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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北游》 作者:洛水

入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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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里鸦雀无声,众人瞠目结舌地望着我,旋即爆发出一阵哄笑声。
“这俩家伙穷疯了吧,敢来怡春楼捣乱?”
“你瞧他们穷得连打劫的行头都不弄一套,太不专业了,衣服上的血迹一看就知道是红药水。”
一个半裸大汉翘着二郎腿边扣脚丫,边用恨铁不成钢的口气训斥我:“小子,眼神…懂吗?要用眼神!你要目露凶光,虎躯微震,放出杀气霸气脚气才有威慑力啊。”
“这是你们楼里最新的节目…角色扮演吗?”一个商贾打扮的男子不顾溅在脸上的菜汁,狠狠亲了一口怀里的美貌粉头,肥乎乎的腮肉兴奋抖动着,“大爷好喜欢,好刺激!”
他推开粉头,大摇大摆地走到我跟前,冲我一扬双下巴:“呔,恶徒我绝不容许你侮辱女人!”
他见我张口欲言,充满气势地一摆手:“不要狡辩,你色迷迷的眼睛和低垂的视线已经出卖了你!来吧,恶徒,从我尸体上踏过去!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芳心照汗青!”
我哭笑不得,一把拎起他的衣领将其甩飞出去,整个身躯大字型地嵌在了墙上。他口吐白沫,嘴里喃喃地道:“戏过了,演得太过了。”
鸠丹媚轻笑一声,纵身扑上。一阵案飞椅翻、拳肉交击的撞击声后,地上横七竖八躺倒了一大片。只剩下老鸨一人颤颤巍巍地站在花堂中央,壮着胆子低头说道:“两位大爷,这里可是清虚天的美髯公罩的场子。”
“北境再也没有美髯公这个人了,这个场子由我们兄弟说了算。”我慢悠悠地走到她面前,从如意囊里掏出一大堆芳香扑鼻的药草,“我这个人很讲道理。你可以选择离开,也可以留下来为我做事,报酬翻倍。”
老鸨呆了半晌,接过药草涩声道:“眼下兵荒马乱,老身能去哪里呢?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又哪有选择的余地?”
“很好,现在带我去见小凤仙。”我回头望着四周惊慌不解的嫖客,皱了皱眉,“还不滚出去,要我送你们一程吗?”
众人吓得连滚带爬,鸟散出门。
那个胖子艰难地挤出墙,哭丧着脸,一点点挪着脚步凑近,厚厚的唇皮微微抖索。
我奇怪地看着他:“怎么还不走?”
“你…你杀了美髯公?”他的眼中闪耀着奇异的色彩。
“应该是吧,你想为他报仇?”我似笑非笑地道。
他怔怔地站了一会,喉中猛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干嚎:“杀得好,杀得好啊!小乙,你的仇有人替你报了,你可以瞑目了!”说着扑通跪下,冲我重重地磕了几个头,磕得血流满面,“英雄在上,请受在下一拜。”
我愣了一下,也没兴趣搞清楚这种小角色的恩怨情仇,挥挥手示意他离开。
他千恩万谢地才告辞,嘴里兀自唠唠叨叨:“其实我早想替小乙报仇,但是我不敢哪。从小就没什么资质天赋,又不肯下苦功修炼,虽说常想当个英雄,可也只是做做梦罢了。好不容易有个角色扮演,还搞错了对象。”
望着他一瘸一拐的孤单背影,我心中泛起一丝苍凉。年少时意气飞扬的我,也曾想过,有一天会成为英雄,改变那些和我一样同为小人物的命运。
可那也只是做做梦罢了。
跟随着老鸨,我和鸠丹媚拾级而上,来到小凤仙的闺房门口。
推门的一刹那,我脑海中闪过一丝犹豫。充其量,她只是一个在红尘中沉浮挣扎的弱女子,我真要如此苦苦逼迫么?
“我累了,你替我问吧。”我对鸠丹媚道,头也不回地离开。
随意选了一间幽静的厢房,我敛去精神世界中的一切杂念,静心调气,细细回味今晚一战的宝贵经验。
公子樱后日就到,我必须在短短的两日内精进魅武,做好与他一战的准备。
天地化作一根根振动的弦线,在魅的律动中无限放大。
我体会着这言语难明的奇奥节奏,苦苦思索,该如何将我过往所学融入魅武。
最擅长的神识气象术已与七情部分相合,但还远远没有发掘出其中的潜力。神识气象术以神识为基,引动天象威力,更偏重于精神术法。而魅武则是寻求与物质节律共振,探索物性之秘。
如何将两者紧密结合呢?
我致虚守静,忘意存神,以鸟翔鱼游之态,翩然化于神识的世界中。
混混沌沌,冥冥渺渺,不知过了多久,所有的念头像竹笋层层剥落,只留下最纯净的一点生机。
这点生机似火焰跳跃,不垢不灭,又似一缕清风无形而吹,从精神世界沿着一条奥妙难察的通道,延伸入我静寂不动的肉身。
这是魂。
我幡然了悟,只有一个人的魂魄才能连接起精神和肉身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魂魄无形无质,是精神世界的核心,但它同样是肉身核心。离开了肉身,魂魄难以单独持久存在,很快会烟消云散。神秘如玄师格格巫,施展轮回之术转世也需要肉身。
寻求魅武与神识气象术的融合之路,魂魄是关键。然而以我之角度审视,魂魄就是一张简单干净的白纸,哪里有迹可循,有痕可视?
