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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世纪:冷杉与鹰》 作者:全民熙

第13章 雪 鸟(2)

  琪普洛莎再次来到祭坛前面。罗西亚打了她的耳光。琪普洛莎倒在地上,罗西亚转身离开了礼拜堂。没有说她做错了什么,也没有说让她以后怎么做。尽管年近六旬,然而久经沙场的罗西亚依然毒辣,琪普洛莎的脸颊立刻红肿起来。琪普洛莎摸了摸脸颊,站起身来。她既没问祖母为什么打自己,也没说以后会注意之类的话。队长和副队长们跟在罗西亚后面出去了,詹姆走过来。

  “没事吧?”

  “嗯。”

  詹姆想帮她擦掉嘴角的血,琪普洛莎摇了摇头,后退一步。

  “不是我的血,是动物的。”

  “你刚才喝得真痛快。我经常喝,也还是咽不下去。”

  “也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啊。”

  这时,艾尔玛走过来,手搭着詹姆的肩膀。

  “走吧,詹姆。老师等你呢。洛莎你去针织房看看吧,奶奶说要晒毛线。今天阳光多好啊。”

  琪普洛莎一声不吭地走了。艾尔玛望着少女的后脑勺,摇了摇头。

  “怎么都不知道回答。我可不是这么教她的。”

  詹姆觉得琪普洛莎无缘无故挨了耳光,而且接下来还要做半天苦差事,不可能愉快地跟别人打招呼。他只是心里想想,并没有告诉母亲。他对堂妹心生恻隐,却不能为她做什么。城里所有的事情都掌控在祖母手中,祖母为他安排了各种各样的学习,填满了他所有的时间,而堂妹则辗转于针织房、洗衣室和厨房之间,他们之间没有交流的机会。詹姆也没有勇气对祖母的决定说三道四,和生活在城里的大部分人一样。

  只有一个人敢对祖母的决定说三道四。那个人趾高气扬地站在礼拜堂门前,见罗西亚出来,摘下帽子行礼,然后吹起了口哨。

  “嘘!好久不见了,您还是那么美丽。可爱的夫人!”

  如果换作别人,跟随在罗西亚身后的士兵们早就把他的脑袋砍成两半了。然而对方是戴妮斯特里,通称疯狂的魔法师。有些人无法接受她是魔法师的事实,就叫她疯狂的戴妮斯。

  出人意料的是,罗西亚竟然回应了她:

  “别在这里鬼混,还不如去做点儿鸟食。”

  “哎哟,夫人竟然连鸟食都管啊?可是我要想做鸟食,总得有材料啊。如果夫人允许,您身后那些家伙的脑袋最合适了。”

  “那不行。”

  军官们板起脸孔。尽管他们是城里所有人都害怕的枪兵,然而唯独一个人不怕他们,这个人就是疯狂的戴妮斯。不管戴妮斯做什么,罗西亚都熟视无睹,哪怕她在下雪的日子站在塔顶跳舞,哪怕她坐在会议室中间啃鸡腿。如果是其他人,也许要挨打,或者吊在广场。但换作戴妮斯,那就没有任何问题。放肆的话语,无礼的玩笑,罗西亚全然不放在心上。冷若冰霜的罗西亚为什么唯独对戴妮斯如此宽容?很多人好奇不已。关于这个问题,只有谣传,没有人知道准确的答案。

  罗西亚死去的丈夫詹姆做领主的时候,戴妮斯就来到了杉松城。她自称是魔法师,然而在人们的记忆之中,她从来没有施展过什么像样的魔法。用火刀囊点烟或者找到厕所里令人头痛的老鼠洞,这就是她最大的业绩,却是实在配不上魔法师这样宏伟的名字。戴妮斯比罗西亚还老,也不能说她正在修炼。除了针织房的哑巴奶奶,杉松城里再也没有比戴妮斯更年老的人了。

  罗西亚的态度如此,除了罗西亚以外谁的话都不听从的枪兵队也不敢招惹戴妮斯。讨厌她的人们说,城里有两个饭桶,一个是后院的鸟,一个是疯狂的戴妮斯。有人说戴妮斯不是魔法师,而是戏子。戏子本来就是这样,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会受到指责。只不过戴妮斯的情况有点儿严重。

  “既然夫人不同意,那就没办法了。”

  戴妮斯往旁边让了让,请罗西亚过去。罗西亚走了,军官们跟在身后。望着挺胸抬头的年轻副队长们,戴妮斯笑嘻嘻地说:

  “背上腰里都插了枪杆吗?姿势这么僵硬。这些家伙在床上也会这么硬的,小心点儿,弄不好会折断,嘻嘻嘻。”

  枪兵们紧握拳头,却不能动手。他们走远了,詹姆和艾尔玛走了出来。戴妮斯连他们也不放过。

  “哎哟,看看这个漂亮的小鸡。今天早晨妈妈的奶多吗?”

