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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黯月之翼》 作者:沧月

小说结局TXT全集 第17章 第十七章 黯月之翼

第17章黯月之翼,原来,在这个蕴灵池底下,还存在着另一个空间。
这座可以在林梢随风飘移的城池,是由无数根风之构成的,犹如巨大而精密的鸟巢,巧夺天工。然而,架构起这个城池的第一根风之,居然就在这个池水底下!这里是云梦城的心脏,一切的起点。
这个密闭的空间里没有一个人,四壁上浮动着各种奇特的光,像是人影,又像是飞鸟,那些幻象隐约浮现又瞬间消失,细细听去,在这里甚至依稀还能听到各种声音,包括九天的风声和七海的潮声。
琉璃怔怔地看着,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
“地面上的城市毁灭了,没有关系;三座神庙坍塌了,也没有关系。因为,这里才是隐族真正的圣地。”光芒里,传来了老人低沉沙哑的声音,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她的肩膀,“琉璃,我带你来这里,是为了向你展示隐族最深的秘密。”
琉璃愕然四顾:“我……我怎么不知道蕴灵池里居然还有密室?”
“那是当然,这个地方平日是隐藏着的,根本不会出现。只有当每一任族长去世之前,它才会开启。为的,是将一切秘密传授给继任者。”隐族族长抬起手,轻轻拍击了三下。刹那间,那些浮动的光从四周的墙壁上散逸出来,在头顶汇拢,瞬间变成了一道光的穹隆!穹隆上浮现出无数景象,斗转星移,万物生长。
琉璃凝视着这不可思议的一切,忽然间心里居然有隐隐的悸动,竟似在梦里见过。是的,这轮回流转之图,隐藏了天地间所有的奥秘。
“这里,是我们先祖构造云梦城时放下第一根风之的地方,也是我们这一族的起源地。”隐族族长和琉璃一起抬头看着穹隆,低声道,“其实,我们隐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万古前的星尊大帝时代——那时候,尚皓城主刚刚将云浮城升上九天,超越了星辰,可是还有一部分翼族人不肯离开,留在了大地上。”
听着隐族族长的话,琉璃吃惊地看到周围的光幕发生了一种奇特的变化:那些光在流动,会聚,变形,居然随着人的话语变换出了各种形状!有天空飞翔的翼族,有大地上耕织的人类,还有大海中游弋的鲛人……栩栩如生。
其中位于中心位置的是一个有着翅膀的翼族。那是一个伟岸轩昂的男子,他拄着长剑,站在大地上仰望着半空飞翔的同类。他的身边,还站着一个人类女子。
“这就是琅轩,翼族里留在大地上的最高领袖,也就是被云荒人称作‘星尊大帝’的一代帝王,”隐族族长用简短的话语向她描述,“那些跟随他留下来的翼族选择了隐入人世,纷纷收敛了翅膀,像普通人类一样地生活。他们中间的很多人和人类通婚,生下了混血的孩子。”
随着描述,穹隆上男人女人的影子淡去了,一个婴儿的图形浮现出来。那个婴儿蜷曲着躺在一个卵形的胎盘里,仰望着天空,肩膀后有一对小小的翅膀。
“那些孩子虽然血统不再纯粹,却依旧继承了翼族凌驾于一切种族之上的智慧和力量,成为六部里的佼佼者,”隐族族长诉说着历史,似乎满怀自豪,“他们有着与生俱来的能力、智慧和决断,他们创造着历史。那不是侥幸,而是源于血缘里的某些陆地上人类根本无法相比的优越。”
“……”琉璃怔怔地听着,只觉得宛如传说。
“但是,血缘也会将另一些东西深埋在人的灵魂深处,譬如,对天空的向往。”隐族族长低喃,随着她的声音,那个婴儿的图形渐渐长大,然而背后的那一对翅膀依旧维持在儿童时的模样,并未跟随着人一起长大。
那个婴儿一直仰头望着天空,眼神里有一种莫名的期盼和渴望。
“在万古的传承中,血脉随着不断地通婚越发稀薄:翼族原本长达万年的生命逐步缩短,翅膀渐渐退化乃至消失。但是,那些混血的孩子虽然外形逐步和人类一样,心里却依旧会被某种天性唤醒……那是一种孤独,以及被遗弃感。”
“是的,我们是被遗弃在大地上的流亡者,没有翅膀,也无法回去。无论在这片大地上生活得多么风光,内心这种呼唤都不会停止——终于有一天,我们明白了自己不属于这个地方,明白了真正的故乡在哪里。”
随着她的叙述,光影里,那个长大的孩子离开了繁华喧闹的人世,转身奔向了一片森林。而在他身后,跟随着越来越多的同样肩后有翅膀的人。
隐族族长闭上了眼睛,轻轻叹了口气:“大约在两千多年前,一部分首先觉醒的混血移民离开了人类的世界,自发来到了南迦密林中修行,因为那里是传说中云荒三女神出现的地方——我们决定摒弃世俗的生活,力求能回溯到血缘的最初。”
“我们在密林的最深处定居,模仿九天的云浮城在林梢上建造了云梦城,并且发誓不再和云荒上的人类通婚——我们执行严格的内部婚姻,让最优秀的男人和女人生育最优秀的婴儿。”老人低喃,诉说着一族的进化史,“在漫长的一千多年里,我们逐步让血统恢复了纯粹:新出生的孩子重新长出了翅膀,有的甚至可以飞翔。我们在通天之木上进行遴选,让那些可以飞翔的孩子活下来,婚配,从而进一步提纯血脉。”
穹顶上的光不停地变幻,复杂的景象一幕幕掠过:隐秘建造的城池,群居群婚的男女,从高大的树上被推落摔死的孩子,累累白骨堆积满了大地。
“天啊……”琉璃不敢相信地低喃,“太疯狂了。”
“是的。为了回到九天上的故园,我们不惜一切,”隐族族长露出一丝苦笑,“只可惜,虽然我们这一族新生的孩子里能展翅的逐渐多了起来,寿命也从和人类差不多长逐渐变到几百年。有些人,譬如我,甚至可以像鲛人那样活到一千年。可是尽管如此,离飞上九天依旧是遥遥无期。”
星主摇头苦笑:“那时候我们很绝望,认为靠着血脉的回溯和净化,可能要超过一万年才能恢复到和鲛人一样长的寿命,而离展翅飞上云浮城的梦想更是遥不可及。族人只能日夜祈祷,直到那一天——”
顿了顿,老人加重了语气:“那一天,是沧流历九十二年五月二十日。”
“嗯?”琉璃一时间并没有明白过来这个时间所蕴含的深意,懵懂地反问了一句,“那一天怎么了?”