复杂到了极点,反而类似空白。
心念微动,另一个“我”浮出水面,以隔岸观火之眼,以恒动之中的不动心,探向那一点不可琢磨的生机。
那点生机又似花瓣重重合拢,历经千姿百态,化为一个差点令我本心失守的玄秘景象。
那更像一具张牙舞爪,展翅欲飞的兽骨。
形态如一只巨大的蝴蝶,弧线形的翅膀犹如垂天之云,张出蕴含天地至理的流畅感。七色锋锐无匹的利爪流光溢彩,分明正渐渐蜕变成七情的模样。
洁白如玉的骨骼上已经滋生出部分血肉,俨然由六欲所化,骨骼深处跳跃着一颗形似魅的心脏,散发出律动的杀气。
龙蝶。
我的魂魄具现化之后,居然是龙蝶。
唯一和龙蝶有所区别的,是兽骨的头颅依然是人类,只在额头处隆起两团小小的突点,应该是龙角。
我静静凝视着龙蝶,心中雪亮。等到头颅也化作龙形,双角峥嵘刺出之际,便是龙蝶夺舍之时。
“你就是我。”龙蝶同样静静地凝视着我,仿佛这么说。
尽管我一直察觉,我就是龙蝶那个无知的自己,但内心深处还是存了一点侥幸,期望这不是真的。如今亲眼目睹魂魄所化之象,才算彻底死心。
而这个惊人的发现,同样给了我一个千载难遇的绝佳机会。眼下龙蝶魂魄尚未真正成形,就像一枚默默蜕变的虫茧,等待破壳羽化。只要击碎兽骨,消除龙蝶的烙印,将魂魄之象打回最原始的混沌状态,再凭借魅胎重塑魂魄,便能干净利落地斩断我和龙蝶的一切关系。
从此林飞是林飞,龙蝶是龙蝶,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之间再无因果牵扯。
击碎这具龙蝶魂魄并不难。如果说我擅长情欲之力,溶于魂魄之中,那么另一个旁观的“我”擅长慧力,独立于魂魄之外。慧力碎魂,解脱羁绊,重获新生。
但这个念头仅仅一闪而过,概因我无法承担接下来的后果。碎魂意味着一切重头再来。我的精神世界将遭受重创,魂魄心智萎缩,肉身也要受到极大影响。我会倒退成一个法力微弱、道境低下的小人物。
在将来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只能默默蜇伏,永远错过争雄北境、啸傲风云的机会。那以后或许北境早已沧海桑田,人事变迁,一切再也没有了意义。
我怎能甘心?
我又怎能放弃龙蝶这块送到嘴边的肥肉?
吞噬了他,我的法力将直超楚度,精神世界也会臻至完满无缺,我会在轮回中永生不死,我甚至可能掌控只属于死亡的黄泉天。天下间不会再有比我更能突破知微,迈入前所未有境界的人了。
我会成为北境真正的神话!
是否正因如此,所以龙蝶并不担心我会碎魂重生?他了解我,就像了解自己。
“你是我,但我不是你。”另一个我仿佛在说。兽骨被花瓣重重叠叠地包裹,消失不见。花苞再打开时,还原成一点纯净不灭的生机之焰,一缕流动不休的生命之风。
风焰的动跃自有节奏,只是律动比地脉更难以把握。因为魂魄本就玄之又玄,何况肉身和精神始终微乎其微地变化,联系它们的魂魄也随之变化,几乎没有固定的频率。
如果能彻底掌控魂魄律动,那么吞噬掉龙蝶烙印,化为己用不在话下,只是目前我还远未够班。
不过,就像顺着奔腾流动的河脉,依稀能追寻到一丝源头的踪迹。我反复感受着魅胎和神识律动,如同试着驾驭一辆由两匹南辕北辙的奔马拉动的马车,又似要在空中鸟和水底鱼之间捕捉到那一缕若有若无的线条。
长久下来,我顿感疲倦,神识极度消耗,意识不由自主地浮出精神的海面,才发觉暖烘烘的日光早已映亮窗纸。鸠丹媚伏在案上,曲肘支头,强打精神为我护法。
“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鸠丹媚揉了揉惺忪睡眼,“何赛花这个小女人变得狡猾许多,说话尽绕圈子,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后来赤练火闻讯赶来,我想你也不愿意弄僵和红尘盟的关系,就没敢用刑逼问。不过我在何赛花身上动了一点手脚,以防她偷偷溜走。”
“先看着她,我也没指望能从她嘴里掏出什么。”我摇摇头,“她既然是红尘盟摆在台面上的棋子,就不会轻易离开。”
鸠丹媚环住我的腰,香舌微吐,在我耳尖轻腻一舔:“说来好笑,她听说我走南闯北、见多识广的吹嘘后,竟然旁敲侧击打探你的消息。小色狼,你若是用真面目见她,说不定能施展美男计诱她乖乖就范哩。”
我不以为然地道:“恐怕她会第一时间通知红尘盟吧。这么多年过去,她也不会再是原来的那个何赛花了。你也累了,养足精神,我们再和公子樱他们大干一场。”
我让月魂和螭负责警戒,也不管此时日上三竿,抱起鸠丹媚,上床倒头就睡。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仿佛突然被惊醒,又似还在睡梦中,四周茫茫恍恍一片。
一丝冰凉幽玄的感觉由暗处滋生,仿佛看不见的触手悄悄探向我的睡梦,闪烁着冰花的暗光。
夜流冰。
我当机立断,神识犹如火刃斩落,狠狠切断了这一根无形触手。顺着触手退缩而回的某个神秘空间,我依稀感应到了对方精神上的一点痛楚,那应该如同被蜜蜂蛰了一记的滋味。
我随之从梦中惊醒,室内光线斑驳,楼外新月高悬,俨然又是华灯初上的夜晚。
鸠丹媚蜷缩在我的怀里,四肢八爪鱼般缠住我,呼噜声震耳欲聋。楼下的花厅,传出客人和粉头醉生梦死的调笑声。
夜流冰果然没有离开锦烟城。
我默默思索,夜流冰收到霸天虎战败的消息,心生警觉,但他不敢公然露面,是以潜入我的睡梦试图暗算。幸好我如今的精神力强他不止一筹,及时察觉端倪,将他早早击退。不然被他深入梦境,发现我就是林飞,那我苦心绸缪的一切都要付之东流。
但这么被动防范不是办法,只要稍有疏忽,便会被他趁虚而入。到时就算我能将其重创,也于大事无补。想到这里,我心中猛地一个激灵。夜流冰根本就不必现身,和公子樱面对面地在锦烟城会见,只需施展梦潭大法,他可以在公子樱的梦中谈妥双方结盟、出兵事宜。
所以即使我盯死公子樱,也没可能找出夜流冰的藏身之所。而公子樱前来锦烟城,更多的目的恐怕还是红尘盟。
我沉吟许久,开始回想那一根探入睡梦,又被迫缩回的触手。在精神的世界中,我的神识一次次模拟出当时场景,魅胎一次次转换节奏,试图摸到那根梦之触手的律动痕迹。
既然无法直接在真实的锦烟城中找到夜流冰,那我便要试试,在虚幻的精神世界中捕捉他的精神烙印,将之牢牢锁定。
一旦成功,我便可反客为主,跟随着他的神识一同潜入公子樱的梦中世界。
什么是梦?
