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赤手空拳的黎明(8)

　　国王下令准备凯旋纪念仪式，连续三天举行宴会，为百姓分发葡萄酒和面粉，免费开放大浴场和竞技场，并释放百名囚犯。国王说，伯利提莫斯王子终于成为真正的男子汉，成为完整的军人，证明了自己完全有能力成为王位继承人。这是国王在大臣齐聚的御前会议上说的话。王位继承人？卑贱的舞女之子？

　　如果这句话说出来，就算是王后也会掉脑袋。凯旋消息传来后，国王整天只想着伯利提莫斯，连政事都抛开了。别人说话，他也常常听不到。最适合与国王分享喜悦的人当然是艾瑞缇娜。无论是在艾瑞缇娜的离宫，还是在玫瑰花园，每天都会多次传出他们的笑声。

　　因为艾瑞缇娜的软磨硬泡，国王下令，邀请全体名门闺秀参加为王子举行的凯旋宴会。这意味着要正式选择新的王子妃。

　　吉恩十二岁的时候迎娶西娅为妃，这是萨米娜王后自以为做得最正确的事情。那时候，吉恩和艾瑞缇娜的处境就是这样，即使王后随心所欲地选择王子妃，他们也无力拒绝。彼时，游荡多年的吉恩还是个不懂礼节、不懂规矩，也不认字的瘦巴巴的孩子。随着这个孩子渐渐发生的变化，越来越多的人家开始垂涎三尺。萨米娜突然想起出入娘家的没落贵族夫人，想起那个女人瘦弱苍白的女儿，萨米娜使劲拍了拍膝盖。

　　那天的先见之明如今变成了徒劳。新王子妃进宫之后，生孩子是迟早的事。这是自己千方百计要阻挠的事情。萨米娜忍无可忍，派人向国王进谏，说在王宫里可以同时拥有两个以上的女人是国王的特权，王子有两名王子妃是史无前例的。不料，她得到的回答出奇的简单：

　　“如果这有什么问题，那就只留一名好了，不是吗？”

　　这也是史无前例的事情。事实上，废除西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既然国王已经这样说了，谁也不敢提出异议。萨米娜意识到自己已经无路可退，现在该做的事情只有一件。

　　西娅在后院前的椅子上呆坐无语。有人说晒太阳对身体好，于是她每天都要在阳光下坐两小时，结果却只有头晕。几只鸟飞到脚下，啄食着撒在地上的米粒。这些没心没肺的家伙，只顾吃东西，连头都不抬。西娅闭上了眼睛。

　　风吹来宫女们的窃窃私语声。她们以为西娅睡着了。这种情况经常发生，她坐在这里睡着了，宫女们也不叫醒她，而是直接把她背回房间。她们的话在风中飘荡。

　　“……那我们的娘娘就变成傀儡了。不过，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

　　“娘娘的确可怜，可是话说得没错呀，怎么会这么晚？我甚至同情王子殿下。”

　　“虽然说好饭不怕晚，可现在也太迟了。不过早晚有一天还会绽放。”

　　“花开也是有时节的。要是下过雪了再开花，还有什么用？”

　　“说实话，看到连阳光都受不了的娘娘，感觉她可能不等开花就直接凋谢了。”

　　“嘘。”

　　西娅甚至没有力气站起来责备她们，慢慢地进入了白日梦。她曾经站在北门前面，等待骑马出去的吉恩。听到马蹄声，紧张的心脏开始间歇性地狂跳。呼吸困难，面色苍白。最后西娅忍无可忍，只好藏到附近的殿阁柱子后面。不知为什么，骑马进来的吉恩停下马，四处张望。西娅很想站出来，可是，如果吉恩问她出来做什么，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如果吉恩问她为什么藏起来，那就更答不上来了。她就使劲咬着薄薄的嘴唇，同时注视着吉恩的轮廓，像枪尖。他的马像风。如果捧起他的脸，西娅的手似乎会被划破，想要抓他，好像也只能抓到空气。

　　不一会儿，吉恩走了。西娅低头望着自己空荡荡的手。她想抓住什么。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到北门前等吉恩。有一天，西娅在走廊里偶然和吉恩相遇，吉恩拉起西娅的手。西娅大吃一惊，慌忙抽了回来。吉恩看了看自己的手，径直走了。

