陆的还有一阵轻笑。“有时候我自己都忘了已经死了百年,真是好笑!”

  随水非常给面子地干笑了两声,低下头扒了满口的鱼肚子,嚼啊嚼啊。“原来那些丑丑的鱼也可以如此鲜美啊!”

  “你喜欢就好。”这是百年来第一次有生命和他交谈,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忘了怎么和接近人的生命相处呢!

  没察觉同桌情绪的变化,随水只顾着填饱自己空荡荡的肚子。偏偏她乱糟糟的发丝不让她安稳地吃东西,一会儿落到碗里,一会儿粘上嘴唇,好不麻烦。

  有点看不下去了,常流插嘴:“晚饭过后把头发洗一洗,然后梳起来吧!”

  “我不会梳。”一不小心,她就这么把妖精界的耻辱给抖了出来。将脸埋进碗里,用吃来掩饰自己羞红的脸颊。

  “我帮你。”出于人间的礼数他是不该做出如此回答的,但有她相伴的感动让他暂时忘了自己坚持的教条,答话也就顺畅多了,“我只会简单的束发,就像我这种。”

  随水悄悄打量着他束起的黑发——发丝被拢紧,高高地束在脑后,一支玉绿色的发棒贯穿发丝,将它们紧紧地固定。很简单,很舒服。

  期待自己的发丝也能这样被束起,随水丢下碗筷嚷了起来:“哪里能洗澡?哪里能洗澡?”

  一口米饭含在口中,常流实在是被这个急脾气的水妖精弄乱了手脚。感染上她的期盼,他扬手一指,“西厢的偏院有一个温泉池,是活水温泉,可以让你洗……”

  没等他把话说完,随水像一阵风“呼”的一声直接掉进了偏院的温泉池——大洗特洗。

  当随水捧着那头湿漉漉的海蓝色长发找到常流的时候,他正飘在离地三寸以上的方位擦拭一面古老的铜镜。

  自从他变成鬼以后,铜镜之于他就失去了所有的意义。站在铜镜前他根本看不到自己的身影,所以要想正衣冠他都是去找湖面。可今晚他要为她束发,一面铜镜能显出她的身形就够了,真的就够了。

  站在常流的身后,随水选择无声。没有花太大的法力,她轻易看穿了他的心思。他的心将百年前的故事映到她的眼中——

  温柔的妇人坐在铜镜前缓缓梳理着自己的乌发,小男孩站在她的身后,眼中闪着神奇的光芒。妇人从铜镜里看到儿子,回过头,如春日般的笑容漾上她的嘴角。

  “娘,你在做什么?”

  “娘在梳发啊!”

  “梳发一定要坐在这里吗?”

  孩子稚气的小脸让妇人的微笑微微地轻摇,拉过儿子的小手,娘亲抚了抚他的鬓角。“等流儿以后有了媳妇,她也会坐在这里梳发的。”

  百年来他没有媳妇,百年来也没有女子坐在这里梳发。他孤孤单单地漂泊在这个空间,他的娘亲却早已失去了踪影。铜镜中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他看不见自己的脸,只因为他是个水鬼,一个为了救人而失去生命的孤魂野鬼。

  百年的孤独就这样映透到他的脑中,这一刻,一种莫名的伤感席卷了他的全身。站在铜镜前,他握着丝绸的手在颤抖。

  洞悉他所有的情感,随水凭着妖精的直觉握住了他的手。许久没有感觉到的体温震撼着常流冰冷的四肢,他猛地回过头,对上的是那张掩在海蓝色长发中的容颜,就是如此平凡的容颜让他忘记了站在他面前的女孩是个妖精。

  下一刻,他看见了那双水蓝色的眼眸,上苍连自欺欺人都不肯给他。伤感浓得让他挣脱她的手,他以凡人的思想观念丢出一句——“男女授受不亲,你一个女孩子不该这样握着我的手。”

  “我不是女孩子,你也不是男人。”随水随意地甩开怎么理也理不清的发丝,“别忘了,我是水妖精,而你……是一个死鬼。”

  纵使再不愿承认,但百年的时间足够常流来了解这个事实。有些倔强地扭过头,他淡淡地说道:“坐下吧!我先帮你把发擦干。”

  不是他轻易丢开了男女有别的传统观念,实在是她那又长又湿的发让她的衣衫若隐若现,书生气十足的他看不下去了。

  看穿了他别扭的心思,随水也不介意。大方地坐在铜镜前的圆凳上,她将自己交给他去处理。从娘亲的柜子里取出一条浴巾,他小心地打开。府里所有的东西他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似乎某天醒来娘亲还会坐在这里慢慢地梳着她的发。百年来,这一直是他的梦,永远也不想醒来的梦。

  他就这样一边想着过往一边擦拭着随水的长发,他冰冷的手透过那海蓝色的发丝将所有的情感传到她的感应中。随水几乎要同情起这个孤单的鬼,不再欺负他了。可她是妖精耶!不欺负比自己低级的小鬼,生活还有什么乐趣?