“那一天,神迹降临,三女神忽然乘坐着比翼鸟从天而降!”说到这里,隐族族长的眼神忽然亮了起来,指着变幻的光影,“那一夜,血和火映红了整个云荒大地。三女神是从云浮城来的……她们听见了我们的祈祷!”
“那时候我还不到三十岁,跟着前任族长迎接了神的来临,”老人看着少女,目光慈爱而珍惜,“我看见你蜷缩在一颗金色的蛋里,被她们带下了九天——”
“什、什么?”琉璃猛然睁大了眼睛,失声道。
“琉璃,别吃惊……那么多年来我从未告诉过你你的真正身份,”隐族族长微笑起来,回头爱怜地看着少女,“一直以来你都被供奉在神庙里,不允许接触外人,你是怎么想的呢?或许觉得受到特殊的对待是因为你的血统纯粹一些,还会继承族长的位置,仅此而已。不是吗?”
“是……是的。”琉璃低喃,“难道不是吗?”
“不是这样的,”隐族族长摇头,说,“我们把你安顿在神庙,是因为那里才是属于你的地方——你是神,不是人!你不能和普通人混同,因为你来自九天上的云浮城,是这个天地间最后一个纯血的翼族!是神的后裔!”
少女睁大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很吃惊吗?”老人微笑起来,抬起手,轻轻抚摸她的脸,语气慈爱,“我是多么爱你啊,琉璃!我曾经在神面前发誓要好好侍奉你,可是,很多时候,我会忘记你是一个尊贵无比的神……我的孩子。”
泪水从琉璃眼里滑落,濡湿枯槁的手指。
琉璃听得呆了。从有记忆开始,她就知道自己和别的族人是不一样的:她被所有族人仰望和崇敬,称呼为神主。她被禁止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只能孤独地一个人呆在神庙里,每日仰望着那三尊巨大的纯金神像——记得有一次她无意间往窗外看去,却大吃一惊:因为前不久还和她打过招呼的一个孩子,居然已经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而她的容颜和心,却依旧保持着和对方初见时的模样。
那一刻,她明白了自己的与众不同。
是的,她的生命和他们是不对等的——她的一瞬,几乎就是别人的一生。被隔绝着长大的她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原来,那就是因为她身体里那种纯粹无比的血脉,所有隐族人都梦寐以求的纯血!
“沧流历九十二年五月二十日……那一天,也是命轮建立的时刻。”隐族族长咳嗽着,喃喃道,似在回忆着遥远的往昔,“其实,那正是空海之战定胜负的那一天!而我们这些隐居在密林里的人,对外面天翻地覆的变化毫无所知——当然也不知道那一天,曾有一个叫做慕湮的女子死去。”
“慕湮?”琉璃失声道,她在云荒行走这几年当然知道这个名字,不由得睁大了眼睛,“她……她不是九百年前的云荒女剑圣吗?”
“是的,她在空桑的历史上留下了剑圣之名,被万众敬仰,但她真正的身份不仅仅是云荒剑圣那么简单——”老人喃喃道,“有谁知道,三女神居然是为了她而降临的呢?”
“三女神是为她而降临的?!”琉璃吃惊道,“她……到底是什么人?”
“你知道慕湮剑圣的真正身份吗?”隐族族长的声音低沉,凝视着头顶的某个幻影——那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女子的侧脸,美丽,柔和,发出纯白的光芒,“她曾经是翼族尊贵无比的少城主,却因为过于关心大地上的人类和尚皓意见分歧,被驱逐出了云浮城,在人世生生世世轮回,不改初衷地守护着云荒大地。”
“在最后一世,她的名字叫做慕湮,”隐族族长回忆着,“那一天,她刚刚死去,三女神降临到了云梦城,并带来了她的魂魄——确切地说,带来的只有三魂,而没有六魄。”
琉璃听得有些糊涂,喃喃道:“为什么?”
“因为她受到了哥哥尚皓的诅咒,灵魂必须生生世世地轮回,无法解脱。即使是云荒三女神,也只来得及各自出手在那一瞬间收回她的三魂而已,而六魄,已然消失在轮回中。”隐族族长喃喃道,“为了那消散于轮回的六魄,女神和我们订立了誓约——也就是那一天,我们建立了命轮。”
“建立了命轮?”说到这里,琉璃渐渐明白过来了,失声道,“难道命轮诞生的使命就是阻止六魄顺利转生?”
“是的,聪明的孩子,”隐族族长点头,苦笑起来,“命轮的建立,最主要的便是阻断六魄的转生,但同时,也承担了维护云荒平安的责任——我们通过白塔女祭司,以神谕的方式介入了空桑的帝位传承,让六部不至于陷入内战。”
“你是说,空桑白塔上的女祭司,其实也是命轮里的人?”琉璃喃喃。
“是啊……她就是凤凰。我们派去安定这个云荒的人,如今她也死了。”隐族族长叹息着,“人世的每一个轮回是六十年,至今已经过去了十五个——九百年了,我们这一族一直忠实地履行着承诺,从未有一次出错。”
“可是……这究竟是为什么?”琉璃茫然不解,看着穹顶上那个美丽的幻影,“慕湮剑圣不是云浮城的少城主吗?三女神为什么会阻止同族的转生?”
“呵呵……”隐族族长忽然问,“你知道这个命轮的创立者是谁吗?”
琉璃愕然:“难道不是云荒三女神吗?”
“当然不是,”老人摇了摇头,一字一句,“三女神只是执行了那个人的命令而已……真正创立命轮的人,是慕湮剑圣自己!”