  艾尔玛非常讨厌戴妮斯,却也不敢轻易跨越罗西亚设置的无形界限。她拉起詹姆的手,加快了脚步。戴妮斯笑嘻嘻地凑到詹姆旁边,说道:

  “太漂亮了,我想把它按破。”

  他们两个人也走了,最后出来的是琪普洛莎。戴妮斯看到她就放声大笑。

  “你的脸怎么这样?像个半熟不熟的苹果。”

  “你披散着头发,就像水母。”

  琪普洛莎没见过水母。杉松城的人们应该都没见过。最近的大海每年冰冻三个月,这样的海里不可能有水母。

  “你在图书室里看过比尔戈恩写的书吧。”

  “很有意思。”

  “只看图画吧?”

  “你以为我是睁眼瞎吗?”

  戴妮斯搔了搔白发,头皮屑四处飞溅。

  “你不是睁眼瞎,难道你认识南方语言?”

  琪普洛莎耸了耸肩膀,算是回答。她走了,戴妮斯跟在她身后。

  “你学过南方语言吗?”

  “学过一点。”

  “为什么?”

  “为了看父亲的书。”

  戴妮斯顿了顿。琪普洛莎之所以爽快作答,因为对方是戴妮斯。琪普洛莎的父亲,罗西亚的大儿子莱文虽然还活在人世,却像死人。他沉迷于怪异的书籍,后来疯了。据说他从城里跑出去的时候,甚至没有回头看看妻子和刚刚出生的女儿。罗西亚失望至极,发誓即使儿子回来也不会原谅。从那之后,她不许任何人在自己面前提起莱文的事情。莱文的妻子抛弃女儿,回了娘家。琪普洛莎独自留下来,受人白眼也就理所当然了。

  每次只要琪普洛莎说到“父亲”这两个字眼,罗西亚就会打她耳光。琪普洛莎也没有愚蠢到自讨苦吃。于是,人们都以为琪普洛莎对自己的父亲漠不关心。其实人们根本不知道琪普洛莎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不要看那种书。”

  “我愿意。”

  “要是让你祖母知道了,她会剥光你的衣服,把你赶到雪地里。”

  “你什么时候开始害怕我祖母了?”

  “就算我不怕,你也应该害怕。”

  “我当然害怕了,所以才只对你说嘛。”

  她面无表情地说。不知道她是大胆,还是脑子不好使。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个孩子的感情表达有些扭曲。她说害怕,事实上应该也害怕,然而她的表情和行动却看不出丝毫的恐惧。

  “今天为什么挨打?”

  “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喝了血?”

  “谁给你血了?”

  “欧里。”

  “欧里都喝完了,竟然还有剩余?”

  “是啊。”

  戴妮斯立刻明白了当时的情况,但是没有告诉少女,只是说:

  “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经过走廊,上了螺旋楼梯,她们转了一圈,发生了奇怪的事情。一只大山雀飞进十字窗,落上琪普洛莎的肩头。她想甩掉大山雀,然而大山雀纹丝不动。戴妮斯一看,鸟的脚趾牢牢地缠住了琪普洛莎的披肩。眨眼间就缠得这么结实了。

  “这是一种征兆。”

  “什么征兆?”

  “我要是知道,就不是魔法师,而是预言家了。”

  琪普洛莎拿下鸟儿,放在手上,准备扔到窗外。鸟儿那么柔软,那么脆弱,她又不忍心扔掉。琪普洛莎把鸟放在窗台上面,自己下了楼梯。等它恢复气力,应该会飞走吧。针织房的独裁者哑巴奶奶讨厌所有的动物,无论是撕咬布料的老鼠,还是厨师饲养的肆无忌惮的狗。当然,她也不可能喜欢小鸟。

  那天夜里,所有人都进入梦乡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敲城门的声音。声音很响,人的力量不可能制造出那么巨大的声音。很多人都从梦中惊醒了。他们以为是有人用攻城锤敲打城门,恐惧不已。

  守门兵骂骂咧咧地跑了出去。戴白头巾的女人独自站在城门外,当然没有什么攻城锤,只有一匹白马站在旁边。看到有人过来,女人笑嘻嘻地拍了拍白马的屁股,送到他们面前。守门兵们手忙脚乱,试图抓住气势汹汹跑来的马,而女人趁机转身离开了。不一会儿,几个人跑去追赶女人,结果没有找到。难道女人融化在黑暗里了?