梦的本质真是绝对的虚无吗?我不由得想起在大唐见过的游方道士,他们高举着算命测字的竿布,上面画的黑白半圆仿佛两条咬尾的鱼旋转不停。
那时我只晓得这叫阴阳两仪图。易经云:“易有太极,是生两仪。”这些年我道境精进,才逐渐领会其中蕴含的转换妙理。
阴到了极处,就要转换成阳,正如白天也会转成黑夜。所以绝对的虚无必然转实。
我闭上双眼,官止神行,没入精神世界无限深处,幻化出一幅奇特的画面:无尽的岁月中,无穷的北境生物生出一个个梦境,宛如五光十色的气泡纷纷扬扬升入虚空,又缓缓消散,不留丝毫痕迹。
然而梦无休无止,终于达到一个极限,虚无的梦泡转化成实质的一点,诞生出了梦妖夜流冰。
无论梦境有多少种鲜亮的色彩,当所有的颜色溶在一起,就是黑色。
像冰花一样的幽黑色。
一如夜流冰注定了一条寻求完美但又不断毁灭的道。因为你的梦中所蕴含的希望,可能正是他人梦中的绝望。这些彼此矛盾的梦交汇在一起,只能错乱破碎。
如果精神世界像阴阳两仪,分为明暗两重,那么梦属于暗,而我们平时的意念、神识属于明。
当这幅画面在神识中演绎了千万次后,我忽然泛起一丝似明未明,似懵未懵的灵光,意念之指沿着这丝蜿蜒扭曲,犹如阴阳鱼中那条裂缝的灵光,顺势一点。
精神世界轰然巨震,分割成明暗两重。暗处化为波涛汹涌、幽暗深邃的大海,海上的天空则空旷通亮,光明无限。
意念之指宛如矫夭飞龙,腾挪而上,将天空搅碎成一道道耀眼的光线;继而奔投入海,大海仿佛铜镜碎裂片片,残片继续分解,直到变成一根根幽深的水线。
整个精神世界化作了弦线,密密麻麻,跳跃不定,时而酣畅淋漓,壮阔豪迈;时而淅淅沥沥,缠绵悱恻,交织出世间最神奇最动人的韵律。
与此同时,肉身也不由自主地震动,感官冲破封闭,魅胎灵妙律动,弦线自主地通过体内那道灵魂之风吹过、连我自己都无法明了的轨迹,与精神的弦线水乳交融,相互振荡。
我是最中心的一点,这一点向四面八方辐射出肉神合一的弦线。这些弦线随时可以转换明暗,变化韵律,将我的肉身、我的精神化作熊熊烈日,悠悠云霞,闪电鸣雷,狂风暴雨…
我心中一片狂喜,精神和身体的弦线共振,神识气象术迈出了与魅胎结合的第一步。如今的弦线可称为肉、神合一的一元弦线,而这一元弦线也可以重新分化出类似阴阳两仪般的两元弦线,由律动演绎出天象般的弦象。
此时我的每一击,无不包含精神、肉体的双重力量。
一元弦线犹如蛛网缓缓向外延伸,初时像个稚嫩的婴儿,爬行笨拙,渐渐地速度增快,灵活敏捷,到后来俨然已是动作自如的成年人了。
其中一根弦线转为幽暗,顺着夜流冰精神触手的痕迹攀爬,弦线不断变化频率,直到与那缕痕迹完全一致。
夜流冰依稀残留的精神烙印溶成了我的烙印。
刹那间,弦线伸入一个深邃阴冷的空间。
那是梦潭!
夜流冰置身在梦潭中,千万朵幽黑的冰花环绕周遭,无数彩色气泡从他体内涌出,明灭幻生不断。他脸上正露出一丝疑惑之色,理应在想为何暗算我不成之事。
弦线在梦潭中化成一朵冰花,夜流冰似有所觉,向弦线的方向投去目光,但又毫无发现。
可惜一元弦线未至大成,否则便不是以我为中心,而是以魂魄为核心辐射弦线。那时弦线的轨迹才能真正千变万化,无迹可寻。弦线所至,虚实互换,演化杀机。那时一旦捕捉到夜流冰的精神烙印,便能延伸而至,将他瞬间击毙。
“这个林龙到底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夜流冰蹙眉深思片刻,自言自语道,“倒是极有可能是林飞,只有这小子才敢肆无忌惮地给我们捣乱。不过法术路子完全不对,他的精神力也没有强到可以切断我入梦窥探的地步。不是林飞的话,就是红尘盟的暗子,但红尘盟没理由现在便和我们冲突。幸好葳蕤翡翠业已遣人秘密送出,否则平添事端。”
他抬首冷笑一声:“反正明晨公子樱就到,到时他也不会放过那个跳梁小丑,本王何必亲自动手?”
过了许久,我见夜流冰始终瞑目调息,不再透露什么有价值的消息。弦线便悄悄退出,收了回来,只在梦潭内无声无息地埋入一缕我的精神印记,以便监测。
与公子樱一战的决心已下,我再将锦烟城诸事的千头万绪细想一遍,心中再无丝毫畏惧和迟疑。
迎战这种高高在上的名门贵公子,既是当年出身卑微的年少心结,也是我与大唐的那个乞儿做最后的告别。
从此鱼翔海底,鹰击长空。
从此不乱本心如刀,斩断过往羁绊。
“我有一柄刀,
深藏胸中难啸。
何日干戈出鞘?
不问出处,
也难争夕朝。
我有一柄刀,
久蒙黑暗尘嚣。
而今映光长照,
了断前生,
把岁月斩消。”
我长吟一声,唤醒了熟睡的鸠丹媚。
“我要全力以赴,和那两个小白脸大干一场。你立即离开,远赴澜沧江。一来可以防止我被公子樱缠住,夜流冰趁机对你下手。二来可在澜沧江打探最新战况,收集消息,为我做足准备。无需多久,我就会北上澜沧,与你会合,那里才是最终一决胜负的大战场。”
鸠丹媚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你一人怎能应付他们俩个?”
