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仙侠 > 《魅生》在线阅读 > 正文 魅生之不谢花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魅生》 作者:楚惜刀

魅生之不谢花

离京城不远的乐州城外,一驾雕轮绣帏的香车缓缓向北驶去。
车上有一少年掀开油纸梅花暖帘,眺望四周景致,但见翠拂春晓,柳洒长堤,远望去一城青碧。满目草色间,夹有三两点桃花开在枝头,娇若美人新妆,倍添妩媚。他爽朗回头一笑,玉白的面庞比春色更为诱人:少爷,我们终于上路了啊!
紫颜双目微阖,伸出两指拎了件白纺绸披风遮在身上,淡淡地道:沿路风景并无二致,没什么希奇。我睡一阵,打尖时再叫我。说完不理旁人,径自睡了。
长生初次出门旅行,哪顾得上紫颜这一泼冷水,又笑了对侧侧道:夫人,我们要去多少地方?会不会去到冰天雪地,鸟兽绝迹之处?侧侧笑道:会啊,到时没东西吃,就抓个人来下酒。说完,见长生一脸诧异像是真信了,咯咯笑个不住。
车中最后一个人,萤火正兀自盘膝打坐,对身边的喧哗充耳不闻。长生不想去触他的霉头,惟有睁大双眼,一丝不漏地贪看车外风光。侧侧起先尚笑话他是土包子,待打过瞌睡,见他仍看得认真,心下生出怜意,摸了摸他经风吹红的脸,道:春寒料峭最是伤人,你莫要再看,放下帘子暖和一阵。
长生被她提醒,果然打了个喷嚏,再回望紫颜,披风已盖在他脸上。长生忙放下帘子,赧颜道:我顾了贪玩,差点冻坏少爷。紫颜一动不动,像是真的睡着了。
没有风景可看,长生随了车子轻轻摇晃,不多时也睡着了。梦里瞧见碧草茵茵,犹如浅湖连天,许多似曾相识的青山绿水,齐齐地往眼前儿扎堆。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清明爽快的好心境,这是多久不曾见了。长生俯下身,茸茸的青草轻刺他的手,痒痒地直钻到心里去。
紫颜不知何时张开眼来,侧侧望着长生唏嘘地道:这孩子什么好事都没经历过,但愿这一路上别再有什么磨难。
紫颜沉吟了片刻,对萤火道:到了下个县城,买些水晶玻璃把暖帘换了。然后,轻阖的眼帘,仿佛从来没有睁开。他腰间的香囊暗暗散出幽妙的香气,如一袭锦被盖住了长生。
马车一径奔了两个时辰,长生醒来时惊喜地发觉两旁车窗变得清晰可鉴,外边的人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寒风却不会漏进一溜儿来。更精妙的是窗上配了小门,往边上一拉,凉凉的风就透身而过,令他浑身舒畅。
县城里最大的商行老板正站在萤火旁边,赔笑地和他结算价钱。萤火也不多说,随意打赏了一大锭成色极好的足金,登即吸引街上所有的目光。等紫颜一行人进了临街的酒馆用膳,围观香车的百姓几乎惹得车夫要扬鞭打人。
一个头绾双髻的小丫头涎着脸靠近车夫,甜甜笑道:车夫大哥,你口渴了吧,我给你买茶喝可好?车夫瞥她一眼,见她敞着单薄的毛青布棉衣,一条又肥又大的百褶裙垮在腰身上,毫无姿容可言,便摇了摇头。
小丫头立即摸出三枚铜钱,指了前边的一家茶水铺道:车夫大哥,那家罗氏茶铺的神仙茶当真比蜜都好喝,我买来给你解解渴。那车夫拗不过她一腔盛意,想想无妨,就点头应了。
小丫头一蹦一跳地去了,不多时取来一盅茶,车夫喝了几口,的确好味道,有一茬没一茬和她聊了起来。那丫头聊到兴起,索性跃上马车和他神侃。说到后来,车夫把祖宗八代的故事讲完了,眼一斜,看见紫颜一行人吃完出来,连忙赶小丫头下车。
那小丫头扣上了棉衣,像是禁不住天气的寒冷,走过众人身边时尤缩着脖子。萤火狐疑地瞪她一眼,等上了车仍皱眉想着,觉得奇怪。紫颜一坐回马车,就道:我的香呢?在乐州,姽婳曾交给他一大包香带了路上用,这下十几种香全没了,连长生也吓出一身冷汗。
萤火猛然惊觉,叫道:那个丫头!掀开马车前面的帘子,急望向街上。
人来人往,哪里去找一个小小姑娘?
