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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黯月之翼》 作者:沧月

第三章 母子+第四章

院子里女帝和白帅对峙良久,迟迟不出。外面驻守的骏音焦急非常,不时询问往来通报的斥候:“里面现在如何?女帝说服白帅了么?”
斥候一次次地回答:“看样子……还没有。”
“怎么还没有?!”骏音眼见居然连女帝都按不住这事儿,不由更是急得跺脚,“再去门口看着!一有动静就来禀告——盯紧点儿,可别真弄出什么事来才好!”
左右诺诺而下,骁骑军统领长长叹了口气,只觉得头大如斗——自己和墨宸也算是认识了十几年的生死之交,还从没看到他如此失态过,就像是忽然完全变成了一个不认识的人。怎么会这样呢?难道仅仅因为那个女人的死,就令他变成这个样子么?
这些年来,墨宸最看重穆先生,对其所提建议多半采信——偏偏在这个当而上,穆星北那家伙却不不知道去了哪里!骏音在院子外打转,暗自叫苦,决定万一里面墨宸真的和女帝起了冲突,就立刻带人闯进去将双方隔开。
斥候过去了一会儿,回来:“禀将军!慕容大公子拿出了丹书铁券。”
“啊?太好了……我还以为那东西被慕容隽带走了呢!”骏音喜形于色,搓着手,“有这个救命稻草在,墨宸说不定还会顾忌几分——毕竟他很是景慕光华皇帝。”
然而斥候立刻又道:“白帅忽然抽刀,将丹书铁券砍成两半!”
“什么!”骏音立刻跳了起来,就要往里冲。
斥候连忙道:“不过……幸亏被黎缜大总管给拦下来了。”
“……。以后有话一次性说完!别吓唬人!”一惊一乍之下,骏音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崩溃了,不由得四处寻觅,嘴里忍不住的抱怨,“穆先生呢?躲哪里去了!”
一个战士上前禀告:“穆先生三刻钟前出门往东边去了。”
“什么?”骏音只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这边都火烧眉毛了,他还出门!”
战士低声:“说是十二铁衣卫那里传来的讯息……”
“啊?”骏音倒抽了一口冷气,十二铁衣卫是秘密奉命护送殷夜来家人北上的,如今难道有了什么意外?他忍不住失声:“不会是十二铁衣卫那边又出了什么问题吧?——我的天,这个消息要千万瞒着白帅!擅传一个字的统统杀无赦!”
“是!”这边战士刚退下,那边斥候又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脸色惊恐地挥着手,低声:“不好了……不好了!女帝、女帝……看样子要自尽!”
“什么!”骏音彷佛被踩了尾巴一样跳起来,“开什么玩笑!”
他急匆匆地往那边跑去,刚要破门而入,却听耳边有人禀告:“穆先生回来了!”
“回来了?”骏音大喜过望,回身却看到一袭青衣的谋士果然已经在镇国公府门外翻身下马,疾步而来——夜色已经很深了,穆星北的脸色极其疲惫,在他身后,却已看不见那个疯癫的被割了舌头的天官苍华。
奇怪,他把那个疯了的天官藏到哪里去了?
然而骏音来不及思考这些,连忙朝着他迎了过去,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往里拖,“你回来就太好了!——女帝护着慕容氏和墨宸在里面对峙,都快要拼命了!你快想个法子……”
“没事,”穆星北却是从容不迫,回头击掌,“让马车进来吧!”
——声音刚落,只听辚辚车轮声,一辆青布罩着的马车从偏门驶入了镇国公府,直抵内院门口,然后停住。
“这是……”骏音满腹疑问。然而穆星北只是将马车的帘子一掀,对里面的人道:“到了!”
从马车里探出的,是两颗小脑袋。一对十岁出头的一男一女孩子张望着外面,脸色有些忐忑。男孩子虎头虎脑,女孩子伶俐活泼,面庞颇为相似。他们往外看了一眼,看到黑洞洞的庭园门口以及满地严阵以待的战士,不由得怔了一下,满脸的兴奋都冷了,有些紧张,呆在马车门口不肯下来。
然而,车里有一只手推着这一对孩子,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急急道:“快……快去!去看看你们的姐姐在不?”
被母亲推着,孩子们有些胆怯地走出了马车,不情不愿地往那个庭院里走了几步。安康刚走到门口,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定睛一看,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返身就跑。小女孩安心也是吓得脸色苍白,站在园子门口看着里面,说不出话来。
庭院里乌压压跪着一大群被铁链锁着的人,居中横七竖八倒了几具尸体,身首分离,血流满地,其中半个头颅飞了出来,正滚到了门口。
“怎么了?怎么了!”盲眼的安大娘有些惊惶,颤巍巍地摸索着走过来,“你姐姐……她不在里面?这……这是哪里?到底怎么回事?”
她睁着空洞的眼睛,似乎想要寻找那个把他们带到这里来的人——那个在他们的小店里寄居了多年,一直只吃阳春面的客人。然而,穆星北却只是站在远处的黑暗里看着这一家无助的老幼,丝毫没有出面的意思。
这边的骚动引起了庭院里人们的注意,一个握刀的军人冷冷往这边看了一眼。
“呀……”安心忽然间轻轻叫了一声,似在人群里认出了一个人。
那一瞬,白墨宸也看到了他们。他站在一地的鲜血里,定定看着庭园门口那辆马车里下来的老少三人,手里的佩刀铮然落地——这……不是母亲和弟妹么?
自己不是做梦了吧?他们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他有片刻的失神,连忙向着那一辆马车迎了过去。然而那一对孩子看到满身血污的元帅疾步走过来,彷佛看到罗刹恶鬼一样,吓得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回头抱住了安大娘的腿。白墨宸有些无错地站在那里,看着自己满手的血污,居然不知道做什么才好。
那一瞬,面对着这三个忽然出现的局外人,他眼里妖魔一样的亮光渐渐黯淡了下去。“谁?是谁带他们回来的!”他对着外面厉声喝问。
“禀白帅,是属下。”青衣谋士悄无声息地出现,长长作揖,“请恕罪。”
“十二铁衣卫呢?!”白墨宸厉喝。
“属下在!”十二位黑衣武士齐齐应声上前,单膝跪地。
“北战,你怎么会让他们回到了这里?!”白墨宸脸色铁青,对着十二铁衣卫首领厉声,“我不是命你们守护殷仙子一家北上么?你居然敢抗命,带他们回了叶城?”
“北战也是迫不得已,”穆星北叹了口气,为其辩解,“他虽然抗了命,但——白帅也一定不愿见到安大娘一家有什么三长两短吧?”
“你说什么?”白墨宸眼神一变。
穆星北语气依旧从容:“白帅不知,殷仙子不告而辞之后,安大娘日夜不安,一路哭泣,到了息风郡境内便再也不肯继续北上,寻死觅活非要返回叶城来——北战劝不住,生怕老人家真的出什么事,只能中途返回。”
“……”白墨宸沉默着,没有说话。
穆星北叹了口气:“我想,白帅定然也是以她老人家的安危健康为第一,北战一片忠心,白帅难道要惩罚他么?”
“……”白墨宸停了一会儿,挥了挥手,道:“起来吧。”
北战站起,刚要说什么,耳边忽然传来了一声颤巍巍的问话:“穆先生……您说带我来找大囡,可是我家大囡如今在哪里?她、她人呢?”
白墨宸猛地一惊,回过头,看到了那个摸索着扶着墙壁,站在门口的老妇人。
安大娘瞎了眼睛,根本看不见这里面的惨况,也不知道一对孩子为什么惊惶哭泣,只是摸索着一边伸出手去在空气里探着,一边四处寻找,嘴里不停地问:“我的大囡……我的大囡在哪里!我、我好像听到了她的声音……”
她跨过门槛,猛然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
那一瞬白墨宸丢下了佩刀,飞速地抢身上前,一把上前扶住了老人。多年后,他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了母亲——眼前的人已经如此苍老,轻得简直如一段枯木,和记忆中那个在灯下为他缝虎头棉鞋的年轻妇人完全两样。
他只觉得心里似被猛然一击,酸楚难言,汹涌的杀气渐渐平了下去。
安大娘攀着军人的胳膊,睁着空茫的眼睛连声道谢,手往前伸出,摸索着,“这里……这里是什么地方?我的大囡在哪里?”
白墨宸的嘴唇动了一下,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说什么好呢?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可以说的?眼前这个历经劫难、枯瘦苍老的中州贫民妇人,是他和夜来共同的母亲。三十四年前,他曾经从她的身体里诞生,在贫寒中被她哺育。为了养活他和一家人,她自愿*****,跟随人贩子离开。
然而到了如今,她站在了他的面前,却离他那么遥远——在她的记忆里,只怕早就没有了自己这个儿子吧?