“啊?”这一刻,琉璃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其实是慕湮剑圣不想让自己进入轮回啊……因为在这个世上,有一个人在等待着她,那就是破军。”隐族族长眼里露出了苦涩的笑意,“当她转世的那一刻,魔就会苏醒——所以,她宁可将自己自闭于永生永世的轮回里。”
少女怔怔地听着:“那就是说……她留下了遗命,要人追杀自己?”
“想不到吗?可是慕湮剑圣就是这样的人……”隐族族长点头,“所以,为了约束散逸于阳世的六魄,三女神便携带着三魂来到了我们这里——在那个时候她们都已经接近万古寿命的极限,预知自己即将死亡,于是便向这个天地间最接近的血脉寻求帮助。”
“多么荣幸啊……作为被遗弃在大地上的混血后裔,居然还会被九天上的三女神嘱托!”说到这里,垂死的老人笑了一声,喃喃道,“其实对我们而言,云荒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带来了你。”
隐族族长抬起手,轻轻抚摩着少女的脸,温柔而严厉:“琉璃,你是云浮城里最后的后裔,那时候已经在那颗蛋里沉睡了一百多年。”
“最后的后裔?”琉璃吃了一惊,喃喃道,“云浮城难道也被屠杀了吗?”
“当然不是!”老人笑起来了,“这天地之间,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对抗翼族——你们是位于光之阶梯最高处的生灵,甚至超越了星辰,无可比拟。”
“那又是为什么?”琉璃不解,“我的族人都是怎么死的?”
“他们没有死,只是与天地同在,”隐族族长凝望着穹隆顶上飞翔的翼族幻影,眼里露出了憧憬的神色,“知道吗?力量如果到了极限,反而会令人产生虚无和幻灭,云浮城里的翼族到最后都放弃了自己的实形,化为虚无,而且再不肯进入轮回。千万年来,那座九天上的城市渐渐变成了死寂的空城。当三女神也去世后,你就是唯一的后裔了——你就是云浮城的城主啊,琉璃!”
“城主?”少女茫然地喃喃。
此刻,光幕上的景象停住了,清晰地显示出了一个少女的轮廓,她从大地上飞起,飞向九天之上。哪里,有一座寂静空无的宫殿在等待着她,尘封的王座上放着闪耀的权杖,等待着新主人将它握起。
琉璃看着这个景象,心里一阵恍惚。
“琉璃,九百年前我答应了神,要全心全意地抚育你,直到你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展翅飞回云浮城为止。”隐族族长看着她,轻声叹息,“而作为回报,三女神许诺,当你可以重新成为云浮城主人的时候,便可以将我们这一族带回九天!”
“带回九天?”琉璃低语。
“是啊!带回九天!”老人垂死的眼睛里闪出了光亮,“你如果成了城主,一定会允许我们这些大地上的流亡者返回故园,是不是?你是唯一有这个力量的人!”
“那当然,”琉璃脸色苍白,“可是我……”
“我知道,你不愿意回去,对吗?”仿佛洞察了她的心思,隐族族长苦笑起来,“可是这是你的命运啊……孩子!你必须要回去,成为那座空城里的王——这是你的命运,也是我抚育你的代价。不要让所有人失望。”
看到对方犹豫的神色,垂死的老人手上用力,握得她的手生疼:“听着,琉璃!今夜是云浮城一千年一度最接近地面的时候。方才你在黯月之夜的祈祷已经得到了回应,不是吗?这证明你已经有了足够的力量!”
隐族族长伸出手,一把握住了她脖子上的那一枚水晶,开口道:“这里面封印的圣水是三女神留给你的、属于翼族的神物——她们说过,当你可以展翅飞翔的那一刻,它将成为你飞越九天的力量来源!”
琉璃怔怔地看着项圈里那一枚水晶里封印的绿色液体,宛如梦幻。
原来,这是来自于云浮城的神物?是三女神留给尚在襁褓中的自己的?怪不得她只用了一滴,便解开了慕容身上那么厉害的禁咒!“展翅飞上去吧!把、把我们的灵魂也带上去……我们这些弃民,就算不能活着等到回归的那一日,咳咳,至少,也可以在故乡安眠。”说到这里,隐族族长的气息已经极其微弱,但是手依旧死死地抓着琉璃不肯放松分毫,一瞬不瞬地看着身边的少女——被这样的眼神看着,仿佛烈火在灼烧着,琉璃终于啜泣着点了点头。
“好……”仿佛屈服了,少女哭泣着,“我一定带你们回去!”
“那、那我死也瞑目了……”隐族族长喃喃着,唇角露出一丝微笑,枯槁的手指轻轻擦去了少女脸颊上的泪水,“好孩子。那么,现在,我把慕湮剑圣的三魂交给你!”
“三魂?”琉璃吃了一惊。
“那是最重要的东西,所以,我自然把它放在了最安全的地方,”隐族族长死灰色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戏谑,道,“你猜猜,把它放在哪里才能不被冰族人找到呢?”
忽然间,老人抬起了手,一把撕开了自己的胸口!“姑姑!”琉璃失声惊呼,飞扑过去,“你、你做什么?”
隐族族长却脸色不变,手指从胸口探入,穿透了自己的心脏。那一瞬,有光从她身体里亮起,一缕一缕,如同丝线一样被抽离,“我……咳咳,我把三魂放在了自己的心里,这样,那些入侵者就不会感觉到异动从而找到它了。”
“咳咳……他们几乎把整个城市翻了个底朝天,杀了所有人,便以为完成了任务。谁知道真正的秘密在这里!”老人喃喃地说着,将手心里那三道相互缠绕的白光捧起——那三道光芒微弱而洁白,美丽无比,看上去甚至有着依稀的暖意。
“看啊……这就是慕湮剑圣的三魂,一直被我们这一族世代守护,”隐族族长咳嗽着,将那一捧光芒放到了她的眼前,“拿去吧,琉璃!把它带上九天,不要让它落在冰族人手里,不要让它染上尘埃。”
琉璃怔怔地看着,下意识地伸出了手。那一团光芒仿佛被风吹起,飘忽无定,一下子掠到了她的掌心里,然后就此凝定不动。
那一团光有着温柔的力量,只一接触,便令她心生宁静。那一刻,她甚至听到有人在耳边低语,柔和而亲切——那是慕湮剑圣的声音吗?