萤火拉住车夫盘问了许久,侧侧听罢,冷笑道:不消说,是个惯偷。紫颜却道:去这城里最大的当铺看看。侧侧愣道:她一定有同伙销赃,为何去当铺?
紫颜笑吟吟地道:我看到她的面相,这孩子身世可怜,偷东西不过混口饭吃,不会有同伙。侧侧嘀咕了半天,不信他凭擦肩而过这一瞥就能断定那丫头的行动。
可是紫颜的权威在另外两人那里却是毋庸置疑。萤火立即打听了当铺所在地,火速地吩咐车夫赶车前往当铺。
马车停在恒信当外,一面四角包铜的长方木牌上大书一个当字,门户井然。内里曲折盘绕,从外面看不出究竟。侧侧不以为然:这也算城中最大的当铺?
萤火跳下车进门去了,众人在车上等着,不多时,他从另一边门走出来。长生奇道:咦,这店铺有两个门。侧侧知他没去过当铺,笑道:当铺都有前后门,你要进去了就知道,里面还有一道大屏风。来这里的最怕见人。
长生心想,马车脚程快,兴许那丫头没来呢。果然,萤火走近众人,摇了摇头。紫颜道:我和侧侧在这里守着,你们俩去其它铺子走一趟。
长生见有效劳之机,分外欢喜,忙应声摸着路寻去了。他单薄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街角尽头,像一叶飘萍遁去无踪。侧侧想到他虽在紫府忙里忙外,可人却再天真不过,蹙眉道:他连当铺也不识,怎好叫他去?紫颜如同一位严父,明明心是软的,偏偏故作严厉地道:玉不琢,不成器。侧侧认真地盯了他看,见他殊无玩笑之意,只能由他去了。
请问,这附近有什么当铺吗?甜嘴人美就是讨便宜,长生很快问到了路,更有人自甘向导,领着他直达另一间当铺门口。
他直觉这是那个小丫头会来的地方,柜台虽高,掌柜却慈祥。想到那些香就是紫颜的命根子,他的心一拎,摒弃犹豫走上前和掌柜寒暄。
你说的这位客人刚走。
长生大喜:那些香在不在?我要赎出来!
掌柜地斜睨着眼看他:小店不收来历可疑之物,一则那些香也不值几个钱,二则她交代不出东西从何而来,当然不能收。
长生暗骂他不识货。姽婳所配无一不是极品香料,这老头居然没看出来,以为和寺庙里卖的寻常焚香差不多。这家铺子既不收,那丫头会不会再去其它的店铺碰运气呢。他忙向掌柜打听,掌柜道:这城里统共三家当铺,你随便走走就碰到另外一家。
长生心想萤火自会去剩下那一家,倒不必去了。怕就怕那丫头以为这香不值钱,随手扔掉,那便麻烦。一念及此,想到对方应该刚走不久,急忙追了出去,沿着大街小巷找了起来。
春日的风吹在脸上暖洋洋的,长生全无看风景的心思,一径追了行人问那丫头的行踪。好在真有几个帮闲好事之徒曾经见过她,在骚扰了长生一阵之后,他仿佛找到了蛛丝马迹,往一处破旧的农舍走去。
宋丫头就住在那里。
长生走到房外,听到里面有簌簌的声响,知她在家。他不由展颜一笑,那是笃定的、得意的微笑。想到他就要只身擒贼,在紫颜面前立下一功,长生心里涌出煦暖的热流,他终于不再是无用之人。
满地稻草,尘生灰侵,长生潜伏在外,发觉这地方脏乱得没个立脚处。他嫌恶地皱着眉,拨开堆在木窗上的旧家什,悄悄探头窥视。那个姓宋的丫头呆呆地把紫颜的香铺成一排,拿起一包又放下,喃喃自语。长生竖起耳朵,依稀听得她在说:又不能换钱,为什么不能换钱呢?它们这么香,为什么换不了钱?