她这次回来,只是找那个叫做安堇然的女儿的。可是……夜来她却已经……
等不到他的回答,安大娘忽地抽了一抽鼻子,惊惶起来:“这……这里是什么地方?怎么……怎么有血的味道!穆先生呢?这、这里是不是有人……”
“没事,没事。”白墨宸连忙道,扶着她往墙角走去,生怕她踩到尸体。
“你是谁?”然而,他刚一开口,安大娘却忽地震了一下,摸索着抬起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我、我认识你!你的声音……你的声音……”
——老人是抓得如此用力,以至于尖利的指甲几乎抠进了元帅的手上。周围的战士刷地抽刀出鞘,却被白墨宸阻拦。
“我……”他迟疑一下,终究只是低声,“我是夜来……不,堇然的朋友。”
“啊?……真的?你认识我的大囡?”安大娘惊喜地问,忽然低低叫了起来,“哦,对!我听出来了!你……你就是那个那天和大囡一起来店里吃面的客官!对吧?是……是那天一起点了一碗虾爆鳝面的人!”
“是的,娘,是他!”安心在一旁怯怯地开口,看着白墨宸。
“你果然是大囡的朋友……”安大娘喃喃,一把抓紧了他的手,不安地问,“那……那大囡她现在在哪里?你一定知道吧?她在哪里?”
白墨宸眼里掠过一丝苦痛,扶着老人枯瘦的手臂,长久地沉默。夜来已经死了。那个离开了十多年,只相聚了短短一刻却又消失的女儿,已经永远再也无法回到母亲身边了!——这样残忍的事实,又要怎样才能和这个历经苦难的母亲开口?
穆星北一直冷眼旁观着这一切,此刻看到白帅情绪渐渐平静,便适时上前开口:“大娘,您别急——我刚刚去找了一圈,原来您的女儿并不在这儿,等会儿,我带你去另外的地方找找吧!”
“穆先生?!”听到了熟悉的声音,盲眼老妇人惊喜地叫了起来,彷佛得了救星似地伸手摸索过去,“你……你终于来了?这里是什么地方?为什么我听到有人在哭?”
穆星北看了一眼白墨宸,道:“这里没事。别担心。”
白墨宸没有说话,眼里的黑暗杀戮气息也开始淡了。他默不作声地回过头,对着身后的战士们做了一个手势——训练有素的战士对主帅的手令心领神会,立刻上前,将那些尸体迅速地清理了下去,然后押着那些被铐在一起的慕容氏族人离开。
那些人不知道自己将被转移到哪里去,顿时里面有些人又开始哭泣和哀求。
“谁、谁在哭?”安大娘惊慌不已,侧耳听着,忽然失声,“啊……我、我好象听到了大囡的声音!她也在那里面……她在那里面!”
老妇人彷佛忽然发了疯,不顾白墨宸的阻拦,拼命地向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踉跄而去,双手伸出:“别……别为难我大囡!这里是什么地方?谁抓了她?军爷!求求你们……”
白墨宸吃了一惊,横过手臂硬生生托住了要双膝下跪的老人,失声:“别这样!”
“军爷,发发慈悲……放了她吧!”安大娘却在哭声里乱了方寸,彷佛自己忽然走失的女儿真的在那一群人里面一样,惊惶不已,“她、她还病着呢!求求您……放了吧!”
“……”白墨宸双手托住老人,看着她失措恐惧苦苦哀求的样子,心里陡然剧烈地一震——这个受尽苦难的老人是如此衰老而卑微,而他,作为空桑的元帅,掌握天下最大杀戮力量的人,竟然被自己的母亲这样哀求跪拜!
“好!”那一刻,他脱口,“都放了……都放了!”
“真的?”安大娘不敢相信地喃喃。
“愣着干嘛?”战士们一时间还没有回过神,却听到穆先生适时地发话,重复了一遍刚才白帅脱口而出的话,“白帅有令,立刻放了这些人!”
锁链和镣铐脱落的声音此起彼伏,那些忽然获得了自由的慕容氏族人有些莫名奇妙,觉得今天这一场大难来得突兀、结束得也奇怪,只能带着惊惧猜疑的目光看着站在庭院里的那些人:空桑女帝、白帅……还有大公子慕容逸。
“现在没事了。”白墨宸温和地安抚着惊慌不安的老妇人,“你听,没有人哭了,是不是?……也没有人被抓起来。真的,没事了。”
“是么?”安大娘喃喃,侧耳细听,失望地喃喃,“可是,大囡呢?我、我又听不见她的声音了……她在这里么?”“她……”白墨宸沉默了一下,终于道,“我知道她在哪里。我会带你去见她。”
“真的?”安大娘又惊又喜,并不知道身侧搀扶她的居然是空桑的元帅,踉跄往马车里走去,一路唠叨着,“她、她到底是做什么去了呀?一声也不说,掉头就走!这丫头,简直和当年一模一样的脾气……害得我担心得夜夜睡不着……”
白墨宸扶着老人,低声地应着,脸色渐渐变得哀伤和平静。
一老二少被扶上了马车,白墨宸旋即亲自驾车,带着她们离开。
那一边,骏音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低声对着青衣谋士开口,佩服万分:“真是没想到啊……事情就这样结束了?这三个老少一来,墨宸这样的雷霆之怒居然都熄灭了!我刚才还捏了一把汗,以为他正要杀了慕容氏满门呢。”
“殷仙子刚死,白帅自然是在气头上,真的把慕容氏满门杀了也有可能,你我怎能劝得住?”穆先生淡淡,“所以我一听北战来报,说安大娘回来了,就立刻去找了她们来这里——白帅绝不会在这一家面前杀人——幸亏他们半途折返来了叶城,否则,连我也不知今日如何收场。”
骏音不由得有些愕然:“难道他爱屋及乌,把殷仙子的家人当成了自己的家人?”
穆先生莫测高深地笑了一笑,没有回答。
“我看事情不会那么轻易结束,”骏音也是有些担忧,低声道:“穆先生,看来我们是做错了,不该计算那个女人让她去送死——墨宸现在这个样子,我实在是……”
“放心,白帅是霸主之才,不会这样容易就垮的,”穆先生却打断了他的话,语气肯定,满怀自信,“现在一切都照着我们原来设想的在进行,白帅已经扫除了最大的敌人,独掌了军权——接下来就要看女帝了。”
“女帝?”骏音有些不解。
“她毕竟是白帅的结发之妻,现在空桑名义上的帝君,手上有足够的筹码可以讨价还价。”穆先生淡淡道,眼神森冷,“以如今的形势,他们之间并不是无话可谈——如果白帅不愿和她见面,我倒是可以替他去谈谈。”
骏音忽地明白过来:“你是说……用慕容家来要挟女帝交出权力么?”
穆先生笑了一笑,没有说话。
那一边,琉璃低头看着忽然间否极泰来的镇国公府,神色却有些失望,半晌怔怔地没有说出一句话,垂下头,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怎么了?”忽然有人发问,一张覆盖着铜面具的脸出现在身侧——却是等在外面的广漠王眼见府里危机已过、女儿却迟迟不出,忍不住寻了过来。他一个翻身,跃到了墙头上,看着少女不虞的脸色:“不是没事了么?你还不开心?”
琉璃看着看着空荡荡的门口,声音很细:“他……他真的不来了么?”
“……”广漠王明白她口里的“他”是谁,心里也是一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慕容隽这个年轻人,长袖善舞,心机深沉,一向在空桑贵族里有着不错的口碑,对他这个长辈也恭谨,并不因为卡洛蒙世家不属于空桑六部而有所怠慢。
然而在对方几次前来求婚的时候,他却下意识地拒绝了——不是因为琉璃不属于这个世界,而是因为对方的心,不够干净。他的心里有爱多的杂质,以至于看不到底。
这样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不出现,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广漠王不出声地叹了口气,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安慰:“好了,估计他现在也脱离危险了,有女帝保驾,估计慕容家也没什么事,我们还是等天亮了就离开叶城吧——时间已经耽搁得够久了。”
琉璃低下头,摸了摸脖子上那一块古玉,没有说话。
原本合拢的双翼已经完全展开了,隐藏在翼下的一块水晶一样的东西显露了出来。晶莹夺目,里头里隐约可以看到封着一种碧绿色的液体,正发出奇特的淡淡光芒——那种光芒人世未有,带着神秘而遥不可及的气息。
广漠王震了一下,想起第一次在隐族神庙里看到这个少女时的景象。
那时候,他推开那一扇沉重无比的纯金殿堂之门里,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巨大的云荒三女神神像——光芒中,神像的掌心里坐着一个寂寞的孩子,托着腮,望着窗外的天空发呆。她有着孩童般的面容,背后生长着雪白的双翼,身上披满了缨络,右手握着一个细长的水晶瓶。瓶子里的液体发出奇特的碧绿色光芒,和窗外一望无际的青翠丛林相映生辉。
那个瓶子里的液体,就是此刻水晶里封印的么?那……究竟是什么?