“真好,三魂和你之间有呼应呢……当你成了云浮的新城主,你就能解除尚皓加在她身上的诅咒,令她的灵魂安宁。”老人欣慰地看着这一切,喃喃道,“你们,咳咳,你们本来就都不属于这个世界……回去吧!”
经历了几次大战,透支了全部的力量,如今琉璃许诺,仿佛是精神一松懈,隐族族长身形一晃,终于颓然倒地——肩后的双翼垂下,羽毛一片片迅速变成死灰色,开始脱落!当老人死去的瞬间,结界轰然破裂,一切幻象都覆灭了。
“姑姑?姑姑!”琉璃惊惧地叫了起来,扑上去拼命摇晃着老人,然而越摇晃就有越多的羽毛落下,宛如飞雪一般满天飞舞,而沉睡在其中的人却再也不能张开眼睛了。少女跪倒在地,疯了一样地摇晃着,哭喊着。
“琉璃。怎么了?”溯光听到了声音,蓦地回头。正在战斗的织莺也顿住了手,下意识地往这边看过来。两人不由得齐齐一惊——命轮的星主,居然在此刻死了?!
溯光再也顾不上什么,飞速掠回。辟天剑紧跟着他离开。
那一瞬,织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然而一边仅剩的两个神之手却忽然害怕了起来,仿佛嗅到了空气中什么不一样的气息。
“怎么了?”溯光掠到了琉璃身侧,俯身查看。
“姑姑……姑姑死了!”就在这时,她的哭泣声忽然停止了。琉璃猛地抬起头,定定看着这几位剩下的闯入者,眼神变得十分可怕。
“姐姐,快走!”那一瞬,一水叫了起来,一把拉住了正在作战的织莺——这个幸存的孩子眼睛上还封印着纯金的带子。然而虽然失去了视觉,显然还能敏锐地感受到某种变化,不由分说地拉住了织莺,用尽了全力往后拖,只是一瞬间便离开了数十丈远。
织莺不愿如此撤离,然而幸存的一水和三水用尽全力抓住了织莺,语无伦次地大喊:“黯月就要降临了……快走……快走!”
“黯月?”织莺吃了一惊。
她抬起了头,忽然感觉到一阵奇异反常的黑。今天正好是十五,满月的光辉倾泻满大地。然而,在她抬起头的时候,忽然发现夜空中黑了下来。有一片暗影出现在月亮的右下角,缓缓向着月之中心移动。
那是一种诡异的黑,就像是一只明亮的眼睛忽然被翳遮蔽。
月食了吗?她吸了一口气,然而身侧两个孩子却更加不安地扯住了她的手,颤声催促她离开。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脚下的废墟有细微的震动,地底深处传来了一阵沉闷的低鸣,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地下开始移动。
“快走!快走!”一水拉住了她,“回冰锥去!”
两个孩子一左一右地拉住了织莺的手,几乎是将她架离。他们狂奔到了废墟的边缘,忽然间身形往下一跃,居然就此消失。
三棵树中间的那片空地已经被这座从天掉落的城池给遮掩了,然而,溯光记得在地底下曾经看到过一个深不见底的坑洞,那里面隐约有银白色的光——那些冰族人,就是从地下出来的吗?“该死,他们想跑!”琉璃也明白了过来,一跺脚,肩后的羽翼瞬间展开,便要急追而出。然而,就在此刻,耳边忽地传来了一句微弱的话:“别追,时间来不及了。”
谁?谁在说话?她不敢相信地低下头去,然而老人的眼睛还是闭着,嘴唇也没有开启,她迅速探了探老人的呼吸和脉搏,心里刚浮起的那一丝希望重新熄灭了。但即便如此,她还是听到了第二句话:“黯月降临之时,当展翅。”
“姑姑?”她茫然地喃喃,回头看着溯光,“你……你听得见姑姑在说活吗?”
溯光愕然摇了摇头。当她停止说话的时候,这个城池便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除了林间吹拂的风,哪里有丝毫的声音?
“不……不是姑姑的声音!”琉璃喃喃,忽然间醒悟过来了,“是紫烟?!”
她霍地回过头去,看到了那把悬停在空中的辟天剑——当敌人都死亡和离开之后,仿佛解除了戒备,辟天剑刷的一声从半空里掉落,直插入废墟。大战过后,剑上血迹斑斑,那一粒明珠光芒暗淡,裂痕贯穿。
然而这一次,她没有看到那个紫衣女子的显形。
“紫烟?!”溯光失声,侧耳倾听,却听不到任何声音。他转头问,眼神焦急,“她在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到?她、她在说什么?”
琉璃被他的眼神刺痛,扭过头去,赌气道:“我怎么知道?可能她就是不愿意和你说话……怎么,要不要我帮你传话?”
“传话?”溯光震了一下。
“请你出来见见他吧,紫烟姑娘!”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琉璃却忽然开口,对着那把剑大声道,“我知道你能听见我说话。求求你了……别躲着了,出来和他说句话吧!否则他会一直做梦,一生一世不醒来。”
“琉璃!”溯光失声,似乎想阻止她。
“你倒是说话呀!”长剑无言,琉璃一跺脚,忽然觉得心里的委屈再也无法掩饰,指着辟天剑大声道,“你这样到底是什么意思?不离不弃,还是不声不响?你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还这样,会耽误他一辈子的!”
“琉璃!”溯光脸色一变,用力将她拉开,“住嘴!”
然而她一口气将话说完,那把辟天剑却依旧安安静静地插在废墟上,一动也不动。那一粒紫色的明珠光泽暗淡,裂痕贯穿,也不曾有任何反应。
溯光拉着她,静静地凝视着,眼神也暗了下来。
“算了。还是不要勉强紫烟了……她一直都在按照自己的意愿选择存在的方式。”许久,他轻声开口,语气恍惚而温暖,“而我,只要知道她在那里,也就够了。”
“你!”琉璃看着他,心里一阵绞痛。然而话音未落,她的眼睛忽然盯着前方,失声道:“天啊……她、她出来了!”