四壁皆空,她周围一丈以内,没有任何长生认为像样的东西。这时宋丫头的肚子咕咕一叫,她抽出一支香来:算了,我不卖你们。左右摸索,取出一个火折子,啪地燃起火去点那香。老天,你要是让我凑足了钱,找到我娘,我就把这些香都烧了孝敬你!宋丫头举起香向上天祷告,口气却一点也不客气。
扑通她说完话后颓然倒地。长生蓦地想起,少爷这些香类似迷香,不是麻痹就是镇静所用,这小丫头如何能闻得,忙奔进屋去掐断了那袅袅的香。
房中惟一的桌上立了牌位,上面写了显考宋良之位。长生知她失怙,心生怜惜,本想教训她一顿也没了心情。这时门外飘来一阵风,萤火到了,长生连忙说了大致情形,又道:这丫头怪可怜的,能不能放她一条生路?最好留锭金子给她,莫让少爷知道,就说我们从当铺里赎回来的就是了。
萤火面无表情指着门外,长生转头看去,紫颜的马车已经停在外面。他知道瞒不过,只得捧了香,愁眉苦脸地走去迎接。
少爷,那丫头偷香原是情非得已。长生絮絮叨叨把宋丫头的身世依足想像,说了个透彻。侧侧瞪大眼说:咦,你莫非早就认得人家?
长生笑道:少爷明白我的意思。紫颜摇头:不明白。她偷了东西,就要受惩罚。长生忙道:昔日艾冰他们不也没受惩罚?少爷更把所有家当都送他们。那件事一说起来,长生就耿耿于怀。
他们为我做了一件事,算是扯平。
那我也为少爷做一件事,为她还债就是了。
紫颜的眉眼笑成一弯明月,好像见到铺设的陷阱终于掉进了肥羊,大为开心。长生见了他的笑容,倒犹疑起来,颇有点拿不定主意。紫颜立即说道:好,好,我不追究。我去把她弄醒如何?
长生忽然懊悔。少爷是好心肠的人嘛,本就不会见死不救,只有自己会上他的当,这下好了,应了少爷一桩事,却不知将来怎么还。紫颜一敲他的脑袋:做好事就是要不计后果。思前想后的,不是好汉行径。长生咕噜道:这好汉可不好做,谁知道你怎么折腾我。话虽如此,他不敢大声,兀自念叨完就罢了。
荒屋围着的穷苦人生,哪一天不是挣扎求存,紫颜在屋外站了,一时间看到许多过往。萤火把屋里打扫干净,抱了宋丫头放在土墩上,又从马车里拿来紫颜的宝贝镜奁。取三两滴药液让她嗅了嗅,紫颜挥手叫萤火退下,独自守着宋丫头醒来。
长生遥遥地看着,一身素白细绢衣的紫颜坐在瓦砾尘灰中,就像污泥里开出的莲花,不沾人间烟火。在少爷的眼中,高贵与低俗没有差别,一切不过是皮相,他就那样安详地坐在尘埃中,安详地凝视衣衫褴褛的女孩。
长生不知他为什么看得那样专注,就像守着易碎的名贵瓷器,甚至不肯让外界有任何侵扰。宋丫头慢慢醒过来,看到紫颜不由一惊,眼珠儿一转就道:你把香拿走,我下回不敢了。
紫颜温柔地笑着,递给她一盒精致的薄荷凉糕,宋丫头不肯接,道:你不报官就好,我不吃你的东西。紫颜柔声道:别怕,我只是来拿回那些香,不会对你如何。宋丫头听了,慢慢取了糕点,蹭到紫颜边上坐了,时不时拿眼觑他的华衣美服。
伺她吃完了点心,宋丫头渐渐热火起来,笑逐颜开地陪紫颜寒暄。突然,紫颜抓住她的手,温婉地道:我身上这些物件可拿不得。她大窘,讪讪地缩回手,憋得脸色通红。紫颜瞧得有趣,笑道:我本就想看你出手,这回算是看仔细了,你的手脚确实很快。很好。
宋丫头忙伏倒在地,一个劲叩头道:小竹知道错了,先生饶了我吧!千万别报官!我求您了,求您了!
你的胆子倒不小。
宋小竹见紫颜没有责怪的意思,半信半疑地抬头:你没生气?你本来就不想抓我?
你口齿伶俐,手脚也利索,为什么不好好找个地方做学徒,学门手艺养活自己?
我是女孩,那些老板们都觉得累赘,谁也不肯要!小竹耸耸肩,满不在乎地道:做贼就做贼了,反正天生天养,又没人管我。
你娘呢?
小竹面容一僵,道:她走啦,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家出走了。我闲着没事,就找找她咯,也不知道她会在哪里。说到这里,她低下头,老练的神色里终有了一丝小儿女的沮丧哀愁。
我帮你,可你要答应我,从今再不偷东西。
你帮我什么?小竹很好奇,说来听听,要是你真有本事,我就听你的。
紫颜轻笑,拉着她走到屋外的一块青石旁,亲自从井里汲了一桶水。长生等人诧异观望,不晓得他要做什么。
你说,你娘长什么样子?