然而,他没有多问——在这个神秘的隐族城市里,他唯一关心的只有若衣。为了能实现相守的愿望,他答应了隐族族长的请求,把这个少女从莽莽森林里带到了云荒,以父亲的名义保护着她,过了接近五年的时间。
他不知道这样的安排是为了什么,也没有去思考。
光阴荏苒,如今月蚀即将出现,双翼也已经展开,他和族长约定的“那个时刻”终于要到来了。多年来,他一直默默地期待着那一刻,期待能够重返那片青碧色之中,和若衣再度相见,永不分离。可是,琉璃呢?她……是否还依恋着这个世间?
那一刻,看到了少女眼里淡淡的哀愁和眷顾,他心里也有微微的刺痛。

当骁骑军从镇国公府撤离的时候,黑暗里有人轻轻松了一口气。
“城主这一下可算是彻底放心了?”身后忽然传来冷冷的问话,一股肃杀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慕容隽瞬地回过头——不知不觉出现在这个隐蔽秘道里的,是一个有着淡金色头发的异族军人,眼神冷定地看着他。
“牧原少将?”慕容隽蹙眉,“没想到居然劳了您的大驾亲自来这里找我。”
“元老院已经知道了帝都发生的事情,对于城主的失败,十巫需要您回去做一个交代。”冰族将领冷冷道,手不离剑柄,“在下奉命等了很久,听说您还想先处理这一边家族的事情,所以不得不冒险赶来。”
“去哪里?难道是西海?”慕容隽抬起了手,展示着掌心那可怖的乌黑的伤口,语气冷淡:“愿赌服输,我知道自己要为这次的失败付出代价——不过,如今我的命都在你们手里,难道还怕我会逃走?”
“不是这个意思,”牧原语气刚硬得犹如一块铁,“我们的螺舟已经在落珠港附近海域里等待,只要城主跟在下前去,到了便知道了。”
慕容隽只是迟疑了一瞬,便点了点头。
跟着冰族人离开的时候,他最后回过头,忘了一眼夜色里巍峨的镇国公府——他知道,这或许是他这一生里最后一次回望这个从小长大的家了。无论接下来等着他的是生或者死,从此后,镇国公慕容隽,便要永远从这个云荒上消失了。

螺舟静静地停在叶城南海的水底,距离水面三十丈。
此刻,白墨宸陈兵叶城,水面上的城市里骁骑军密布,沧流帝国这样派出螺舟深入敌后实在是风险巨大——由此可见十巫对自己这一次的行动何等重视。
然而,他却并未兑现自己的承诺,一败涂地。
慕容隽唇角浮出一丝苦笑,摇了摇头,看着自己手上那个越发恶化的伤口,眼里却没有恐惧。愿赌服输,最多把性命交在这里罢了——不过他的这种自若的态度,在看到舱室里骤然出现的另一个人之后完全被打破了。
“都铎?”他失声站起,看着被押入的人。
是的……那是都铎,是在帝都劫火之变后各奔西东的缇骑大统领都铎!
“你……怎么还没走?”慕容隽愕然地看着垂头丧气的都铎。
在离开帝都的时候,自己已经做好了安排。他叮嘱都铎拿了黄金后立刻带人从密道里离开叶城,去北方玄族的领地——帝都内乱之后,玄王大伤元气,定然欢迎都铎带着人马加入。他只消隐姓埋名躲两年风头,等玄帝即了位,一切还不就平息了?
“我……”都铎看到是他,却并没有觉得意外,嘴唇动了一下,最后只嘀咕了一句,“他妈的,没想到五十石黄金居然那么重……”
“……”慕容隽霍地明白过来,说不出一句话。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吧?都铎身为缇骑统领,若非贪婪,岂能和自己一起做出这等事来?若非贪婪,在失败后也应该能自保,岂能像现在一样沦为冰夷的阶下囚?
“不过,他娘的,你可害惨我了!”都铎忽地抬起头瞪着他,眼里怒气勃发,叫骂,“原来你这小子竟然是冰夷的奸细?——老子死就死了,却还落得个里通外国的罪名!慕容隽,你陷害老子,就算下了黄泉也不放过你!”
慕容隽苦笑:“我以为你只认黄金,并不在意那些钱是否干净。”
“呸!”都铎啐了他一口,厉声,“你以为老子会为了黄金出卖国家族人么?告诉你!我都铎是堂堂的青族王室——绝不会像你们这种中州人那么见利忘义!”
“坐下,不要动。”他还想骂下去,牧原在身后冷冷道,将他摁回位置上,“在元老院没有做出判决之前,你们两个不许再交谈。”
都铎的手被镣铐索在了椅子上,再不能动,只是恶狠狠地瞪着他。
舱室内一片寂静,可以听到机簧收紧又放松的咔嚓声音,机械而规律。在重兵环绕之下,慕容隽独自坐在正中,看着放在面前的水镜——那里面,幻化出遥远的西海的场景。森严的殿堂内,白色的烛台如同树林,映照着黑袍的人。
沧流的元老院正在举行秘密的会议。
他听不见里面的人在说一些什么,但却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在一瞬间决定。
最终,他看到水镜里的人们散开来了,显然是达成了某种协议。居中坐着的一个人抬起了头,看向了这边——那是一个须发雪白的老者,湛蓝的瞳孔深不可测,从水镜那一边看了过来。慕容隽刚和他的目光一接触,心就猛然往下一沉,不敢再看。
“你就是慕容隽么?”老者开口,手里握着一枚晶莹剔透的水晶球。
“正是。”他点了点头,眼神里却并没有恐惧,淡淡:“巫咸大人,我的性命如今正捏在您的手里呢。”
巫咸坐在水镜的另一端,看着这个中州人的首领,花白的长眉下目光犀利而锋锐——在他掌心的水晶球里,那一缕暗红色的血如烟雾一般飘渺地旋转着。
“你的命不值一提?”许久,他低声开口,“我们要的是白墨宸的命!”
“太好了。那到现在为止,我们的目标依然是一致的,不是么?”慕容隽身体微微前倾,注视着水镜,面容里没有丝毫畏惧和退缩,“我说过,我会替你们除掉白墨宸。”
巫咸冷冷地看着他,蓝色的眸子泛出讥诮:“上次你就曾经那样夸口过,城主。”
“这次的计划非常完美,执行得也一分不差——本来,白墨宸应该在药膳司那一场大火里就死了的!”慕容隽放在膝盖上的手渐渐握紧,语气也冷了下来,“我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只能说是他的运气实在太好。”
“运气?”巫咸挑了挑眉毛。
“在那样的一场大火里居然还能活下来,除了这两个字我找不到别的什么形容。”慕容隽修长的眉毛蹙起,“运气,或者说是奇迹——但他不会有第二次。或者说,取决于你们是否还想试第二次。”
巫咸看着这个年轻人:“你凭什么觉得我们会给你第二次机会?”
“因为你们时间不够,也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慕容隽微微笑了笑,表情平静坦然,如同映着天空的湖水,“我记得你们说过,冰锥即将入海,更大的行动立刻要展开——这边如果不能除掉白墨宸这个心腹大患,对你们的计划来说会是很大阻碍吧?”
巫咸长久地沉默,花白的长眉垂落下来,凝视着掌心的水晶球。
那一缕血还在其中盘旋,如烟雾一样飘渺而脆弱——只要他五指合拢,水镜彼端的那条性命就会随之灰飞烟灭。然而,十巫的首座长老沉默了片刻,抬起眼睛来,问:“你的筹码还有多少?”
“黄金还剩下八十石,如果你们的人拦截住了都铎大统领的话,那么他的五十石也应该追回来了。”慕容隽回答,回头看了一眼一边被绑着的都铎,顿了顿,又道,“我们这一边的筹码还有他,以及缇骑的精锐人马。”
“他娘的,给我闭嘴!”都铎脸微微抽搐,那一道的疤痕跳跃着,忽然间,他咆哮起来了,“做梦!老子宁可死了,也绝不和你一样卖国求荣,去做冰夷的走狗!”
“是么?”慕容隽微微冷笑起来,眼神不屑,“没想到统领大人收钱的时候手一丝不软,到这时候,却居然还是个忠君爱国的空桑人!”说到这里,他忽然长身而起,劈手揪住了都铎衣领,低声:“擦亮眼睛看清楚吧!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就算冰族不杀你,回到帝都,白墨宸能放过你么?”
都铎嘴角微微动了下,抬眼看了看在一边的冰族人,咬牙:“就算老子回去死在了白墨宸手上,也比落在冰夷手里当狗强!”
“何必呢?”慕容隽叹了口气,“你看看……”
不等他再说下去,都铎一口啐在了他脸上,厉声大骂:“忘恩负义的中州狗,空桑白养了你们慕容家九百年!”
慕容隽嫌恶地皱了皱眉,只是看着他,微微的冷笑:“哦?统领大人,您终于说出自己的心里话了?——在你们空桑贵族看来,外来的中州人其实就永远是一条狗吧?无论你收了我多少钱,在心里,永远都是觉得我们低人一等,对么?”
不等都铎回答,一直好言好语相劝的人忽然猛力一推,将都铎连着椅子推倒在地!
