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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上仙歌》 作者:十四郎

第八部分

 22. 镇魂玉

 
“你说她不是人,那她到底是什么?神?妖?我不管岁星什么时候来!你先把她的秘密告诉我!”
 
鹰王翼暴躁地挥舞着胳膊。时候不多了!蛇妖快来这里抢人,岁星也要来这里不知道凑什么热闹。难道要他白白牺牲了自己的流火山,浪费了这三天的时间,就等来一个模糊的答案么?
 
司日走到案边,定定地看着牡丹。她胸口上的那个血口不但不再流血,反而开始愈合了。眼看那个血口越来越小,他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想不到我司日也有今天……也罢。鹰王,我便告诉你吧。这个小姑娘身上被下了不止一道封印,光我能看到的,就有三道。一道为记忆之封印,意在封住她从前的记忆;一道为保护之封印,意在保护她能够不受任何术的侵犯。我想你的神火,我的引血之法,都是因为这个封印而没有办法对她产生什么影响。”
 
鹰王翼骇然地瞪大眼睛。三道?!一个凡人的丫头身上居然有三道封印?!她到底是什么东西?
 
“还有一道是什么?”他沉声问着,司日只说了两道,还有一道呢?
 
司日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封印。我居然参不透……分明清晰可见的封印,我完全不能理解那是什么……我想,似乎是类似誓约,或者保护封印一类的……”
 
他嗫嚅了半天,细长干枯的手指在牡丹身上急切地摸索着,仿佛就这样便可看清她身上那个不解的封印到底是什么。
 
鹰王翼烦躁地吼了起来,“不管她的封印是什么了!告诉我她到底是什么东西?”
 
司日喃喃道:“我说了,你还不明白么?她不是人,不是神,不是妖……她不过是借了个人的身体罢了……”
 
鹰王翼倒抽了一口气!
 
“转世轮回?!是什么东西成的精怪么?!”
 
司日的声音干燥而且嘶哑,在空洞的屋子里听起来更是让人毛骨悚然,他一边摸着牡丹的肩膀和胸骨,一边喃喃道:“是一个东西的精怪……到底是什么?镇明给她加了封锁记忆的封印,荧惑给她加了保护的封印……还有一个是……”
 
“是我和非嫣加的封印。”
 
一个妩媚低柔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就在鹰王翼身后不到三寸的地方。惊得他本能地回头一掌劈了上去!
 
一只手轻松地接住了他覆盖满神火的手掌,鹰王翼大惊失色,抬眼一看,却是那个当时挡在这个丫头前的那个狐妖的魂魄!他什么时候炼出身体的?!
 
司徒温柔地看着司日,柔声道:“日,把她还给我吧。她本就是我的东西,借给你们用了千年,还不够么?”
 
司日双手一抖,急忙回头,一双惨青的无瞳眼里,竟然也饱含了惊骇和恐惧!
 
“是你……!原来竟是你……?!”
 
司徒将动弹不得的鹰王翼随手往身后一丢,轻声道:“黄泉,拜托你,将他暂时制住好么?”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黄泉,虽然也是一脸的惊讶神色,却还是依言化出两条巨蟒将鹰王翼紧紧地束缚了住。
 
司徒走上前去,伸手轻轻抚摩着牡丹苍白的脸蛋,叹道:“司日,你居然用那么残忍的法术对付一个小丫头。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人啊……”
 
司日浑身抖得和筛糠一样,靠在柜子上,颤声道:“你……你不是……你分明给封印起来了……!”
 
司徒笑了笑,“我是给封印起来了,如果不是非嫣,我现在也没办法找回我的东西,没办法站在这里。我忍了千年,才等到她的轮回转世,这一次,我绝对不会放手让给任何人了。”
 
司日轻声道:“是非嫣做的手脚?所以你没有被镇明封印?”
 
司徒坐上了青石案,将牡丹搂在怀里,柔声道:“没错。非嫣只是把我所有的能力全部封入了这个小丫头的体内罢了……三千年的妖仙,忽然成了一尾都没有的小妖,就是镇明也不会来管了。你看不破的那个封印,其实是我和非嫣分别加上去的。我在她身上嵌了一滴自己的血,好让她一转世我便可知道她的具体情况;非嫣则给她加了转世的印,强迫她转世,免得再给那些五曜强抢回去。现在你明白了么?”
 
司日脸色惨白,指着他说不出话来。好半天,他才轻道:“莫非……我在她身上看到的不是神火……那种血一般的颜色……那是……”
 
“那是我的血,真抱歉让你的无瞳眼受挫了。看来以前玩的幻术小把戏现在居然还可以骗倒我们的司日,我真荣幸。”
 
司徒笑吟吟地,一双狭长的眼睛眸光流转,不需刻意便已妖娆动人。黄泉心里微微一动,忍不住回想到自己在千年之前看到的那个三千年狐仙。他和司徒分明长得几乎一样,只不过自己在想象之中将他的容貌夸张了少许,加上司徒给他的印象便是半尾小妖,他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司徒竟真的是那只狐仙!他好深的城府!一路上竟将他们都骗得团团转!
 
心念一动,手上便稍微松了开来,鹰王翼抓着破绽,身上陡然燃起神火,束缚住他的两条巨蟒顿时为神火所焚,发出尖利的嘶声。
 
黄泉大惊,急忙伸手去捉他。鹰王翼身体一矮,竟然让过了黄泉的手,闪电一般窜到了青石案前,一边大笑大吼!
 
“哈哈哈!原来这个丫头竟是三千年狐仙的能力容器!她是我的了!”
 
说着便要去抢夺牡丹,仗着自己一身无坚不摧的神火,他对坐在旁边的司徒视而不见。
 
伸出去的手忽然被人轻轻捉住,他身体一抖,从被捉住的手腕处竟飞速地顺着经脉涌进无数冰冷的液体!眼看着身上的神火随着那股冰流的移动瞬间消失,他骇然地张大了嘴,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鹰王,你什么时候变成这种模样了?我记得千年之前,你还是朱雀手下的强将,经常被他拿出来炫耀的,不是么?”
 
司徒轻柔地捉着他的手,仿佛不费力气一般。鹰王翼半点也无法动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眼睁睁地看着身上的神火从手腕处瞬间熄灭,现在已经蔓延到了肩膀,胸口……他浑身战栗起来,颤声道:“放……放开我!”
 
司徒将他轻轻抛开,叹道:“看来那个女人给你的影响果然不小,她给你看了什么?说了什么?我记得你以前很以自己为神官而骄傲的。”
 
鹰王翼连滚带爬地让到了一边,生怕再被他碰到身体。他的半边身子都已经变得麻木,冰冷不堪,半点法力也没办法施展。他拉扯着纱帐,那些飞舞着的轻飘飘的帐子给他拉得落在了地上,露出被帐子覆盖着的潮湿而粘腻的山洞壁。
 
“关你什么事?!”他凄厉地吼着。这个妖狐不是已经被封印了千年么?!怎么搞得好象什么都知道一样!太讨厌了!
 
司徒掸了掸手,似乎刚才碰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狭长的眼睛微微一眯,他笑道:“听说那个女人已经死了,临死还要将麝香山和印星城的结界撞破,果然是个厉害的角色。好象连心魔都没办法控制她,反而被她利用了力量来造反神界。呵,可惜无缘见上一面,我也挺佩服她的……”
 
“住嘴!”鹰王翼厉声吼着,脸色惨白,“我不是为了她!那个女人……是她!是她把我拉下了神官的高贵位子!如果没有她,我现在……我现在……”
 
他竟然说不下去,也不知道是悔还是恨,一张阴森森的脸开始抽搐,怪异可怕。
 
司徒不再理他,转头看向怔怔的司日,柔声道:“好了,我不再废话什么。这个丫头,现在该归还给我了。你反对么?司日?”
 
司日呆呆地坐在那里,也不说话,没有任何反应。司徒笑了笑,将牡丹抱了起来。
 
“等了千年,找了千年,盼了千年,她终究是我的东西。司日,你替我告诉那些霸道的五曜,如果还想来和我抢,这次我绝对不客气了。”
 
话音刚落,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就平空响了起来。
 
“你想怎么样不客气?”
 
司徒微微一怔,回头望去,却见一个穿着浅碧色华服的纤柔女子怯生生地站在飞舞的白纱旁边。她手上拉着一个人,一脸的惊恐欲绝,正是水妖!
 
黄泉吃了一惊,正想上前将水妖夺回来,司徒忽然沉声道:“黄泉!别去!你斗不过她!”他猛地停住,惊疑不定地看向司徒,却见他冷下了神色,锐利地瞪着那个女子。
 
“五曜的行动力总是让我敬佩。怎么?还想将她从我身上再次抢走么?”
 
司徒抚摩着牡丹的脸,冷冷地问道。
 
那个女子面无表情,将水妖轻轻放开丢向一边。黄泉急忙上前将她一把搂住,这才发觉她全身抖得不成样子,脸色越发白得如同透明一样。
 
“她是谁?你怎么会给她带下来的?”
 
黄泉低声问着她,水妖颤声道:“黄泉,司徒……你们快逃吧……她……她是岁星……”
 
黄泉骇然地看向那个怯生生的女子!她竟然是五曜之一?!麝香山的神怎么会亲自下来凡界的?难道竟是打算再次除掉司徒么?!
 
岁星淡然道:“她本就是镇明的法器,为你所偷了去做尽罪大恶极之事。我不管你是怎么复活的,今天就是不将她给我,你也别想活着走出嫣红山。”
 
“法器?!”司日忽然激动了起来,竟从地上一跃三尺高。“岁星!难道……难道她就是……?!”
 
岁星没有表情地微微低下了头,“见过日官。您说得没错,她就是镇明的法器,镇魂玉。四千年前为这个妖狐偷了去迫害了无数苍生。今天我来收服他,也是我们五曜共同商定的结果。”
 
司日喃喃道:“为什么派你来……?司月呢?镇明呢?辰星呢?”
 
岁星没有说话,司徒忽然轻笑了起来。
 
“司日,你真可怜。这个时候他们还不忘记嘲讽你的身份,你真不明白么?你以为躲到嫣红山,就万事大吉了?”
 
司日的身体又开始颤抖,司徒根本不放过他,继续说道:“那些自诩圣洁的神,怎么可能容得下你?你能做上司日的神官,还不是因为你的父亲是麝香王么?算起来你该是岁星的大哥呢……可惜你们的母亲不是一个人……她的母亲是神,你的母亲是妖……而且是厉害的大妖……父亲那里容不下你,你就逃到母亲这里来。以为他们可以不再和你计较血族的问题。对么?你好天真,司日。你以为逃避就可以了么?对于那些神来说,你的无瞳眼再厉害,你的占卜再准确,也改变不了你是个半神……”
 
“别说了!别说了!”
 
司日捧着脑袋,奋力地吼着。忽地,他的无瞳眼恶狠狠地盯着司徒,恨然道:“妖狐!妖狐!真是孽障!生了一张伤人伤心的诱惑之口!天地之恶都为你占尽!花样百出,心思玲珑,狡猾可恶。如今天不将你除去,怎消我心头之恨?!”
 
司徒收敛了笑容,淡然道:“孽障都长在你们心里,我不过说出事实而已。看不透的人分明是你自己,神怎么样?神便永远是高高在上没有污垢?一旦被人发觉了自己的软肋,立即便将那人视做妖孽?真是可笑!”
 