“我的法术大有突破,再不济也可逃走。”我搂着她安慰道,“别忘了还有天刑,何况夜流冰不敢轻易露面。放心吧乖宝贝,能干掉老子的人还没出生哩。”
“何赛花那里呢?”
“软磨硬缠恐怕时间来不及了,只有施展霹雳手段,用刑拷问。”我冷然道。
我们厮磨缠绵了一阵,定下联络方式。鸠丹媚重新改头换面,悄悄溜出了怡春楼。
送走鸠丹媚,我心头再无挂碍,正考虑去找何赛花,门外倏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林公子在吗?”历经几十息的停顿,仿佛犹豫了又犹豫,敲门声终于轻幽响起。
我脑海中恍惚映出何赛花娇俏的脸庞。
第五章生如陌上花
“进来吧。”我粗着嗓子应道,盯着那只指甲涂满艳红丹蔲的玉手缓缓推门,心里颇感意外。
像我这种身份不明又同时得罪魔刹天和清虚天的人,何赛花避之唯恐不及,怎会主动上门拜访呢?莫非是红尘盟暗中给她下达了指令?
何赛花走入厢房时,我已经换了个横刀立马的粗鲁姿势,右手拿着一壶灵芝液,仰头狂饮,左脚踩在纹金圆凳上,靴子半脱半穿,乜斜着眼,目光在何赛花纱裙里的鸳鸯戏水红肚兜上打转。“我和小娘子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哇。刚在心里想着你,美人就跑来了。”
何赛花悠悠弯腰对我一福:“林公子这样的英雄豪杰大驾光临怡春楼,妾身早该过来伺候的。本以为公子会来赛花闺房一叙,没想等了一宿一日也未见。林公子贵人事忙,妾身理当上门请安,以免您以为妾身有所怠慢。”她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瞅着我,似乎要从我粗豪丑陋的脸上看出些什么。
即便是明澈的月光映照下,我脸上的表情仍旧没有露出丝毫变化。
“咱是个莽夫匪徒,可不是什么公子哥,还是叫我林爷爽快些。”何赛花口口声声的“林公子”让我觉得不太自然,我再次仔细端详着她。
一别多年,那张清水般的娇俏脸蛋早已浓妆艳抹,闪耀的珠翠替代了额角的花黄,染彩的弯曲睫毛微遮双眼,也遮住了当年那缕鲜亮的活泼。
月光被她满身的华贵罗绮一衬,犹如白惨惨的灰烬。
“妾身倒觉得林公子这个称呼更合适。黑灯瞎火的,林公子一人待在屋里不嫌闷吗?你那个同伴呢?”何赛花笑着说,唇角轻轻翘起,依稀能找到一丝熟悉的泼辣影子,只是那影子已浸了风霜。
“称呼什么的随你。”我拧紧眉头,单刀直入道,“秋轩是否有话,需要姑娘代为传达?”
何赛花娥首微摇,浓郁的脂粉气扑鼻:“林公子想得太多了,秋轩还没有资格指示妾身做什么。”
我旁敲侧击道:“原来秋兄在红尘盟的地位还不及姑娘,那你此行是代表红尘盟喽?”
“公子佳人相守,当论风花雪月,说那些争斗的勾当岂不扫兴?”何赛花取下我手中的玉壶,替我倒了一杯,又向门外呼了一声,未几便有丫鬟端着五色果盘送了进来。
丫鬟却是赤练火,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透出关切之色。
“这世上,就没有一个清净的地方。”何赛花望着赤练火袅袅离开的背影,冷冷地道,转首对我嫣然一笑,拣起一枚黄澄澄的凤杏脯送到我的唇间,“林公子走南闯北,一定不是第一次来红尘天吧?”
我心生警觉,一时搞不清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含糊应付道:“为了做没本钱的买卖,以前来过几次。反正哪里有好处,大爷就去哪里。”凤杏脯含在嘴里并不吞下。
“遇到过什么有趣的事,或是难忘的人么?”
“只记得杀人的刀剑,鲜红的血火。”
“那岂不是太无趣了?”
我哑然失笑:“其实乐在其中。兴许大爷我不适合风平浪静的生活。姑娘在怡春楼栖身,不也一样不甘寂寞吗?”
何赛花也拣了一枚凤杏脯,含在樱口细细嚼着,忽而叹息:“这枚凤杏挂在枝头时,滋味酸涩,被人酿制成了果脯才变得甘甜。然若凤杏有知,宁可高挂枯梢,也不愿盛放在精美的碟盘上吧?”
“咱是个粗人,听不懂这些风月之词。”我一口吐出凤杏脯,粗声粗气地道,“我只知道有用的东西总比没用的强。树上的凤杏有个鸟用?还不如晒干了弄成果脯,可以解馋。”
何赛花娇躯僵硬了一下,扶着桌边慢慢地坐好,去点案角的蚌壳灯,手却抖了几下,犹未点亮。
“公子眼里,只有有用的东西么?”她幽幽侧首,花容隐在了月华照不到的暗处。
我漠然道:“姑娘身为红尘盟中人,怎么还说出这么天真的话?无用的东西,谁会正眼相看?你我活在这残酷无情的世间,只有变得有用,方显生命价值。你对我有用,所以我来怡春楼;我对你有用,所以你来找我。因为各有价值所以相互利用,不是吗?”
何赛花呆呆地看着我,眼神变得空空洞洞,想要说什么,嘴唇却一个劲地颤。
我微微一愣,难不成我的话刺激了这个女人?她家破人亡这么多年,又在红尘盟里打拼,早该心如沉渊止水,喜怒不行于色,怎地如此失态?
