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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北游》 作者:洛水

第四部分

T,xt,小,说,天,堂我缓缓向上浮起。
那柄刀,那个高大如天神的身影,那一年琅玕树的鸣响声,永远留在了沉眠的海底。
“你们追寻过的东西,我会替你们实现。”我向着海面冉冉升起,浑身散发出神祇般的气势,煌煌如威严烈日。
“哪怕举世皆敌,哪怕舍弃一切,哪怕得到的并非想象中那么完满。”我不断上升,浮向海面,浮向更接近天空的地方。
“但至少临死前,我可以告诉自己,我触摸到了想要追寻的东西!我——选择了要选择的道!”水柱喷涌,巨浪滔天,我仿佛挟卷起整个大海,冲向天空。
空旷的海面上,水汽弥漫,公子樱早已不知所终。
“你逃不掉的,公子樱,我会让你用最残酷的方式死去。”我淡淡地说道。
数日后,我悄然潜入了清虚天。
“老夫雷猛,拜见北境之主。”雷猛跪伏在地,雄壮如狮的身躯不自禁地僵硬,承受不住我身上不经意间流露的神祇气势。
只有我迈出那一步,才能自如地控制这股气势。
水声潺潺,我目光扫过四周阴暗潮湿的洞窟,这里是水下溶洞,顺着曲折迂回的暗流,可以直通百里外的碧落赋。
“这么多年潜藏在碧落赋,辛苦你了。”我淡漠地说道,弦线闪电般刺进雷猛的精神世界,深入核心,烙印种子,全然无视对方的精神防御。自从我进化成弦线,情欲之道的威力再深一层,知微以下的人根本挡不住弦线的攻击。而被我埋下精神种子的人,我已能操控他们的情欲。
雷猛的一生清晰浮现在心镜上。他本是碧落赋的一名杂役,被吉祥天暗自收拢,得授秘法,后来道行大进,成为卧底碧落赋的长老,负责守护柠真。
“这是属下的本份。”雷猛颤颤巍巍地道,心中的“惧”被我弦线勾动,猛然放大,吓得他面色如土,浑身发抖。
“这么说来,碧落赋已被布下天罗地网的道阵。”我轻振弦线,驱散了雷猛心中的“惧”,如同控制着一个乖乖听话的牵线木偶。
雷猛果然面色舒缓,点头道:“公子樱与海龙王决战后,立即赶回碧落赋,设下重重禁制防御。一旦有外敌触及道阵,他会当场知晓。”
我笑了笑:“他倒是很小心,只怕楚度也藏在碧落赋附近,蠢蠢欲动。只要本座一现身,他们就能采取对策。若是公子樱一心想逃,本座的确很难杀掉他。”
雷猛恭谨地道:“请北境之主放心,属下已经偷偷在道阵中做了点手脚。只要我们沿着这条水下溶洞,就能穿过天罗地网的禁制,神不知鬼不觉地进入碧落赋。不过…”
“不过碧落赋实在太大,共有七十二处洞天奇景,谁也不知道公子樱待在哪一处,对么?”我打断了他的话,对雷猛的心思洞若观火。
雷猛惊异地看着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道:“北境之主英明。公子樱这几天行踪不定,难以打探出确实的落脚处。”
我淡淡地道:“柠真在哪里,你总该知道吧?”
雷猛欣然点头:“公子樱命属下寸步不离,守护小姐。”
我眼中闪过一丝怅然,默然片刻,绝然道:“那就带本座去见她。你我虽然找不出公子樱,但柠真可以。”
雷猛领命先行,我负手走在他身后,步履无声,倾听幽幽的流水响动。
水声时轻时疾,萦绕心头,温暖又模糊。恍如在深夜的大海上,在飞扬的剑鸣中,在翡翠河荡漾的波光里。
那是过往流逝的声音。
“如果那一晚,没有大雨和洪水…”我听到你的声音,听到从你发尖滚落的最后一滴水珠,悄悄碎裂的声音。
声音并不大,却是人生中最沉重的回响。
如果当时,如果伫立在翡翠河畔的你,如果转身走向鲲鹏山巅的我,如果在洪水淹没之前,我能给你想要的答案…我听到那些声音,点点滴滴,一去不回,我再也不是你想要等待的那个少年了。
我穿过溶洞,穿过天罗地网,穿过碧落赋忧伤凄迷的山水,穿过心底最深最隐秘的伤口。
我向你而来,却离你越来越远。我的脚步没有停,这真是一生一世最孤独的一条路。
可如果,真的有如果,这条路没有尽头,我是不是可以一直听下去,听那一去不返的声音,听那永远不会听到答案的声音?
