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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 作者:楚惜刀

魅生

溪流如磬,翠鸟清鸣。
马车行至皓月谷时,长生知道他们离紫颜想找的宝物已经近了。
那是一种极为罕见的丝线,传说是天火蚕和渊冰蚕交配成的异蚕之丝,水火不侵,经久不烂,既是侧侧梦想的缝衣神线,也是紫颜修补容颜的必备妙品。
它叫朱弦,如遇巧匠,甚至可以化身琴弦,仙音传世。
当紫颜把这一切缓缓道来,长生只道是镜中的花,水中的月,拿来诱人遐思。却不想车子真的往皓月谷行去,松桧干霄,香麝浮泛,奇花莳草不似人间所有。行到后来,赶车人再也无法驱车前行,偶闻得一记虎啸,从深谷里幽幽地窜出声来,吓得他弃鞭下地,求紫颜不要进山。
萤火取了银子打发他去了,坐在车驾上啪的一鞭,惊起林鸟群飞。长生透过水晶窗格看去,一只似鹿似牛的怪兽从林木间探出头来,龙眼大的黑眼珠定定地盯住了他。长生连忙缩回车里,它的样貌有几分眼熟,他却不记得在哪里见过。偷偷再往外看,那怪兽已不见,有三两野猴好奇地攀在树上观望。
再往谷里走,隐隐有人声,长生的心渐渐安定,知道偌大的林子里不只他们四人,就像又回到了尘世。侧侧的眉一挑,倾身向前,手上多了几只飞针。长生一惊,道:怎么?侧侧简洁地道:强盗。
长生心中哀鸣,看来看去马车里无处可躲,如果是一伙强人,萤火和侧侧若抵挡不住,他和紫颜就会被抓去受尽凌辱。想到这里,慌忙摸出靴子里的吹雪,横在胸前。
紫颜扑哧一笑,手指凌空一弹,长生仿佛听见弦响乐动,是直入心底的音。
傻瓜。原来这个音弹响在他额头,紫颜空灵的语声像翠鸟雀跃,是这里的人啦,你们俩紧张什么。的
长生松了口气,把匕首插回靴中。侧侧收针入袖,两颊有胭脂般的微红,紫颜笑盈盈地道:我怎会轻易带你们入险境?
马车前方很快现出人影,两个身著青麻袍衫的汉子手持长枪立在路上,光着右臂,体形彪悍。萤火勒定缰绳,叫道:我们是过路的,两位是?
那两人警惕地横过长枪,萤火一皱眉,暗地里运足了内力,一旦两人想出手就先发制人。
这时,紫颜笑着掀开帘子招呼:还记得我吗?他一身官绿杭罗直身,万千风流莫可学。这样妖媚的颜色人间能见得几回?年长那人立即想起,恭敬行了礼,满脸喜色道:竟是紫先生!有五年没见了吧?太好了,稀客上门,谷里又要热闹了。
他身边年轻的小伙子纳闷地望着紫颜,觉得若是男人长成这样,也太好看了些。紫颜轻笑道:无咎,你们如今有人专门在谷里巡逻吗?
无咎苦笑着望了一眼长枪,锃亮的枪头不知饮了多少鲜血。他疲倦地说道:到谷里来盗朱弦的人太多,前几日更害死一位蚕娘,着实可恶!
凶手抓到了么?
逃走了。真不争气,竟是谷里人干的,定是内外勾结,想把朱弦弄出去。
紫颜若有所思,凉凉的风过,无咎忙道:先进屋喝杯热茶,这些事慢慢儿再说,谷主知道先生来了,一定欢喜得紧。对了,新摘了七两兰舌茶,正好拿来尝鲜!转头叫身边的年轻人:明吉,带这位兄弟去停马。
紫颜叫侧侧和长生下了车,跟随无咎往山林深处走去。
萤火驾着马问明吉:你们谷里有几位蚕娘?明吉伤感地说道:饲养渊冰蚕和天火蚕的各有三人,等它们交配后生下异蚕,交由青姨专心照料。如今死的就是青姨!萤火听他叫那蚕娘叫得亲切,道:她是你的亲人?