“何姑娘,听说你曾是一派掌门千金,天之娇女,自幼享尽荣华富贵。但现在也不差啊,清虚天、魔刹天、吉祥天无不想巴结你们红尘盟,你的威风丝毫不逊往日。”我渐渐地有点不耐烦了,当年我和她一般年少无知,现今可比她长进多了。
“其实我很有诚意,想和红尘盟谈些买卖。不知姑娘可否替我引荐贵盟高层?”我掏出如意囊,抖出一大堆芬芳扑鼻的丹药,铺满整张桌子,珠玉、法宝更是闪花了厢房,“我绝不会忘记你的好处。你想要什么?哪怕是清虚天、罗生天的名门秘笈,也有的商量。红尘盟给你的好处,我可以双倍出价,事后我甚至可以安排你去吉祥天避祸。”
她定定地凝视着我,看得我差点以为她认出了我是谁。许久,何赛花爆发出一阵尖锐的娇笑声:“我想要颠三倒四派,我想要回到过去,我只想做飘香河边那个只懂撒娇的没用千金小姐,你能给我吗?你可以吗?”她挥袖把满桌的丹药法宝一把扫落在地,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寂静中更显刺耳。
我心中不快,语声渐厉:“这些牢骚话你对大爷讲有个屁用?我也不感兴趣。我没什么时间跟姑娘绕弯子,干脆有话直说。我要你交出地脉法阵的秘密,或者帮我联络红尘盟高层。如果你做不到…”
“做不到怎样?”她花容惨淡地问。
“那就别怪我辣手摧花了。”我轻轻一按桌子,坚硬的云母桌霎时化作齑粉,簌簌飘散,“我给你一晚上考虑,鸡鸣五更天时,我会来找你,等待你最后的答复。”我重重地咬了“最后”两个字音,公子樱明晨就到,我没什么时间浪费在她身上了。
沉默良久,何赛花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缓缓起身,声音仿佛在空中恍惚飘过:“妾身明白了。好吧,等妾身想到交换的条件,会让你如愿的。”
“这才对嘛,识时务者为俊杰。何姑娘到时有什么要求,尽管开口。人只有一条命,须好好珍稀才是。”我目送着她娇弱的背影,忽而觉得那像是一棵本就千疮百孔的老树再遭雷击,折断倒塌,焚焦化灰。
细想了一遍她适才的异样言行,我开始觉得有些不妥,越想便越不对劲,难道她认出了我?
此时,我的心念倏然生出感应,埋在夜流冰精神世界的那点烙印起了变化。我无暇再想何赛花的事,精神的弦线顺着烙印攀射而去。
瞬息之间,我的弦线已探入梦潭。
五光十色的气泡在梦潭生灭幻变,夜流冰的身形也在缓缓幻化,直到变成一只黑色气泡,晃晃悠悠飘出梦潭,飞向虚无莫辨的神秘空间。
我的弦线如影随形般紧贴黑泡,沿着一条若有若无的轨道,逐渐深入。
弦线还感知到,轨道外还分布着其它密密麻麻的奇异通道,有些泾渭分明,平行隔绝,色泽暗淡如同幻影;有些环绕交错,璀璨生辉,仿佛星河光云倾泻;有些静如凝冰,似亘古不变;有些动若迸浆,弹指间不尽相同…它们共同构成一个从所未见的空间,色彩斑斓多变,无限深远广袤,似是纯精神构成的宇,实在的形体反而成为多余的累赘。
这个宇甚至独立于北境存在,或者说,北境仅仅是它其中一条轨道连通的接口。面对这片无边无际的精神海洋,我的弦线就像是不起眼的一滴水,梦也只不过是一串串汩汩冒起的水泡。
所有的阴谋利益,所有的恩怨纠缠,人事情爱,在这片浩瀚面前变得微不足道,甚至是可笑。
若能沉醉其间遨游,若能深入那些汹涌的暗流,若能去它的无垠处看一看…我这么想着,生平第一次,对天地生出了爱的感觉。
途中,时不时可以望见纷纷扬扬的彩泡从不可知的某处而来,又消失在渺茫的视野尽头。
有时候,夜流冰会迎上前去,像一条追食虾虫的游鱼,选择一些气泡吞噬,将那些缤纷的色彩一点点融入黑暗。我猜这是他修炼的方式,尽管看起来轻松省力,其实弊端不小。比如有的气泡形状丑陋,仿佛一颗颗肿胀发臭的脓头,夜流冰左移右闪,显然是想避开它们,可那些气泡偏偏黏上来,主动渗透进黑泡,融化得无形无迹。黑泡也会随之剧烈膨胀、收缩数次,仿佛消化不良似的。
在这种时候,我会真切感受到夜流冰精神世界中的那一丝疯狂。
当然也有几个非常奇奥深邃的彩泡,夜流冰根本难以吞噬,还未接近,就被彩泡发散的力量远远震开。
不知过了多久,远方出现了一只皎洁如玉、华灿胜霞的气泡。它就像一颗不小心从纯美光净的仙境坠落,全然不属于凡世间的露珠,片尘不沾,微瑕不染,散发出莹莹光辉。
看到它,即便我不通晓夜流冰的妖术,也敢断定那是公子樱的梦境。
只有那个人的梦境,才会美得如此清净幽玄。
夜流冰向之飞去,绕着公子樱的梦境转了几圈,黑泡慢慢放出一条精神触手,伸了进去。
我惊讶地看着触手仿佛穿过一个虚无的空洞,什么都没有碰触到,公子樱的梦境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我悄然射出弦线,竟发现那个气泡一点律动都没有。
我心头一沉,万物皆有律动,除非公子樱的梦境通过某种离奇的方式藏于此间的另一层面,才会令我无法感知,夜流冰同样触碰不到。
虽然我新创的一元弦线威力神妙,但公子樱对宇的运用已经出神入化,与他这一战的艰难,势必还超出我的想象。
夜流冰并不着急,触手在气泡周围频频震动,片刻后,公子樱的梦境似是回到这一层面,主动打开一个缺口,将触手吸进去,我也紧随夜流冰而入。
翠崖环绕,溪涧揽抱,云霞浮游,花树繁茂,一片清幽奇景在弦线的视野中展开。
这就是公子樱的梦?这一次,弦线清晰捕捉到这片天地的律动,看似生机勃勃,实则暮气沉沉。这分明是公子樱刻意用心念营造出来的梦境,而非发乎自然。
弦线渐渐指向对面一座拔地崛起的高峰,山色苍碧,云团藤萝缠绕,山顶一条玉瀑轰鸣,以匪夷所思的姿态倒挂而上天际。
弦线甫一接触瀑布,就被无数道激流或直或曲,或顺或逆地冲刷而过,险些被硬生生震散。我赶紧缩回弦线,潜伏在夜流冰身上。
便在同一刻,雪白的水瀑化成公子樱屹立山巅,衣带飞扬的模样。
“多日不见,妖王的法术倒是有所长进。”公子樱眼神奇异地望着夜流冰。
夜流冰微微一愣,漠然道:“孤王有没有长进没关系,只要魔主大人能再进一步,流冰便是身死道消,也无所撼。”
公子樱轻笑一声,缓步走下碧峰:“楚度的妖力这些日子愈发精进,极有可能迈出那传说中的最后一步,想来应是受了魔主的刺激。”
“你说什么?”夜流冰的面色忽而变得狰狞,“魔主就是楚度大人,哪还有另一个?”