  马鞍上面绑着篮子,绑得结结实实。篮子里面铺着柔软的布,一个婴儿在里面睡着了。

  罗西亚的脸色冷酷得就像木头。往常越是气愤就越会安静的她,最近还是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激愤的神情。

  没有桌子,只有椅子摆成一圈。坐在椅子上的分别是两名枪兵队长、三名副队长、家臣、执事和儿媳艾尔玛。他们都从睡梦中惊醒,跑到这里,但是每个人都很清醒。会议室被五十支蜡烛照得通亮,中间放着个篮子。沉睡之中的婴儿白皙小巧,和罗西亚一样的金发如同光环般笼罩着小脸蛋。孩子的腰带上绣着几个字——“奥吉德娜,莱文的女儿”。

  罗西亚有三个儿子,老二死了,老大和老三都不在城里。如果是老三送来的孩子,罗西亚的心情也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然而孩子是罗西亚最讨厌的大儿子,也就是莱文的女儿。那上面就是这样写的。

  守门兵报告完毕,家臣凯恩说道:

  “这些字未必可信,说不定是有人在搞恶作剧。”

  另一名家臣说:

  “应该抓住那个女人,要不要派人到城外的村子里去搜查?”

  乔伊尔队长摇着头说道:

  “这恐怕不行。那个女人肯定是魔法师。如果你还记得莱文是怎样离开的,应该不会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奇怪。”

  不明就里的几个人显得很惊讶。巡查队长欧里问道:

  “莱文不是因为精神失常跑出去的吗?”

  另一名队长回答说:

  “他竟然还跟不知哪个女人生了孩子。那女人肯定是莱文的新夫人。真够无耻。十多年杳无音信,突然送来个孩子。哭着鼻子跑回来求情都不够,他却……”

  “既然孩子有母亲,那为什么不自己养育,送到这儿呢?”

  “也许高贵的魔法师觉得自己不能做养育孩子这种无聊的小事吧。”

  “魔法师?那么莱文……”

  杉松城的人们见过的魔法师只有疯狂的戴妮斯。在他们看来,真正的魔法师是只有在南方大国才可能出现的罕见人物。说他们认识的某个人成了魔法师,听起来就像家里养的鸡变成了孔雀。欧里自言自语:

  “魔法师,怎么能跟戴伊尔人生活在一起呢?”

  乔伊尔又说:“像凯恩先生说的那样,没有证据证明这个孩子是莱文的女儿。就算她是莱文的女儿,莱文已经被赶出家门,我们也没有理由把这个孩子当成领主的后代。最好是交给城里的其他人抚养。”

  乔伊尔最懂得罗西亚的心思。别人却没看出他这么说的意图。另一名家臣说:

  “这么说也有道理,不过我觉得这个孩子应该是莱文的女儿。如果有人想借离开城门的儿子的名义将孩子交给领主,那也应该是丹尼的名字,而不是莱文,因为这样更有利。借助莱文的名义,嗯,无异于是想置孩子于死地,不是吗?”

  大家各执己见。

  “也许这个人不太了解情况。莱文是长子,看起来更为有利。”

  “如果不了解情况,根本就想不出这样的计划,更不可能付诸实践。”

  “又不是当继承人,什么大儿子小儿子,有什么意义吗?”

  “好了。”

  罗西亚一声令下,众人统统闭上了嘴巴。罗西亚叫了声艾尔玛。

  “我也觉得这个孩子是莱文的女儿。”艾尔玛说。

  罗西亚点了点头,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看看名字就知道了。奥吉德娜,只有给大女儿取名琪普洛莎的男人才能给女儿取出这么稀罕的名字。”

  “我明白了。”

  罗西亚站起身来,走向篮子,仔细观察着孩子的脸。不了解情况的人或许以为祖母看着孙女的脸肯定会心软,然而罗西亚并不是这种人。她拍了拍篮子,孩子醒了,开始哭泣。哭声越来越大,却没有人安慰孩子。罗西亚仔细看了看孩子哭泣的脸蛋,后退一步,看着会议室里的人们。

  “扔到树林里去,不能让任何人捡到,让她成为恶狼的美食。”

  乔伊尔沉重地闭上嘴巴,艾尔玛脸色苍白,但是他们都不敢反驳。就连枪兵队的粗鲁男人也都显得很为难。孩子似乎知道了自己的命运,更用力地放声大哭。应该执行命令才对,然而没有人站出来。罗西亚的洪亮嗓音穿透了孩子的哭声。

  “我让你们把她扔掉!”