明吉摇头:她是外乡人,无意流落到谷里来的,谷主见她手巧,就把养蚕之法传了她。唉,谷主为这事整整搜了三天,可惜叫那小子给跑了?
嫌犯叫什么名字?
明吉咬住了唇,道:若叫我抓到他,非揍死他不可!不过这是我们自家的事,紫先生是谷主和无咎叔的朋友,你们就安心作客吧!
萤火瞥了他一眼,心想这小子倒有主见,也不勉强,把马车牵到一处水草肥美的湖泊边,解开辔头放任马儿撒蹄游走。
明吉随后带了他走过高低起伏的几个土坡,而后穿过一片矮松林,视野突然开阔。一色媚绿的萱草依附在绵延的山坡上,伴着秩序井然的几十户木屋,一派悠然的桃源景象。闲适的马儿甩着尾巴啃草,放养的小黑猪肆意地在田间畅游。萤火望向前方,紫颜一行人已经走到一座气势宏伟的木屋前。
迎面走近几个长者,簇拥着一位灰白头发的青年,正是皓月谷主承天。
他从万水千山中走来,山水就是他永世不老的容颜。长生仔细端详,见他一袭绛色细葛袍子贴身穿著,衬出举手投足的风流意态。又因满头灰白的长发,使得文气的面容不笑时略带了威严。如果这世外之地是一碧如泓的翡翠,承天就是翠玉里包裹着的那一丝红翡,静谧地散发光芒。
我到底还是老了。他抚着一缕白发对紫颜感叹。象牙色的肌肤熠熠闪亮,那是青春独有的标记,可是伸出手来,赫然是崎岖纵横的经脉。
这几年谷主太过操劳了罢。紫颜叹了口气,为他修改的只有那一张容颜,可见岁月依旧是不饶人的。
哈哈,有这张脸就够了,我可不是来为难先生的。承天放声大笑,亲热地揽住紫颜的肩,拍了两下又趋上前紧紧抱了抱,松手笑道:先生给的方子太繁琐,懒得叫她们侍弄,除了面皮外其他都老了也是自然。日夜盼着先生,想不到今日来了!那些朱弦竟用完了么?
紫颜道:好东西总是用得快。
承天点头,惋惜道:可惜先生来迟一步,朱弦叫人给盗走了。
他说话风生水暖,长生恍神间已到了室内。碧玉双螭杯里兰舌茶轻缓浮沉,这种不存于任何典籍中的茶叶,有冷静沁人的香气。长生放下杯盏,鼻尖一抹挥不去的余味,仍诱得他复又端起杯抿了一口。
直入肺腑的清新,令到他耳目一爽,这才重新听见承天和紫颜的对话。
今春本收了九两二钱丝线,先生也知道,皓月谷值钱的物事就这一件,拿出去换些银两维持二百多号人的生活,着实不易。承天说话的口气像个当铺的老板,要和紫颜讨价还价。长生听了暗暗偷笑,在这与世隔绝之地还是摆脱不了分毫打算的计较,人想在世间生存注定要为身外事所累。
紫颜微笑不语,承天的话进了他耳中自有别样涵义。朱弦在市面上一两千金,谷里物产丰富,自给自足并无。只是包括承天在内的谷主、长老之类有诸多奢侈爱好,就不是小小九两二钱丝线可以满足的了。
他移目望向杯下的紫檀半月桌,桌面镶了一块光滑的玛瑙,正看莹白如玉,侧看殷红如血,乃是上品的夹胎玛瑙。再看过去,木屋内陈设无不雅致精巧,连乍看平平无奇的剔牙杖儿亦是象牙打造,殊为不凡。也许,人在拥有了一件举世奇珍后,理所当然要求更多。可惜今次来得不巧,谷里已没有朱弦可以交换。
既然来了,这方五色石砚还是送给谷主,本想紫颜说了一半,心想自己竟也俗了,便淡然微笑着递上。
承天推辞了两句,拗不过紫颜的盛情,把砚台收下了。这时萤火走进屋里,见到紫颜的失望之色,低声问过长生。无咎在旁插嘴道:谷主,现下那小贼未逃出谷去,不如承天瞪他一眼,招呼紫颜道:先生远道而来一定累了,今日我做东,诸位饱食一顿后再做安排如何?