“哈……其实,你们空桑人才是一群永远喂不饱的狗!”慕容隽冷笑着,一脚踢在他的脸上,厉声:“巧取豪夺、鱼肉百姓!你们以为中州人会世世代代当你们的奴隶么?”
牧原及时地扑过来将他们两人分开,然而都铎脸上已经出了血。都铎震惊地看着这个从来温顺谄媚八面玲珑的叶城城主,哑声:“你……”
“是的!从一开始,我的目标就不仅仅是扳倒白墨宸!我要的,是推倒这座伽蓝白塔,是瓦解空桑人的王朝!”慕容隽指着岸上的云荒大地,眼神里有火焰开始燃起,一字一句,“为了能让中州人从你们这些人手里解放,成为平等的人——我宁可和冰族合作!”
这一番话显然出乎了意料,都铎倒在地上,怔怔地看着这个认识了多年的叶城城主,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好了,”水镜彼端传来了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都给我住手。”
巫咸的目光缓缓从所有人脸上划过,最后停在了地上躺着的都铎身上,微微动了动,开口吩咐:“算了……这个人既然是缇骑的统领,定然知道帝都京畿附近的军事秘密。给我严刑拷打——如果还是执意不从,就用傀儡虫。”
一边的都铎脸色大变。牧原少将一眼瞥见,连忙一个箭步上前,用力一拳打在他的下颌上!血从都铎嘴角喷出,夹杂着几颗门牙。
一滴血飞溅到了水镜里,洇了开来,让巫咸苍老的脸都笼在了一层血腥里。
“想咬舌自尽么?想不到,你虽然贪婪,却还算是有一点骨气。”巫咸灰冷的眸子里掠过刀锋一样的光,看向慕容隽,“叶城城主,你很聪明,我们的确没有时间了——眼下战局即将发动,此刻杀了你也于事无补,不如再相信你一次。”
慕容隽眉梢一挑,眼神里有一道光掠过,却深藏不露。
“如果你能在三个月内替我们完成这一任务,那么……”巫咸平平伸出手,将掌心的水晶球展开,“我保证你的性命无虞,照样安享荣华。”
“不,我要的不是这个,”慕容隽却断然回答,伸手探入怀里,从里面拿出了一卷羊皮,展开——那是元老院与他结盟时,秘密写给他的契约书。
“‘从复国之日起,帝国将对中州人一视同仁。即刻废除十二律,开放慕士塔格至天阙一线的驿站,通商道航道,建自由港与自治领’。”他念了一遍,抬起头来看着巫咸:“至于我,微不足道。”
“……”巫咸没有说话,看着水镜对面的年轻人的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
“好,”他顿了顿,颔首,“我答应你。”
“那么,我一定会竭尽全力替你们杀掉白墨宸。”慕容隽眼神阴沉了下去,“或许是命中注定吧?他一直是我一生之敌,到死方休。”
巫咸看着他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牧原。”
“属下在!”冰族将领上前了一步。
“你暂时不必回西海了,跟城主在云荒再留三个月,”巫咸语气平静而威严,“全力配合,凡是城主有所需要,皆听从他的安排——一切以大局为重,杀掉白墨宸,不要让他顺利接掌空桑大权,成为我们的心腹大患。”
“属下明白。”
巫咸顿了顿,花白长眉一蹙,眼里放出凌厉的光:“若杀了白墨宸,你便带城主回西海来复命。如果三个月后还没有成功——那么,你就带着他的人头回来见我吧!”
第四章霜之墓园
经过了一夜的折腾,镇国公府里的那一场风波终于平息了。然而,广漠王一行却并没有如期在第二天就启程离开叶城——因为翡丽长公主忽然病倒了。
她本来就是一个多病的身子,然而这一次却病得分外严重,几乎送掉了性命。巫医说是因为难产之后又受了风寒,不好好调养身体就会转成缠绵一生的恶疾。广漠王没法,只能暂停在秋水苑行馆里。
然而,归心似箭,想着很快就要和琉璃返回南迦密林,远离云荒一段时间,他不得不抽出时间来安排远行之中的族里事务。
于是,时间一晃又是三天。
这三天里叶城很平静,没有再见到骁骑军滋扰百姓,东西两市照样开启,繁华喧闹,似乎和平日没有什么不同。
镇国公府大门紧闭,不见一个人出入,静悄悄的毫无动静。
这几天里,白帝驾崩、女帝继位的消息已经昭告天下,也任免和提拔了一批官员,其中最重大的一条是原来的大内总管黎缜取代了暴毙的素问,成了新的宰辅。然而奇怪的是在女帝的第一道谕旨里,却完全没有提到她的丈夫、空桑元帅白墨宸。
那个实际上已经主宰了云荒大陆命运的男人,似乎一夜之间从权力中枢隐形了。
八井坊依旧热闹,只有那一家魁元馆还空空荡荡。清晨起来吃饭赶工的中州苦力们只能去了旁边的别家馆子,一边喝着稀饭,一边偷偷地议论帝都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那一天白帅会带兵包围镇国公府,为什么女帝会忽然驾临又忽然离去?
——然而,那些生活在底层的中州百姓又怎能猜测到这一切原来和他们身边那一家忽然关闭的破落面馆,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琉璃一家准备离开叶城的那一天,是一个下着寒冷冬晨。
十一月初的天气已经颇为寒冷,街上还没有一个早起的行人,空空荡荡。她搓着手开门出去,想看看这样的天气是否适合出行,然而门一拉开,却看到天气骤然寒冷,即便是从不下雪的港口城市叶城,路面上居然也落了一层淡淡的霜。
她看着霜上的一行足迹,忽地怔了一怔。
那是一行男人的足印,沉稳而均匀,从镇国公府方向走来,直抵秋水苑行馆外。似乎在门口停顿过,又转身走向了一侧的小巷,渐渐消失不见——大街上,那个来时的脚印上又落了一层薄薄的霜,显然那个人是霜降前到来的。然而,停顿后转折的脚印却很新,显示出对方离去还不到半个时辰。
琉璃看着,不由得发了呆。
——昨夜……有谁来过这里么?站了半天,却并没有进来找她,然后又走掉了?
她抬起头,忽地看到了外面门环上挂着一件东西,却是一个银色万字纹的锦囊。她愕然地摘下来一看,发现里面装着什么东西,在黑暗里闪着柔和的光。
她伸指捏了出来,只看了一眼,忽地变了脸色,失声:“这是……”
内庭深处隐约听到父亲在里面叫她,想来是催促自己进去整理行装,而珠玛在一边嘀嘀咕咕说着什么,声音如同一只咚咚敲个不停的鼓。然而琉璃盯着那个锦囊,却没有顾得上这些,想了片刻,居然走了出去,沿着那一行足迹追了上去!
足迹通向秋水苑的东北方,穿过一条小巷,又穿过一座桥,一直往北。
她想着那个人昨夜冒着风霜来看自己,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留下这个锦囊便转身离去,心里有隐约的刺痛和愤怒——原来他还活着啊?已经有好几天没踪影了,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为什么要做缩头乌龟?
琉璃一路循着足迹向前,浑然没有发觉身边的街道景象渐渐变得荒僻零落。
直到一道围墙拦在了面前,她才停下脚步。抬头一看,周围再无一个人,地上都是苍白浓重的一层霜,而那一行脚印,就到这个地方嘎然而止。
这是哪里?琉璃有些惊诧地四顾,眼前只有一道漆黑的围墙不停地向着左右延伸——围墙长得看不见终点,不知道围合了什么样的一个空间。墙不高,墙内有一丛丛修竹,叶子上也沾染了霜雪,更深的地方传来一阵低低的吟诵声,深沉而悲悯。
琉璃想了想,没有迟疑,轻巧地一按墙壁,翻身而过。
墙后的景象令她震惊。
没有一个人……浓重的霜痕之中,静默地伫立着无数的墓碑和坟冢,宛如无数座小小的山峦。竹林之间,只有雪白的经幡和布幔在风里无声无息地飞舞,那种景象美丽而凄凉,就像是天地忽然空旷了起来,生的气息全部熄灭,这里成了亡灵的国度。
那一瞬,琉璃终于明白过来——这里,原来是一座墓园!
漫天飘飞的布幔里,传来低沉的祝诵声。那个声音是这雪白的世界里唯一带有温度的东西,引得她不由自主地循声走了过去。在远处,墓地的尽头,似乎有一座佛堂。
刚走了几步,她忽地被什么绊住了,下意识地低头看去——
她的脚,踩住了一只从墓地里探出的手。
“啊——”她脱口发出了一声低呼。就在那一瞬间,墓穴突然无声地坍塌,那只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脚踝,将她狠狠地拖入了其中!“唔……”她的嘴巴被人捂住,刚要发动术法反击,耳边却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低喝了一声:“别叫!”
“……”琉璃忽地呆住了。
慕容隽!——这个声音,居然是失踪了多日的慕容隽!
她拼命扭过头,在墓室里看到了那一双熟悉的眼睛,冷定,冷酷,在黑暗里闪烁着光芒。她惊诧莫名,完全没想到会在这个奇怪的地方看到他。慕容隽捂住了她的嘴,低声耳语:“千万不要发出丝毫声音!”