这条路太长,而爱又太短。
谁又能真正听清流逝的声音呢?
雷猛悄然退下,我收住脚步,望向前方。
暮色苍茫,湖水模糊,我望见甘柠真孤独而苍白的背影立在水榭中,像一片不会融化的雪。
整个碧落赋被重重叠叠的法阵围住,如同笼在透明的大罩子里。到处响彻着法阵的轰鸣声,罩子一颤一颤,闪过一缕一缕刺眼的光,可以望见外面扭曲咆哮的虚空,黑压压的风暴卷起雪亮的雷电,像疯狂的猛虎冲撞在法阵上,炸开一团又一团的光火。
甘柠真也被光火映照得一阵亮,一阵暗,似在天崩地裂中摇晃。
我远远地望着甘柠真,一动不动。
就这么静静地,望着,我没有挪动脚步。如果我可以为你停留一次。
不知隔了多久,好像是一个时辰,又好像是一天。其实我并不在乎有多久。
甘柠真忽而转过身,瞧见我,一下子痴了。
我想开口,又不知说些什么,最后,也只是沉默地听着法阵的轰响无休无止,惊如炸雷,淹没了所有的声音。
“真的是你吗?”隔了好一会儿,我听见甘柠真的声音,像是从昏暗的湖里轻轻浮起来,湿淋淋的,叫人心颤。
这么简单的问题,我竟是仍不能给出答案。
什么是我呢?你爱上的是怎样的我呢?你自己清楚了么?我站着原地,垂下视线,望着甘柠真在湖水中忽而闪亮,忽而熄灭的倒影。
如果你爱上的只是一个倒影。
甘柠真似乎预感到了什么,方才绽开的笑容冻结在嘴角。
“好久不见了,柠真。”过了一会儿,我低声说道,“来之前,我犹豫了很久,到底该不该来。”
甘柠真不安地望着我,声音像悲凉而清冽的湖水:“你怎么了?”
“柠真,我来这里,是为了杀公子樱。”我抬起头,艰难地说道,我不愿意谎言相欺。我也清楚,柠真并不知晓公子樱和碧潮戈的决战,但与其让柠真在两难中痛苦挣扎,不如彻彻底底地恨我,彻彻底底地了断。
“我要利用你,把他找出来。”
甘柠真呆呆地注视着我,像是没有回过神来,又像是根本没有听清我说的话。
“对不起,柠真。”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还会让你亲手杀了公子樱。”
甘柠真似已僵住了,过了许久,才如梦初醒,勉强扶住水榭的柱子,颤声问道:“为什么?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默然有顷,答曰:“为了道。”
“为了道…”甘柠真喃喃自语,忽而惨笑起来,笑声轻得几乎听不见。
“我让你失望了吧,柠真。我其实和你的父亲一样,不,我做得比他更残酷,更坚决。”我深深地吸气,吸气,然后迈动脚步,缓缓向甘柠真走过去。
弦线像一根尖锐无情的刺,探了出来。
火光闪耀,雷电怒号,甘柠真苍白的手紧紧抓住了柱子,在背后风暴肆虐的虚空中颤抖着。
我走过去,一直走到甘柠真的面前。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柔弱的柠真,蜷缩到了柱子后面,像是溺水的人抓紧了唯一的东西,手指深深地嵌进了木梁。
迟疑了一下,我低下头,轻轻贴住甘柠真的脸颊。许是受了刺激,甘柠真的肌肤冰凉,两腮却像火一样烧烫。
“不要这样,好不好?”甘柠真呓语般地道,乌黑湿亮的眼睛睁大了,睫毛柔弱地颤栗着。
“那一年,我在翡翠河边望着你越走越远,我突然好后悔。这些年,我真的好后悔,为什么当时没有把你留住?为什么不阻止你去鲲鹏山?为什么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很喜欢你。”
我伸出双臂,轻轻抱住甘柠真柔软的娇躯。我们靠在水榭古老的柱子上,虚空崩溅的光火在脸上闪耀。