“什么?!”溯光一惊,连忙回头看了过去。
然而,废墟上只有风在舞动,空无一人。
“你看不到吗?她就站在那里呀!”琉璃却直直地看着某处,向前走了过去,一直走到了蕴灵池边缘——那里,月光下站着一个穿着紫杉的美丽女子。清丽如雪,全身都发出微微的光,眉心有一点朱红,她合起双手,用隐族的礼节向着她深深施以一礼。
“你……你就是紫烟?”她忍不住对着虚空伸出手去,想触摸一下那个发着光的美人,然而双手触摸到的却只有风。琉璃缩回了手,眼神吃惊而复杂,忽然开口道:“为什么只有我能看得到、听得到你?”
“那是因为我和你身体里流着相似的血,”那个灵魂在轻声叹息,“翼族的血脉令我们可以跨越生死的界限传递讯息。可他却不能……飞鸟和鱼,终究是异类。”
“……”琉璃听着那个女子开口说话,她的声音是如此柔婉低回,哀而不伤,听得人荡气回肠。难怪溯光一直无法忘记她,这样的女子,有谁会忘呢?
“一百多年了,我的灵越来越微弱,已经无法凝聚显形了,”紫烟看着她,眼神哀伤,“可是,今天是千年一度的黯月祭典,即便所有族人都已经死去,但是,请你记得要完成我们的心愿,一定要回到云浮城。”
“原来,你是来监督我的?”琉璃喃喃,苦涩地笑了一下,“虽然我不想回去,但是,答应过的我一定会做到。”
“谢谢。”紫烟合起了双手,深深一鞠。
“琉璃?”看到少女一直对着空气说话,溯光终于忍不住走了过来,“你在和谁说话?”
“你看不到她吗?”琉璃回头,看着他,“她就在这里呀。紫烟就在这里!”
“紫烟?”溯光顺着她的手看去,眼前还是依旧只有一片空茫的夜色。夜里有月光如银,倾泻满地,蕴灵池上波光离合,却映照不出任何影子。他怔怔地看着——是的,即便是相隔咫尺,他依旧无法看到她,就如同这一百年来她始终只能出现在他的梦境里一样。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那个女子也在看着他,眼神同样沉默而悲伤。他们之间,隔了生死和血脉的天堑,就如镜子内外的人和影一样,永不能接触。
“她就在这里啊!”眼看着紫烟的影子在月下渐渐变淡,知道灵体无法维持太久,琉璃心里一急,忽然间抓起了溯光的手,“诺,就在这里……在你的面前!”琉璃用力握着他的手,在虚空里移动,指尖画出一个类似于侧脸的弧度。
“你能感觉到吗?”她殷切地问,“她就在这里!”
溯光的手在她的掌心里微微发抖,似是极其虚弱。她就在这里,在他的面前!他的手指长久地停留在风中,似乎久久留念着某种微妙而不可言说的感觉,不肯放下。
那个无法被触摸的虚无女子站在蕴灵池边,已经泪流满面。他的手穿过虚无的风,停留在她的脸颊上,温柔一如昔年。她抬起虚无的手轻轻按在他的手背上,深情地凝望着他——这种深情,几乎穿越了时间和生死,令人心悸。
琉璃看着这一幕,忽然觉得心中刺痛,竟怔怔落下泪来。
那一刻,她想,如果有什么方法能让紫烟复活,那么就算要拿自己的生命来换,她也会答应吧?因为她希望他能快乐,哪怕这种快乐只有另一个女子才能给予。她来云荒这一趟,走遍了天南地北,品尝过各种美食,遇到过各种奇事,结交了诸多朋友……然而,唯一的,她却不曾得到最珍贵的东西:一颗真挚的心和恒久的感情。
那是大地上唯一可以不朽的。
在这样沉默而虚无的凝视里,片刻后,那个流泪的女子灵体彻底消散了,他的手还停在风里,渐渐变冷。“她已经走了。”琉璃低声提醒,然而溯光长久地沉默,眼神恍惚。
于是,她也只能沉默。
在沉默中,头顶的光线在一分分地消失,整个森林开始陷入死一样的黑暗。
那一刻,她抬起了头,清楚地看到月亮上居然出现了一点暗斑!那是一点会移动的黑色,缓缓地向着冷月的中心移去,渐渐扩大、遮蔽——仿佛是月食,却比月食更加诡异。因为当它遮蔽月亮的时候,在黑暗的中心隐约闪出光来。那些光密密麻麻,首尾相连,居然组成了一个命轮的形状!
那是九天之上的云浮城。随着季节而飘移,千年一度地和明月重影。而这一刻,是那座九天上的城池离大地最近的时候,也是黯月祭典必须要开始的时候了。那是隐族等待了几生几世的机会啊……可惜,如今终于到了这个时候,族里却已然没有一个活人了。
“到时间了。”琉璃眼里忽然盈满了泪水,轻轻说了一声,“姑姑,你放心,我答应过你的,必然做到——我会将你们的灵魂一起带上天空,回归故园。”
说到这里。她肩后的羽翼忽然展开!
在满月完全被遮蔽的那一刻,在已然是一片废墟的城市上,天地间最后一个纯血翼族腾空而起,头发长扬,一对巨大的翅膀闪着淡淡的金色,无边无际的白色落花飞舞在她身侧,衬得她仿佛神袛一般美丽。
琉璃穿过一重又一重的落花盘旋在天上,张开了手掌,她的手心捧着那三缕白光,迤逦而纯白,如同燃烧的圣火。她飞翔在三棵树的树梢,俯视着已经成为废墟的云梦城,叹息了一声——黯月祭典是隐族千年一遇的最重大的仪式,然而,此刻所有人都已经死去,只剩下了遍地的灵魂。
“来吧,跟我一起回去!”
她合起了双手,开始默诵祈祷文。
忽然间,废墟里起了一阵悠远的回应,似乎有一阵风从死寂的城市里吹过,带来了亡灵们的低语——无数的光芒从瓦砾中、残垣下浮了出来,一点又一点,幽然闪光,仿佛萤火一样飘渺美丽。
溯光知道,那都是新死去的灵魂。在其中他甚至看到了广漠王和若衣。
“在大地上流浪了几生几世、一直期待回到九天的族人们啊……如今黯月已经降临,请跟我一起回家吧!”飞翔于冷月下的少女张开双手,对着废墟上冉冉升起的灵魂们发出呼唤,“来这里,我将带你们飞上九天!”