她没有明白为什么,只听耳边无数簌簌的轻响,一座接着一座的坟墓从中间无声裂开,一个个人影从中跃出,轻捷如豹子般划过墓园,直扑不远处的佛堂而去!
那些幽灵一般从地底冒出的人手里握着兵器,闪电般地到了佛堂前,一共有十数人,举动却整齐划一,训练有素。他们悄无声息地破坟而出,雪亮的光芒织成了一道网,直取佛堂中的某一个人——那个人正独自在堂中面对着佛像下供奉的一个灵位,背对着墓地,浑然不知外面骤然发生了如此惊人的变化。
当刺客们落入了身侧三丈,当所有暗器几乎已经全部发出,他才霍地回过头来。
那一瞬,琉璃忍不住第二度失声叫了起来:白帅!佛堂里那个人,居然是空桑元帅白墨宸!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然而,不等她脑子转过弯来,只听密雨般的金铁交击声音传来——白墨宸脸上还留着一丝震惊,然而反应却快到不可思议,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用左手拔出佩刀,长长的军刀划过无数暗器,将所有喂了剧毒的暗器悉数掠开!
如此迅捷,如此精妙,几乎是不假思索,一气呵成。
显然没有料到对方居然能避开这样的一击,那些杀**手们在全力一击落空之后不由得缓了一缓。就趁着这一瞬的空当,佛堂里也出现了十多位劲装军人,个个奋不顾身地挡在了白帅身前,以血肉之躯组成了屏障,阻拦了所有攻击。
那是白帅麾下的十二铁衣卫。
“有刺客……有刺客!”警戒声响遍了整个墓园。
那一刻,慕容隽的眼神黯了一下,似知道这次的袭击将以失败告终。
琉璃在墓地里探出了半颗脑袋,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场残酷的搏杀——那一批杀**手和那一批铁衣卫个个都是高手,悍不畏死,转瞬便杀得惨烈非常。
她从未看过如此残酷的搏杀,不由得倒抽了一口冷气。“快走!”然而慕容隽却没有片刻停留,立刻拉着她往地底深处奔去。
“去哪里?”琉璃大惑不解,直到慕容隽推着她进入一个更深的墓穴时,才吃惊地发现这座墓里居然有一个只容一人通过的狭小通道,从地底直穿出去——她来不及多想,在空桑军队围合之前,跟着慕容隽迅速地离开。
地道里很暗,长得似乎没有尽头,狭小而紧迫。
在他们踏入后,就迅速地开始自毁。
土石纷纷从头顶落下,每奔跑过一丈、身后的通道就坍塌一丈,根本容不得人有丝毫喘息停顿。琉璃下意识地朝前不停奔跑,只觉得那只手一直紧紧地抓着自己,往黑暗的深处拖去。她几度想挣开,却被抓得更紧。
“别回头!快走!”慕容隽的声音在耳边传来,严厉无比。
她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拉着,在狭窄的地道里踉跄而奔。不知道过了多久,尽头才看到了一点微弱的白色光芒——她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是被拖着拖出来的。
在慕容隽将她拉出的一瞬,整条地道就此全部坍塌。
他们从一棵枯树下冒出,竟是从一个墓地到了另一个墓地。展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荒凉破败的墓地,没有统一的设计,坟墓一座叠着一座,有些稀稀拉拉,安葬的多半是没有钱入殓在山下墓园的中州穷苦百姓。
“喂!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琉璃狼狈地趴在地上,大口地喘气,头发上落满了土屑。她大力地拍打着,抬头看着自己这几天来一直想找的人——那个人侧身站在一座墓碑后,静静地看着山下某处,神色专注,衣衫单薄,发梢落满了浓重的霜痕,却浑然不觉寒冷。慕容隽没有说话,神色憔悴不堪,面色苍白,身形在微微发抖,似是筋疲力尽。
琉璃本来是满腔的不解和愤怒,然而一眼看到他这个样子,反而涌出了说不出的担忧。她悄悄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出神的人霍地回过头来。那一瞬,他的眼里有警惕的杀气。
他看着她,眼神柔软了下来,想说什么又停顿了片刻,低声道:“那天……那天晚上的事情我都知道了。多谢你——我都没想到那时候你会冒了那么大的风险替慕容家出头。”
他的声音有一瞬间的波动,旋即咬住了牙,不再说话。
“我找你找得好辛苦,”琉璃低声,瞪着他,“真差劲!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来?差一点你全家就都完蛋了知道不知道?——我……我还一直以为你会来的!”琉璃看着他,眼里渐渐涌出了委屈和不解:“可是,你为什么没来?你害怕了,扔下全家不管,逃去躲起来了么?——你……你怎么会是这样的人啊!”
说着说着,语气呜咽起来,眼眶红了。
“……”慕容隽一时间无语,看着泪水从少女的眼角一颗颗滚落,心里居然有些刺痛——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居然会对她感到内疚了么?像他这样的男人,从一生下来就是为了权谋而活,连堇然都被他牺牲了,却居然会为了一个孩子的泪水而愧疚?
“那天的事,我早已有安排。”许久,他才轻声道,“我没有逃。”
“啊?”琉璃张大了眼睛。
慕容隽点了点头,第一次耐心地对这个女孩剖析自己的所作所为:“当时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让哥哥回去拖时间,也知道女帝一定会来救局——我有八成的把握能让慕容家逃过这一劫。但是,如果到最后事情出了意外,我也做好了随时站出来的准备。”
琉璃怔怔地听着:“真的?”
“当然。”他淡淡地苦笑,有些无奈,“九公主,我虽然不是一个好人,但也绝不是一个会丢弃家人只身逃命的懦夫。”
“我就知道你不是!”琉璃破涕为笑,“你……”
“嘘——”她刚说了一个字,慕容隽瞬地变了脸色,闪电般地抬手捂住了她的嘴,让她后面的所有字都变成了含糊不清的呜呜。他警惕地看着周围,把她拖到了更深的墓地深处,这才在她耳边低声道:“千万别大声,可能他们很快就要追过来了。”
琉璃莫名其妙地点了点头,他才放开了手。慕容隽站起身,藏身在暗处默默地凝视着山下墓园里的情况,脸色渐渐凝重。那些刀兵声已经听不见了,无数的骁骑军已经聚合过来,一眼看去,整个墓园里居然都是铁甲闪耀。
刺杀已经结束……他们失败了。
琉璃也走了过来,看着山脚下的情况,满腹不解:“这儿是墓地,你偷偷来这里干什么?——那个人是白帅吧?怎么他也在那里?”
慕容隽唇角浮出了淡淡的苦笑——这一切,又怎能和这个丫头说清楚呢?
最后,他只是道:“九公主跟着我来这里,又是干什么呢?”
“来看看你是不是活着啊!”琉璃皱了皱眉,“喏,这个是你放的吧?”她伸出了两根手指头,捏着一对耳环在他面前晃——两粒硕大的珠子在霜雪之中划出淡淡的光华,却是慕容世家祖传的辟水珠。
“这算是在下送给九公主的一份薄礼,”慕容隽叹息了一声,“这对珠子我记得九公主很喜欢。事到如今,慕容隽别无长物,也只能以此聊表谢意了。”
“原来是谢礼啊?”琉璃舒了口气,拍了拍胸口,心直口快地嘀咕,“我还以为你又送聘礼过来了呢!吓得我……”
慕容隽苦笑了一声:“现在慕容家算是一败涂地了,怎么敢高攀九公主?”
“……”琉璃本来想说哪里哪里这是没有的事,但毕竟脑子还不算一根筋,话到嘴边又咽下,只是有些懊恼,“你到底都做了些啥啊?那个白帅看起来是恨死你了,我以为你早就逃出城去了,居然还在这里走来走去!好险,差点被他……”
“白墨宸真是命大,居然这样都杀不了他!”慕容隽咬着牙低声,语气忽然露出了锋锐的杀气,令琉璃陡然住了嘴。
“嗯?”琉璃没能明白,看向他。然而,一看之下,她又怔了一怔。
身边的慕容隽正阖起了双手,微微垂下眼睛,轻声地念着什么,——细细听去,竟似乎是和那些僧人嘴里吐出的绵长祝诵声一模一样。琉璃定定地看着他,那一刻,他脸上的神色令他彷佛变成了另一个人。
没有了昔日的深不见底不辨善恶,显得干净、静谧而哀伤。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到那些经文声终于消失了。佛堂里的僧侣依次起身离去,慕容隽也放下了合十的双手,睁开了眼睛。
“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
琉璃忽然听到他低声念了那么一句,一时间有些愕然。
“十年前我第一次失去堇然的时候,也曾经痛不欲生,差点跟了一个叫孔雀明王的游方和尚出家,这是他留给我的佛偈——”慕容隽笑了笑,有些自嘲,“这些年来我一直谨记,这颗心便从未再妄动过一次。我以为那样的痛苦再也不会有了。但是……”
他抬起头来,凝望着荒地上方的天空,喃喃:“我不曾料到,居然还会第二次失去她——而且是我亲手将她推入火窟、眼睁睁地看着她在面前死去!”