司日哀号了一声,抖得如同筛糠,再也说不出话来。
 
岁星一双淡淡的琉璃眼空洞冷漠,静静地站在那里,好半晌,才冷道:“话都说完了?说完了,就把镇魂玉交过来罢。她本就是神界的法器,绝不能为妖所玷污。”
 
司徒冷笑一声,说道:“神界的法器?你回去好好问问镇明,镇魂玉到底是谁修炼出来的!抢夺法器的,是他。镇魂玉是我的血肉凝结而成,本就是我的东西!”
 
岁星看了他半天,才淡然道:“那是你与镇明的纠葛,与我无干。我的任务,就是将玉带回去,将你这个初炼成型还未复原的妖狐彻底封印而已。闲话不多说,你若执意顽固,不要怪我出手狠毒。”
 
她伸出手,将身后身旁的白纱尽数扯下,一时间轻纱飞舞,白浪翻滚。她纤细的浅碧色身影怯生生地站在一片轻纱之中,手指微张,青色的光芒瞬间闪烁起来。
 
23. 黄泉泪
 
“岁星!”
 
司日忽然低沉地开了口,虽然浑身发抖,却扶着柜子站直了身体。
 
岁星淡淡看了他一眼,“日官,我来此就为降妖,你还是不要阻拦为好。”
 
司日拉起身上的披风将头罩了住,万念俱灰地喃喃道:“我不拦你。只是这个山洞乃为我算卦清净之地,你要降妖,还是出去打斗得好。”
 
岁星没有色泽的琉璃眼在这个古朴的屋子里慢慢打量了一番,缓缓开口道:“这是镇明的龙骨命盘,原来给了你。也罢,龙骨本就是娇贵之物,我出去便是。”
 
她转身要走,司徒忽然轻笑一声,“岁星,我可不想和你打。你也知道我的能力没有完全复原,出去了,我可就要逃了。”
 
岁星回过头来,一直冷淡的脸居然浮上了一抹笑意。她半带讥讽地轻声道:“我如让你逃走,我就不是岁星了。”
 
语毕,她昂首走出了山洞,居然真的连头也不回一下,傲气之极。
 
司徒抱着牡丹,失笑了起来,“一个女人还是不要这么冷淡为好……没人喜欢的。”
 
岁星如同没有听到一般,丝毫不为所动,径自走了出去。黄泉扶着虚弱的水妖,犹豫地看着司徒,欲言又止。司徒站了起来,轻声道:“黄泉,我很抱歉。”
 
黄泉愣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却见司徒已经抱着牡丹轻飘飘地走了出去,神色凝重。他沉默了半晌,才低头对水妖说道:“出去吧,事情总要有个了断。”
 
水妖脸色白得如同透明一般,死死抓着黄泉的衣服,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出了山洞。经过瘫在一边的鹰王翼,他一点反应都没有,神色木然地坐在那里,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洞外,岁星平静地站在竹桥旁边,正看着桥下清澈的流水。几片青翠的竹叶漂在上面打卷,还有一些粉色的桃花,顺着水流向下而去。她看了半晌那粉色的花朵,一直冷淡无神的琉璃眼中,忽然迸发出惊天动地的恨意。只是那恨之中,还夹杂着些须的痛,些须的酸,些须的悔,万般色彩瞬间掠过她的眼,纷扰纠缠,最后凝聚成一股杀气。
 
她纤手微扬,一道碧色光芒疾射而出,将流水之上漂浮的粉色桃花瞬间冲击的粉碎,半点残末都没有剩下。
 
她眯起了眼睛,嘴角缓缓浮上一抹凄厉的笑。
 
“神是不可以有七情六欲的,你这般恨,该是什么罪过?”
 
司徒妖娆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某种了然与狡黠,令她微微一震,有着瞬间的心思被人看破的慌乱。她面无表情地转身,冷道:“与你无干,快些将镇魂玉送还,我可让你死得痛快一点。”
 
司徒慢条斯理地替牡丹系好胸口的衣服,也不紧张,柔柔笑了起来。
 
“岁星,你以前可不是这种冷漠之人。为了他而变的么?恩,神韵倒是学得像了几份,只是终究与你不搭配罢了。”
 
岁星冷冷地看着他,沉声道:“果然是妖孽,什么事都给你看得明白。如此,我更不能留你。”
 
司徒转了转眼珠,不以为意地笑了。
 
“你们这些神,用种种圣洁的框将自己圈了起来。完全不去想能不能做得到。可悲之处却在于不但如此要求自己,还如此要求其他众生。而卑鄙之处就在于哪怕自己已经堕落,却也容不得其他众生前来质问。无耻啊无耻。你早已孽根深种,对那人无法自拔,何不将那碍事之人杀之而后快呢?你也一直这样盼望着的吧?”
 
岁星脸色陡然变得苍白,厉声吼道:“妖孽!如何再让你妖言惑众下去?!受死!”
 
她身上忽然碧光大作,华丽的衣裳如同鼓满了风,肆意翻卷,气势逼人。凌厉的风声在她身体周围呼啸,以其身体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气涡,周围的竹林为这厉害的旋风吹得沙沙直响,竹叶乱飘,桥下的流水也漾起了震撼的涟漪。
 
刚出山洞的黄泉和水妖立即为这可怕的气势所震,骇然地看着岁星抬手拈式,指尖竟有浅碧色烟雾漫了出来,有意识一般地绕在她周身,盘卷扭曲,将她苍白的脸色也映成了惨绿。
 
黄泉大吃一惊!早听闻五曜的岁星是擅长毒物之神,却没想到她竟然在这里下上狠手!一点都不留情!那些浅碧色的烟雾,恐怕就是传说中的“万木荣枯”吧!一出手就用下杀着,不打算留活口么?!
 
司徒脸色微变,行动如飞地扯下一块衣服,将牡丹的口鼻死死捂了住。他一手揽着牡丹,另一手在胸前凝气,艳红色的妖气顿时笼罩住他的身体。和黄泉在桃花林看到的冲天妖气不同,此刻笼罩在他周围的妖气淡薄很多,也远没有那么嚣张。看来司徒说得没错,他虽然一路上和牡丹同行,可毕竟三千年的法力不是那么容易就恢复的。他此刻,也不过是初具法力的一尾而已。
 
岁星阴森森地看着司徒,周身的碧色烟雾忽然扩张了开来,迅速弥漫了整个竹林。那些原本就青翠迷人的竹子一触到烟雾,竟然绿得越发鲜艳可爱,渐渐舒展开身体,眼看着就粗了一大圈。
 
黄泉也撕下衣服捂住水妖和自己的口鼻,再抬头时,周围已满是绿色的烟雾,什么都看不清。正有些惊疑,忽听前方约五尺处,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刺进了耳朵。
 
“万木荣枯乃为极胜之毒,中者若为草木,必然繁华至极点而后凋谢;中者若为众生,必然癫狂若痴,发疯至死。世间本就如此,岂不知兴旺必不可长久,繁荣到了及至便会衰败。妖狐,你就败在不服两个字上。上界容忍你猖狂了三千年,极盛已过,必定不会再允许你猖狂下去。不要反抗神,你终究是败者。”
 
黄泉暗自心惊,这个岁星,好厉害的一张嘴!
 
他忽然想起了同为五曜的另一个人,那个永远只穿着黑色衣裳,满脸傲然之色的太白;那个将他封印了七百年,生生拆散一对恋人的太白。五曜不愧是神,即使自己的内心早就腐烂发霉,说出来的话依然是铿锵有力,极惑人心。他到现在都忘不了那个时候被踩在神的脚底,满心愤懑地听着头顶的那个傲慢的神说的话。
 
「人乃为神之子,妖则为万物之邪恶所化。一正一邪,岂有和解之日?你说你是真心喜欢她,焉知她也如此?她若与你一般心思,为何不来见你?情爱本就是虚幻之物,迷惑你们这些愚鲁之妖罢了。也罢,我也不杀你,毕竟你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四百年的修炼也属刻苦。你就一个人安静的想上一些时日吧。等想通之日,也就是你自由之时。」
 
太白这样高高在上地教诲他,留了他一条生路。七百年来他日思夜想,怎么也想不通。那个女子的一颦一笑,早就烙印在他的魂魄之中,与他的血液同在。他不止一次告诉自己,是她背叛他的,她没有来,她鄙夷他是个小小的妖,她轻而易举地放弃了他们曾经的山盟海誓,她抛弃他,她让他一个人苦楚,而自己嫁了良人……都是她的错……
 
可是,无论他如何想,他也不曾怪过她一丝半分。她早已是他的血,他的肉,他的骨。哪怕她要他立时五雷轰顶,万念俱灭,他也不会皱一下眉头,立即遂了她的心愿。他没有显赫的身世可以给她,他能给的,只有自己而已,那样卑微的自己,他即使用双手捧着供奉而上,她会不会接受?
 
七百年来,他独自在漆黑幽深的地底苦思,想不通的人到底是他,还是那些神?他的爱有罪么?他的爱是邪恶的东西么?他这般竭斯力底地,都成了太白口中轻飘飘的一句“虚幻之物”,错的人是他?没有人回答他这个问题,陪伴他七百年的,除了那根有着美好回忆的笛子,便只有一朵她耳边常簪的媚丝兰珠花。
 
媚丝兰,媚丝兰,别名刹那芳华。他们的情,半生记忆,都成了刹那芳华。
 
黄泉一时回忆纷涌,所有的情潮顷刻间将他吞没,竟然莫名地激动愤慨了起来。
 
他丝毫不知,自己早已中了“万木荣枯”的剧毒,将心底最隐秘的思绪全部拉了出来,令他如痴如狂。“万木荣枯”的毒,根本不是普通的布条便可以阻挡,那些碧色的烟雾直接从皮肤里渗透了进去,进入五脏六腑,血液经脉,窥视了他的秘密,将它们突然暴露在他眼前,痛的几乎要死去。
 
水妖却没有什么异常,眼见黄泉面色忽红忽白,火红的眼睛里竟然隐约有泪光闪动,而那绿色的烟雾将他整个裹了起来,几乎要将他吞噬。她顿时大惊,急忙上前一把拉住他,用力摇晃着,颤声道:“黄泉!快醒过来!你中毒了!黄泉!”
 