话音未落,一阵呼啸刺破了耳膜,无数道光向着琉璃飞去,落入了她的掌心,和三魂会聚,仿佛密集的流星雨。少女的身影被湮没,瞬间又重新浮现。
只是一瞬,在她的手里就凝聚了一团闪耀的光。
那是无数灵魂的会聚,明亮无比,如同皎月。
“都到齐了吗?”琉璃将那一团光握在掌心,凝视了一番,眼神微微一动,忽地从天空飞了下来,对着溯光伸出手来,轻声道:“怎么?你不和我一起走吗?”
“一起走?”他一震,一时间无法回答。然而琉璃的视线却越过他,落到了那把辟天剑上,继续低声道:“你不想去九天,是吗?我知道你早就为了他斩断了翅膀,弃绝了回归的路——既然如此,就在这里陪伴他吧!我希望他不要那么孤单……可是我要走了,我也不能陪着他了啊。”
琉璃抬起头看着溯光,终于忍不住心里的悲伤,眼里的泪水一颗颗落下,宛如闪亮的珍珠接二连三地滑过脸颊,明亮而灼热。
她的泪水令溯光眼里也涌现出了悲哀,他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要擦去她的泪痕——然而,似被某种力量制约着,他的手终归还是停在了风里。
空旷的废墟上,莽莽的丛林里寂无人声,告别的两人默然对望,不发一言。耳边只有风在舞动,无边无际的白色落花从巨大的神树上落下,纷扬如雪。渐渐地,头顶的光开始亮起来了,那是云浮城已经掠过了月亮的中心,重新慢慢远离大地。
胸口的双翼古玉里那一道绿光在闪耀,提醒着她需要立刻展翅飞翔。
琉璃擦去了泪水,勉强笑了一笑,自嘲道:“真是的。说了那么多次,居然还没走成。也真是太拖拖拉拉了……。”
她的目光最后一次掠过那把辟天剑。长剑沉默,已经裂痕斑斑,剑柄上那颗紫色的明珠宛如一颗沉默的泪痕。或许,也只能是这样了吧?这个世上,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分,就如飞鸟和鱼,各自拥有广袤无尽的天空和大海,却永无交集。
她对着他点头,微笑,做最后的告别,然后展翅飞起。
“把这个带去吧。”忽然间,她听到他在身后开口,转过身看到了那一朵美丽的花——那是海誓花,他在叶城留给她的告别礼物,在神之手入侵的血战里被她遗落在废墟中。
“嗯。”她低低地低下头,任凭他将那朵来自大海深处的花簪上她的长发。鲛人的手指温柔而冰凉,他的鼻息就在耳畔,脉脉轻柔。
海誓花……她在那一瞬想起,自己毕竟还是没有机会去见识真正的大海,或许永远也不能了——从此后,她便飞向永恒的晴空,只能凭着这朵终将凋谢的花来怀念他,怀念在云荒大地上的这一场相识,怀念飞鸟和鱼在某一次水面上张望而短暂交汇的视线。在空无一人的城市里,坐在王座上,手握权杖,俯视大地。
“谢谢。”他在耳边轻声道,拥抱她,告别,“谢谢上天让我遇到你。”
听到那一句话,她忍不住微微地笑了,瞬间展翅,从他怀里飞起,迅疾如风地上升。她化成了金色的闪电,朝着云霄飞去,片刻不留。飞翔时,她仰望着天上的明月,一直抬着头,不让自己的泪水落下,被大地上的那个人看到。
是的,他对她说“谢谢”,却终归不曾吻她,哪怕只是一个告别之吻。
就如对待那个死去的凤凰一样。
他,终究无法越过心里的那一道坎。
仲夏之雪,云上之光。
簌簌飘零,积于北窗。
中夜思君,辗转彷徨。
泣涕如雨,湿我裙裳。
如彼天阙,峨峨千年。
如彼青水,缱绻缠绵。
山穷水尽,地老天荒。
唯君与我,永隔一方!
蹇裳涉江,水深且广。
脉脉不语,露凝为霜。
长路迢迢,沧浪滔滔。
吾生吾爱,永葬云荒!
耳边仿佛有人在唱歌,微弱而缥渺。
密林上空,落花如雪飞舞,那个少女展开了双翼飞向月亮,头也不回。溯光站在空无一人的废墟里,凝望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一直没有说一句话。一百年前离开的那个人已经死了,然而一直在他身侧;眼前的这个人还活着,却永远不会回到自己的身边。
他忽然非常想呼喊她的名字,想知道她会不会因此而回过头来看一眼。然而,他的手却痉挛着握紧了身侧的剑柄,用力的克制。
无论如何,紫烟我总算守住了对你的承诺。
看着那孤独的、展翼飞向明月的影子,他必须反复地去想那一张逝去了一百多年的容颜,靠着对过去的点滴回忆来巩固自己内心的堤坝——然而,当他努力回忆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然无法清晰地记起那一张曾经刻骨铭心的脸!
紫烟紫烟。
然而,就在此刻,不知道是不是用力过重,他忽然觉得紧握的掌心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震颤,仿佛有什么碎裂开来。溯光连忙触电般地松开手,却看到有粉末从手中簌簌落下,带着微微的荧光。
“紫烟?!”那一瞬,他失声惊呼。
那一粒明珠,居然在这一刻化成了齑粉!
瞬间的震惊令他身子一震,他立刻伸手去接,然而那些细微的粉末迅速消散在风里,混入无边无际的白色落花中,消失无痕。
“紫烟?紫烟!”他疯了一样地去抓那些落花,然而半空中的花朵触手即化,紧握的掌心里什么都没有,只有微凉而虚无的风。
“溯光,你该醒了”耳畔飘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似是百年前曾经熟悉过的低语,刻骨铭心,“百炼钢尚有片片粉碎之时,回忆也当有终结之日。”
“紫烟?”他不顾一切地追逐着风里的那个声音,“紫烟!”