“……”琉璃说不出话来,忽地明白了,失声,“啊,我知道了!你是来这里送殷仙子最后一程的吧?这里是中州人的墓地,你一定猜到了白墨宸会在这里给她做法事对不对?天啊……你胆子好大,也不怕被人——”
“我是来杀他的。”慕容隽冷冷回答。
“为什么一定要杀他啊……”她忍不住嘀咕,“他毕竟也没真的把你家灭族嘛。”
“为了死去的堇然,”慕容隽肃然回答,“也为了无数活着的中州人。”
琉璃一下子说不出话来了——作为一个外来者,对于这片云荒大地上各个民族错综复杂的历史纠葛,她总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发言权,所以听到他抬出这样高尚深奥的理由来,只能三缄其口。
“看来刺杀已经全然失败了……趁着他们还没有来得及搜山,我们走吧。”慕容隽最后看了一眼山下的墓园,转身踏霜前行,“看来我只能一条路走到底了——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怕的?能失去的都已经失去了。”
“至少你还有一条命,还活着呀!”琉璃鼓励他。
慕容隽回身看着这个卡洛蒙家的公主,眼眸里终于露出了一丝暖意,笑了一笑,低声道:“是的,你说得对——放心,我不会那么容易就被击倒的。呵,我和白墨宸之间的较量,还远未结束呢!”
听到这里,琉璃终于有些不耐烦起来,嘀咕:“较量?你们男人怎么脑子里想的都是这些啊?——杀了白墨宸,她就能活回来了么?”
她说得直接,慕容隽的脸色微微一沉,似是被刺痛。
然而很快他就摇了摇头,语气微冷:“你错了。我和白墨宸之间的恩怨,远远不只为了一个女人那么简单。堇然只是不幸成了我们之间的牺牲品而已。”
“嗯?”琉璃有些吃惊,“不是为了她?那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原本就站在对立面上,是天生的敌人,”慕容隽淡淡道,“他代表着空桑人的军队和政权,维护着空桑的秩序;而我却是中州人的领袖。他要空桑天下永远稳如磐石,而我想要我的族人能更好的活下去——所以我们注定会成为对手。你明白么?”
“……”琉璃怔了怔,还是摇头,“不明白。”
慕容隽叹了一口气,只道:“但愿你永远不要明白这些便好。”
他不再说话,只是朝着僻静处走去。这片墓地位于叶城的北郊一处山坡上,背后便是茫茫的镜湖,历来是中州人死后归葬的所在。如今是霜降之日,整个山上空无一人,只有无数的墓碑林立在清晨薄薄的雾气和霜华中,显得孤独而死寂。
两人一前一后,在贼片荒芜的坟地上走着。
慕容隽没有回头地走着,忽然问,“九公主什么时候离开叶城回铜宫呢?”
琉璃不妨他忽然问这个,一时间来不及多想,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可能不回去了,月蚀快要到了,时间来不及——父王他这几天已经把族里的事情都交待妥当了,准备和我直接从这里回南迦密林老家去。”
“南迦密林?”慕容隽微微一怔,顿了顿,却道,“也好……干脆离开这个云荒,回到来的地方去吧!这里实在不适合你这样的人。”
琉璃却是哼了一声,低低的道:“其实我不想回去。”
慕容隽诧异:“为什么?”
“云荒很热闹啊,能遇到那么多人,那么多事……一回去我估计就要被关起来,可能一个月连一个人都见不到呢。”琉璃有些恋恋不舍,忽地担忧地看着他,“那……你接下来准备去哪里?听说女帝出面保住了镇国公府,可是那个白帅看上去竟似不肯放过你啊。”
慕容隽淡淡:“九公主不用担心,天下之大,总有我可以去的地方。”
“倒也是,”琉璃叹了口气,“你那么聪明,一定有办法。”
慕容隽望着这个清丽活泼的少女,忽地道:“你回了南迦密林,以后还回来么?”
“大概不会了吧……姑姑不会那么大发善心再放我出来一次的。何况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呢!”琉璃闷闷地道,“就算有机会再回来,估计也是很久很久以后,一定是见不到你们了。”
“你回去了的话,那个人呢?”慕容隽斟酌着用词,问。
“哪个?”琉璃微微一怔。
“你喜欢的那个人。我记得在神庙里看过他一眼,似乎是个鲛人?”慕容隽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八卦,“你难道不和他一起回去么?”
“……”提起溯光,琉璃一下子不说话了,只是低下头去摆弄着手里的那一对耳坠——那一夜从帝都回来后,她就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叫做溯光的鲛人了。比翼鸟单独飞了回来,却不知道他去了何处。琉璃见过他的身手,知道在那个劫火之夜,他曾经出现在云荒的心脏、伽蓝白塔顶上的神庙里。
这样的人,必然是一个非凡的人,他一定也是平安离开了。
可是,再非凡,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对于这个世间来说,她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而他的心里,也一直藏着另一个死去的人。这一场邂逅,宛如飞鸟和鱼,一个是浮出水面无意的张望,一个是掠过天空不经意的回眸,偶尔有过那么一瞬的交错,却又立刻各分东西。
天空海阔,永不相逢。
当然,如果就这样走了,心里难免还是有遗憾,可就算遗憾又能怎样呢?难道要她跑去跟他说“我喜欢你,请你跟我回去吧!”这种白痴的话么?——就算说了,他会肯么?她连他到底想做什么、要去哪里都不知道啊……
琉璃漫无边际地想着,沉默了许久,才垂头丧气地低低说了一句:“算了吧!——我也不想和那个老女人一样,到死还那么可怜……”
慕容隽虽然不知道她说的老女人是谁,但看着这个明朗少女满脸忧愁的模样,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想说什么,终究是说不出。
然而,琉璃却触电般地忽然跳了起来,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怎么?”慕容隽被她吓了一跳,倒退了一步。
趁着他不注意,琉璃终于成功地抓住了他的手,一把撕开了上面的纱布,然后,惊呼了一声——他右手上的那个伤口一度蔓延扩大到整个手掌,然而,在和冰族人秘密达成协议后,伤口得到了缓解,如今重新缩小成一个铜钱大,贴了纱布,看上去也不明显。
然而,琉璃却抓着他的手不放,嘴里道:“对,我一直想问你——这上面的伤口,是怎么回事?从哪里来的?——哎呀!”
她叫了一声,忽然低下头,伸出舌头舔了舔。
“你做什么?!”慕容隽吃了一惊,想把手抽回来,然而她却抓得那么紧,怎么也不肯放,小猫似地用舌尖在上面轻巧地舔舐了一下。他叹了口气,放弃了努力,只道:“小伤而已,不用担心。”
“怎么能不担心啊!”琉璃却叫起来了,抬头看着他,用舌尖细细辨别着,脸色都变了,“笨蛋!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一种禁咒,而且是最恶毒的那一种!——你……你的命如今都被捏在别人手里了!你知道么?”
慕容隽脸色一变:这个丫头,居然能识破十巫加在自己身上的咒术?!
“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他看着她忧虑的脸,终究只是叹了口气,“这是达成秘密协议时,冰族元老院设在我身上的咒术,也是我自己自愿承受的。”
“冰族元老院?”琉璃失声,“你疯啦?这种事也干?”
“我没有疯。只是有些时候,就算是自己的命也是由不得自己的啊……”慕容隽苦笑,用力地把手抽了回来,“放心,我没那么容易死的——你看,现在我不是还好好的站在这里?这局棋才下到一半,我还要留着这条命陪白墨宸玩下去呢!”
“你们……你们云荒上的人类,都是那么不要命的么?”琉璃看着他,明亮的大眼里忽然笼罩了一层淡淡的水雾,喃喃:“可是……你如果死了,我会很伤心的。”
慕容隽心里一软,叹息:“放心,我不会死的。”
他安慰她,心里却也知道那是一个虚无的许诺——这个咒术极其恶毒,他的血被束缚在巫咸的法器里,性命也被捏在掌心,虽然对方暂时还留着自己一条命,好让自己为他们效犬马之劳,但将来迟早有一天,鸟尽弓藏,他也会成为冰族人的弃子。
琉璃顿了顿,似下了什么决心,忽地抬起手解开了衣领——雕刻成翅膀形状的古玉此刻已经完全展开了,露出了原本隐藏在下面的那块水晶,水晶是镂空的,里面依稀透出绿莹莹的波光。
“伸出手。”她低声对他道。
“怎么?”慕容隽有些不解。
“让你伸手就伸手!”琉璃捏着那块水晶,顿时不耐烦起来,“别等我后悔啊!”
“……”他看着这个莫名其妙的丫头,无可奈何地伸出手来——刚刚伸出手,忽然间眼前便是一道光掠过,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滴落在掌心,他一惊,下意识地想收回手,然而只是一瞬,那种冰凉便转化为灼热,直接沁入了肌肤和骨骼。
他捧着手,踉跄后退。
这……这是什么?那个小丫头,对他做了什么!