紫颜点头应了,叫长生拿了行李,随无咎到客房里歇下。
掩上门,一行四人围坐桌旁,侧侧立即说道:我看,那谷主有心隐瞒什么。萤火忙把从明吉那里听来的话说了。长生急道:把凶手抓到,不就能找到朱弦了!他想不通如此简单的事,一个个非要像猜哑谜似地不说透。
紫颜道:这里两百多人世代居住,彼此沾亲带故、恩怨纠缠,我们是外人,不必多管旁人闲事。
侧侧本有心弄个明白,见紫颜意兴阑珊就罢了,舒服地往椅上一靠,捧了茶慢慢在喝。
长生嘟着嘴道:万一万一那凶手还没跑掉,仍在谷里呢?我们岂不是很危险?
萤火不动声色站于他身后,紫颜展颜而笑,朝他努了努嘴。长生见无人支持,犟脾性反而上来,一心想暗中查个明白。当下故意起身,道:我去厨房看看,荤腥的东西少爷不爱吃,我去吩咐一声。
长生前脚刚走,紫颜就让萤火跟着他出去。
承天可能有难言之隐,毕竟他谷里死了人,你打听时不要太刻意了。
这点小事难不倒萤火,欣然领命而去。
侧侧无不遗憾地叹息一声:唉,一年才得九两二钱的丝线,只够做三件丝衣,真是太少了!
紫颜一本正经地道:五年前我换了二钱丝线,就修补了几十人的脸面,还做了一件心爱的披肩。朱弦若是缝衣,九两能做成十八件,其质轻薄人间罕见。不过太薄的衣服,你们女儿家敢穿吗?
侧侧本想说有什么不敢穿的,见了紫颜一脸打趣的神色,啐了一口,慌乱地端起茶喝了。咦,竟差点呛到鼻子里去。她越发飞红了脸,被紫颜温柔地拉过,取出一块红绡帕为她擦去茶水。
侧侧眉梢眼角皆是笑意。旖旎绮思,说的便是这一刻了罢。
余下来几日四人在谷中流连风景,整日无所事事。长生逐渐了解到,五年前紫颜曾以价值连城的佛门经幢换取二钱朱弦,那经幢上饰金、银、琉璃、砗磲、玛瑙、琥珀、珊瑚七宝,光华璀璨,不可逼视。自从五年前紫颜拿出来之后,就被承天藏于房中,再也没有一个人见过。
而长生知道,七宝经幢连昔日紫府的一座屏风也比不上,想来是哪位主顾所赠,毫不稀奇。当皓月谷中人艳羡地说起这桩传说般的往事,如何引起全谷骚动,如何勾得百人围观,他却听得快要打哈欠睡着了。
不知觉中,他的眼界已被熏陶得很高,寻常东西入不得眼。而且那些以珠宝堆砌的宝贝,他跟随紫颜一年见得多了,再不会惊奇。
倒是朱弦,确是天地间难得的奇物。听说那种交配后的异蚕白天通身火红,像天火蚕一般体貌;到了夜间就通体晶白剔透,仿佛渊冰蚕附身。这种蚕不吃桑叶,只吞食皓月谷才生长的海合欢之叶。成茧后,体形比寻常蚕宝宝来得小,每只仅能抽丝百丈,二十只蚕才得一钱朱弦。皓月谷饲养了多年,每年能存活的异蚕也就两千只上下,能收集到十两朱弦的年份很是罕见。
这朱弦夹杂红、冰双色,可用特殊技艺将之分成两股,红者抚之则暖,冰者触之清凉。若以这来之不易的丝线织衫,则不沾尘污,不惧水火,细洁匀净,薄若烟雾。善丹青者可制为画布,善绣者可织成锦缎,至于紫颜之类善易容者,则有了最为纤细柔韧的丝线,连接起破碎的容颜。
惟其珍贵,才会有博闻广见的寻宝者前来这里,或以奇珍异宝交换,或是不怀好意暗中抢夺。来交易的人中又以南方和中原的丝绸商人居多,竞争的商旅往往因利益的纠葛,在谷外就针锋相对。谷中人也因此受到极大冲击,常常被分化成几派,支持与不同的人做生意。
今次的矛盾就因此而来。在纵横大陆的商队中,以独州发迹的骁马帮和南田兴隆祥实力最为雄厚,一个纵横北疆与诸多王国部落交好,一个驰骋南方甚至远航至无人烟处。骁马帮带来了金银器皿、皮毛人参、剑戟兵器,兴隆祥则预备了各色香料、犀角象牙、宝马玉石,每一件都令谷中人割舍不下,却又必须从两者中选出一个来做生意。
对这两家来说,各买一半并非双赢,而是彼此都失去占上风的机会,因此绝不是他们会选择的结局。