是的,他终于看到她了!
那是一个虚无飘渺的影子,在冷月下冉冉浮现,宛如隔了一层帷幕般影影绰绰。他震惊而狂喜地奔向她,试图靠近。然而无论他怎样追逐,她却永远在看似触手可及,却远如天涯的地方,越是靠近,越是飘离。
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少年时见到的那个红衣女祭司,以及那个冰川里映出来的影子。那个预言还犹在耳侧:
“听着:这个孩子长大后,会成为改变天下的人。
“如果我的预见没错,他成年后将会选择变身为一个男子,几乎可以媲美昔年的海皇苏摩。他将带领海国走出战争的阴影,让子民安居乐业。”但是,世间变数无尽,成年后,他的命运会出现分岔——
“他会有想不到的福,也会有想不到的祸,还会遇到想不到的人。那之后的事情没有人能预料。他或许能一生安然满足,如我所预言般成为一个卓越的海皇——或者,他的余生会陷入不可捉摸的混乱,被命运的轮盘卷入急流,再也无法挣脱。
“一切,都取决于那个想不到的人。”
孩童时的他曾经趴在冰壁上,试图辨别出那个被预言为将要影响他一生的人的模样,然而,直到那个影子从冰层深处越来越近地浮现,奇怪的是,无论如何他都看不清楚。直到今日,他才陡然明白过来:当时他之所以看不清,是因为冰壁中映照出的并不是一个人。
那是两张脸,交叠在了一起!
“明白了吗?我都说过了,那是一个想不到的人。”那个影子发出了轻声的叹息,在月下渐渐淡去,“你沉湎于过去虚无的记忆里,却没有发现心湖上映出的影子已然变换。”
“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和你说这些话,但由于生死和血脉的天堑无法传递。如今,只能在轮回的间隙里告诉你,”那个声音温柔地说着,却迅速地消散于风里,“时间到了,只能言尽于此。我将去往新的轮回,把你忘记。也请你把我忘记。”
辟天剑还插在废墟里,然而剑柄上已经空荡荡,宛如一只凹陷下去的眼睛。随着明珠的风化,剑上的剑痕忽然间迅速蔓延开来,啪的一声,化为乌有。
这一柄上古神器,就在这一刻片片碎裂!
溯光站在漫天飞舞的雪白花朵里,看着空无一物的双手,只觉得心里一片空白。漫天的白色花朵纷扬而落,在没有接触到地面上之前便在空气里消融,宛如一场微凉的梦境。
然而,在梦境里,所有的一切都消逝了。只留下他站在河流的彼岸,远望着消失在苍茫雾气里的人影,无法接近,也无法离开。
为什么人总是要在生命的尽头才能遇到真正的自己?
他看了空空的双手许久,忍不住抬起头看着天宇。冷月皎洁,普照千山。明月中的那一点黑翳还存在着,却已经小了许多。那个展翅飞翔的影子已经不见了,仿佛消失于明月之中,飞鸿杳杳,不知何处。
只有风掠过废墟,发出低低的呜咽。
尾声
而此刻,在北陆一个荒凉的小村里,一户外来人家刚刚安顿下来。
一月底的九里亭冷得如同冰窖,冻得车上那一对孩子都不敢下来。然而车中的盲眼老妇人不顾一切地跳下了车,摸索着往前走去,踉踉跄跄。“九里亭这是九里亭吗?!"虽然眼睛已经看不见,但是冥冥中有一种奇怪的直觉控制着她,令离开此地已经足足有二三十年的老人瞬间惊醒。安大娘在村口的道路上摸索着前行,终于,枯槁的手摸到了那棵歪脖子老树,泪流满面。
有一个沉默的男人站在一侧守护着她,静静凝望这一切。
是的,什么都变了村子里甚至没人能认得出来他,他也认不出那些人。可是,唯独这棵老树还矗立在那里。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这是为什么?”安大娘摸索着这棵树,忽然一震,开口问一边站着的那个男人,语气颤抖,“为什么你会知道这里是我的老家?这事连堇然都不知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话没有说完,一样东西被塞到了她的手里,柔软而温暖。
“这是”安大娘一震,摸索着,忽然间说不出话来——那是一双小小的布鞋,破旧,打着补丁,却洗的干干净净,显然一直被收藏的很好。
那双布鞋上,绣着一对虎头。
“是你?!”那一刻,仿佛有闪电划过遥远而荒凉的回忆,老人忽然间大喊了一声,扑过去抓住了那个男人的手,全身发抖,“是你吗?老天爷啊难道是你?"
“是我。”那个刚毅的男人眼里也含着泪,“我们回家了,娘。”
老人仿佛忽然间失去了全部力气,瘫倒在他的怀里,放声号啕痛哭。那是失去多年后重新获得的狂喜,以及压抑了多年的歉疚和思念。男人拍着老人的肩膀,眼眶微红,只能不停地低声说:“没事,没事了娘,我们回家了。”
在他身后,十二位黑衣铁甲的男儿默然肃立,眼神波动。跟随白帅叱咤沙场那么多年,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心如铁石的男人显露出如此温情的一面。
当一行人走进安静荒凉的九里亭时,村子里的人被惊动了,纷纷探出了头来看着外来的人,眼神好奇而警惕,相互窃窃私语。然而,时隔多年,终究没有人认出这里面有两个人,正是昔年从这里走出去的。
沉默的男人敲开了村长家的门,用一个银毫租了三间屋子,让一家老小暂时安顿下来,然后绕着村子走了一圈。在一块荒废已久的地上,那个男人停下了脚步,久久地凝望,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极遥远的过去。
“就是这里了。”他回过头,对着随行的黑衣侍从低声说。
北陆天气寒冷,从腊月到明春三月所有人都呆在炕上,向来有“好汉不挣正月钱”的俗语。然而,这个男人却带着十二个随从,冒着严冬刺骨的寒风亲自动手,将坍塌得只剩下两面墙还立着的房子重新翻盖了起来。扎了篱笆,打了井,架起了轱辘。那些汉子都是如狼似虎地精悍,前后不过短短十几天,一座带着小院子的崭新房子便落成了。
北陆那些偏僻的村落,一般都是封闭而排外的,然而出乎意料的,村子里的人对这一户外来人家却并没有抵触。那个男人很干脆,很豪爽,新居落成的那一天,他甚至还杀了一头两百多斤的猪,在猪肉上贴上金箔,挨家挨户地送给村子里的长者——这是九里亭当地的风俗,没想到这一户外来的人家居然也如此熟悉。
渐渐地,左邻右舍便和他们一家人熟络了起来,开始频繁地走动。而那个男人非常好客,无论是谁,每次有客人来总是拿出好酒好肉招待,从不吝啬。于是村子里那些爱占便宜的人便经常往这里走动,小院子里经常传出热闹的喧嚣。
一个温暖而世俗的小小家庭,便在这个荒僻的村子里安定下来了。
然而,谁都没有看到,在屋后山坡的皑皑白雪里,却有另外几双眼睛在盯着这一切,眼里充满了杀意,仿佛藏在雪地里的狼群。
“明天晚上就下手,”一个人咬着牙,低声道,“不能再等了。”
“牧原少将,稍安勿躁,”另一个人咳嗽着说,“现在屋子里人很多,容易误伤。”
“误伤又怎样?如果不是为了对付白墨宸,杀这些愚蠢的北陆村民我还嫌污了刀!”那个人冷笑了一声,看了一眼旁边的年轻人,眼神锐利,“慕容城主,我们一路跟了白墨宸上千里,你几次三番阻拦我动手,该不是反悔了吧?”