短短的刹那,他心里掠过无数猜测、惊怒和悔意。然而当视线重新清晰的时候,他吃惊地看到了自己手上的那个因为咒术而留下的可怖伤口在急剧收缩,——那一刻,他只觉得心神一清,那种附骨之蛆一样的黑暗压迫感顿时消失了。
短短片刻,仿佛幻觉一般地,那个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居然完全消失了!
“哈,看到了吧?”琉璃却得意万分,“果然管用!”
“这……”他愕然地看着她,不敢相信眼睛看到的一切——这是冰族元老院首座巫咸设下的禁咒,以血为限,控制人的身体的腐烂或者完好程度,号称天下最阴毒的咒术之一,无人可解。而这个丫头,居然在一瞬间就解除了他身上的这种大咒!
“你……是怎么做到的?”慕容隽震惊地看着她。
“嗨,和你说过,我很厉害的呀!十巫算什么?”琉璃耸了耸肩。然而看到手里的那块水晶,脸上的得意神色忽地收敛了:“不过……这下回去一定会被姑姑骂了!”
慕容隽随着她的目光看去,注意到那块水晶里的绿色液体果然少了一些——也不知道那些液体是怎样穿透那一整块的水晶滴出来的。
“这究竟是什么?”他愕然。
“是春之泉的圣水,很宝贵的。”她赶紧把那一块水晶重新藏回了古玉项圈下,妥帖地随身放好,“这个瓶子一直归我保管,如果少了一丁点儿,我就要挨骂了。希望这次姑姑不要发现才好……”
“……”慕容隽说不出话来,似是看着陌生人。『TXT小说天堂在线看书HTTP://www.lzuowen.com/』
一直以来,他也知道这个少女身世神秘,其母据说是来自于南迦密林的隐族人,美丽绝伦,有着妖异的魅力,一出现在云荒,就引起了卡洛蒙家族两个王子的兄弟反目,差点被作为巫女烧死在火里——而在白墨宸在震怒之下差点族灭慕容氏的那一夜,无数人看到了这个丫头在沐火重生,展开双翅,飞上了夜空!
那一刻,她仿佛破茧而出的蝶,震动了天与地。
她,或许和她那个来自隐族的母亲一样,有着来自云浮的神秘血统吧?然而,他却从未想过这个丫头身上居然掌握着如此神秘的力量,竟然连十巫的诅咒都可轻易破解!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愕然。
“嘻,这世上,未必只有‘人’那么一种东西呀!”然而不等慕容隽再问什么,琉璃在晨曦中仰起头来,眯缝着眼看着天空,忽然道:“你看见了么?”
“看见什么?”慕容隽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一抬头却被清晨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睛。
“喏,那里有一个黑点。”琉璃抬起手指,认真地指给他看,然而慕容隽却依旧是什么也看不见,耳边只听她道,“当它移动到月之心的时候,便是我们最神圣的祭典日子了——在那之前,我必须要回去。”
“回去做什么?”他忍不住问。
“我是圣女啊!祭典上没有圣女怎么成?”琉璃叹了口气,却不愿意再说下去,只是转头看着他,“喏,现在你没事了。我走了以后,可要好好的。”
两人一前一后,悄然穿过了这一片墓园,从山脚一条隐蔽的羊肠小道里走下去,曲折几个拐弯,回到了城市里——晨曦方露,外面露浓霜滑,依旧是人迹稀少,慕容隽携着她到了一处小巷转角,方才停住了脚。
“回去吧,”他低声,“我不能再送你了。”
如今已经是黎明,十一月的空气寒冷而静谧。慕容隽在冷僻的街巷里最后一次回过头,看了这个失魂落魄的少女一眼,低声:“我得离开叶城了——好自珍重。”
琉璃片刻才回过神来,追上去问了一声:“你……你打算去哪里啊?”
慕容隽回头看着她,却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道:“九公主马上就要离开云荒了,何必再管人世间之事?”话说到这里,他顿了顿,看向小巷深处的某个角落——琉璃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去,眼角有人影一动,却是一队藏在暗角的人马。
“谁?”她警惕起来。
“没事,是来接我的人。”慕容隽笑了笑,“我的确该走了。”
“你到底要去哪里啊?”她越发不安起来。
然而他没有再回答,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追来,便朝着那里匆匆而去。藏暗角的人迎了出来,看了一眼琉璃,眼神不善地低低说了几句什么,慕容隽脸色一沉,回答了一句什么,掀起帘子坐上了一辆马车。
那个人略微迟疑,看了看远处呆呆看着的少女,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回过头也跳上了马车——慕容隽坐在马车里,最后朝着她微微点了点头,便放下了帘子。马车立刻辚辚而去,消失在充满了霜气的清晨,只留下两道浅浅的车辙痕迹。
琉璃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有些发呆。
——刚才……刚才来接走慕容的那个人,虽然带着面具,但是却掩藏不住那冰蓝色的肃杀眼眸,以及露出的一缕暗金色头发。那是军人的眼神,而那发色……
“是冰夷!”她怔了片刻,失声低呼起来——是的!接走慕容隽的那一行人,居然……是冰族的军人?!他、他为什么会和冰夷在一起,他到底要去哪里?又要做什么?
“这个云荒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
“不过,放心,我不会轻易的死去……我和白墨宸之间的战争还远未结束呢!”
他的话语在耳边隐隐回荡,他站在墓园林立的残碑之间,在冰冷的霜气里吐出那些话——他眼里的那种宁静深远的表情,内敛而克制,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平静种藏着深不可测的恐怖力量。
墓园里,新的死亡交叠在旧的坟墓之上。
那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短暂而惨烈。在突袭的前一刻钟里,那些刺客在短短的瞬间斩杀了接近一百位战士,奇袭深入了上百丈,直接杀到了白帅的面前。然而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白帅及时拔刀反击,有如神助般地以一人之力击退了十多位刺客的袭击。
一刻钟后,十二铁衣卫便已经赶到。刺客丧失了先机,又无法突围而去,只能在被围捕旋即服毒。在北战带着人挑开他们铁质的面具时,面具后的肌肤都已经溃烂不堪,唯有染血金发显示着这一群刺客的异族身份。
“是冰夷!”十二铁衣卫首领低呼,触电般地松开了手,“禀白帅,此次来袭的居然是沧流帝国的刺客!——要不要立刻下令封城?”
墓地的尽头,是一座小小的木构殿堂,里面林立着无数的灵位,显然是供奉墓地里这些亡魂的所在。霜痕浓重的檐下,有素白的经幡在冷风里飘飞,似飞雪乱舞。
“冰夷?”一个披着黑袍的男人从跪着的蒲团上长身站起,静默地转过脸,面容冷肃。在他的身侧,血迹尚未被清理干净,刺客的尸体叠在一起,热血蜿蜒流下,在薄霜上凝结,显得狰狞可怖。
北战静静立在阶下,等着他的指令。然而,他根本无视这一切,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灵位。
夜来……我们这一生的际遇已是如此的多舛,没想到在送你最后一程的时候,居然还会有人来打扰——是因为我所处的位置、一生辗转于权力争斗的漩涡,才会让你生前死后都不得安宁么?
他有些恍惚地想着这些,完全没有对北战下达任何指令。而下属也不敢打断他的思绪,只是严密防守着,等待他的回答。
打断白帅思考的,是一个苍老的声音:“施主,超度仪式已经完成,可以回内室休息了。”
一个老僧手握念珠颤巍巍地站起身,却是此地的主持空海。
“生死无常。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一切俱为虚幻,还请节哀顺变。”僧人虽然衰老,然而眼睛里却蕴藏着一种宁静平和的光华,语气深远,听起来如诵经一样令人觉得心神安定:“若是无法解脱,少不得入了心魔啊。”
白墨宸没有说话,只是抬起手抚摩着一个青瓷的坛子,眼神疲惫而复杂。
“大囡……我的大囡啊!娘还没能看上你一眼……”后堂里传来一阵苍老的哭号,那是安大娘——这样的事情终归难以长久隐瞒,长痛不如短痛,还不如告诉老人家真相,也好过让她在日复一日的无望等待中死去。
一切都是虚幻?怎么会是虚幻呢?
夜来的死是虚幻么?眼前这一家人的悲痛会是虚幻的么?他心里的愤怒会是虚幻的么?事隔多日,只要一闭上眼睛,她最后的话语就会在耳边不断地响起——“我不想死在看不见你的地方”——那漫天的烈火似乎灼烤着他的灵魂,令他昼夜不得安宁。
——那种痛苦、那种憎恨、那种眼睁睁看着失去一切的绝望,又怎么会是虚幻!想到这里,他只觉得左手臂上又是一阵灼热,一股杀意和愤怒在内心重新燃烧起来。他情不自禁地反手握上了刀柄,却猛然惊醒。
是的!他拔刀用的,居然是左手?