话音刚落,却见他眼底闪过一阵痛楚,而两颗泪水,居然就这么滑了下来,将他脸上蒙着的布条打湿。水妖倒抽一口气!黄泉居然会哭?!眼看着他满眼的泪水,不停地掉下来,一双平常冷漠骄傲的火红眼此刻满是噬心的痛苦。他曾经受了这么重的伤害么?这样的一个人,也会有痛苦到哭成孩子的时候……
 
她一时呆在了那里,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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浅碧色的烟雾越来越浓,方圆三尺之内什么都看不清了。岁星站在正中,仔细感受着烟雾的流动方向,没有动静。看来那个妖狐已经中了“万木荣枯”的毒,失去心智了。现在该是她动手的时机。
 
微微展开袖子,她露出了纤细的手指,上面青光幽然。她轻飘飘地向前走去,在烟雾里寻找那个妖狐的踪影。浅碧色的衣服几乎和烟雾化成了一体,衣裳微微一摆,便卷起一抹清雅的碧绿。
 
如果她没记错,那个妖狐应该在前面三尺之内……她抬起手,面无表情地走了过去。
 
忽然一阵带着戏谑的笑声从她身后约数丈之处调皮地响了起来,岁星一惊,只听司徒在身后笑道:“你的毒虽然厉害,却有一个大缺点。我心里既没有苦楚,又怎会中你的万木荣枯?你说盛极必衰,这个道理我承认。可是我既没有盛过,又何来衰之说?镇魂玉是我耗费了一千年法力才修炼而出的精魂之物,怎会是那个镇明的法器?岁星,你什么事情都搞不清楚,还是不要这么自以为是的好……”
 
岁星听声辨位,不等他说完,手上的青光忽然闪电一般地射了出去!凌厉的风声顿时呼啸而去,岁星等了半晌,却没有任何反应。正惊疑,身后却又传来了司徒笑吟吟的声音。他竟好似随时在移动位置,鬼魅一般。
 
“岁星,别费力气了。你本就不是擅长战斗之神,如果今天来的是镇明或者荧惑,我可能早就完蛋了。”
 
岁星恼的脸色更加苍白,她也不看,随手一挥,青色的光线立即四周发散地射了出去,围成一个圈。她恶狠狠地看着周围,却听司徒说道:“笨蛋,自己放的烟雾反而遮住了自己的眼睛。所以我说你根本不适合战斗,你那一脸冷漠的样子,和荧惑还真挺像。可惜,他是修罗,他谁也不会爱的。你别费心思了……”
 
“住口!”
 
岁星厉声叫了起来,“妖孽!这个时候还想迷惑本神的心思?!神永远是神!妖永远是妖!你以为单凭你一人就可以改变什么吗?!清瓷那个女人都没有做成功什么!更别说你了!”
 
“清瓷?我刚才……好象听到有谁在说清瓷……?”
 
一个低沉却带着嘶哑的声音忽然插了进来,接着,鹰王翼的身影蹒跚着从山洞里走了出来。他瞪大了眼睛,一双原本漆黑锐利的眼睛此刻变得血红一片,充满了疯狂。
 
他陡然抬起头来,额头上竟黑压压的一片诡异的纹理!一个漆黑的如同太阳一般的图案清晰地现在他额头正中心,周围连绵缠绕着无数卷曲的细长纹路,根根飞扬,如同活动的一般。他在碧色的烟雾里惨然大笑,吼道:“谁说清瓷?!谁在我面前提起那个女人?!她早该死了!她是个妖孽!妖孽!”
 
岁星看着他额头上的古怪纹路,忽然倒抽了一口气!
 
然后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一个是她的,还有一个是司徒的。
 
“心魔印?!”
 
24. 散魂杀
 
却见鹰王翼狠狠地大笑了起来,疯狂地挥舞着双手,吼道:“那个女人已经死了!死得好!死得好啊!都是她!是她把我从神官得位置上拉了下来!如果没有她……如果没有她……”
 
声音到后来竟如同狼嚎一般的凄厉,居然还带着哭音,他脸色一片可怕的赤红,连眼白也成了血红,可怕又可笑的是那双赤红的眼睛里竟然还落下泪来,混合着他疯狂的模样,简直恐怖之极。
 
岁星有些震惊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挤出那么一句,“鹰王……你……居然有了心魔印?!”
 
心魔印,心魔困惑心智的痕迹。如凡世所知,人如堕落,则死后坠入阴间十八层地狱,受尽折磨后方可转世;神如堕落,便是为心魔所诱惑,死后连魂魄也无。虽然岁星知道鹰王翼早已被心魔诱惑背叛了麝香山,可是他额头上有了心魔印却需要另当别论。
 
心魔印不是每个被心魔诱惑的神都能够拥有的,拥有了心魔印,就等于拥有了心魔无上的法力,心中只要对堕落有一丝犹豫的神都不可能得到。就她所知,堕落之神里,除了鹰王翼有心魔印之外,便只有那个将神界搅得大乱的的狠毒女子清瓷才有了。那个时候,额头上有着漆黑的心魔印的清瓷,一言一笑仿佛还在眼前。长发蜿蜒,眉目如画,谈笑间尽是惊心动魄的邪气与洒脱。那是她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奇女子,所以对她额头上那个诡异妖媚的心魔印印象极深。此刻突然又在鹰王翼身上看到,只觉骇然。
 
鹰王翼仿佛根本没有听到她的话,他蹒跚着走进碧色的烟雾里,又哭又笑地胡言乱语着。一会说他的选择是对的,麝香山早已腐烂败坏,他的梦想就是超越荧惑,用自己的道建立一个新的神界;一会又恶狠狠地咬牙切齿,说清瓷这个女人将他做一个好神官的梦想全部破坏,他如遇到她,必然啃她的肉,喝她的血……
 
岁星见他疯狂的模样不由有些糁得慌,清瓷以凡人之躯召唤心魔,以半神之躯征服心魔,从此拥有可怕的法力。一个半神尚且让神界大乱,何况鹰王翼曾经是一个真正的神!如果他当真拥有了高深的法力,以她一个岁星的力量根本不够对付。
 
司徒的声音忽然在她身边响了起来,“你怕什么?他早已中了你的毒,心神大乱了。现在不动手,你想等他恢复神智么?”
 
岁星猛地一惊,急忙回头,却见司徒抱着牡丹笑吟吟地就站在三尺之外,全身上下不要说衣服了,连头发都没乱一分!她顿时大怒,抬手便要去捉他。今次降妖夺玉如果不成功,让她怎么有脸面回去见那人?!当初是她抢了他的任务,硬要单独前来降妖,希望他的眼睛可以在自己身上多停留一会。她怎可失败?!
 
司徒“哎哟”一声,微微一闪就让了过去,一边笑道:“堕落之神就在眼前却不去管,就盯着我一个小小狐妖么?你是分不清轻重还是有什么别的坏念头啊?”
 
岁星也不说话,只管向他攻去,浅碧色的袖子舞成了灿烂的蝴蝶。她的心里慢慢浮现出那个人的样子,他虽然是火神,却比冰还冷漠,仿佛世间一切都不入他的眼。她依稀记得,自己生为麝香王的女儿,还没有成为岁星的时候,第一眼在神界盛典上见到那个孤独的身影,从此便堕落了。
 
几千年来,她不停问自己,爱他什么?喜欢他什么?值得么?为了一个冰一样的神,与她一样的神……她知道的,他的一切她都爱。爱他的发,爱他的眼,爱他的眉,爱他的一言一行。为了让他可以多看自己一眼,她耗尽无数心神。
 
这个狐妖说得对,他是修罗,他根本不懂得爱是什么东西。而爱,在神界就是罪恶的行为。神可以娶妻生子,可以嫁人相夫,却不能有爱!只因那是迷惑人心的,罪恶的念头。
 
她忽地一个翻身,身子轻巧的如同即将展翅而飞的碧色凤凰鸟。
 
可是这个修罗其实是会爱人的,他会笑,会有自己的情绪,他不是冰块。而得到这些美好情绪的人却不是她,而是那个……那个……她想都不愿意去想的低下凡人女子!依稀记得,神火宫里,巨大的粉色樱花树下,那个温柔而笑的女子。一身粉色的衣裳,仿佛与那樱花融在一起,连笑颜也变成了清雅的樱花。而她身边的那个让自己心驰神醉的火神荧惑,眼神温柔地看着她。一对壁人,本是美好之极的画面,在她看来却比五雷轰顶还可怕。
 
不公平,本是她先认识他,她先爱上的!就这么生生给人抢去了最渴望的人,她如何甘心?她好恨!日夜都想着如何杀死那个女子,痛快地哭上一场。她真是受够了撕心裂肺的嫉妒与苦楚。
 
她伸手去抢司徒怀里的牡丹,宽大的袖子因为迅速的动作而舞成了一个华丽的圈,她就在那个浅碧色的圈里轻盈动作。动作优雅美丽,却是招招杀机暗藏。夺命一般的狠。
 
她也只能这么想想罢了,她是神,虽然她是五曜里唯一的女子,虽然她的本领是五曜里最弱的。她也是神!无缘无故杀戮凡人是要被强行打散魂魄永世不得超生的!她不是怕永世不得超生,她只是怕荧惑会用充满恨意的眼睛看着她罢了。那比打散魂魄更让她恐惧。
 
她的身体忽然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弧度弯了下来,柔软的犹如丝绸。那般的倾倒如醉,如同将自己虔诚供奉一般,衣袖整个飘了起来,仿佛真正的舞蹈。可右手却猛地从下面窜了上来,眼看便要捉住牡丹垂在身旁的手腕。
 
司徒“啧”了一声,飞快地转身,如同陀螺一般转了好几个圈,才避开她那华丽却可怕的招式。他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岁星,你还真是顽固。他都到你身后了!”
 
岁星如同不闻,身体一直,便要上前抢人。忽然整个人给人从后面大力抱了住!她吃了一惊!急忙挣扎,可那人力气居然大得惊人,丝毫动弹不得。她猛地回头,立即对上一双疯狂的血红眼睛。鹰王翼死死地在后面拖着她,咬牙切齿。
 
“清瓷!你将我拉入万劫不复之地!还想轻松离开么?!”
 
他嘶哑地吼着,忽地张开嘴,两排白森森的牙齿狰狞地露了出来,一口便往她身上咬了下去!岁星大惊,死命地挣脱了开来,手腕轻扬,直接往他头顶拍去。一掌打了上去,竟然如同打在了木头上,一点反应都没有!
 
鹰王翼恶狠狠地笑着,恨然道:“清瓷!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让我看了那些可怕的东西,如果不是你用言语诱惑我堕落,我……我本是高高在上的神!真正的神!”
 
岁星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尖叫道:“我不是清瓷!你也已经不是神了!看看自己额头上的心魔印吧!你堕落的连妖都不如!快放开我!不然定叫镇明和荧惑来将你收了!”
 
鹰王翼用力地抱着她,任凭她拼命拉扯撕打,就是不松手。他哈哈大笑起来,额头上的心魔印越发的漆黑,隐约竟活动了起来,那些纤长的纹路忽然张了开来,如同一只古怪的长了无数腿脚的虫。
 
“清瓷,我就是死也要拖着你一起!我恨你!你别想一个人逍遥!”
 
他凄厉地吼着,身上忽然暴出黑色的光芒,如同袅袅的烟雾,将他和岁星整个裹了住。岁星大骇,只觉身上忽然一点力气都无,阵阵发寒。她张大了嘴,用尽全身力气抬起了手臂,十根指头上顿时缓缓溢出乳白色的毒雾。白色与黑色混杂在一起,剧烈地互相吞噬着对方,显然黑色占了上风,眼见那黑色的光芒越来越浓,范围越来越大。岁星已经无法动弹,困在鹰王翼的身上不停地尖叫。
 
浅碧色的烟雾渐渐散了开来,一直为黄泉落泪的状况焦急不已的水妖正用力拉着黄泉,急切地和他说着什么,扶着他的肩膀奋力地摇晃,黄泉却一点反应都没有。
 
她正急得没办法,抬手正要打他一个巴掌,好让他清醒一点。忽然发觉旁边不远之处,鹰王翼死死地拉着岁星,身上发出可怕的黑色光芒。她微微一呆,忽地又听到司徒的声音在对面焦急地喊了起来!
 