就在承天和谷中长老商量到底要与谁家做生意之时,九两二钱的朱弦被人盗走了,那夜轮值看守的青姨也死在蚕室。当日巡逻的守卫重明留下沾血的佩刀后不知所踪,怀疑是与哪个商队做好了交易,只因那两家商队在听说朱弦被盗的讯息后,当时就有要离开的迹象。好在长老们一心想找出朱弦下落,阻止他们离谷,并且封锁整个山谷搜寻了三天,可是都没有发现重明和朱弦的任何蛛丝马迹。
这些是长生打听到的消息,相比之下,萤火向紫颜报告的就更为详尽。
因皓月谷地处北方,骁马帮的珍宝并不中承天的意,谷主很倾向与兴隆祥交换货物,只是对方的要求比较苛刻,造成生意久谈不下。相比起来,骁马帮的货物是他们的两倍,且为了把朱弦运往西域,很有诚意想做成这笔买卖。
事发时正是承天宴请两个商队头目之后,据可靠的目击者称,谷主很想与两家同时成交,怎奈两方都不同意,于是酒宴不欢而散。再接着就发生了命案。死去的青姨并非皓月谷人氏,乃是前些年流落至此,为谷主收留后因心灵手巧,成为蚕娘中最得力的一位。
今日,正是这位蚕娘发引下葬的日子,承天将带领全谷上下为她送葬出殡。
谷中樱花尽谢,一地红粉如萍,就像青姨匆匆走完的一生。
天初一亮,在安放灵柩的门外,萤火闪电般飘近,两个守灵的女子尚未看清,就被他用巧劲捏住了要穴昏厥过去。紫颜身著一袭凝光衣出现在屋中,他来查看青姨身上致命的伤口,想知道是否有法子追寻到凶手。
打开棺木,他没有想到会是那样的一个结局。
如果有选择,他宁愿不曾触及这具尸体,不去见那一张容颜。
里面躺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宋小竹的娘亲,有他至为熟悉的面容。在看到她后,紫颜的手突然冰凉,他知道他曾经看过的面相不曾有误,小竹确实是找不回娘亲了。
可是,他真的很盼望他也能错一回,就这一回。
他为她的画像易容,那一刻她尚没有死,他却到底没能修改她的命。命中注定的果真是逃不过去?紫颜猛地抬头向外注视冥冥虚空,微微发亮的天色似乎在嘲笑他无力的挣扎。只手不能遮天,纵然他的手再巧,也改变不了既定的无奈。有一些痛必定要承受,有一些人不得不离别。
这世间太多的悲哀,而他终不是神,不能随心所欲。紫颜感到强烈的挫败感,看到青姨额头上残留的钝器伤口,他有一点恨。若是他们早到几日,在得知了小竹在寻找她的消息后,青姨就会离谷寻女,惨剧便不会发生。
老天偏偏没有让他们早一刻到达。
音弦断绝。
他忽然心中一紧,像是有什么东西敲击了他的心壁。这一敲就把紫颜拽离了心事之外。他是紫颜,看过太多生离死别,须知这便是人生常态。他要找回洒落不拘的心态,要懂得不动心。
紫颜立即掩上棺木,连萤火也不需要知道青姨的身份,侧侧更不必知晓。就让这一切尘封在他的记忆中。
小竹将会继续怀着能找到娘亲的微弱希望,活下去。
萤火守在门口,很奇怪为什么紫颜瞥了一眼就不再看。但这是紫颜,有天生洞悉一切的双眼,萤火想,他必是看出了个中蹊跷,才笃定地关好棺木。于是当紫颜走出屋子,萤火也就毫无犹豫地跟着他返回住处。
谁也不知道,那一眼会有多么心酸的故事。
侧侧和长生在房里等他们回来。
缠了茯苓熏染过的红罗,一柱黄蜡无声地在青花烛台上燃烧,永远要以落泪来证明存在。紫颜收拾情绪,微笑着抹去心头细碎凌乱的优柔。
我要进山一趟,你们去为那蚕娘送别吧。
侧侧蹙眉:山里蛇虫蚁兽的,叫萤火跟着你。
紫颜一挥衣袖,姽婳所赠的香囊登即散出咄咄香气,是这样的销魂摄骨。侧侧圆睁了眼愣愣嗅着,怪哉,明明是好闻至极,却为何寒自心生?甚至禁不住他的秋水神光,龙泉霜雪般欺压过来。剑锋一样的眼神,连萤火也惊了神。
长生更是后怕,不知少爷怎转了性,要去深山里披荆斩棘,想到这里摸出匕首,道:少爷,路上杂草多,要不要称手的兵器?