“是很喜欢的喜欢。可为什么,为什么你一来,就说这样的话?你是在气我吗?气我没有来鲲鹏山救你吗?我来过啊,我愿意和你一起…”
“别再说了。”我紧紧抱住甘柠真,整个天地仿佛随着我们一起破碎。
世界陷入了无边无际的昏暗。
“想不到,我们再次见面的时候,已经是天地破灭的时刻。柠真,这世间的东西,最终只是水中的倒影,总会消亡的。”过了很久,我低声说道,凝视着柠真仿佛被黑色洪水淹没的眼睛。
“就像现在这样,翡翠河碎了,那片雨林也碎了。”
“让我告诉你,尾生的故事。”又过了好久,我听见自己空旷寂寥的声音。“如果那一晚,没有大雨和洪水,尾生也不能等到那个心爱的女子。”
“因为在那一晚之前,女子就已经离开了。她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要走很长很孤独的路。她一生都在寻找那个地方,她不会为了尾生而停留。”我眨了眨眼,里面好像浸了冰凉的湖水。
“女子一直走,一直找,也许她永远不会找到那个地方,也许那个地方早已被洪水淹没。可如果不去找,就不会知道。”
“或许尾生最后会明白,他爱上的,原来只是那个女子在水中的倒影。也或许在洪水淹没了尾生之前,女子已经回来了。”
“不管等待的,最后有没有回来,我都想要对你说,谢谢你。”
“谢谢你,一直在等。”
“谢谢你,让我在如此孤独的路上,可以再一次听见那些声音。”
“谢谢你,让我可以爱上你。”
我用力,用力地拥紧甘柠真,弦线是无形的丝网,将我们连在一起。
一滴泪珠从甘柠真的眼角滑落,碎在湖面上,于是整个湖都是眼泪。
弦线幽幽颤动,是无声的琴弦,鸣响在甘柠真的心中。
我听见雪莲孤独绽放,听见弱水剑鸣,听见她一生的悲伤和欢乐。
深深的雪层里,她躺在我的身边,肌肤相贴。
草原的篝火前,她和我手勾手肩并肩,娇笑起舞。
她唱着忧伤的歌,斩出飞扬的剑。
她也曾对我说,要记取最美丽动人的一刻。
弦线幽幽颤动,她的一切向我打开,恍如午夜梦回。我化作百转千绕的弦线,既是林飞,也是柠真,是分开又交汇,交汇又错开的我们。
碧落赋外面,狂烈的风暴也仿佛疲倦了,雷火湮灭,虚空陷入了最深的黑暗。
四周一下子寂静得不真实起来。
公子樱怀抱琵琶,翩然而至,像一道明丽的光撕开夜幕。
“柠真,你找我吗?”公子樱走进水榭,没有察觉甘柠真已然身不由己,受制弦线。
弦线巧妙振荡,喜、怒、爱、惧、哀、恶、欲、生、死、目、耳、鼻、口相应变化,甘柠真早已变成我的牵线木偶,目光微垂,默默颔首。
“这么晚了,怎么还不休息?又睡不着了么?”公子樱柔声问道,幽暗的水波映上他的脸,几缕紫发凌乱地纠结在额前,像是轻轻晃动。
甘柠真垂着头,没有说话。
“我一直想来看你,但又怕你还在生我的气,所以…”公子樱迟疑着说,好像叹了口气。
“这些天也确实抽不开身,门派有很多事,清虚天也很慌乱。所有的掌门、长老都来找我,担心天地毁灭的劫难,我要一个个安抚他们,我不能让他们对碧落赋失望。”公子樱的声音愈发嘶哑,说着说着,低声咳嗽起来。他忙转过头,袖子遮住嘴,不让甘柠真瞧见袖口暗红色的鲜血。
与碧潮戈一战,他终究还是受了伤。
停了一会,公子樱脸上露出笑容:“真糊涂了,我怎么对你说这些,你一定觉得很没意思了。我记得你小时候,每次听到不想听的话,总会像现在这样,低着头,揉着衣角,一声不吭。”
我驱使着甘柠真,答道:“我不再是小时候了,你也不是了。”
公子樱一下子沉默了,隔了片刻,像是强振精神,带着兴奋的语气说道:“你知道吗,就在我来之前,冷香潭里的那朵七窍雪莲开花了!你想不到吧,它真的开花了!怎么,你不记得了吗?”
“是你当年带回来的那一颗莲籽?”