“哪里,白墨宸与我势不两立,怎么会下不了手?”慕容隽眼神冷冽,“我只是怕误伤了安大娘一家,所以需要等一个万无一失的时机才行。“
“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牧原少将却不耐烦起来,啪的一声将掌心的白雪捏成一团,“半个月内我如果不带着白墨宸的人头返回西海,这里所有人都会人头落地,包括你在内!”
冰族的军人眼神如狼,灼灼泛光。
慕容隽低声叹息:“我打听到了,三天后,白墨宸会打发十二铁衣卫回帝都辅佐骏音。等他们一走,我们便下手吧!”
然而,话虽如此,他的眼睛却一直看着山下那个灯火通明的院落。
炕上坐着一群男人,居中那个一家之主大碗喝酒,放声大笑,喝酒划拳,热闹无比。那个瞎眼的老妇人在锅台上忙碌,利落地烧出一碗碗菜,吩咐两个孩子端出去招待客人,一边不住地提醒着男人少喝一点。
这一幕是如此融洽而幸福,微微刺痛了复仇者的眼睛。
这个男人害死了堇然,却收买了一家人的心!他们现在生活得如此快乐,和普通的北陆百姓毫无差别。三天后,当他亲自动手为堇然复仇的时候,她的母亲和弟妹,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自己呢?
大雪纷飞之中,慕容隽缓缓地低下了头去看着自己的手。那个伤口再次溃烂,丑陋不堪,犹如永生无法愈合的一道疤。
然而暮色之中,没有人留意到在那个小院的柴门外面还有一个青衣客。那个中年男人孤独地站在雪地里,侧耳听着里面的欢声笑语——白帅,我没有想到,你真的会选择了这样平庸到死的生活。
九百年后当有王者兴,你,本该成为天下霸主,怎能沦为如此庸俗的匹夫?!
千里尾随而来的穆先生站在雪地里,眼神阴郁而冷酷。
白帝十九年一月二十五日,北越郡的雪城。
一月末尾的天气正是全年里最冷的。雪堆积到了窗台下,檐下垂落着长长的冰柱,犹如水晶帘幕倒卷。已经是正午了,但是大街上依旧看不到一个行人,路面上结着厚厚的冰霜。房间里,即便是生了火炉,却还是让人不想下热炕半刻。
然而,这座楼里的人居然凭窗而坐,凝望着南方某处,任凭凛冽的风雪切割自己的面颊,神色不动。
当窗之人不过三十岁左右的年龄,披着雪白的狐裘,脸颊瘦削,容貌清俊,脸色和窗前的雪一样苍白,似是年深日久地生活在阴影里。双眼狭长冷亮,两道淡淡的眉毛在眉心相连——这种“通眉”的相貌,在术士看来是戾气深重而福薄早夭之象。
“风,你还没有来吗?”北越雪主皱眉,“那么,只能等我来找你了。”
在路过神木郡的时候,他曾经让驿站里的使者送出过一封信。那封信的地址,是昔年一个最得力的下属,逐风的老家。
十年前那一场宫廷惨案里,北越雪谱上的所有精英几乎全数死去,自己沦为阶下囚,然而,唯有逐风逃脱了。
这十年来,他无时无刻不想找到这个唯一的幸存者,问他一些话。譬如,所有人都死了,他为什么能逃脱?是不是他就是当年出卖北越的人?如果他心里无愧,那么,在接到信之后,他应该会立刻赶到老地点来见自己吧?
风你到底是不敢来见我啊。
然而,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令他暂时无法抽身走开。
在风雪里沉吟了许久,北越雪主摇了摇头,关上了窗子。凛冽的风和卷人的雪都被隔绝在外,房间里开始恢复了温暖。
他走入内室,卷起帘子。
帘子深处,居然横放着一具棺材!
“怎么,还没有醒来吗?”他俯下身去,对着里面的某个人说话——棺材里静静地躺着一个女子,身形婀娜轻盈,却已经看不出面貌,那张脸似乎被地狱的烈焰毫不容情地灼烧过,已经面目全非,狰狞丑陋,令人目不忍睹。她睡在那口棺材里,一动不动,只有微微的呼吸证明这具躯壳里还住着一个魂魄。
北越雪主看着她,语气渐渐有些急躁起来,忽地一掌重重拍在棺木边缘:“都已经快一个月了,你到底要什么时候才醒?我可是冒了大险才将你带出帝都的!如果你不能将九问传授给我,那让你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重击之下,棺木咔的一声碎裂。
然而,里面沉睡的那个女子忽然睁开了眼睛,迎上了他狂喜的眼神。
那双眼睛,清冷如月,却毫无表情。
(云荒羽黯月之翼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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