  最年轻的枪兵队副队长奥普莱斯站了起来。尽管他也有个差不多大的小女儿,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只能站出来了。他抱着篮子出去了,人们的目光纷纷投向罗西亚。谁都不说话,但是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期待,期待罗西亚收回命令。当然,他们也知道没有这个可能。罗西亚用火焰般的目光瞪着他们,然后出去了。

  艾尔玛跑到能看见城门的窗边,往下张望。不一会儿,她便看见了奥普莱斯副队长骑马出去的场面,马鞍上挂着篮子。艾尔玛望着奥普莱斯离开城门,渐渐远去的背影,身后传来琪普洛莎的声音:

  “莱文的女儿?”

  “莱文是你的父亲。”

  平时只要提到莱文,艾尔玛就深恶痛绝,现在她也觉得孩子很可怜,情不自禁地说出了这句话。琪普洛莎眨了眨眼睛,流露出“那又怎么样”的表情。尽管艾尔玛养大了琪普洛莎,却完全不了解她的心事。感觉她就像捡来的小狼崽,给她食物,给她照顾,她却根本不懂感恩,而且无法与之交流。

  “确定是莱文的女儿吗?”

  “确定又怎么样?已经下令喂狼了。”

  琪普洛莎猛地转身,跑下楼梯。脚步声越来越远,很快便消失了。此刻只有从狭窄窗户照进来的月光,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跑了下去。尽管艾尔玛对这条走廊非常熟悉,却不能像琪普洛莎那样跑出去。只有像野兽的孩子才能做到。

  像野兽的孩子,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第二天早晨,守门兵向艾尔玛报告说,昨天夜里琪普洛莎独自出了城门。守门兵试图阻止,琪普洛莎却说:“闭嘴,少管闲事!”

  “她还说,如果你再说一句话,我就把你埋到护城河底下。”

  艾尔玛所知道的琪普洛莎并不是有礼有节的少女,但她平时沉默寡言,很难相信她会说出如此粗鲁野蛮的话。不过,守门兵也没有理由说谎。生在杉松城,长在杉松城的琪普洛莎日落之后独自出城,这有多么危险,艾尔玛不可能不知道。杉松城周围的树林里到处都是牛犊般大小的野狼,诱惑活人的陷阱比比皆是。另外杉松林的每个地方都差不多,即使是在树林里穿梭过几十年的猎人,稍不注意也会迷路。

  琪普洛莎真的去追赶奥普莱斯副队长了吗?艾尔玛找到奥普莱斯追问。奥普莱斯副队长回答说,自己放下篮子就回来了,没有看到其他人。艾尔玛犹豫片刻,最后还是向罗西亚汇报了情况。罗西亚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下雪了。

  一天过去了,琪普洛莎还是没有回来。唯一采取行动的人是詹姆。下午的学习结束之后,他听说了这件事,于是带领几名士兵便要出去,最后和艾尔玛发生了争执。在艾尔玛看来,一个仅仅学过枪术的少女跑进树林,即使是白天,也无异于自杀。天黑了,疯狂的戴妮斯才回来。昨天她喝醉了,不知道在哪儿过的夜,现在才悄悄地回到城里。听说没有人去救琪普洛莎,她破口大骂说,所有住在这个城市里的人,从罗西亚到负责灶火的少年,都应该去下地狱。然后,她一瘸一拐地跑出了城门。她看到了在远处雪地里移动的黑点。

  不一会儿,守门兵瞠目结舌地注视着琪普洛莎和她拖回来的战利品。琪普洛莎的头上和衣服上都沾满了血迹,现在几乎已经干涸。她看起来毫发无伤。鲜血来自她拖回的巨大的狼皮。鞣制得整整齐齐的狼皮里面包裹着酣睡的婴儿。孩子身上也沾有血迹,同样也没有受伤。

  血淋淋的少女抱着同样血淋淋的孩子,拖着狼头还在的狼皮,仿佛刚刚从地狱出来,狼狈地走在街头。几十人跑来看热闹。听到消息跑来的艾尔玛觉得不可思议,却还是挡在前面,想听听事情的原委。琪普洛莎简单地说:“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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