　　每次听吉恩和帕拉索斯对话，西娅都很开心。帕拉索斯怎么那么容易就能逗笑吉恩呢？帕拉索斯经常想把西娅拉入对话，可是不知不觉，又成了两个人在说话，西娅在旁边听。有一次，西娅说了几句什么，两个人都静静地听着，西娅羞得红了脸。其实与吉恩相比，西娅感觉和帕拉索斯说话更轻松。帕拉索斯也经常逗西娅笑。笑归笑，却又不像听到吉恩突然说句话时那样心跳加速，紧张兮兮，呼吸急促。西娅觉得吉恩很可怕。他们也会像其他夫妇那样一起睡觉，生下属于他们自己的孩子吗？也会争吵，也会互相说我爱你吗？

　　想起在宫里的十年，偶尔西娅会有种奇怪的心情。她就像即将熄灭的野火，偶尔迸出火花，最后还是变得暗淡。回想起来的时候，还是有什么东西在闪光。如果知道那是什么，她说不定会试图抓住。

　　西娅十二岁那年，吉恩送给她一个漂亮的蝴蝶簪。当天夜里西娅就想戴上，可是头发太少，蝴蝶簪总是滑落下来。第二天，她换上了平时用的贝壳夹子，盘起头发出了门。吉恩远远看到，转身走了。西娅慌了神，眼睛都红了。正好被帕拉索斯看到，说，我们的西娅娘娘是个哭鼻子虫，并且让她上了马，坐在自己前面，带她在山脚转了一圈。不一会儿，吉恩也来了，帕拉索斯恳求哥哥，让他带着西娅和自己赛马。吉恩假装推脱不掉的样子，让西娅上了自己的马。他们在山脚下又跑了一圈。太阳落山了，白花被染红了。

　　后来，西娅睡着了。一行清泪从脸颊流下来。宫女们看到了，谁都没有出声，悄悄地把她背回了离宫。

　　夏天的宴会不能没有水。凉爽的水和花瓣，还有烛光沿着宴会场周围的四角水路流淌。水路中间的小喷泉喷射出带有藏红花粉的饮料。餐桌上散发出玫瑰、桂皮和小豆蔻的芳香。四周金光闪耀。艺人的歌声不绝于耳。

　　吉恩斜坐在餐桌前的长椅上。他穿着感觉不太适合的绸缎衣服和凉鞋，戴着金镯子和戒指。他没有食欲，只是喝了点儿加了蜂蜜的葡萄酒。对面有个女人跟他搭讪，他也没有理会。只有在心情非常糟糕的时候，吉恩才会如此无礼。今天的吉恩，很想回到从前，看哪个家伙不顺眼，就伺机在泥潭里把他绊倒，推开一切，扔掉一切，把周围弄得乱七八糟。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上次战斗的伤痕依然隐约留在手背。他慢慢地握起拳头，然后放开。他是王子。女人们是他的客人。他应该像招待客人那样招待她们，尽管不是他邀请她们来的。他从来没有邀请过哪个人进入自己的人生，然而还是有各种各样的人充斥了他的人生。是的，她们都是母亲的客人。母亲喜欢客人。

　　背后响起了笑声。

　　“哥哥现在变成真正的男子汉了，是吧？”

　　吉恩欣喜地转过头去。绸缎衣服和饰物在帕拉索斯的身上都显得那么自然，很适合他那张光滑而且富贵气十足的脸庞。

　　“十七岁的小家伙来到夜宴场做什么？”

　　“赞达尼族的征服者，我想借你的威风，嘿嘿。”

　　帕拉索斯在吉恩对面坐下了。吉恩这才拿起一个带有杏仁的枣椰，吃了下去。帕拉索斯上身前倾，眨着眼睛说：

　　“说说战争的故事吧，我很想听，实在忍不住了。听说你在一夜之间杀死了七百名赞达尼族士兵？那就是一小时杀死一百人？”

　　今天的宴会场上流传着各种夸张的谣言，帕拉索斯的玩笑听起来不过是撒娇罢了。唯一能够确认是否属实的吉恩闭口不语，谣传就像封闭饲养的大鹅，变得更加丰满。吉恩的双臂交叉在胸前。

　　“不是，我们是在两小时里统统杀光，剩下时间睡觉。”

　　“那你的部下们做什么了？”

　　“每杀死一个人，他们就在墙上画一道线，必须准确计算人数。”

　　吉恩胡说八道起来，酒开始发挥作用了，这才像参加宴会的感觉。帕拉索斯笑嘻嘻地说：

　　“啊，我要是也和你一起去就好了。那样我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成为赞达尼族的征服者。哎呀，你怎么拿这种眼神看我？我的能力至少可以从后面保护你。”