“对,就是我们亲手种下,你吵着说不可能活下来的那颗莲籽。那会儿,我劝了你好久,你还说樱哥哥真是罗嗦得像一个老太太。”
“已经隔了很久,我不太记得了。”
“也不算久,是你来碧落赋的第三年。那个时候,你有这么高,刚到我这里。”公子樱伸手在腰间比划了一下,笑起来,“你说七窍雪莲只生长在最寒冷的雪山,碧落赋里是种不活的,因为它讨厌这里。你还挖出潭底的淤泥,悄悄抹在我的衣服后面。我干脆跳进水潭,硬拉着你,一起种下莲籽。”
甘柠真点点头:“你还向我保证,将来,一定可以看到北境最美的雪莲。”
“莲花真的开了,虽然还很小,只有一丁点的花苞,但真的很美。天地破灭,我本以为不会看到了,我们要不要一起去看一看?”公子樱低下头,热切地看着甘柠真,忽而瞧见她眼角的泪痕。
“我想离开这里。”
公子樱呆了半晌,涩声道,“原来你还在怪我,怪我没有让你去找他。”
“你一定要去找他吗?柠真,有时候不见,反倒胜过了相见。他未必像你那样…”他的声音弱下去,神色迷离,仿佛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我们还是,去看一看莲花好吗?”
甘柠真默然了一会,道:“你弹首曲子吧。”
公子樱苍白的脸上重新焕发出神采:“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每次不高兴,都要听我弹琴。有时候,我真怕你会听腻了。”他坐下来,倚着水榭的栏杆,双腿悬空在湖面上。
甘柠真立在公子樱背后,盯着他手中皎洁如玉的琵琶。一点黛眉刀就藏在琴腹中,弹奏时,是无暇抽出来的。
“柠真,如果我们还是那个时候,该有多好。”公子樱低吟一声,指翻弦动,露凝风扬,沉寂的黑暗中响起一串琵琶声。
初时,乐声幽微,似秋虫轻鸣,错落有致。恍如一点黛眉刀生于碧潭,出于幽谷。
乐声反反复复,如湿雾徘徊,朦胧难辨。那是一点黛眉刀被带往碧落赋,前路茫茫,寂寞无依。
忽而,响起一记清亮的勾弦声,乐声密集,如珠落玉盘,嘈嘈切切,似雨打竹楼,淋淋漓漓。乐声越来越疾,音色越来越高,猛然一声直刺苍穹,如冰河乍破,霹雳翻响。
甘柠真拔出了三千弱水剑。
乐声复又盘旋而下,百转千折,渐渐柔和清婉,似乳燕绕梁,呢呢喃喃,春蚕吐丝,缠缠绵绵。公子樱沉浸在往事中,嘴角不自禁地露出一丝笑容。
光芒一闪,清冽的剑锋刺进公子樱的背心。
“呛!”弦断了。
鲜血顺着衣袍,浸染开来。“扑通”,琵琶摔落在湖水里,慢慢沉下去。
“柠真。”公子樱轻呓了一声,没有运转法力,夹住剑锋,只是吃力地回过头,愣愣地望着甘柠真,嗫嚅着嘴唇,低声问,“为什么?”
“碧潮戈。”甘柠真漠然答道。
“原来还是为了他。柠真,他真的那么好吗?”公子樱痛楚地蹙起眉尖,胸膛轻轻颤栗,“我不是故意要瞒你。柠真,你,不要恨我,好吗?”
甘柠真摇摇头。
公子樱脸上露出绝望的神色,他发了一会呆,颤抖着抓住冰冷的剑锋,迎上去,贯穿心脏,鲜红的血喷溅在湖面上。
“现在,你不会恨我了吧?”公子樱虚弱地道,咳出大团血沫,“你小时候,总是一个人待在角落里,躲开所有的人。半夜里,我看到你孤零零地站在水潭边,偷偷地哭。我想,原来,原来在这个世上,还有一个和我一样寂寞的人。我们,都这么的寂寞。我们可以,可以一起去看,看莲花。”
他的眼神越来越暗淡,全身被血水染红,他挣扎着伸出手,像是要触碰什么:“你看到了吗?柠真,莲花开了,雪白的莲花,开得很大,很大…”
他忽而笑了,身躯后仰,摔进了冰冷黑暗的湖水中。WWW、xiaoshuotxt.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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