“水妖!黄泉!快躲开!他要散魂了!”
 
话音刚落,水妖还来不及惊骇,只见那片黑色的光芒忽然变得极稀薄,仿佛里面包含了什么急速膨胀的气团,猛地涨开好大。她倒抽一口气,只能将黄泉死死地抱进了怀里,眼前忽然一片刺目的光芒,比太阳还亮,根本无法睁眼。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然后一股强劲的气流扑头盖脸地砸了上来,她和黄泉立即不由自主地向后飞了出去,一时间只觉全身都给拉扯进一个恐怖的旋涡,身体简直和破纸片没什么区别,在空中打了好几个滚。
 
她勉强睁开一点眼睛,强烈的光芒中,她只看到一个身影依稀像是司徒,他怀里仿佛正极力护着什么人,将身体躬了起来,也和他们一样被那散魂的气流拉扯的如同树叶。
 
她只知道手里死命地抓着黄泉,十个指头勒得生疼。身体忽然一震,只感觉胸口那里好象给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顿时剧痛无比。她吸了一口气,只来得及看到司徒给气流拉扯到了另一边,往与她和黄泉相反的方向飞了出去。她焦急地正要叫喊,一团极灼热的气流忽然迎面砸了上来,将她的声音全部吞吃了去。几乎是瞬间,她和黄泉就给气团砸得翻滚了出去,撞上了无数坚硬的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浑身疼痛无比。
 
这就是神散魂的力量么?
 
她突然一头撞到了一个估计是石头那么硬的东西上,眼前一黑,顿时昏了过去。昏迷前的瞬间意识告诉她,她与黄泉,恐怕要和司徒他们失散了。
 
刹那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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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早春。
 
河边杨柳细嫩,如同女儿蛮腰;岸上繁花初绽,犹如美人笑颜。
 
欢声笑语是浪潮,一波一波地,与暖洋洋的太阳交织在一起,悠闲自在。
 
这里是七州府富豪秦员外的豪宅。
 
每年三月三,秦员外都会在赵府里邀请七州府内其他富豪的家眷来自己宅内赏春,颂花,品景。
 
或许富豪之人更加欢喜附庸风雅。
 
秦府西厢名为“三雅”的后花园里,此刻不光有各个员外的家眷,还请来了数位所谓的当代才子。每个都是青春年少,满腹经纶。对着繁华花园内的流水,小桥,鲜花,一一争着颂咏一番。
 
那些员外们自在“枕芳亭”内喝茶聊天。
 
亭子外面,才子们争先恐后地在这些员外大方带来的女眷前显示自己的博学。有几个往往口出妙语,引得那些轻纱薄裹的美人们笑得花枝乱颤。
 
她,不过是那些女眷中较受注目的罢了。
 
“听闻秦四小姐喜好丝竹之乐,却不知小生是否有荣幸为小姐你吹上一曲‘春歌’?”
 
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才子笑吟吟地拿着一根通体莹白的玉笛,刻意掩饰着眼底的爱慕之色,斯文地对着面前的美人说着。
 
她看着那玉做的笛子,实在是小巧可爱,不由立即想到“那人”。
 
笑了笑,她正要点头,忽地身边又有一个才子朗声道:“春歌早已是过时之曲,秦四小姐必然不喜。却不如来一首现下时新的曲目‘姝媚’,不知于公子意下如何?”
 
一句话说得微有酸味,摆明了是刁难。
 
谁都知道“姝媚”是皇宫乐师新谱之曲,若非宫内之人,根本不知道其曲究竟如何。而“春歌”正是眼下最时新的颂春歌曲,却给那人说成了过时的。
 
拿着奢侈玉笛的于公子顿时有些难堪,没办法下台。
 
说话的那人立即得意起来,正要好好嘲弄一番这个敢在他面前向美人献殷勤的小子,却听秦四小姐柔声道:“姝媚也好,春歌也好,我都不爱。却请于公子吹上一曲‘幽然’可好?我最喜此曲。”
 
幽然?
 
周围的人都有些发怔。
 
幽然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古老曲目了,早已没有人喜欢吹奏。这个秦四小姐,喜好还真……独特。
 
却见她展颜一笑,顿时满园鲜花都成了陪衬的角色。一帮才高气粗的才子们顿时晕乎起来,不知道现在何年何月。
 
“幽然是我最喜欢的曲子,于公子会么?”
 
一曲如同呜咽的幽然,从玉笛中吞吐而出。
 
幽然本为哀伤之曲,闻者无不落泪感伤,实在不是此情此景所合适的曲子。
 
一时间场面有些冷下来,有几个其他的名门小姐已经不喜地皱起了娉婷的娥眉。
 
她却微微地笑着,眼波流传,很快便看到了远处孤立在一棵柳树后的白色身影。
 
四目相对,顿时传送无数不需言语的思绪。
 
她静静地听着幽然,对那个人微笑。
 
这个曲子,她从他那里,早已听过无数次了。只是他吹得更伤感,所用的也只是普通的竹笛而已。
 
春日的斑斓阳光隔着槐树撒在她头上身上,那张千娇百媚的脸给阳光映照得如同玉琢的一般。
 
乌油油的漆黑长发盘着秀美的天人髻,一朵媚丝兰的珠花簪在耳边。
 
人比花娇。
 
众多望向她的目光有爱慕的,有羡慕的,有妒忌的。
 
她都不在意。
 
她在意的只有他,那个孤独地站在柳树后面静静看她的人。
 
那个总是吹着忧伤之曲的人。
 
那个从不对她说什么的人。
 
那个……据说在她家做工的人。
 
夕阳西落,三雅花园的赏春聚会也终于结束。
 
她给姐姐们拉了住,跑到暗处说悄悄话。
 
“小四儿,你今天可是成心让于公子出丑?”
 
“他可是今届御赐探花郎,你这般不给他面子让他当众吹奏哀曲,是何道理?”
 
“你不知道爹爹早就想与他结交么?今天得罪了他,看爹爹怎么惩罚你!”
 
姐姐们七嘴八舌地说着。她笑吟吟地仿佛全不在意。
 
等她们终于说累了,停下来缓口气的时候,她轻声地说道。
 
“有什么不对么?我最喜欢哪个曲子。便是为了我,哪怕让他当众吹奏‘送葬’,他也一定愿意的。”
 
说完粲然一笑,顿时让姐姐们都呆住了。
 
她知道的,什么都知道。
 
爹爹四个女儿中,唯有她生得天人之色。
 
爹爹早不满足只在商界发展,他今天请来那么多当朝新进才子,正暴露了他的野心。
 
他想攀结朝廷的人,走官路。
 
而最快捷的办法,就是利用联姻。他想利用几个美丽的女儿,来达到联结势力的目的。
 
她不过是他眼中最好最珍贵的一颗棋子罢了。
 
如此而已。
 
月色皎洁,浅银色的月光晕晕地映在她洁白的裙子上,随着她轻盈的脚步欢快跳跃。
 
她快步走在青石回廊上,没有穿鞋,生怕木头的鞋底踩在青石地上的声响惊动沉睡中的家人。
 
她的发上镀着银辉,睫毛上沾染着月色,一张脸笑得甜美之极,仿佛马上要发生什么好事一样。
 
裙摆轻飘飘地滑过回廊的台阶,中庭的月桂树下,那个银白色的身影果然安静地站在那里。
 
手里拿着一根通体碧绿的竹笛,抬眼看到她快步走来,漆黑的眼底里隐约有温和的色彩流淌而过。
 
但他没有说话,连笑容都没有。
 
她笑吟吟地走上前去,调皮地说道:“我就知道你每天晚上会来这里吹笛子。”
 
他还是没说话,只淡然地举起了笛子,幽幽地吹起了早上于公子吹的那一曲“幽然”。
 
她也不说话了,安静地站在他对面,倾听着也不知道听了多少次的熟悉曲子。
 
现在她在梦中都可以毫无困难地哼出这个哀伤的调子。
 
只因为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他到现在,唯一吹的曲子。
 
她也不问他为什么总吹这个曲子,她也不想知道他为什么吹得这么哀伤这么孤独。
 
仿佛很久以来就独自一个人,茫茫天地,千山暮雪,其间只有他一个人。
 
那种感觉融在他的曲子里,渐渐渗透她的血液,印在她的身体里。
 
她梦里都忘不了。
 
月光沿着月桂树流淌,滴在他的发上,肩膀上,他漆黑的眼里。
 
他的眼在月光下闪烁着一种极美丽的鲜艳红色,一点都不骇人,反而忧伤的如同他此刻吹奏的幽然。
 
他的眼角微微上挑,鼻梁挺直,有一种妖魅一般的俊美。眸光缓缓流转,有一种流水般的雅。
 
她看得入迷。
 
这样的一个人,天人一般。当真如他所说是在她家做工的么?
 
这般荡人心魂的容颜,早该引起府中所有人的轰动才是。
 
可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谈论过呢?
 
她虽然怀疑过,可是往往在白天见到他的时候,他都是坦然地站在那些长工之中,没有人用异样的眼神看他。
 
可是……
 
她的眼光滑过他身上整洁华丽的银色衣裳,袖口和领口都有式样繁琐精致的丝绣花纹。
 
宽大的袖子,玉做的腰带扣,头发也是用玉诀束起来的。
 
这般清雅华贵,可能是下人么?
 
难道是月光化成的妖魔?来蛊惑她的?
 
一曲幽幽终了,她忽然笑了。
 
“好吧,告诉我你到底是谁?我可再也不相信你是我家的什么下人了。总也不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难道你是妖精不成?”
 
他低头默默地看着她,狭长的眼睛渐渐泛上了鲜艳的红色。
 
“如果我说我真是妖,你该怎么办?”
 
他这样冷冷地问她。
 
她愣了一下,然后两只眼睛眯了起来。
 
“那你是什么妖?”
 
她反问。
 
“我是蛇妖,我叫黄泉。”
 
**********
 
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上,回想着昨天晚上那个人说的话。
 
他说他真的是妖,蛇妖,他叫黄泉。
 
然后他就平空消失了,真的消失了,就在她眼前。
 
她吓了一跳,急忙伸手去捉,却只捉到春夜微寒的空气。
 
他就那样突然消失了,只剩下满院的银色月光,和那棵孤独的月桂树。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她的幻觉一般,那曲忧伤的幽然,那个天人一样的男子,那双泛着鲜艳色泽的红色眼睛。
 
世上原来果真有妖。
 
她想了半天,得出了这个结论。
 
什么时候,她还可以再见他?
 
妖当真都是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么?
 
她记得,第一次初见还是在白雪皑皑的冬天了。
 
大年初二,白天和姐姐们偷偷出门逛了许久,买了一堆小玩意。回来后又在中庭那里堆了个雪人,她还特地在那个可爱的雪人头上插了一朵自己的珠花,因为姐姐们都说那个雪人胖乎乎的样子很像她穿着厚实裘皮的模样。
 
晚上她本来累得不行,上了床就马上发晕了起来,立即就要睡着。
 
床前的炉火温暖而明亮,她舒服得几乎要和被褥扭成一团,恨不得陷进床里去。
 
隐约听到外面有笛子的声音,袅袅不绝,丝丝缕缕地钻进她耳朵里。她本不想去管,估计是爹爹请来了什么乐伶在前庭那里祝贺新春。
 
可是听着听着却渐渐不困了。
 
笛声传到她耳朵里时已经很细微,却音调清晰,婉转清越。她不由有些赞叹,爹爹从哪里请来这么好的乐伶?
 