　　吉恩低头笑了。

　　“谢谢。不过最后的瞬间，我身后只有连话都说不清楚的老城主。”

　　兄弟俩齐声大笑。帕拉索斯喝了口葡萄酒，立刻红了脸。他轻轻摸了摸脸，靠在椅子上。斜坐的姿势只属于成人，不过他模仿得很像。

　　“我不是开玩笑，我真的想过好几次，要是能在身边亲眼看到你打仗的样子就好了。”

　　“说实话，没什么好看的，非常残忍。”

　　“那肯定是了。听说你能活着回来，简直是奇迹。战争真的很可怕，是吧？”

　　“是的。”

　　“不过，我还是有点儿遗憾，没能看到哥哥作战的样子。”

　　吉恩又喝了一口葡萄酒，回答说：

　　“如果你看到了，可能都认不出来那是我。”

　　帕拉索斯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看着吉恩。他大概在想象威风凛凛地扭转战局的勇士之类的形象。吉恩没有多说什么。总有一天，帕拉索斯也会经历这些事，没有必要粉碎他的想象。不，帕拉索斯可能不用经历这样的残忍。

　　“到底是哥哥，只有你能做到。如果换成我，可能马上就被杀死了。”

　　“那是因为你还小。”

　　“即使我长到像你这么大，恐怕也做不到你这种程度。怎么说呢，你和我有着本质的不同。啊，不是那种本质。”

　　宫里常说的本质指的是嫡生和庶生。吉恩也知道帕拉索斯不可能那么说。

　　“哥哥身上有王族和贵族没有的东西，很难说得清楚，就是那种坚忍、执着的东西。即使置身于那种情况，你也能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这也未必是好事。”

　　“没关系，我喜欢。我知道自己无法赶上你。不过没有你，我可能连这些东西的存在都不知道。”

　　这时，一名侍从走过来，在吉恩身边弯下腰去。他说了句话，吉恩没有听。他知道侍从会说什么，没有必要听得仔细。吉恩站起身来。

　　“我该走了。”

　　“哥哥活着回来，我很开心。”

　　吉恩点了点头，帕拉索斯直起上身坐正，接着说道：

　　“我知道哥哥的实力，所以并不担心。其实，我也担心，不过还是对不起。”

　　吉恩想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只是恐怕说来话长，就先走了。吉恩跟在侍从后面，树影似的女人们毕恭毕敬地行礼，从她们身边经过，吉恩故意不看她们。她们紧张兮兮地等待着这样的瞬间，然而吉恩不想把他现在可以做出的唯一表情做给她们看。她们是母亲邀请的无辜客人。吉恩想要公正地对待她们，同时又想变回从前那个可恶的孩子，两种感觉展开了拉锯战。吉恩加快了脚步，试图摆脱她们。

　　到达宴会场边缘，吉恩才环顾四周。他在不需要担心别人看到自己表情的地方寻找西娅。说不定她也来了，同时他又觉得西娅不太可能过来。果然没有找到西娅，他看到了另外的面孔。吉恩怀疑自己看错了，瞪大了眼睛。

　　“黛莎？”

　　女人走过来。她盘着头，露出后颈，戴着紫水晶项链，穿着长长的亚麻连衣裙，如同鸢尾花般优雅。果然是在宫中成群的美女中间也不逊色的美丽。嘴角泛起伶俐的微笑，和在涌泉城里看到时同样魅力四射。

　　“你怎么来了？”

　　“我知道像我这样的村姑没有资格到这里，于是我花了点儿钱。我很有钱的。”

　　吉恩不知道她在说什么。据吉恩的了解，自从因为赞达尼族的横行霸道而没有商人问津之后，黛莎的家族势力大幅缩水，甚至没钱修理被焚烧的外城。他还想着回到都城以后，出于对自己下达的放火命令负责，要给他们一笔援助金。现在黛莎穿着昂贵的裙子出现在都城，吉恩想问这话是什么意思，但很快又意识到还有更重要的问题应该先问。

　　“等一下，你不是有话要对我说吗？那天夜里……”

　　“你想知道什么？不过好像有人在等待王子殿下。”

　　这是事实。带领吉恩的侍从正用目光催他。吉恩始终坐着不动，父王派来侍从，带他在宴会场转上一圈。看到吉恩停留在一个女人身边，而且是不知来历的莫名其妙的女人，侍从着急了。吉恩摇了摇头。