公子樱不紧不慢地道:“可是最近,很多地方都在传言林飞才是天命魔主。”
“那不过是吉祥天试图动摇我等军心,刻意散布的谣言罢了。”夜流冰厉声道,冰魄花不由自主地从全身绽出,周围的梦境顷刻冻结,黑暗像墨汁一般四处流淌,沁染梦境。
“其实你明白的。我也明白,楚度自然也明白。”随着公子樱的步伐,梦境中的冰魄花纷纷融化,黑汁蒸发成一缕缕透明的气流,“无论真假,樱都很有兴趣看一看,魔主相争的最后结果。”
他抬首望着天空,眼中闪过寂寥之色:“看一看,这天是不是真的比谁都高。”
夜流冰不置一词,神色越来越阴郁。从他二人短短的言行中,我察觉出清虚天和魔刹天的合作并非亲密无间,照样掺杂暗斗。
我暗自思忖,公子樱真的期望楚度迈出那一步么?他若这么蠢,我只能说知微高手都是自虐狂。
夜流冰默然半晌,才道:“你不是来看戏的,澜沧江一役还需由你统帅。”
我听得一呆,妖军统帅不是楚度吗,怎么换成了公子樱?清虚天加入这场战役,看来已成定局?
公子樱淡然道:“我已在锦烟城三十里外,随时可以入城。等与红尘盟的人会面之后,便会赶赴澜沧。”
“今日已是月圆之日,你要尽快成行,否则魔主大人只身离去的消息难免泄露。”夜流冰忽然冷笑,“这几天,锦烟城可不太平啊,炉火峰的人刚被血洗一空。”便将我的事添油加醋地诉说一通。
两个小白脸透露的消息简直惊天动地,我差点傻眼。这一战对魔刹天何等重要,这样的关键时刻,楚度居然不在澜沧江镇守?夜流冰提到月圆之日,难道楚度竟然越过天壑,离开了红尘天?
他会去哪?还有什么地方比眼下的澜沧江更重要?
我脑中疑窦重重,一边苦思其解,一边趁双方交谈的机会,再次探出弦线,探测公子樱的梦境,从中把握他精神世界的一点脉络,为日后交战做足准备。
弦线沿着四周景物的律动而行,不断伸向渺茫远方。这片梦境似乎没有山穷水尽处,苍莽群峰绵绵,氤氲云烟浩浩,无论哪儿都是风秀景丽,气玄势幽。待久了,反倒觉得单调呆板。
“你放心,魔主大人已安排妥当,所有妖军妖将都会听你号令。”耳听夜流冰又道,“等你到了锦烟城,本王再将军中虎符交于你,便可万无一失。”
公子樱微微一笑:“你们倒是对樱信心十足。”
夜流冰阴森森地一笑:“信你倒未必,不过我们早已同坐一条船上,谁也休想独自跳下水。想想那些死去的清虚天名门掌教,想想拓跋峰那个蠢货,若我们把你安排的那些勾当抖出来,你以为你会好过?”
公子樱淡淡地看了夜流冰一眼,目光平静却如山岳重压,迫得夜流冰情不自禁地后退一步。
“那些道友虽死,却换得整个清虚天免遭生灵涂炭。”公子樱的语声清朗如刀鸣,“这是最正确的选择,樱从未后悔。”
夜流冰似乎对自己被迫退感到羞怒,怪笑道:“你们这些人类就是虚伪,明明是想让我们调转矛头和罗生天火拼,并趁机斩断吉祥天对你们的渗透,还偏偏说得大义凛然。要不是拓拔峰的破坏岛日益强盛,危及碧落赋的地位,你会看着他死?”
公子樱冷然道:“清虚天的家务事,就不劳妖王费心了。”
夜流冰哼道:“本王只希望你澜沧江一役不要耍滑,把我妖族当冤大头使。还有红尘盟,你若和他们谈出什么结果,别忘记魔主大人与你定下的盟约。”
此时,弦线已在梦境到处游走,渐渐发现所有的律动都来自某处源头,那里律动分外晦涩,隐隐透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生机。趁着他们二人唇枪舌剑,情绪不佳的时机,弦线毅然刺入了那个点。
弦线颤动,一个灰蒙蒙的虚空展现视野。
这是个比坟场更空荒的地方,没有山水花树,没有风云流动,暗淡的灰色调凄冷而死寂,空旷而孤独,几乎爬满了整个空间。
唯有最深处,有一方灰泥塘,泥塘中盛开着雪白无瑕的莲花。
我心头骇然,这才是公子樱真正的梦境?弦线在四周来回振荡之后,径直攀向雪莲。
“夜流冰,你好大的胆子!”公子樱的怒喝声遥遥传来,刹那间,虚空咆哮,天崩地裂,弦线顷刻粉碎,我的念头和夜流冰同时被震出了公子樱的梦境。
怡春楼的厢房内,我闷哼一记,缓缓睁开眼。
几丝鲜血顺着口鼻缓缓渗出,我的脑子近乎空白,嗡鸣声犹自不绝于耳。
弦线被公子樱震碎,直接波及魅胎和神识,连我埋在夜流冰精神世界的烙印也告毁灭。不过想到狠狠坑了夜流冰一把,些许损失也只当蚂蚁尿湿柴…不值一提了。
弦线触及雪莲时被公子樱察觉,但他一定误以为是夜流冰动的手脚。我抹去嘴角的血渍,轻笑起来,公子樱的隐私是能随便偷窥的么?等他到了锦烟城,少不得要给夜流冰一点苦头吃。
“那不是人类该有的梦。”月魂突兀地说道,它的声音像崩断的弦,清辉忽明忽暗,大起大伏。除了提及魅的灭亡,我从没见过它如此失态。
“你是说公子樱的梦?”我附和地点点头。很难想象,一个人的梦境可以那般荒,那般空,那般冷到了生无可恋,死亦无趣的地步。
没有那方雪莲,梦境便是一座坟,吞没了声音色彩,埋葬了所有情欲。
“那不是人类能做出来的梦。”月魂语气古怪地重复了一遍,我愣了一下,随即听出了异样。
“那也不是妖灵精怪的梦!”螭狂吼起来,激动地手舞足蹈,烈焰升腾,“那种灰蒙蒙的孤独空寂,是魂器才有的啊!”