宋丫头想了想,说了大概的样貌,紫颜用木棍沾了水,在青石上画画。她一摇头,紫颜就涂涂改改,乖得犹如接受良师训导的学徒。越往下画小竹就越惊异,他的手如有仙术,水影中渐渐呈现出的婉约神态,不就是娘亲么?
画了半晌,紫颜撇下她径自朝马车走来。
你等我一下。
回到车内,紫颜展开一帖磁青纸,持了剔红龙纹漆管笔,挥扫落墨。长生目不转睛瞧着,直待紫颜勾画完毕,一幅仕女图脱胎而出,肌理细腻,骨肉均匀,一毫一发宛如真人。长生盯了画中人看,只觉有笑声穿透纸背如风铃作响,他骇然抬头,侧侧和萤火仿佛也听见那笑声,惊疑对望。
惟有紫颜轩眉紧锁,不满地摇了摇头。侧侧轻声问:画好了,怎不叫她过来?紫颜叹息道:不成,她娘亲果真是这模样,就再也寻不着了。侧侧道:大凶?
紫颜眼中掠过一道精芒,想起对天改命的豪言壮语,一支笔滞在空中半晌,终于落在画中人的眉眼间,几下描绘好了,方点头道:我权且乱改一回,既然应了她,期望能天从人愿。
长生暗想,小竹尚能记得娘亲的样貌,凭借紫颜的生花妙笔画出来,而他自己连娘亲的模样也不知晓,有生之年怕是再也难见一面。想到此处悲从中来,视野渐渐模糊,头昏沉沉的,一颗心却飞到了高处。他自觉是身上这个臭皮囊束缚了他,像厚实的铠甲掩去了内里的诸多真相,很想撕开胸膛看得再清楚明白一些。为什么,想到过去就如同想到一片沙漠,是一种没有边际的绝望,不知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只是被塞进这个皮囊中承受喜怒哀乐。
等他两颊沾满了泪,慌不迭擦去之时,小竹也在一边禁不住抚了画呜咽不停。长生羡慕地想,要是他手中也有这样一幅画,给他一道通往过去之路,他宁愿抛却陪伴少爷的幸福生活。是的,这是他想像中最大的舍弃,未知的过去像一个充满诱惑的谜引他深陷。
先生,你画得这么像,一定见过我娘!求求你带我去见她,哪怕一眼也好!我,我再也不偷东西,我会好好的,不做任何坏事!先生,求你了!宋小竹拉着紫颜的长袖苦苦哀求。是要失去了才知道守候,要永别了才明白珍惜,紫颜所展示的奇迹令浮沉苦海中的她有了一线希望,她死死抓住紫颜这根救命稻草,把他视若神明。
如果能让你见到你娘,你要怎么谢我?紫颜胸有成竹地微笑,长生明白,少爷已想到了后路。
愿望可以实现,小竹反而不知所措地忘了言语,她微张着嘴,凝视紫颜笃定的笑容。庙里的菩萨依稀也是这样神秘地笑着,俯瞰匍匐在脚下的一个个俗世间的愿望。她忽然跪下,朝紫颜叩头:能让我见到娘亲,叫我做什么事都行。
让你娘亲回来我做不到,但要让你见她一面,或许可以。
紫颜说完,盈盈的目光扫过,长生隐隐猜到他的心意,想,也惟有少爷惊天动地的造诣敢夸下如此海口。
小竹这时喜不自胜,哪里辨得出他言语中的玄机,拼命点头道:好,好!能让我见着娘亲,怎样都好!求先生帮我,大慈大悲,功德无量!她慌乱地叩着头,臃肿的棉衣使她磕不到地,生怕礼数不够,慌张地脱掉外衣,又要向紫颜拜谢。
紫颜扶住了她的手,静静地道:今日之后,我要借你的手一用,就当是你的谢礼。
小竹想了想,擦干眼泪问:会不会很痛?紫颜眼一横,她慌忙点头:好的,先生说什么都好。
于是紫颜诡异地一笑,丢下一句话:你安心待在家里,晚间我带你娘亲过来。便折返马车,叫长生等人上了车,一众人往客栈去了。
车厢里侧侧忧心忡忡,寻思紫颜拿话哄那女孩,左思右想皆无善了之道。紫颜歪了头笑道:你想什么呢?侧侧道:那丫头鬼灵精怪,你真想帮她?我可不太喜欢她。紫颜道:她现下是我的主顾。侧侧奇道:主顾?你应了她什么?不是要带我们北上么,怎有工夫去寻她娘亲?借她的手又是为什么,听得我心惊肉跳。
紫颜道:咦,这回你竟不知我的心思?一指长生:他都明白了哩。长生暗想,少爷察言观色之能又厉害了几分,他避在一旁,紫颜竟了若指掌,不由摸头苦笑,不知他胡思乱想之际是否也被察觉。
侧侧俏面嫣红,啐了一口:你那些九曲十八弯的心思,比我的针法更复杂,鬼才猜得透。紫颜笑道:你知道长生是个机灵鬼就好。长生,你为我准备易容的东西,唉,少夫人这样不开窍,到底能不能扮成人家娘亲呢?