  “喂!死鬼,你是救什么人死的啊?”

  他的手停了片刻,放下浴巾,他拿过梳妆台上的桃木梳子将她的发梳顺,始终没有出声。

  随水却不肯就此作罢,她自言自语地嘀咕着:“你不觉得自己很不值吗?为了救一个人而让自己魂归地府,临了还落得个不能转世投胎的下场,只能在这里飘过来飘过去。我要是你啊……人间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做鬼也不能放过你’——对!就是做鬼也不能放过他!你有百年的时间可以找到他,然后让他一代又一代死于非命,这多过瘾……”

  “别说了。”

  虽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随水敢肯定他生气了。侧过头,她忽然从铜镜里看见了他的身影,惊奇的感觉一点一滴漫上她的心头,“你看——”她的手指着铜镜里的他,声音里有着兴奋。

  常流缓缓地抬起头,缓缓地看见自己写进铜镜里的身影,一种存在感涌上他的心头。不自觉地,他的双手握成拳,停靠在她单薄的肩上。在自己的眼睛里,他看到了真实的激动。

  “怎么会这样?我……我是鬼,鬼的身影应该是不会出现在铜镜里的。”

  “别忘了,我可是法力高强的妖精哟!”随水异常臭屁,“当你靠近我的时候,我的精气会影响你的身体,你自然就会变成有形有影的鬼喽!”

  原因为何对此刻的常流来说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真实地存在于镜中。这点满足足以让他欺骗自己,欺骗自己他仍活在这个世上,恍若他从不曾逝去。

  “谢谢!谢谢你,随水!”

  没有什么好感谢她的,常流只能认真地为她梳发。他将那长长的海蓝色发丝束拢在顶,再用娘亲留下的发带绑好,拨出两缕编成两段麻花辫,手一扬,它们分靠在她的胸前。他只会这么简单的发式,好在这样的随水看起来不再那么恐怖了。海蓝色的发在烛光下荧荧流光,虽不是绝美,倒也别有一番风味。

  “好了。”

  “漂亮!”随水毫不吝啬地将赞美给他,也给自己。其他水妖精生活在水中,都没有编过这样的发式,所以她很兴奋。

  常流可就没这么乐观了,活在人间一百二十年,从娘亲到尘世间众多的女子,美丽的发式,美丽的容颜他见了太多。铜镜里的小妖精如果换上黑发黑眸,走在大街上决不会有男人侧目。这样的她还能为铜镜里的自己欢呼,该夸她自信,还是该骂她没有自知之明呢?她真的和人间的女子不同啊!这个小妖精……想着想着,他轻笑出声。

  他的笑容感染了随水,一个念头涌上她的心头。“喂!死鬼。”她叫着,“陪我修行吧!陪我随水长流,我们在一起,你永远陪在我的左右……帮我梳发。”

  自从遇见他,她不想再单独修行,她想找个“伴”,就他吧!她这么告诉自己。

  见他半晌不做声,她竟有点紧张他的回答。“喂!你到底要不要陪我?”

  常流将她的要求当成了一时心血来潮,笑笑的他摇了摇头。“我是鬼,你是妖——不合适的。”

  “怎么会?”她猛地回过头瞪着他,“你是孤魂野鬼,所以你永远也死不了,更无法投胎转世。我是水妖精,要随水修行。你孤单了百年,我独自漂泊了千年,我们在一起再合适不过了,不是吗?”

  虽然她有千年修行,但她的心真像一个不成熟的小孩。常流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知道什么叫‘在一起’吗?”

  随水翻了一个白眼,“我们现在不就是‘在一起’嘛!”

  他不说话,只是小心翼翼地擦拭着手中的桃木梳子。他的举动惹火了随水,施展法力她想看清他的心。

  然而,她的法力失去了效力,她的感应呈现模糊状态,什么也读不出来。这是怎么回事?这种情况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她有一点慌了。

  不过不要紧,随水的自信又占据了上风。站起身,她大力地拍着他的肩膀。“放心吧!我会让你陪在我身边的——永远。”

  她一脸老气横秋地反剪着双手,不理会常流的反应,自动自发地去寻找可供自己休息的暖阁。走到门口,她仰头望着月色忽然冒出一句:“改名字吧!”

  “呃?”

  侧过头,她那双蓝盈盈的眼对向他。“你不是叫常流嘛!从今后改成‘长流’,不是经常的‘常’,而是长久的‘长’。好!就这样,长流。”

  莫名其妙的用了一百二十年的名字就这么被改了,常流……不!是长流只能呆呆地望着那个小妖精离去的身影,连挣扎的话语都省了。

  他该认命的!从他被改了名字的这一刻起,从随水无法感知他的心思那一刻起,或者再早一点——从他遇到她的时刻起,他就该认命的。

  从此后,随水长流……真的是随水长流?