我目瞪口呆:“开什么玩笑,你们说公子樱的本体是一件魂器?他和你们五百年前是一家?”
“不,它进化了!破壳了、蜕变了…”螭语无伦次地说道。
“我也觉得不太可能,但这是唯一可能的答案。因为他的梦境和魂器的精神世界几乎完全一样,除了雪莲。”月魂怅然若失,“无血无肉的魂器,为什么可以脱去那身不知冷暖的躯壳,像人、妖一样修炼呢?”
我翻了个白眼:“他的梦境空虚,顶多说明这小子很无聊,不像老子活得多姿多彩,有声有色。别忘了,他还在梦里意淫我的小真真呢。”
“就因为它比我们多出了雪莲,所以进化了!”螭兴奋地直嚷嚷,“对魂器而言,尤其是我们这种顶尖魂器,这是翻天覆地的大喜讯,整个灵宝天的魂器都会疯狂的!”
“魂器的一生,好像永远被困在一座灰暗的坟墓内,再多的主人,也填不满坟墓的空洞。”月魂喃喃地道,“如果哪一天,雪莲可以开满公子樱的梦,他便会彻底摆脱魂器的宿命。”
螭抓耳挠腮了一阵,咕哝道,“难道从此,我也要加入追求小真真的行列?这种事,我真的没啥经验啊。”
听它们言之凿凿,我也开始将信将疑,公子樱绚丽出尘的风姿确实完美得离谱,“那么,公子樱应该就是…”
“一点黛眉刀!”螭和月魂异口同声地叫道。
呆了半晌,我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晏采子冷漠而炽烈的眼睛:“只有深悉万物,才能跳出‘小我’的局限。”
“万物”两个字像奇诡的魔咒从他唇齿吐出。
我浑身一震,差点跳起来,月魂和螭的揣测可能是真的!
公子樱是魂器一点黛眉刀,才最符合晏采子的利益!
无法化身魂器,体验其道,索性把它收入门下,教化研究。晏采子是这么想的吧。
公子樱就是晏采子的一件试验品!
也不知他用尽多少手段,才磨砺、或者说改造出今天的公子樱。甚至连甘柠真被带回碧落赋,恐怕也是试验中的一环。
那时,公子樱遇见了白衣单薄的小女孩。
或许雪莲的清幽孤苦,照亮了同样清幽孤苦的黛眉刀。
有个人可以静静地听他弹琵琶,听他的无奈,从他的荒芜里听出一点点不同的东西。
他的梦是否也有了一点点的不同?
“樱哥哥。”柠真好像是这么叫他的。
那声音一直这么叫,叫到竹马青梅,春去秋来。
刀沉瀑潭,因为回应是如此的艰难,生命是如此的艰难。
“樱哥哥。”一直一直一直这么叫下去,叫到拾刀瀑潭,无法逃脱。
梦从此有了两种颜色。
那是个躯壳。
可那仅仅是个躯壳。
黛眉般的刀光恍惚在我眼前徐徐绽开,带着三分惘然,两分寂寞,一分单薄。
而那藏起来的四分,谁也看不见。
“公子樱蜕变的经历,一定非常残酷,月魂你们两个是承受不住的。”我禁不住长叹一声,“晏采子够狠够绝啊,真正舍弃了一切去求道。”
这是上位者独有的近乎冷酷的智慧。我默默思索着,心中忽地一跳,想到了一个楚度可能会去的地方!
我从怀里摸出一条形似鲤鱼的小玩意,它布满金色条纹的身躯僵硬若死,双目紧闭,肚腹空空,是吉祥天特有的传信灵物——双生眠鱼。天刑离去时,专门交由我联络之用。
我找来纸笔,匆匆写下一段话,塞进鱼嘴。双生眠鱼骤然睁开眼,一口吞下信笺,在掌心摇头摆尾,活蹦乱跳。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鱼嘴又缓缓吐出一卷纸条,双生眠鱼合上眼,重新陷入了沉睡。
天刑回信的内容在我意料之中,随手烧毁纸条,我信步出房。天刑即刻离开了锦烟城,这意味着我和公子樱的一战,失去了强力后援。
偏偏我要竭力拖住公子樱,为吉祥天争取宝贵的时间。
我沉思着,向何赛花的香闺走去。
此时天已破晓,只是仍有些灰蒙蒙的,望不见旭日。天际隐隐透出几抹绛紫色的朝霞,轻蒙似烟,颜色淡薄得仿佛风一吹,就会消散。
如果何赛花坚决不肯吐实,我真要严刑拷问吗?我问自己。从什么时候起,我被别人踩,到开始学着踩别人了?
“何姑娘,我进来了。”在门外等了一会,我推开门,不由得呆住了。
闺房内红亮亮的一片,窗头灯笼高悬,两支巨大的龙凤描金红烛在朱色案头“滋滋”燃烧。
案台上、几凳上都垫着闪闪发光的金红织锦,粉霞纱帷半挂牙床,床上叠陈的鸳鸯戏水缎被像一簇触目惊心的火焰,映得一双交颈鸳鸯鲜艳明亮,犹如浴火燃烧。
何赛花凤冠霞披,独守案前,对着铜镜里的新娘幽幽出神。
“何姑娘,你这是要?”我皱了皱眉,心中感到一丝局势超出掌控的不宁。
“聪明如林公子,难道还看不出来么?我要出嫁了。”何赛花投向我的目光复杂难明,那里仿佛有沉淀许久的颜色,又慢慢渗透出来。
“噢?林某先恭喜姑娘了。不知哪家幸运儿郎,能得何姑娘垂青。”我越发觉得有些不妥,留意察看她的神色变化,“红尘盟的事,姑娘考虑得如何了?我愿为姑娘奉上一份丰厚的嫁妆。”
“是给妾身的聘礼么?”何赛花笑了笑,对镜拢拢高耸如云的发髻,“我想要嫁的人,恰好是林公子。”
我身躯一震,沉声喝道:“你在说笑?何姑娘,咱没功夫和你瞎胡闹!”喝声震得烛光摇曳欲灭。我心念电转,难道她识破了我的底子?