侧侧讶然,明白紫颜打了什么主意,想到小竹那丫头,身世虽然可怜,却是个狡诈不过的丫头,并不为她所喜。何况,即便是再巧夺天工的技艺,也不能与母女连心的亲情并论,这一回紫颜恐怕是失算了呢。
要去做别人的娘亲侧侧黯然一笑,自己不能与娘亲共叙天伦,这份深入骨髓的遗憾正在小竹身上重演,难道紫颜是有意为之,让她借此一寄思母之情?
她的亲人只剩下紫颜了,侧侧心上转过千个念头。被她牵挂的人浑然无觉,径自与长生插科打诨,孩子气的神情一如学艺时的调皮,屡屡欺负得她气不打一处来。是那样一飞而过的往事,蜻蜓点水般的涟漪散完湖水又平静了,仿佛从未发生。可是,当如水的镜面浮出了往昔的影子,一切落英再度缤纷眼前,侧侧知道,这些深刻的印记其实并没有抹去。
能找到他守着他,就好。侧侧满足地想,千般容颜中只有这一张,最接近佛面。
车停在花月客栈外,是城中装饰布置最婉致的一家,院内小桥流水,桃红柳绿。紫颜挑中的居处更种了三两新竹,有嫩笋出尖,翠意盎然。
长生备齐工具放到紫颜房中,侧侧洗净面容,忐忑地等紫颜为她易容。一直以来,看他在别人脸上翻云覆雨,却不知那温柔的手指拂过自己的面颊,会有怎样的心悸。
他给的容颜,无论什么都是美的。侧侧这样想着,摊开小竹娘亲的那幅画默默凝望,画中温婉的女子正轻移莲步,走入她的心底。她要在紫颜易容之前学会摹拟画中人的音容笑貌,这是她惟一能为紫颜、为小竹做的努力。
莫名的香气幽幽而来。惊鸿一瞥,是紫颜持刀靠近,另一边玉钗罗袖,金粉钿盒,备好了改扮的装束。侧侧于缥缈烟气中分辨他修长的身影,药草清香混合了脂粉浓香,烘托得他仿佛珍珠茯苓膏捏成的偶像,高贵中散发不沾尘世的气息。
然后,她看清他熠熠的双眼,赭色透明的琉璃之光承合流转。手一摇,就有一道冷冽的刀气斜刺入眼。她的心抖了抖,凝视他的指尖,葱白玲珑的一截玉指,透亮的指盖如一片抛光银贝。他伸手捏住她的下颌,把一抹月白色的香粉擦在侧侧鼻梁两边。
是刻骨铭心的震动和说不出的古怪。想到就要化身他人,侧侧心里升腾起奇怪的念头,魂灵仿佛一脚踏出了身体,站在紫颜身边一同凝视易容的场面。旁观者清,她要细察眉梢眼角,透析手下针底,有没有别样的情意。
可是,紫颜状若天神不可侵犯,一双晶瞳像是镀上了庄严佛光,她的神志竟禁不得他一瞧,倏地归回体内。侧侧恍惚中再度睁眼,她心慌意乱了吗?还是,就要昏昏欲睡。画中人祥和的体态有没有附上身呢?她是小竹的娘亲,这是为她牵线的先生,是了,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如今就要看到女儿了。
侧侧迷糊睡去,浑浑噩噩过了很久,有个声音带了浓重的哭腔把她喊醒。
娘啊!