他一生征战,上阵杀敌向来习惯用右手,然而在方才刺客来袭的那一瞬间,他居然想也不想地用左手反手拔刀!——那一刻,他甚至没有完全回过身,也没有看清楚来袭的是谁,完全是出于一种奇怪的本能,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做出了反应。
也可以说,在那生死交睫的一瞬,他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操纵着、自己救了自己的命!
这是怎么回事?白墨宸低下头挽起左臂上的袖子,再度看到了手肘部位那一道奇特的淡淡金色疤痕——那一瞬,火海里那个虚幻的低语声又在脑海里响起来了:“交换么?”
他猛然打了个寒颤,咬住了牙。
什么交换!到头来,夜来不还是死在了那一场大火里?是的,那个声音一定是个幻觉……是自己在走投无路之下产生的幻觉!
然而,当他那么想的时候,左臂却涌起了一种灼热的感觉,蠢蠢欲动。
“叔叔?”小女孩安心刚要过来和他说话,却立刻退开了两步,站在那里惊恐地抬起头来看着他,满脸泪痕,不敢上前——佛堂里满地的鲜血,那个军人浴血半身,挽着袖子,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神肃杀而黑暗。
这个叔叔……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从一开头见到他,他的身边就充满了鲜血和尸体,令人恐惧。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神和语气却又是让孩子放心的,如此熟悉,就像是……像是一个兄长那样,亲切而熟稔。
女孩恐惧的眼神令白墨宸回过神来,开口问:“怎么了?”
他的语气里还是残留着奇特的杀意,安心半晌不敢动,好容易才低声怯怯呜咽道:“娘……娘在后屋哭得昏过去了!我好怕……大夫说过,她的眼睛已经瞎了,要是再哭,损了心脉,就要……”
“别怕。”空桑的元帅屈下了一条腿,平视着小女孩,柔声安慰,“有我呢。别叫我叔叔了……我叫我哥哥。”
军人的眼神柔和了下来,令安心不再害怕。她站在那里,任凭这个叔叔抬起粗粝的手擦拭着脸上的眼泪,嘟囔着:“真是的……忽然冒出来一个姐姐,忽然又死了!……娘不吃不喝,每天只是哭……这可怎么办啊……店也关了……我们快要没钱吃饭了!”
“别怕,有我在。”白墨宸擦干净了她脸上的泪水,柔声,“我们带娘回家吧。”
“回家?”安心愕然地看着他,“回八井坊么?”
“不是那一个家,”白墨宸摇了摇头,眼神忽然变得很辽远,望着北方,喃喃,“是另一个更老更远的家……你不要害怕,我会代替你姐姐照顾你们一家。”
“啊?”小女孩不解地看着他,“那……你到底是姐姐的什么人呢?”
孩子是天真无邪的,问的时候理所当然毫不思索。然而,这个简单的问题却让白墨宸震了一下,竟然不知如何回答。是啊……他,算是夜来的什么人呢?他们在黑暗中相伴多年,深爱彼此,然而从开始到结束,居然都不曾见过日光。
一念及此,另一种剧痛便在他心底蔓延。
“她救过我的命。”许久,他才低声回答:“我答应会替她照顾你们,就像是你们的哥哥一样——这样好不好?”
“……”安心看着这个军人,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
“怎么?”白墨宸不解。
“我姐姐……真的和你很好么?可是,有时候你看起来好怕人呢,”安心怯怯地看着他,有些畏缩地喃喃,“就像那天晚上在大院子里,那些人都跪着,哭喊着求你饶命,你……你是真的要杀他们么?真吓人……”
白墨宸沉默了片刻,道:“我只是吓唬他们罢了。”
“真的?那些人好可怜,你不要杀他们了……”安心舒了一口气,想了想,又问,“我听到他们都叫你‘白帅’——你……你真的是元帅么?”
白墨宸伸手将她抱了起来:“是啊。你看,这是我的虎符。整个云荒只有元帅才有。”他说着,拿出怀里那一枚青铜错金的虎符,随意地交到了小女孩手里,问“怎么样,愿意叫我哥哥么?——有一个当元帅的哥哥,很威风吧?”
“真的呀?”小女孩有些吃惊又有些喜悦地看着虎符,脱口,“当然愿意!”
孩童的眼眸和由衷的欢喜,如同一缕阳光,终于令他的灵魂感觉到了一丝平和。白墨宸抱着安心站了起来,正想去查看安大娘的情况,身边却有一个人从外疾驰而入,在檐下禀告:“白帅,穆先生在帝都传了消息过来,敦促请您尽快入京面圣。”
“哦,”白墨宸淡淡应了一声,没有说什么,只是将怀里的安心交给了身边的侍从,吩咐,“别让这些事污了孩子的耳朵——先带他们下去,到后堂等我。”
“叔……不,哥哥,”安心被侍从抱了过去,回头将手里的虎符递了过来,“还给你。”
“没事,你先拿去玩一会儿吧。”白墨宸微微一笑,抬手摸了摸孩子乌黑的头发。侍从带着孩子应声而退,等小女孩身影完全消失在内堂,白墨宸这才转过身,看了一眼十二铁衣卫的首领北战,淡淡:“帝都那边怎么说?”
“恭喜白帅!对于穆先生提出的所有条件,女帝都表示可以接受!”北战难掩喜色,道,“女帝愿意册封您为摄政王,从此退居后宫,不再过问政事。”
“哦,”白墨宸却殊无喜色,“她的条件呢?”
北战道:“女帝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请您尊重她的私人生活,不再找慕容氏的麻烦,让镇国公府上下两百余口人得以保全。”
白墨宸微微怔了一怔,忽然叹了口气。
“白帅不满意么?”北战有些愕然,“有什么异议,属下立刻去回复穆先生。”
“意料中的事情。那个女人为了慕容逸是什么都肯答应,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也是这样,真是全无长进。”空桑元帅议论着自己的妻子,就像是说着一个毫不相关的陌生人,眼神里却没有喜怒,“多少男人为了争权夺利不惜付出一切。而她为了一个男人,居然弃天下如敝履!——这种事,也只有那个傻女人才能做得出吧?”
“……”北战不知道如何回答,有些尴尬地沉默着。
“哈……尊重她的私人生活,永远不得杀慕容逸,”白墨宸淡淡地说着自己的妻子,忽地冷笑了一声,“她以摄政王的名义拱手送给我这个天下,却同时附赠一顶永远无法摘掉的绿帽——你说,这笔买卖,到底做不做呢?”
他用词是如此锋利,令旁边的人悚然一惊,不敢回答。
北战沉默了片刻,终于鼓足勇气道:“属下认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哈,哈哈哈!”白墨宸微微一怔,忽地笑了起来。
他本来是一个冷静缜密得犹如一块铁板的男人,不怒自威,稳如山岳,然而此刻却笑得如此失态,令下属有些惊骇地看着,不敢再说话。
“你的意思是,如果能有这个天下,那么一辈子戴着这顶绿帽也是无妨的了?”白墨宸蓦地止住了笑声,语气却是反常地尖刻和讥诮,“你要我永远沉默地容忍自己的妻子出轨,乃至于善待她的情夫,以换来君临天下?!”
北战震了一下,低下头不敢回答。
“我是一个军人啊……北战!从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开始,我一生都在为自己的梦想而战,却从未想过事情到了最后,会变成这样龌龊尴尬的局面。”许久,白墨宸收敛了笑意,眼眸里透露出一股萧瑟的意味来,“好了,就这样吧。”
他虽然没有说到底要怎样,但是那一刻,伴随他沙场百战的下属第一次发觉了主帅的意气陡然消沉。
“安心,乖。”白墨宸匆匆转身入内,对安心伸出了手。小女孩看了看他,怯怯地将手里正在玩的虎符交还给了他。
“这种东西,玩一会儿也就够了。”白墨宸看着手里左右合璧的青铜错金虎符,嘴角慢慢露出了一丝莫测的笑意。他拂袖而出,来到案前,提起笔写了一封短信,然后把虎符居中拆开,将其中的一半放入信中,一并封好。
他走出门外,将信交给了在檐下待命的北战,吩咐:“替我把这个交给黎缜大总管,让他面呈女帝——说,这就是我最后的回答。”
“黎缜大总管?”北战有些愕然。
“是,”白墨宸面色阴沉,叮嘱这个心腹属下,“记住,一定要亲手交给黎缜,更不能让穆星北知道一丝一毫!若有些微差池,提头来见我!”
“是!”北战接过回函,迅速地退下了。
墓园里重新变得空空荡荡,只有稀薄的日光从云中洒下,和僧侣们的诵经声一起充盈在这个冬日寒冷的清晨,在墓碑中间回荡着,发出细微的回音。白墨宸静静地看着那一线日光从经幡之间照进来,射在那个青瓷的坛子上,眼里忽然掠过了一丝哀伤的暖意。
那一夜的雷霆血雨已经散去,太阳还是依旧升起,似乎这个世上什么都未曾改变——然而,她,唯有她,最终只能在这里面静静的躺着,再无法和他说上一句话。
“夜来,”他抱起了那个坛子,低声道,“我们一起回家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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