“可这就是我的条件。”
“绝无可能!你到底耍什么花样?何赛花,别逼咱对你动粗!”我软硬兼施道,“你不过是红尘盟的一枚棋子,难道甘心被人利用?你就不想做回原先的千金大小姐?换个条件吧,我可以替吉祥天答应你。”
“可这就是我的条件。”
“为什么是我?”我戒备地摇摇头,“你一定糊涂了。”
“那一年,我就该嫁人了。这你是知道的。你也知道,新郎该是谁。”何赛花凝视着镜子里的我,痴痴惘惘,半晌嫣然一笑,“等了那么久呢,林公子。”
“原来如此。”我望着镜子里的她,呆了许久,才木然道,“好久不见了,何姑娘。”
“是五年十一个月零九天。”何赛花小心翼翼地在额角贴上朱砂花饰,轻轻压紧,“林公子,林飞公子,你早就忘了吧?”
我默然无语,惆怅别顾。那些刺眼的红色,无声无息地焚烧着我的眼睛。
“但是没关系,真的。只要我记得,就没关系。”何赛花喃喃地道。
“已经隔了那么久了吗?”我的嘴里泛起一丝酸涩。
“那一年,你就该娶我的。”何赛花咬着嘴唇,“如今我算是等到了么,林郎?你走进我的花烛洞房,来娶我么。”
“那一年。”我心肠一软,再也说不出一句重话。
那一年,飘香河畔的星桂花闪闪烁烁,开得正艳。
“新房布置得还漂亮吧?我也不懂该怎么弄,可就是想自己动手。锦被上的鸳鸯戏水,是我花了一晚上亲手绣出来的。”何赛花像孩子一样,对我炫耀地展开纤纤手指。
张开的手指像绽放的花瓣。
那一年,骑在青鸾背上的少女,挥舞蛟鞭,赢得满场喝彩。
我陷入了更深更久的沉默。
“哎,别傻站着,替我把簪子插上好么?”她柔声道。
“没想到你真的认出了我。”我犹豫了片刻,拣起冰凉纤细的金簪,仿佛重若千钧。
“你初到怡春楼的那一晚,我就知道是你啦。秋轩也是我让他去找你的,若不然,怎么能再见到你呢。”何赛花稍稍侧过娥首,盯着簪子慢慢插在了发髻上,笑靥如花盛开。
那一年的单纯,那一年的俏亮,那一年的泼辣娇纵,像花一样盛开。
“我变成这副鬼样子,你居然还能认出来。”我只是苦笑,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原来她没有变,变的是我。
“你走路习惯先迈右腿,你笑起来嘴角有一点向左翘,你沉思时会皱眉,生气时眉毛会微微扬起来…”何赛花轻闭上眼,梦呓般地叹息。
“你不明白。”她的叹息声又轻又重,“要不是一直念着你,五年十一个月零九天地念着一个人,我是活不下去的。”
“那个时候的我,不知道活着,会有那么艰难。”
“所以想着你,就可以坚持那么一天,再坚持那么一天,于是又一天。苟且地坚持着,忍辱地坚持着,软弱而固执地坚持着。”
“到后来,我也不清楚自己在坚持什么。我甚至不清楚,自己对你的,还究竟是不是爱。”
“但无论那是不是爱,无论那样的爱是不是比得过海武神、甘仙子,我都可以为你生,为你死,为你哭得痛,笑得好。”
她的眼泪慢慢滑过脸颊,像滚烫的烛泪一样滑下来。
“别再说了。”我听得心乱如麻,深深地吸了口气,“何姑娘,我已不是那一年的林飞了。就当我们从未见过吧,我绝不再逼你。我走了,你…多保重。”
“不,不要…林郎!”她尖叫道,死死抓住我的袖口,玉手青筋绽露,就像溺水之人死死抓住最后的一根稻草。
“再看看我,多看一会儿好不好?就多一会会。”她仰起沾满泪水的脸,苦苦央求着。
“我很…抱歉,何姑娘。我…我很感激,可是…”我一点点扯开衣袖,毅然向外走。
“别走,我对你有用,林郎,我真的有用!”她语无伦次地叫喊,慌乱拿起眉笔,在案头的红笺上疾书。
我扭过头,怔怔地看着她,不知该走还是留下。可过了一会,我惊骇地瞪圆了眼。
细而淡的灰从她的裙尾飘下,然后,她的绣花鞋变得空空荡荡,她的大红吉服变得空空荡荡,她裸露的手腕渐渐化成细而淡的灰,尘一般消散。
眉笔“啪”地掉落几案。
“你做了什么?何姑娘,别做傻事!”我嘶声叫道,抢上前去。
“终究还是写出来了。你想要的都写了,虽然不多。”她朝着我惨笑,脸颊苍白得近乎透明,却又绽出惊人的红晕,“喜欢吗?你说只喜欢有用的东西,我现在有用了么?”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们以为,没人愿意付出生命的代价,说出那么一丁点的东西。可他们错了,我坚持了这么久,这么久…”
“这么久啊,林郎,我嫁给你了。”她努力地对我笑,笑脸化作一蓬细碎的灰,悄无声息飘散。
华灿的新娘吉服像一片云霞,哀伤地垂落下来。那云霞原来很淡,淡得风一吹,就会消散。
红笺也被镶珠嵌翠的凤冠带落,悠悠飘下,笺末的最后几行字凌乱得几乎辨不出:
“生如陌上花,
风起何所往。
若君肯惜顾,
落泥也胜妆。”www.XIAOshuotx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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