侧侧一抬头看见漫天星斗,疑似梦中,宋小竹倚在她身边泣不成声。这是她的女儿吗?有几年了呢?她狠心抛下丈夫孩子远走他乡,快不记得自己有个女儿。
不,腰间应有想送给女儿的绣囊。她坐起身一摸,几时掉了呢?算了,再绣一个便是,女儿已在眼前。你知道娘亲也是想你的可是她不敢说出口,毕竟当年是她义无返顾地要走。侧侧抬眼,越过小竹的肩头往后望去,身后这茅屋就是女儿的居身之所?她爹呢,为什么不见他出来,难道他仍记恨着自己的不辞而别。
侧侧惭愧地低下头去,喃喃说道:小竹,是娘对不起你。我没脸见你们!
不,不!我见到娘就好!没事了,我们以后就开开心心一起住,我再也不要和娘分开!小竹扑在她怀里纵情大哭。紫先生真是神人,这就是她的娘亲,梦里想过千遍的容颜。以往一张眼就消失不见,如今可触摸拥抱,温暖的体香是母亲独有的气味,令她一点一滴记起幼年承欢膝下时。
春夜里掠过一丝寒风,小竹缩进侧侧怀里。侧侧不由把孩子抱得更紧了,轻哼起一个悠扬的调子,依稀是小竹初生时催她入眠的曲子。哼着哼着,小竹满足地闭目睡去,侧侧的泪却一颗颗顺了脸庞滑下。
怕滴到孩子身上,她伸手偷偷拭泪,抱起小竹往破屋里走。在勉强可称作炕的土堆上坐下,她点燃了一盏油灯。簇新的灯,加满的油,不像是这屋中该有之物。但是侧侧没有疑心,只是捡起那块牌位,泪又流了下来。
他竟死了。死时,会不会犹带怨恨,恨那抛弃他远走的结发之妻?生前她嫌他粗鲁,脾气躁,只是有一身蛮力的农家汉,没钱供她穿金挂银,披红戴绿。此时,她却蓦地里忆起他曾用木头雕了一对人偶,默不作声放在她床头。可惜终是怨偶,同床异梦。她是经不得诱惑的嫦娥,只想抛却前生往事去那可羡的高处。
于是再回首时,他已冰凉于九泉之下。可怜的小竹父母皆往,惟有远走天涯,寻找她这个无情义的娘亲。孩子的种种不肖是她一手造成,如果小竹是贼,是被她逼上了绝路。
侧侧哭到气竭,口中出不得声,靠在墙上疲累地静坐。她一时没了思想,像一具干尸沉沉直落湖底,直入地狱。一段段时光从浑浊的泥沙中泛起,混杂了刺痛的内疚,又慢慢掩进水色中。
次日,小竹醒来,侧侧依旧抱了她睡,却已恢复了自身容貌。小竹定定地看了她一阵,缓缓闭上眼,把头倚在她怀里。等到侧侧睁开眼,没意识其间的变化,慈爱地凝视小竹的面容。小竹再不能装睡,不好意思地谢道:紫夫人早。
长生倚在房外,意外地发觉小竹脸上的羞涩,昨夜偷来的团聚使她恢复了少女的娇美,如果不用只身流浪,她也会是好人家的子女。可是聪明如她,一早就知侧侧的真实身份罢,长生不知道若换成了自己,明知是一场空,会不会甘愿入戏?
也许,见到宛若娘亲的容颜在对自己说话,抱了自己哭,就什么也顾不上了。
侧侧抚了小竹的脸,道:你叫娘什么?什么夫人?傻孩子,你梦糊涂了。娘给你做好吃的去。小竹望了屋外一眼,看见长生的衣角,忍不住道:夫人,谢谢您陪了我一晚,我我已经不碍事,能见到我娘我就满足了。先生在外面等着,小竹不敢再耽误夫人。
侧侧蛾眉轻蹙,走到门边与长生撞了个面对面,却只是淡淡瞥了一眼。她回头摸摸小竹的额头:你没烧着,为什么说话颠三倒四。什么夫人先生,我是你娘。
长生一听糟糕,连忙返身回去。紫颜的马车停在巷子里,萤火见他跑得慌张,纵身飞出车来。不好了,少夫人回不来了。长生口不择言,说完忙道:她以为自己是小竹她娘,醒不过来了!
紫颜笑道:我连夜卸了她的妆容,居然还是不行?他掩着唇笑够了,一展锦袍,像巨翅的蝴蝶折起了翼,带我去看看。
两人走进小竹的家。小竹解释得头疼,无奈侧侧魂不守舍,走不出装扮的身份,逼着她叫娘。紫颜一进屋,小竹如蒙大赦,冲过来叫道:先生快来救人!