前面姐姐她们一定正和爹爹热闹着呢!她也要去!
 
起身换上家常的月白裙子,外面随便披了一件貂皮的披风。就这么欢喜着冲出了房门往前庭跑过去。
 
跑在青石回廊上,她渐渐发觉有些不对劲。
 
前庭那里一点光亮都没有,而且笛声也不是从前庭那里传来的。
 
她有些迟疑,放缓了脚步,走到中庭,才发现一个穿着银色衣裳的男子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根碧绿的笛子,幽幽地吹着。
 
他的身段很高,一身的银白几乎要和庭院里的雪化为一体。
 
没有月光,却有雪色。他的头发很长,泛着墨绿的光彩。她只能看到他的侧面,睫毛秀长,鼻梁挺直,似乎是个俊美的年轻男子。
 
他的衣裳看上去很单薄,难道不冷么?眼看他站得挺拔,似乎也不见冷得哆嗦。她不由有些可怜起来。
 
莫非是没钱买冬衣么?或许是府里的下人,却吹得一手好笛子,当真可惜了他的天赋。
 
她走了过去,张开嘴,随着她的说话声,立即有浓密的白雾喷了出来。
 
“你是谁?怎么大半夜的在这里一个人吹笛子?”
 
哗,好冷!她露在外面的脸和手都有结冰的感觉了!走近些看,这个人居然还穿着夏天的衣裳!她甚至清楚的看到他的鞋子上因为站的时间过长而结的冰霜。
 
好可怜!
 
那个人似乎很惊讶,急忙回了头,她立即看到了一张俊美如天人的脸!老天啊,这个人……
 
她呆住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他狭长的眼睛也看着她,似乎没什么表情,过了好半天才低声道:“你能听见我的笛声?”
 
他的笛声凡人根本不可能听到的啊!这个凡人的小丫头怎么会听见的?
 
她点头,“当然能听见!这里是中庭啊,你这样三更半夜的吹笛子,不怕我爹爹出来斥责你?”
 
他将笛子放回了袖子里,淡然道:“如此真是抱歉,我先告退了。”
 
他居然转身就要走,她急忙追了上去,急问道:“你是谁?我家的下人么?你刚才吹的是什么曲子?很好听啊!”
 
他转头看她,眼里有了一些微微的笑意。
 
“我是这里的下人,刚才我吹的是幽然,很古老的曲子。”
 
***********
 
他骗人!
 
他根本不是什么下人!他分明是妖!居然骗了她好几个月!
 
她坐在床上,有些生气地揪着被子。忽然想到他安静看她的模样,却又软了下来。
 
从来没有人那样看过她。
 
没有带着丑陋的欲望的,没有带着算计的,没有带着或羡慕或妒忌的。
 
他只是单纯的看她。
 
并不是很温柔的眼神,也并没有什么缠绵悱恻。可那样很纯粹的视线却让她很舒服,他从她身上并不想得到什么。
 
她都知道的。
 
她美丽的容貌,显赫的家世,在他眼里都没有影子。
 
他只是单纯地看着她,看着她这个叫秦四的二八芳华的女子。
 
她忽然希望他可以对她有所求,希望自己在这个妖的眼中还算是个美丽的女子,希望自己在他眼里还算是个可爱的人。
 
她希望……以后可以每天见到这个人。
 
姐姐们又来找她,说是父亲要叫她过去商量一些事情。
 
她知道一定是关于昨天于公子的事情。心里不由一阵厌恶,画着胭脂的手一时因为气愤几乎将脸涂成了猴子屁股。
 
她骇然地看着镜子里自己荒唐的模样,又恼又想笑,急忙起身去洗脸。
 
如果……有人可以将她从这些可怕的束缚里救出去多好。
 
她不想再被当作棋子,她不想与一个自己不喜爱的男子共度漫长的一生。
 
她知道那些人只是看上了她年少色美而已。他们的眼里有的不是她秦四,而是一个千娇百媚的女人。
 
她忽然想到了那双泛着红色的美丽眼睛,心中猛地一窒,也不知是痛还是喜。
 
“于公子很喜欢你,昨天散宴的时候又和我提出来想娶你做正房。”
 
爹爹坐在书房里,手里捧着珐琅的杯子,小口小口地喝着里面的绿茶,一双眼睛却锐利地从杯子上方刺透过来,直直地看着她。
 
她身体一颤,没有说话。
 
“他是个清雅斯文的人,嫁过去对你也没什么坏处。而且你是正房,虽然他现在有三个妾,不过听说都是娴雅安详之女子,况且也是大户人家的好女儿。你过去不会受什么委屈的。何况他是当届探花郎,日后荣华富贵的日子有的你享受。”
 
他似乎是在劝她,语气却是冷漠的,强迫的。
 
她的脸色发白,垂下了脑袋,默默地听着。
 
“昨天宴会上的事情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不过我要告诉你,我很生气!一个大家闺秀,居然当众做出那种没有礼仪的事情!如果还有第二次,我就要好好惩罚你了!”
 
语气严厉之极,惊得她不停战栗。
 
爹爹缓缓吐出一口气,淡然道:“好在于公子是个大度的文雅人,他和我说他十分喜欢你,无论你做什么他都不会生气。嘿,这种良人,你还要犹豫什么?三个月前人家就来提亲了!被你一推再推,你以为你是郡主公主?公主的架子都没你大!这次你要是再推,为父就真的要强行把你架上花轿了!”
 
她浑身发抖,一想到于公子那双贪婪的眼睛就想吐。
 
“我……绝对不嫁给他!”
 
她坚决地说着,一点挽回余地都没有。
 
而回应给她的,是一个火辣辣的巴掌。
 
她孤零零地坐在中庭的台阶上,抱着膝盖,抬头看着深蓝的夜幕。
 
脸颊上依然残留着那个巴掌的痛楚,她回去照镜子的时候,发觉半边脸都肿了。
 
爹爹几乎气得发疯,指着她的鼻子骂她是不孝女,然后强硬地告诉她不管她愿不愿意,下个月就要嫁过去。
 
她把脸贴在冰冷的柱子上,让被打的脸颊稍微舒服一点。
 
这些事情太烦乱,她一点都不愿意去想。
 
她现在只想看到那个叫黄泉的妖,只想看看他那双美丽的红色眼睛,只想安静地听他吹笛子。
 
她的要求只有那么多……
 
一直等着,等着,等到天空开始发亮,中庭里只有一棵孤单的月桂树陪着孤单的她。
 
她叹了一口气,等了一夜,他也没有来。难道怕她揭露他妖的身份么?
 
真小气,一点都不信任她!她怎么可能会和别人说呢?
 
她只不过,只不过想在难过的时候看到他罢了。
 
她只不过很想看到他那双单纯地看着她的眼睛罢了。
 
她只不过……
 
从此之后一连十天,她夜夜都去中庭,却从来没有人在那里。
 
仿佛这几个月来她做了一场梦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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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银色衣裳的男子,那首哀伤婉转的幽然,那双火红的眼睛,都是她做梦的时候见过的罢了。
 
梦醒了,就什么都消失无踪,只有她这个无所适从的人,怅然地留在这里,怀念着美好。
 
一切都是,她的梦罢了。
 
又等了十日,她开始不往中庭跑。
 
还有二十日,她就要嫁给那个什么于公子了。仆妇们忙着给她量身,订做嫁衣和各种婚后妇人的华服。她的一向冷清的院落忽然就热闹了起来。
 
姐姐们也经常来看她,咬着手绢羡慕她找了个良人。
 
“说起那个于公子啊……”
 
她们是用这样的话语来说话,然后后面就跟上一串她早已听腻了的什么文采出众,斯文有礼,年少有为,俊美清雅……
 
就算他真有那么好,她也不喜欢他!
 
可是没人愿意听她说这些。
 
人人都觉得她应该最开心,人人都觉得她应该兴奋嫁给这样一个好男子,如果她不开心,不是作态就是自以为是。
 
她真是受够了。
 
听得腻了,干脆出去逛两圈,姐姐们急忙跟在后面,生怕她跑了似的。
 
她微微冷笑,一定是父亲吩咐的。他怕她会逃跑么?
 
抬头望向被亭阁楼台遮住的天空,碧蓝如洗。
 
她想逃,可是没有人给她逃走的动力和理由。只差那么一点点,只要那个人给她一点点的希望和勇气,她都会义无返顾的走了,再也不回这个束缚住她十六年的地方。
 
可是那个人,他却走了,走得极快,极潇洒。
 
他好象根本不在乎,这个重重楼阁里,有这样一个女子在等他,只想看他一眼。
 
她直直地向前走,走得飞快,木头的鞋底在青石的走廊上踩出了清脆的声响。
 
她什么也不看,就那样走着,没有表情,一点波澜都不起。
 
姐姐们慌乱地跟着她,不停地和她说着笑话之类的,可是看到她死水一样的神情,她们渐渐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走过回廊,走过小庭院,走过花园,一直走。
 
她也不知道自己要走到哪里去,脑袋里竟然空白一片。
 
她已经连悲伤的感觉是什么都忘了,奇怪,那个妖一走,好象把她的魂都钩走了。
 
难道妖精都是来摄人精魄的么?
 
他突然来了,偷完她的魂,然后就走了。留下她一个空壳,天天过着单调的重复的生活。
 
如同行尸走肉。
 
转过一个拐角,她继续走。
 
青石回廊干净宽敞,两边是雕花的栏杆,涂着红朱砂,上面嵌着琉璃珠,成双龙戏珠的模样。她没有表情地看着那些雕花,只觉得俗。那两条龙仿佛活动了起来,一个是父亲,一个是于公子,而她就是那颗琉璃的珠子。两个人将她玩弄在掌心,没有一点喘息的空间。
 
眼光掠过雕花栏杆,忽然看到了一抹银色的身影!
 
她大震!猛地停下了脚步,瞪大了眼睛望过去——
 
他一个人站在中庭月桂树下,依然没有表情,依然是一身银色衣裳。可是那双她在梦里都渴望的火红的眼睛正看着她,单纯地没有一丝杂念地看着她。
 
她的唇忽然一抖,一时间欢喜,委屈,苦楚,不甘,渴望,绝望……全部冲了上来。
 
她什么也说不出,她就那样看着他,死死地看着他。
 
姐姐们疑惑地停了下来,小四儿怎么了?中庭那棵月桂树有什么异常么?她怎么那样看着?
 
那双火红的眼睛似乎对她的急切有些意外,微微动了两下,露出一种温柔的光芒。
 
她忽然就忍不住了。
 
她盼了好久,她等了好久,她原本以为自己做了梦,也以为自己的魂给他摄了去。
 
她本来已经要绝望了。
 
可他突然又出现在她面前,一点都没变。她独自在这里痛楚难熬,他却依然光彩照人,好象什么都不在意的模样。
 
她该高兴?还是该悲伤?
 