  “你这么早就起床了?”长流结束清晨的早课,从书楼上缓缓飘下来,远远地就看见随水坐在后花园的石凳上。

  飘到随水的身边,见她耷拉着脑袋,长流好心地询问着:“你不习惯人间的生活吗?”

  随水猛地抬起头,狠狠地瞪了长流一眼。就是这一眼让长流向后退了一大步——吓的。她那蓝盈盈的眼睛如今泛着绿光,看起来着实有些恐怖,像是……像是没睡好。

  “你……你哪里不舒服吗?”

  随水不喜欢他颤抖的声音,尤其不喜欢他怕她这个事实。垂下难看的脸色,她咕哝着:“一夜没睡,感觉真糟糕。”

  她的语调很低,不过长流总算是找到了症结所在。“你为什么都不睡觉?是不习惯睡在床塌上?”难道晚上她得睡水里吗?那他这个主人是不是要把水塘为她收拾出来。

  随水沉吟了片刻,玩弄着垂在胸前的发辫,她用只有她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述说着原由。她的声音实在是太小了,长流费尽了耳力,也没能听清楚。“你说什么?什么不能睡?我听不见。”

  小妖精火了,顾不得那一点点的不好意思,甩开发辫大声地吼了起来:“我说我怕把你为我梳的发睡乱了,所以一夜都没敢上床安睡,只是瞪着床整整瞪了一夜——这样你听见了吧?”

  他听见了,还很清楚,长流苍白的脸上漾着淡淡的笑痕。真是一个奇怪的小妖精啊!平时凶巴巴又极端强势,原来她是如此爱惜他为她梳的那么简单的发式,原来她也有害羞的时候。

  他失态地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发,“放心地去睡床塌上吧!乱了的发我可以为你再梳。”

  “你真的肯为我再梳?”这时候的随水忘了身为妖精的强制特权,竟为了他这个死鬼的小小承诺兴奋不已。遇见他之后,她越来越不像一个千年修行的妖精了。

  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他只是飘在前头不忘回头招呼她:“该吃早饭了,细粥可以吗?”百年的时间足以锻炼他的厨艺,他早已不是当年的常家大少爷。

  提到吃,随水再度兴奋。紧跑两步,她毫不避讳地拉住他宽大的衣袖拖着他往前走。感觉到她真实的碰触,长流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放弃他那套“男女有别”论。就像她说的那样:她不是女孩子,他也不是男人;她是水妖精,而他……是一个死鬼。

  忽略了他心底的纠结,随水只是一个劲地嚷着要吃人间的早餐。长流用微笑做着回答,飘入后堂,他去厨房做些简单的餐点。

  “你等急了吧?可以吃了。”当他端着细粥飘然而至,随水已经趴在了石桌上。是饿的吗?

  “随水……随水……”他轻唤着她的名字,希望她的身体能为他手上的餐点挪出个地儿来。可惜小妖精根本不买账,依旧我行我素地趴在那儿跟他叫板。

  长流苍白的手有些疲倦了,将餐点放在一边,他顾不得什么礼节,亲自动手将她搬到一边。他还没碰到她的身体,只听见细细的声音从她的身体里发出来,仔细一听——鼾声!这小妖精居然在等待早餐的短暂时间里睡着了,还是这种呼呼大睡,看样子这一夜没睡对她而言真的是一种巨大的折磨。

  而折磨的来源竟是为了保护这一头实在好看不到哪去的发式,值得吗?小妖精,值得吗?对着她的睡颜,长流问得有些悲哀。

  她睡得很沉,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到了睡神的怀抱,这是长流成为鬼之后怎么也办不到的。

  每次合上双眼,他总是看到一双纤细的手将他推开,那双手的主人还大喊着:“鬼啊!有鬼啊!别碰我,你这个丑恶的死鬼别碰我——”

  他从睡梦中惊醒,脑海中再次出现那让他永世难忘的画面:青绿色的水溶成一个深深的漩涡,它带着那抹熟悉的身影坠入湖底,坠入地狱,坠入世间的轮回。而他却只是握紧了拳头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看着这一切在眼前发生,在手边结束。他不是无力改变,而是无心救赎。因为他是丑恶的死鬼,正如她所说的那样!

  或许正是这个原因让他很羡慕正在美梦中的随水,这一点羡慕让他一再放弃自己克守的男女有别。伸出手,他抱起了她那如水波般的身体,两个交叠的身影悠悠然地飘向暖阁。

  一路上,他不时地低头俯视她的睡容。她的嘴角漾着淡淡的水痕,那是小妖精的笑容吧!像西湖的朝阳般有着醒目的喜人。

  是梦见什么欢乐的事了吗?为何笑得这样甜美?是水底嬉戏的鱼虾,还是湖面泛舟的游人?

  亦或者,是将要和她“在一起”的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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