侧侧望着紫颜,是很陌生的一张脸。紫颜笑笑地走近,长生蓦地想起,叫道:先生,你今日易过容了,少夫人怕是认不出!紫颜歪头想了想,从袖中拈了一枝香肃然静立。
这个人和他持香的气味,有一种说不出的似曾相识。侧侧像观赏域外奇珍般在他身边来回踱步,紫颜特意把身上的冰梅纹库金镶兜罗锦衣招摇来去,以期唤起她的记忆。侧侧忽然骂道:呸,哪里来的贼,穿得像个戏子,真难看!
紫颜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伸手去揽她。谁知侧侧突然取出金丝玉线飞针刺来,长生来不及惊叫,她已穿过紫颜的袖口,正想缝下一针。
手顿在半空,她犹如望着梦中人,徐徐问道:我是谁?
紫颜苦笑:不管你是谁,总之泼辣不减,唉!
小竹瞧出究竟,拍手笑道:太好了,夫人醒了。天哪,吓坏我了。长生走过来拉开她,心想若不是她,侧侧也不会入戏太深难以自拔。
侧侧一眼瞥见,连忙护在小竹身前,喝道:你们别欺负她,她是我女儿!两人一听又傻了。却见侧侧半蹲下身,对小竹道:你愿意做我的干女儿么?小竹愣了愣,用力抱住她,大声道:干娘!
紫颜皱眉看着缝在一起的两只袖子,递向长生。长生噗嗤一笑,紫颜哼了一声,古怪的神情像足了被教训的顽劣孩童。
花月客栈里,众人与小竹一起用了早膳。饭后,紫颜为侧侧诊断,看是否留了后遗症。侧侧不信会有事,兀自惦念着如何为小竹善后。紫颜拗不过她也就罢了,着厨房泡了一盅自带的玉叶长春,悠闲地品着茶。
侧侧想到小竹的身世,忍不住泪光潋滟,问紫颜:小竹她娘,是不是真的活着?她满怀期望地看着紫颜,似乎他就是神,他所说的一切将成为现实。小竹亦如被宣判的无辜者,等待昭雪的期望。
紫颜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会修改画上的眉眼,为什么不依照小竹的言语去画她的娘亲。他不想看到小竹成为孤儿,更重要的是,那一刻冥冥中有个声音在呼唤,就如他最初修习易容之时,呼唤他的声音一样。
为了给这世间以点滴的希望。就是心中残存的这点愿望,使他乐于迎难而上,对天改命。这如今也是小竹内心强大的意愿,她一定要找到娘亲,找到惟一的亲人。然后,才可以安心地幸福地活下去。
于是紫颜缓缓地点头。
她一定活着,等小竹找到她。紫颜说完,看侧侧飞泪拥向小竹,两个人孩子般地抱头痛哭。他轻皱着鼻,禁不住这温情脉脉的场面,故意打了个哈欠,喃喃地道:好累,好困。你们守着,我先回去补睡一觉。
慢住!侧侧叫下他,借她的手一用是怎么回事?不说清楚,不许回去睡觉。
离此地一百里外有座怪山,崖上近千个岩窟风穴里藏有一种奇花。我要请小竹姑娘亲手去摘那种花。紫颜绕过满腹疑虑的众人,悠然去了。
马车携了小竹驰向千丈峰。侧侧与小竹既似母女,又如姐妹,唧唧喳喳亲密闲嗑聊天,把车里另外三人吵得皱眉。小竹一旦立了决心改邪归正,说话越发讨喜,侧侧也忘了先前说过的评语,对她宠爱有加,真当是亲人一般照顾。
一线线高低错落的尖细声音争先恐后跑进长生的耳朵,而后在脑中盘旋乱窜,揪成一团散麻。他越听越是烦躁,忍不住对紫颜抱怨道:少爷,易容术里有没有一招可以暂时听不见声音?紫颜道:用迷香?长生连忙打量侧侧和小竹,两人谈得兴起充耳不闻,他便暗自窃笑:再好也没有了。
紫颜遂摸出一支香,刚持在手里就被侧侧伸手一捞,掀起帘子丢了出去,然后若无其事地继续倾谈。长生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望了萤火微笑,像是从不认识紫颜。紫颜也不在意,从袖子里又变戏法似地掏出一支香,放于鼻端轻嗅。侧侧再度来夺,那香就如送到她手上似地,前一刻在紫颜唇边留笑,后一刻就安然躺于她手心。
她抢了两回,小竹乖觉地止声,怯生生地看着紫颜,两女终于停了絮叨。长生大觉清净,忙道:少爷,要不要小睡片刻?若是紫颜睡了,那两人就该安神静气学做淑女了。