在这个还有二十天,她就要嫁为人妇的时候,她忽然又看到他了。
 
姐姐们忽然有些骇然地捂住了唇,“小四儿……”
 
她只怔怔地看着那个人,泪流满面却没有一点声音。
 
***********
 
晚上,她没有去中庭。
 
只因为他忽然就出现在她房里了,连点预兆都没有。
 
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对方。
 
看了许久,她才淡然一笑,说了一句,“请坐,抱歉因为很晚,所以没有好茶。”
 
她为他倒了一杯冷茶,黄黄的,残留着一点花香,是夜里口渴的时候最好的茶水。
 
他居然真坐了下来,端起了茶杯,细细喝了一口。
 
她微笑着坐在了对面,也倒了一杯茶,端着杯子把玩。
 
寂静围绕着他们,谁都不说话。气氛有些尴尬,他忽然动了动,从袖子里掏出一朵珠花,递到了她面前。
 
她呆了一下,仔细一看,居然是自己的媚丝兰珠花!一直没有找到还以为丢在了什么地方,原来竟在他那里!这是怎么回事?
 
他淡然道:“抱歉一直忘了还给你,今天我来,就是为了将它还回来。”
 
她没有说话,将那朵花推了回去。
 
“留着吧,就当我送给你的。好歹……我们也算做了几个月的朋友。日后若是遇到喜欢的姑娘,便送给她吧。这个珠花是皇家工匠打造的唯一一朵媚丝兰形状的,我也没怎么戴过。希望……你不会嫌弃。”
 
他没有去接,只灼灼地看着她。她却不看他,只将珠花放到他面前,然后低头看着茶杯,好象那里面有鱼一样。
 
“你有什么烦恼么?为什么要哭?”
 
他低声问着,她也听不出来那语气里是否有担心和温柔。
 
她只好笑了笑,轻声道:“没什么,不过是快嫁人了,比较烦躁而已。”
 
话音刚落,他手上的杯子忽然掉在了桌子上,茶水泼得满桌都是。她吓了一跳,反射性地就要扬声叫丫鬟来收拾,却立即给他捂住了嘴。
 
“别叫,你想让他们都知道房间里有人么?”
 
她又是一阵大惊慌,却是为了他微凉的手。
 
他居然……就这么触碰了她?
 
黄泉神色自如地将手收了回来,只轻轻碰了碰桌子,却见那杯子和满桌的茶水都立即恢复原状,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她看呆了,哦……差点忘了他是妖……
 
他坐回椅子上,淡淡说道:“原来你不想嫁给那个人。”
 
她的眸光微闪,低声道:“对,我不想嫁他。”
 
“是谁?你想嫁谁?”
 
他这样问着,声音居然听起来有种坏坏的感觉。
 
她顿时又慌了,拼命地捏弄着手里的杯子,几乎要将它捏烂。
 
“我……我……谁也……”
 
“莫非想嫁我?”
 
他打断了她的嗫嚅,忽然问了一个惊天动地的问题。她手上的杯子顿时掉在了地上,“咣当”一声就碎了,造出了好大的声响。
 
她吓得半死,又想蹲下去收拾又想赶快将桌子上的烛火吹灭。老天啊!要是给其他人知道她屋子里三更半夜的还有一个妖,她根本就是完蛋了!
 
他轻轻拉住了她慌张的行为,没有说话,将刚才一直拿在手里的媚丝兰珠花轻巧地插进她的发里,然后沉声道:“如你所见,我只是一个妖。而且也不是什么厉害的大妖,你若真愿意跟我,就要考虑清楚。”
 
她怔了半天,仿佛忽然才回了神。想了一会,唇角微微勾了起来,喃喃道:“如你所见……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而且马上就要嫁人。你若真愿意要我,也要考虑清楚……”
 
他呆了一下,看了她半天,忽然笑了。
 
她咬着唇,看了他半天,也笑了。
 
一切好象突然变得很简单,原来她一直想要的人就是他。
 
她每天念着,怨着,欢喜着,原来都是为了他。
 
她不要嫁给别人,拒绝的那么干脆,原来竟也是为了他。
 
她好象刚刚才知道。
 
“我不想嫁给别人,我想要的人是你。”
 
她认真地说着,然后对他微笑。奇怪的是说了这样的话,她居然一点也不觉得羞涩,仿佛理所当然这样和他说一样。
 
他又伸手将她头发上的媚丝兰珠花摘了下来,收回了袖子里。
 
“既然这样,我也只好答应你了。先收你的信物再说。”
 
他的眼底有很深的笑意,看上去温柔又开心。
 
*************
 
小四儿疯了!
 
姐姐们私底下都在偷偷传递着这样的消息。
 
她们不止一次看到她一个人自言自语的很开心,有时候还笑出了声。服侍她的侍女也说到了晚上,她会把灯亮一个通宵,然后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嘀咕上一晚。第二天他们去收拾的时候,桌子上只有一杯茶,动都没动过。
 
有时候她们在花园里或者庭院里遇到她,她都是笑吟吟地,满面红光。等走远了再去看,她还在抬头好象和什么人说话,可她旁边四周半个人都没有。诡异得紧。
 
爹爹终于知道了这个可怕的消息。他独自去房里看了看她,没有带上任何人,也没有让谁知道。
 
隔着窗户,他亲眼看到她端着茶杯自顾自地说得很开心,好象真有人和她搭腔一样。几天不见,她原本灰暗的脸色居然变得有白有红,气色极好。
 
他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
 
事情太古怪了,莫非招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么?眼看着马上就要送到人家府上做媳妇了,这一付中邪的模样可怎么办?
 
听说办喜事的时候容易冲撞一些秽灵花煞,小四儿估计是给它们魇住了,得请一些法师来除邪才是。
 
“黄泉,黄泉,你真的活了四百年?”
 
“黄泉,你的眼睛为什么是红颜色的?”
 
“黄泉我好喜欢你。”
 
“黄泉,我想听你吹笛子,好不好?”
 
“黄泉……”
 
她就像个小麻雀,几天下来觉也睡不安生,饭也不想吃,生怕他消失了一样,拼命地和他说话。
 
他的话其实很少,多半是在听她说,偶尔也说两句,很简洁。
 
她从不问他什么时候带她走,也从不问他为什么喜欢上她。她就是胡天胡地地和他乱聊,什么闺阁仪态,什么矜持大方都给她抛在了脑袋后面。她只要他就好,只要他。
 
他也从来不说他们以后怎么样,一直就温柔地看着她说话,拉着他唧唧喳喳,眼神极度宠溺。
 
欢乐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还有五天她就要嫁人了。他也一直没有走,一直陪着她。
 
她几乎忘了要嫁人的事情,只希望永远便这样过下去。
 
只有他们两个人,永远。
 
爹爹请来了无数法师,每天在她屋子外面作法。开始她还恐惧他会给人收了去,后来见他根本什么都不在乎,那些听着头疼的经文咒语对他一点作用都没有。于是她也就放心了,干脆就不出房门,每天拉着他坐在桌子旁边说话。
 
“黄泉,你好厉害。真的不怕那些法师么?”
 
她隔着窗户向外面看去,密密麻麻站了一堆穿着古怪袍子的法师。有的拿着经书在念,有的架着台子跳神,有的拿着古怪的法器念念有词,有的干脆盘腿坐在窗户下面,闭着眼睛像在睡觉。
 
黄泉冷笑了一声,“闹了三天,他们不倦我也烦了。”
 
他走了过去,从窗户上拈起一片树叶,手指轻轻一搓。只见银光一闪,居然出现了一条巨大的蟒蛇!张着血盆大口,獠牙咧开,呼啸着向那些惊慌的法师们窜了过去。
 
一时间外面大乱,叫喊的,哭泣的,逃跑的,几乎可算是人声鼎沸。
 
她张大了嘴巴,话也说不出来,又见他手指一弹,那条蟒蛇顿时化成了灰,给风吹散开来。
 
他打开了窗户,火红的眼睛冰冷地扫视了一圈,那些狼狈的法师们都惊恐地看着他,谁也不敢动一下。
 
“回去好好把法术学精了再来吧。经文咒语都是错的,跳神的步法不对,法器不适当,灵体没办法出窍。这样的水平还是不要在我面前卖弄了。”
 
“砰”的一声,窗户合上了,只留下外面无数发抖的法师,和气得半死的秦员外。
 
她拉着他的袖子,捧起他的手拼命看,看半天也没看出有什么奇特的地方。手指修长有力,手掌干净光滑,这样的一双手,怎么突然就可以变幻出那么可怕的巨蟒?
 
黄泉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柔声道:“看什么?以为我会多出几只手来么?”
 
她摇头,轻声道:“我只是放心罢了,他们没有办法对付你,我很安心。我真怕有人将你收了去。”
 
黄泉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抚摩着她的脑袋,叹道:“这些法师都是假的,自然不能将我如何。”
 
她把脸贴在他胸口,轻道:“我宁愿相信没有人能收了你。”
 
他沉默了半晌,才低声道:“你不知道么?妖最怕的,就是神。只不过他们很少会在凡间走动,如果请到了他们,我就会被收了。”
 
她微微一颤,没有说话。黄泉等了半天,才又道:“别怕,我永远不会被收的,就算是神,我也不会让他把我们……”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紧紧地抱着她,几乎要将她嵌进身体里去。
 
“小四儿,我知道你怕什么。放心,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
 
她喃喃地说着:“黄泉……我……五天后就要嫁人了……”
 
她没有任何埋怨或者着急,她只是说出事实而已,可是鼻子为什么这么酸?喉咙也有些发苦,她好想哭。
 
那些虚幻的美丽的未来,是水中月,镜中花?还是可以用手去触摸到的真实?这几天她拼命地将这些事情丢在脑子后面,疯了一样享受着与他在一起的欢乐,但他应该知道吧?她有多急,多痛苦。她奢侈地挥霍着与他在一起的时间,就是怕以后无法相守。
 
她是个普通的凡人,很普通,普通到只有一点点的勇气去反抗家族的压迫。而他在身边,就是她勇气的根源,她简直不能想象如果他消失了,她该怎么活下去。
 
她其实脆弱的不堪一击。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低声道:“小四儿,你是我的。放心吧,一切都会顺利过去的。”
 
他们约好了三日之后在中庭见面,因为他需要离开三天。
 
他本应该早一些时日离开的,早些去安排以后的事情,可是他一直放不下她。
 
她那样可怜,没日没夜地拉着他,只求可以多看他几眼,他实在没办法离开这样一个全心需要他的女子。
 
所以他留了那么久,今天才说要走。
 
她转过身去,不敢看他消失的样子。纵然万般不舍,万般担忧,她还是让他暂时离开了。
 
因为他说不想她跟了他以后过风餐露宿的日子,他需要回去准备很多东西。
 
或许当时还是不让他走地好……至少,他们还可以再拥有三日的快乐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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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员外神情严肃地看着面前这个突然来到的男子。
 
一大早这个人忽然就出现在他面前,告诉他这个宅子里妖气冲天,然后问他是否有人最近有古怪行为。
 
秦员外瞪着这个黑衣的俊美男子看了半晌,他异常年轻,一身玄色的衣服式样很古老,却十分华贵。漆黑的头发披在背后,异常柔亮。那张脸更是丰神俊秀,神采飞扬。
 
怎么看怎么像贵公子之类的人物,这样的少年男子真的能降妖?
 