紫颜莞尔,拍拍他的小脸,笑道:傻孩子,我又不去挖宝,随便走走罢了。招呼萤火道:你陪着夫人和长生,骁马帮和兴隆祥的人今次也来,我不想和他们有任何冲突。
侧侧听见,眼珠一转,道:对了,我们带了多少货物,不如和这两家交换看看?朱弦换不到,其他的好玩意也成。
紫颜点头应了,有商队绊住侧侧,他就可安心做他想做的事了。
独自一人寻到重明的家中,仅有一个独院,三间正房。一个头扎红巾的少女正在喂猪,眉宇间锁着淡淡的忧愁。她心不在焉地望着小黑猪,喃喃自语像是在倾诉什么,以致当紫颜走到面前仍没有发觉。
你是重明的妹妹?在紫颜看见她的同时,亦于瞬间透析了她的命运,知道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他心下叹息,宿命啊宿命,究竟要让他窥见多少人生中的无奈。
少女跳起来,警惕地拎起手上的泔桶,在看清紫颜一身华衣后无措地把它藏在身后脚下,慌乱地点头。等最初的紧张过去,她怀疑地打量紫颜,道:你不是我们谷里的。
我是谷主的朋友,想问一下当日之事
没什么好说的,我哥哥已经不见了。她的泪就要夺眶而出,但她飞快地转身,忍住了泪往屋里走,等抓到他,你们就会得到想要的,不要再来烦我!
砰房门大声地关上,隐约有抽泣声传来。
三只小黑猪迫不及待地冲到紫颜脚旁的桶中抢食,哗的一声打翻了桶,泔水流了一地。紫颜轻巧地跳过,几下闪到门前,大门漆光黯淡,家中清苦是重明相助外人的原因吗?身为谷主的承天大概是永远不会与这些牲畜打交道的。
你,觉得你哥哥会做那样的事吗?
他知道她就在门后,听得见一颗心的绝望,便把原本打算告诉她的更多真相掩埋于心。
沉默了好久,紫颜轻轻唤她:我知道你听得见,告诉我,你哥哥会杀人吗?
不会。可是我信有什么用?她声音嘶哑地哽咽。
你叫什么名字?
重芳。她幽幽地从门后吐出两个字,开了门。
来,告诉我你哥哥的样子,让我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如果无法立即告诉她,重明已不在人世的消息,如果重芳知道她注定不能和兄长相依为命,那就让她在回忆里想起哥哥点滴的好,再一次于画像中触摸他的存在吧。
只是,紫颜扪心自问,他会看错吗?知人识面,看透善恶祸福,他竟真的信一张容颜可以告诉过去未来?相有前定,但心念可改。可惜每每他于事后扼腕,来不及挽救一张张已逝的面容。
斯人已去。在绘完重明的像后,紫颜更清晰地察觉到这点。如果盗走朱弦的重明已死,那么价值连城的朱弦,会在谁的手中?