紫颜笑眯眯地摇头,眼神却复杂地透露着其他意思。长生垂下头去,察觉到侧侧废话连篇的用意,又偷眼瞥向萤火,亦是等着看戏的架势。
车厢内静默无声,车轮嘎嘎碾过黄土,行上了颠簸的小路。紫颜奇怪地扫视了一圈,蹙眉凝思。今次大家的耐心都极好,居然无人有任何疑问。对那山、那花,众人约好了一般不闻不问,像是笃定他会先开口说出。
话在嘴边徘徊,急等着献宝,可识货的买家全成了精成了老狐狸,一个个放长线等大鱼自动上钩。紫颜不免有几分薄怒微嗔,这三人跟他日久,知他会开言解惑就罢了,怎地小竹也不问她,究竟要去什么地方,为什么要摘那种花呢。
一唱一和,日子才有趣。他想到这回竟是独角戏,嘴角就慢慢浮起了诡异的笑,心下里却有一分警醒。不知不觉地衍成了某种惯性,而他们也可清晰地解读他举动后隐藏的涵义,对于理应保持神秘感的他并非好事。紫颜在那一刻忽然冷静如冰,他需要心有灵犀,不允许洞若观火。否则,将来会把他们牵扯进更大的危险中去。
有些事,让他一人承担就好。
这笑容落在熟知他脾性的三人眼里,互相默契地对望,暗示该有人出声了。他们心知开口了,紫颜必会答复,却在等待他人先说时,意外发觉了紫颜的意图。难得忍上一忍,便可看到他也会有渴望,而他们就如拾获了额外的惊喜,发掘他七情六欲的可能。
他们至亲的少爷啊,并非一块石头。
侧侧轻咳了一声,替小竹拨开她鬓角的乱发,问紫颜:你要她摘花做什么?难道那花旁人竟摘不得?等得久了,紫颜也倦了,这时懒得回答,斜飞了众人一眼,懒洋洋哼了一声。小竹按耐不住,倾身向前,骨碌着一双机灵眼珠儿笑问:紫先生,那花叫什么名字?既要我去采,就得告诉我呀。
紫颜用一手遮了面,透了手指的缝隙望向他们,像是要把自己藏在这黑影后面。他似笑非笑,有口无心地应了:你们有没有听过,有一种花吃下可以容颜不老?这花叫不谢,一生只盛开一季。花开不谢,容颜不灭。
侧侧怔怔地道:这花真的不会谢?
至死不谢。紫颜空濛的声音犹如历经了跋涉,于山巅眺望莽莽云海,渺渺众生。从不谢花中找出驻颜的灵药,是每个易容者的梦想,可惜,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它们长于何处,何时开花,何时死亡。他顿了顿,待众人的心驰向高处,才缓缓地续道:三年前的千丈峰花已含蕊,此刻,应该是盛开的季节了。
三年含苞待放,一朝开尽容颜。
小竹神往地问:花开了就再不会谢,为什么先生说只开一季?
到了最后一年夏天它便根枯叶死,将所有养料全给予在花蕊上,保得鲜花永不谢败。紫颜淡淡地道:这种花不过三年寿命,最后剩下鲜花一朵,母体早已成泥。
众人哀怜地叹息,叹息的背后禁不住兴奋与好奇。该是怎样娇艳绝世的花,才会睥睨世间的生命法则,执意要留住一生的菁华。哪怕是皮相的美丽,它亦决绝如斯,义无返顾倾上全副身家。
这一趟出门,就是要搜集天下易容奇珍。紫颜忽然鬼鬼一笑,侧侧,我会留一朵花给你吃,不如今后你也吃花?
如果既不会饿死,又能永远不老,我就听你的。
紫颜满意地点头:别忘了,只要你不想老,在我身边就永远不会老。
侧侧喃喃地道:要是七八十岁还像小丫头,岂不成了妖精?我说笑而已,该老的时候,老就老罢。
紫颜垂下头,慢慢吐出三个字,敲金断玉。
我不要。
不知怎地,这句话听在侧侧耳中,竟有惊心动魄的意味。
wWw。xiaoshuotxt。netT xt 小 说 天 堂
返回列表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楚惜刀作品集
魅生:妖颜卷阴符经·纵横魅生青丝妖娆魅生:涅槃卷魅生-凤鸣卷狄仁杰之神都龙王妙手兰花凤凰于飞魅生:幻旅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