那人四周看了半晌,回头笑了笑,声音低柔。
 
“看来只是几百年的小妖,修为倒也精纯。这样收了难免可惜,说不定日后可以入神界。既然如此,我就不插手了。员外,告辞。”
 
他说完掉脸就走,连个礼也不拜,秦员外错愕了半天,才急忙喊道:“等一下!大仙请留步!”
 
那人忽地停了下来,刚刚面上的笑容忽然全部收敛了回去,变成了冷漠高傲的神色。
 
“我不是什么大仙,员外不要叫错了。”
 
秦员外为他高贵的气质震了一下,急忙赔笑道:“那……尊驾如何称呼?”
 
那人淡然一笑,眉宇间傲气乍现。
 
“我是神,五曜之太白。”
 
“太白先生!请您收了那个妖孽吧!”
 
“太白先生,他也不知道用了什么妖法,把我家女儿魇了住,现在天天关在自己的房间门都不出一步!”
 
“她马上就要嫁人了!这种样子,岂不是要急死我么?”
 
秦员外跟在他后面不停地说着,太白停下了脚步,若有所思。
 
“莫非是附上了身?这可就要收了才行。”
 
秦员外喜出望外,急忙点头。
 
“就是!我就觉得不对劲!一定是附了身!看她每天自言自语,简直和一个疯子没两样。怎能不让我心疼啊!”
 
太白转身道:“带我去你女儿那里,我去看看情况再说。”
 
她正在房里发呆,门忽然被人打开,吓了她一跳。
 
一个黑色的身影闪了进来,居然是一个年少俊美的男子!她吃了一惊,正要说话,那人忽然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指点在了她额头之上。
 
她顿时觉得全身好象被人用绳子捆了住,半点也动弹不得。她骇然地看着那个人,却见他淡淡地看着她,眼睛里宝光流转,庄严之极。
 
她一时竟给震撼住,话也说不出来。
 
秦员外焦急地看着他,拼命地搓手,也不知道该怎么告诉这个据说是神的男子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
 
眼见他手指点在小四儿的额头之上,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动静,过了半晌,他才将手放了下来。
 
“不是附身,放心吧。”
 
他转身又要走,秦员外急道:“就算不是附身,他也是个妖怪啊!妖怪怎么能和人在一起?这不是害了小女一辈子么!你既是神,为什么不除妖?还是你没办法将他除了却来戏耍我一通?”
 
太白冷漠地看着他,气势惊人之极,秦员外顿时吓得什么也不敢说了。
 
他看了他半晌,才缓缓说道:“好,你既然说神就该除妖,我便除给你看,只是过后你不要后悔便好。”
 
“不后悔!怎么会后悔?妖怪都是邪恶的东西!根本就不该在世上存在!太白先生那就麻烦您了!现在时候尚早,我马上让人设宴……”
 
“不必了。”
 
太白打断了他讨好的话语,转身看向秦四小姐。
 
“你与他相恋?你不知他是妖?”
 
她动也不动,死命地捏着手,指甲全部陷进了手心,痛得钻心。
 
“妖也好,人也好……我只知他是我最想要的人。”
 
太白淡淡一笑,“情爱本为虚幻之物,他是个修为精纯的妖,日后必然大有前途,何必为了儿女情长之事耽误?何况你们本就殊途,便是在一起了,于他也不过就短短几十年的欢娱。妖的寿命不是你能想象的,你何苦固执?”
 
她忽然冷笑一声,将桌上的茶杯狠狠掼在地上,碎片撒了满地。
 
“几十年的欢娱也好,情爱之事也好,那都是我与他之间的事情,与你何干?!为什么不好好做你的神?我们有错么?我们有做伤天害理的事么?神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来降妖?!”
 
她厉声吼着,踏着碎片走了过来,凌厉的眼睛直盯着他。秦员外几乎被她吓到,不由退了两步。
 
小四儿!他怎么从来不知道她的性子如此之烈?
 
太白冷冷地看着她,半晌才道:“你说对了,神就是要降妖的。不过我今天却不收他,我只要你好好看着,你和他的约定之日,他到底会不会来。”
 
她陡然抬头,恨道:“他当然会来!你以为说那么两句,我就会回头?”
 
太白冷然一笑,“那你就看好了。如果他真来了,我就放手让你们走,谁也别想阻拦。如果他没来,你却又该如何?”
 
她捏着手掌,沉声道:“他若不来,我便听话嫁人。”
 
**********
 
她被爹爹关进一个漆黑窄小的房间里,简陋的房间里,只有西边的墙上开了一扇小小的窗户,可以让她看清中庭的景色。
 
为了怕她寻短见,墙上覆盖了厚厚的一层棉花,屋梁也给人拆了去,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小小的梳妆台,和一张小小的简陋的床。
 
她不吃不喝,望着窗外。
 
中庭里那棵月桂树时而被风吹拂着摇摆身体,时而被月光笼罩。
 
她这样看了不知多久,总是幻想着下一刻那个银色的身影就会出现在那里,温柔地看着她,告诉她他都安排好了,以后她就是他的人。
 
她在这样想的时候,往往会独自笑出来。
 
笑完之后,她就会流眼泪,因为中庭那里什么都没有,除了那棵孤单的月桂树。
 
她就这样看了三日,眼睛也不眨一下。
 
三日,中庭半个人影也不见。
 
她忽地动了动早已麻木僵硬的手,凄然一笑,一颗心慢慢沉了下去。
 
第四日,她出阁之日。一大早便有花轿队伍敲锣打鼓,喜气洋洋地来到了秦府门口。
 
她捏紧了手,绝望地看着那棵孤单的月桂树,心里忽然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到了。
 
他没来,他真的没来。
 
他是妖,他对她不过是一时好玩。
 
他或许把情爱当作虚幻的事物,陪她玩了几日。
 
他却不知道,那几日是她一生最幸福的日子。
 
对他而言玩耍的日子,就是她最重要的回忆。
 
事实很简单,她被耍了,她被骗了。
 
如此,而已。
 
她缓缓站了起来,眼睛里一片空洞。
 
走到了梳妆台前,她拿起梳子极慢极慢地梳着头发。
 
镜子里那个苍白无神的少女仿佛忽然变成了浅浅柔笑的女子,耳边簪着那朵洁白的媚丝兰,而她心底最渴望的那人,就在她身后,将那媚丝兰轻巧地摘了去,对她笑了笑,说道:“你是我的人,这珠花,便作为信物了。”
 
她忽地一笑,幽幽说了一声好。
 
幽暗的梳妆台上,忽然晕上了两滴水珠,许久都没有褪去。
 
门被人打开,进来的是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贴身老仆妇,手里捧着鲜艳如血的嫁衣,后面跟着爹爹和那个叫太白的神。
 
“他没来。”
 
太白淡淡地说着,看着她惨白的玉容。
 
她没有说话,安静地坐在梳妆台前,慢慢地梳头。
 
秦员外急忙笑道:“那妖物定是惧怕了太白先生的神力,不敢再来!小四儿,快换上喜服!花轿早就在门口等着了!不许再任性!”
 
他示意那个老仆妇去为她梳妆,满心欢喜,嘴都笑得合不拢。
 
太白瞥了他一眼,冷道:“你好开心啊。”
 
他嘻嘻笑道:“那是自然啊!太白先生你不知道,我这个小女儿一向任性,要她跟着那妖魔之物,我怎么放心?她这夫家,要家世有家世,要势力有势力,嫁过去也不辱没我们秦家的祖宗啊!”
 
太白没有说话,看了一眼秦四,眼里闪过一些怜悯之色,瞬间便消失了。
 
秦员外笑吟吟地把太白引出了那个小屋子,讨好道:“果然是太白之神!真是了不得啊!您是怎么让小女认为已经过了三日而非一日的?”
 
太白还是没有说话,转身就走,秦员外急忙追了上去赔笑道:“是我的错!怎么可以让您泄露天机?您先别走啊!晚上请一定要参加小女的喜宴才是!那是我们秦家的光荣啊!”
 
太白淡然道:“不必了,我说过你不要后悔就好。你且下去,不要再来烦我。”
 
秦员外吓的急忙连声说好,倒退着走了出去招待迎亲的新郎于公子。
 
太白站在中庭之中,掐指算了算,神色有些恻然。
 
他在这个屋子里施了法术,好让这个女子以为已过三日而绝了念头,却没想到……
 
这是天意么?
 
***************
 
漆黑幽暗的房间里,只有西边的一个小窗户里透进一些早晨的阳光。
 
空气阴冷,暗暗浮动着兰花的香味。
 
老仆妇用牛角做的梳子沾着一个金色脸盆里的粘稠汁水,慢慢地替她梳理发髻。
 
那头发,一根根,一缕缕,沾上了那褐色汁水中的沁人芬芳,在她手中如同黑色的鲜花盛开。
 
“四小姐,别哭了。女人哪,还不都是这个命?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里有自己选夫婿的道理?”
 
老仆妇苦口婆心地劝着她,沙哑的声音如同某种绵长的咒语,幽幽地在这个阴暗的小屋子里飘荡。
 
“你等了三天他也没来,何苦为这种负心人伤透了身体?那个妖,一没地位二没钱财,你跟着他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她替她盘着复杂而华丽的新娘髻,动作麻利,一双青筋暴露的干枯之手,如同在她头上轻快舞蹈,青丝飞扬。
 
“你从小就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如何过得苦日子?现在你是被他迷得三魂没了两魂,等时间久了,再回想起来,说不定你还会感谢老爷呢。你是天生的富贵命,何苦非要糟蹋自己?不是我说你呀,那个新郎官,要容貌有容貌,要才学有才学,要身世有身世,你却偏偏不中意他,这可不是给妖怪魇住了么?真是奇了怪了。”
 
她盘好发髻,拿起新娘繁琐华丽的头饰,安在她头上,对着镜子一看,好一个天人下凡哪!
 
本就千娇百媚的容颜经过胭脂粉色装扮之后,更是精雕玉琢。
 
只是从她眼里不停地流出泪水,将那些娇艳的胭脂水粉又给弄花了。
 
仆妇叹息着抽出柔软的手绢给她擦拭,她的神情空洞如同死人,两只眼睛眨也不眨,一个劲地掉眼泪。
 
“别哭啦,你看好不容易上的妆又给你哭花了,这下可怎么出去见人哪?那新郎官可有的等了。”
 
仆妇唠叨着,拿起水粉又要给她添上。
 
秦四忽地惨然一笑,轻声道:“十四婆婆,从小你最疼我。你怎么也说这些话呢?”
 
十四婆婆叹了一声,一边在她脸上添补水粉,一边说道:“我也是为你好,你还这么小,什么都不懂的。”
 
秦四凄然道:“我真的什么都不懂么?我喜欢一个人,想和他在一起,真的有罪么?”
 
十四婆婆又拿起胭脂给她涂在苍白的唇上。
 
“喜欢当然是没有错啊,可是姑娘,你马上就要嫁给别人了,再喜欢也没用的。还不如狠心断了,何况那个妖根本就没有来啊。他抛弃你在先,你若再念着他,可不是痴子么?”
 
咦?这个胭脂怎么越涂越多?都溢下来了!
 