　　“不，我必须听你说。喝了你的酒之后，我……”

　　“关于这件事，我可能要在更合适的场合告诉您。”

　　吉恩想要抓住黛莎的手腕，但是被黛莎轻轻推开，行礼之后，迅速消失在其他女人中间。吉恩想追上去，但是人们，尤其是女人们都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他只好放弃了。

　　瞬间，吉恩的脑海里充满了梦里见过的神秘之门。想起那扇门，刚才席卷自己的愤怒和叛逆都像露水般干枯了，仿佛初秋时节冷飕飕的雾气般扑面而来。这个梦过去一个月了，他仍然清晰地记得梦中的情景。吉恩好想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想知道梦的实体是什么，还想去那里看看。他必须问问黛莎。除了她，没有人能解答他的疑惑。

　　吉恩走后，帕拉索斯又喝了杯酒，然后悄悄地瞥了瞥入口。入口有好几个，她果然站在某个入口前。藏在阴影里，随时准备逃跑的瘦弱少女。帕拉索斯站起来，正要往那边走去，少女像看到了什么似的脸色骤变，后退着出门去了。帕拉索斯追上了她。

　　从一开始，西娅就盛装来到宴会场。她不敢到吉恩身边。今天的宴会是为了给吉恩选择新妻子而特设的，西娅的心里也很清楚。如果她站在吉恩身边，每个人都会用同情的眼神看自己。西娅没有勇气承受这些视线。

　　但是，她也没有离开。尼梅娅说，即便是这样的宴会，西娅也应该成为女主人。也许有的女人会为自己的丈夫选择新妻子，然而西娅不想这样。她也没做好准备。如果她逃跑，就等于连正当的权利也放弃了。即使尼梅娅不说什么，她也觉得不能这样。那天，西娅平生第一次坚持站在使她想要逃跑的场所。大概因为她觉得这是最后一次？这是全新的体验。不像想象中那么难，好像以前都没有必要逃跑。

　　当她看到吉恩和某个女人说话的时候，尽管只是说几句话，西娅的自控力却彻底瓦解了。回过神来一看，自己已经在宴会场门外了。她抓住阳台栏杆，刚才喝的饮料都吐了出来，然后猛烈咳嗽。正在这时，有人在后面拍打她的后背。

　　“没关系，都吐出来吧。”

　　当她明白是谁的时候，眼泪夺眶而出。西娅又呕了几次，然后回头看去。

　　“对不起。”

　　“这有什么啊，宴会上每个人都可能肠胃不舒服。”

　　西娅吁了口气，栏杆下面的风景尽收眼底。白花被黄色的液体覆盖，看上去很凄凉。帕拉索斯来到旁边，陪她往下看。

　　“有黄水，原来你喝了藏红花果汁。”

　　“只喝了一点儿……”

　　“谁让你只喝一点儿的，尽情喝吧，那些都属于西娅娘娘。”

　　西娅想要强颜欢笑，然而只是嘴唇颤抖了几下。帕拉索斯侧头去看西娅。两个人同岁，不过从表面看，西娅好像要比帕拉索斯小两三岁。

　　“不管发生什么事，这些都是娘娘的。那些女人都列队等着服侍你呢。既然这样，一下子选出二十多名，怎么样？让她们擦地、拔草……”

　　西娅的表情不像是笑，也不像是哭，奇怪得近乎滑稽。帕拉索斯叹了口气，挠着后脑勺说：

　　“这种话无法安慰你，是吧？我也知道。”

　　西娅又流泪了。帕拉索斯蜷缩着肩膀，说道：

　　“我们的哭鼻虫，西娅娘娘。”

　　“西娅娘娘”，这个称呼来自帕拉索斯，只有他这么叫西娅。西娅突然想起来了，过去的十年里，帕拉索斯呼唤她的次数比吉恩更多。与此同时，吉恩呼唤“西娅”的声音在她耳边回荡。仅仅是听到吉恩的声音，就足以让西娅心痛难耐了。西娅紧紧咬着嘴唇，说道：

　　“我只是他的绊脚石。贵妃娘娘和陛下肯定也都这么想。我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成为他的另一半。太可笑了，我们是多么不般配。他完美无瑕，我却一无是处……”

　　帕拉索斯摆了摆手，打断西娅的话，抓住她的双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