十四婆婆急忙抽出手绢将那些多出来的胭脂擦了去,却骇然发觉她嘴角又有血迹缓缓淌了下来。鲜血如同红色的鲜花,映着她苍白的脸色,有一种惨然的美。
 
秦四微微一笑,轻声道:“我可不是痴子么?若是认定了他,便是死了,我也不会放弃的。”
 
鲜血滴在她身上嫣红的嫁衣上,很快晕了开来,将上面金色的凤凰刺绣也染上了血的色泽。
 
十四婆婆吓得呆在了那里,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秦四幽幽地说道:“他若弃我,我也只能死了。他不要我,天底下就没有人要我了。十四婆婆,你不懂的。”
 
*********
 
黄泉满身戒备地看着站在中庭正中央的那个黑衣男子。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虽然为他刻意隐瞒,却依然锐利无比。
 
他是神!真正的神!
 
秦家连这种程度的神都可以请到么?!
 
太白静静地站在中庭,轻声道:“你放弃吧,她已经嫁人了。妖就是妖,好好修炼成正道才是上策。”
 
黄泉心中一凛,沉声道:“我不信!她不是那样的女子!”
 
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在自己曾经盘踞的山林里用法力堆砌成豪宅,准备过来接她了!甚至提早了一日!她没有理由在这个时候突然嫁人!何况婚期是在明天!
 
太白定定地看着他,半晌才道:“人痴也就罢了,妖为什么也如此痴?她只有那短短十几年的青春年华,日后总会老去,死去。你为了一个女子,放弃自己的修行,实在不明智。”
 
黄泉冷冷地望着他,“我就是我,我没有做什么伤人的事情。只不过和一个女子打算相守在一起罢了,十几年也好,几年也好,甚至几天也好,我愿意!关你这个神什么事?”
 
太白淡然道:“可是她已经嫁人了,你的痴念就从此断了吧!我也不收你,回去山林里再好好修炼,总有正果等着你的。”
 
“我不信!”黄泉吼了起来,“让我去见她!你若是执意阻拦,便是神我也要动手了!”
 
他扬起宽大的袖子,银色的光芒顿时大作。
 
他满脸肃杀地看着太白,却见他缓缓移了一下脚步,说道:“就这么一点功力也敢拿来威胁我,我若不让,你还真打算上来么?”
 
黄泉也不说话,身影一闪,闪电一般窜了上来,劈手便是一掌,眼看就要打在他胸口。太白微微一笑,轻飘飘地伸手捉住了他的手腕。
 
黄泉一惊,只觉身上忽然一点力气都没有,给他轻轻一掀,立即摔倒在地再也无力动弹。
 
太白走上前去,居高临下地说道:“我是什么身份?我是神,神怎么可能骗你什么?她的确嫁人了,不信你自己看。”
 
黄泉咬牙切齿地瞪着他,见他伸出了手指指向一边。他忍不住顺着看了过去,不由倒抽了一口气,心里又酸又苦。
 
窗户上,门上,门槛上,到处贴着鲜红的喜字,红色的吉祥灯笼在房檐上随风飘动着,金色的细穗摇摇摆摆,仿佛在嘲笑他此刻的狼狈。
 
她真的嫁人了!真的嫁人了!他只是离开了两天而已!天啊!
 
他竟说不出话来,只觉整个人忽然都凉了下来,脑袋里一片可怕的空白,眼里只看的到那些鲜艳的喜字。它们越来越大,凶狠地刺进了他的眼睛里,然后顺着血脉,再狠狠地扎进他心里,痛得不行。
 
太白在他头顶上傲然地说着什么,他几乎都听不见,眼前一片模糊,他什么也都看不见。
 
他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的时候。
 
他只是出来透气,来欣赏凡人如何庆祝新年而已。飞到了一个华丽院落的上空,忽然看到一个堆得胖乎乎的雪人,更奇怪的是,那雪人头上还插了一朵媚丝兰珠花。
 
媚丝兰,别名刹那芳华,是谁这么聪明将这花与雪人放在一起?当真都是拥有刹那芳华的寿命呢!
 
他一时好玩,便落在了那个院子里。
 
那时已是过了三更,半个人影也无,院子里只有一棵孤零零的月桂树和一个孤零零的雪人。
 
配着他,好象也孤独了起来。
 
白雪皑皑,入目满是冰雪,天地苍茫一片。
 
他一时感触,便吹起了笛子。
 
他是妖,当然轻易地便施了法术在这院子里布下结界,防止有凡人不小心进来吓坏了他们。
 
可是她却轻易地进来了,而且还带着一脸天真地问他是不是下人……
 
他当时很想笑,却被她认真怜悯的眼神吸引住了。
 
她不是开玩笑,她是真的这么认为。
 
他忽然对她有了兴趣,一来是因为他的结界对她没有作用,二来……她是第一个说他笛子吹得好听的人。
 
他从此天天都去。
 
每天晚上中庭的见面几乎成了一个固定的仪式。
 
她很安静,每天只听着他吹笛子,也不问他什么。偶尔看着他的时候,也是笑吟吟地,没有戒色。
 
她很温暖。
 
她一直很温柔……
 
这样想着,他的心里一阵猛烈的疼痛。
 
这样的她,还是抛弃了他。
 
他只是一个小妖,没有显赫的家世,没有惊人的钱财。
 
他有的只是自己而已。
 
他把自己虔诚地双手供奉给她,她却一时好玩,然后弃如敝履……
 
真的吗?她真的不要他了?
 
太白在他头顶沉声道:“人乃为神之子,妖则为万物之邪恶所化。一正一邪,岂有和解之日?你说你是真心喜欢她,焉知她也如此?她若与你一般心思,为何不来见你?情爱本就是虚幻之物,迷惑你们这些愚鲁之妖罢了。也罢,我也不杀你,毕竟你不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四百年的修炼也属刻苦。你就一个人安静的想上一些时日吧。等想通之日,也就是你自由之时。”
 
他说不出话来。
 
他这般竭斯力底,这般苦楚缠绵,却都是他口中轻飘飘的一句“虚幻之物”么?他不管什么正邪,他只是全心全意地想要这个女子罢了。他只是想呵护她,爱她,天天看着她。
 
这样是虚幻的么?这样是有罪的么?
 
他想不通,真想不通。
 
头顶忽然传来道道金光,他只觉得身体忽然一轻,似乎给收进了什么器皿里。
 
这个神还是收了他……
 
趁着最后还有一点意识,他颤抖着手将袖子里珍藏的媚丝兰珠花死死攥了住。
 
最后了,他剩下的最后一点东西。
 
那点东西,却是叫做刹那芳华的花……
 
他与她,果然只是刹那芳华而已。
 
***********
 
太白将收了黄泉的小瓶子从地上捡了起来。正要转身离开,忽然身后一阵剧烈的喧哗,秦员外哭天喊地地跑了出来,满脸的鼻涕眼泪。
 
“太白先生!太白先生!求求你去救救小女吧!她……她……居然在这个时候吞金了!”
 
太白暗自叹息了一声,低声道:“那也是她的命劫,她的心里想不开,让她活着也是受罪。你节哀罢。”
 
秦员外恨声道:“节哀节哀!我节什么哀?!她死得倒轻松!我就当没生过这个不孝女!可是得罪了于公子那里怎么办?我……我可是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样的势力啊!现在要我从哪里再变出一个小四儿给他?!这个死丫头!不识大体!真是死也死不干净!”
 
太白冷冷地看着他,沉声道:“她毕竟是你女儿,刚刚才去世,你想的就只有你自己么?”
 
秦员外甩着手,一身肥肉抖得如同波浪。
 
“死都死了!我还想她做什么?!这般不肖……我……”
 
他忽然拉着太白的衣服,求道:“太白先生!我知道您是神!求求您!让我女儿复活过来罢!我知道您一定可以的!求求您!您要多少钱,多少东西我都给!一定给!”
 
太白摔开他的手,冷道:“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常识。你不要奢望了。”
 
他怜悯地望了一眼收了黄泉的小瓶子,再抬头看看急得几乎发疯的秦员外,顿时一阵厌恶。
 
“我可以让她转生!不过代价很高!”
 
秦员外一时欢喜若狂,没听清他说的是“转生”而不是“复活”,忙不迭地点头,好字也不知道说了多少遍。
 
太白冷冷一笑,忽地抬手,指尖顿时金光大作。几乎是瞬间,他脚下的土地忽然裂了开来,碧绿的青草,高大的树木,竟然从地底一下子冒了上来!
 
秦员外顿时呆住了!眼看着自己的豪宅飞快地给那些从地底钻出的树木给破坏,只是那么一眨眼的工夫,方圆百里之内居然统统变成了野地!
 
青山绿水,鸟语花香,还有一汪碧绿的泉水。景色极其美好,可是秦员外却如同看到了地狱一般,脸色铁青。
 
太白收回手指,淡然道:“我的代价就是你的所有东西。”
 
说完他转身就走,再也不看那个瘫在地上的肥猪一眼。
 
一直走到了大片的空地上,他忽地挥手聚土,瞬间便垒成了一面巨大的石壁。
 
他将那个瓶子敲碎,丢进了石壁下的一个深洞里,看了一会,才将那洞用石壁掩上。
 
随意在石头上刻了封印,等待着有缘人来将他放出罢!
 
这段时间,也让他自己好好想想。
 
太白忽地转身,冷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面前站着一个红衣女子,长发委地,面容妩媚而双眼灵动之极。
 
她微微一笑,柔声道:“我来看看太白大法师怎么除妖啊!”
 
太白冷冰冰地说道:“非嫣,凡人的魂魄不是妖可以碰得,就算你已经列入仙班,这个魂魄也不许你碰。”
 
非嫣嘻嘻笑了起来,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透明的水晶瓶,里面点点荧光,正是秦四的魂魄。
 
她的声音有些顽皮,有些妩媚,动人之极。
 
“我知道你打算让她转生再为人,然后让她来解开封印,与这个蛇妖在来生可结连理。不过你不想想?一人一妖,总是不可长久,不如让这个女子来生做妖,岂不完美?”
 
太白皱了皱眉头,“胡来!人的魂魄如何可以做妖?你又要用什么狐媚邪术?别忘了你已经是神!总是做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
 
非嫣也不恼,歪着脑袋笑道:“如果我可以呢?不是邪术。你还要阻拦?”
 
太白看了她一眼,这个狐仙!总是任性妄为!
 
“也罢!我就看你如何将她做成妖!如果法术不正,可别怪我不客气!”
 
非嫣笑吟吟地,将那个魂魄放进了袖子里。
 
“我自有我的办法,你跟我来罢。”
 
************
 
淡淡地从袖子里掏出那朵精巧的媚丝兰珠花,他的指尖沿着脆弱的花瓣慢慢滑动,仿佛在勾勒一个人的轮廓。
 
他,已经被封在这里七百年了。
 
七百年来,她的容貌却依然栩栩如生,像被烙印在他心里一样,忘也忘不了。
 
依稀记得那个如花女子,临门微笑,耳边一朵娇柔的媚丝兰,她曾用柔柔的嗓音唤他:黄泉!
 
他猛地捏紧了那朵珠花,心里又是一阵痛楚。www。xiaoshuotxt.Net
 
花瓣从指间滑了出来,纤细柔嫩。
 
半生的回忆,爱情的气息,都葬送在这阴冷黑暗的地下。
 
她与他,或许早已中了媚丝兰的诅咒。
 
那些莺莺的笑语,那些娇媚的笑颜,那些简单却隽永的山盟海誓。
 
一切,都成了刹那芳华,从他的指缝里悄悄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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