他不禁往屋外繁茂的丛莽看去,如果皓月谷的大地是一张面容,他要查看是否有易容过的痕迹,他知道真相就在这片丛莽的深处。曾经发生过的任何修改,他都会一丝一线地找出来。
一个人走入林中,清凉的气息与微温的阳光一齐扑面而来,指缝里看到的天有一层七彩的光晕。泥土淤黑松软,踩一脚就像陷在青丝堆里,伴随轻微的草叶折断声音,令人心情平静。
入到背阴处,随意可见细小如粟的淡紫色小花,若挖出下面的根来便是一品贵重人参。皓月谷的宝物并不止异蚕一件,然而却都比不上它那般价值千金。当一件异宝发出的光辉远远超越了它物,世人的眼睛也只会看得见它而已。
异蚕最爱吃的海合欢,巴掌大的叶子如丝绸缀满整座山谷,仿佛能听到窸窣的咬啮声。切切,切切。紫颜伸手抚摩,猜想青姨在背井离乡后来到此地饲养异蚕的心情,一个重生之地,一种怀想的遗憾。
而重明呢?本该是他守护的家园,他却轻易地舍弃了么?他的佩刀毅然砍向了青姨,尽管在紫颜看来,少年人的面容并无狰狞。那么,杀意迸发于一念间?唾手可得的财富,就可歪曲人原本纯真的笑容。
重明,如果你已死,你在哪里?紫颜抬头眺望绵延的林木,不尽的绿色写满生的渴望。他浅浅笑着,飘然的身影犹如白雾漫进了绿纱帐中。
紧随其后,隐隐有一条淡青的影子掠过。
走了不多时,前方的林木里忽然长出两道人影,齐齐将紫颜拦下。
谷主有令,任何人不得擅闯缥缈林。
持枪的两个年轻守卫未曾想会遇到外人,一怔之后,面色添了凶狠。在紫颜看来却是色厉内荏,经不得触手一碰。
哦?
紫颜的笑容里有深深的魅惑,两个守卫不解地瞪了他看,渐渐地发现他的脸失却了血色。是地底潜上来的幽灵吗?两人心中的惧意刚刚浮起,忽然见到承天立于面前,威严地对了他们蹙眉。
连我也不能进缥缈林吗?不可侵犯的声音如震雷炸下。
这是如假包换的谷主!两人急忙跪地,恭敬地让出道来。
紫颜一笑,如幽香飘过。抛于身后的两人始终不敢抬头。
又行数十步,他停下,猛然向后望去。林木默默地陪他静立,这是一个被人遗忘的所在,只有他一个人与天地共呼吸。山色寂寞。脚下是越发柔软脆弱了,仿佛随便一踏地就会折断草叶的茎脉,听到暗暗的哭泣。紫颜环顾四周,白色烟尘悄无声息靠近,这山林已然起雾了。
林如其名,他进入了一个巨大的迷宫,看不见远方的路。而他却偷偷窃笑,胸有成竹地迈出了一步。
悬空。
下落。
他竟不知不觉走到了悬崖,被温柔的大地和漫天的迷雾欺骗了眼睛。
紫颜的身子凌空直落!他,看见了,风。
一支雪白的鞭子飞出,如蟒蛇准准卷住了他的身子。悬崖上逐渐现出一个人影,居高临下地望向紫颜。这个人就像猛虎立于山头,白云亦在他脚下匍匐,紫颜仰起头,空出手招呼道:哟!
一声冷冷的鼻音。犹如俯瞰群兽时的眼神,那人低头不屑地摇动手中的鞭子,嘲弄地说道:你也会有今日?倨傲的口气别无分号,正是照浪。
紫颜不语,狡狯的双眼晶晶闪亮,照浪忽地醒悟,皱眉道:你是故意落崖,为了诓我出来?
紫颜微微一笑:有时候对手比朋友更可靠。
照浪真想松开鞭子叫他掉下去算了,却又于心不忍,只得把这个讨厌人儿拉上来。眼看着紫颜缓缓被拉上,伸手的刹那,他的唇角有一线不自觉的笑意。想看到紫颜有难堪狼狈的一刻,没想到反被这狡猾的家伙摆了一道。
不过不着紧。有时候纠缠也是一种享受,看藤蔓相绕,曲茎连天。谁柔韧的枝叶可以困住谁,谁又能过尽千帆,悠然坐看云起。
两手交错。
像是雪夜触到了风霜打落的梅花,掌中有沁人的寒意。果然如照浪所想,紫颜是玉石般冰冷的人儿,颜面上即便再锦簇热闹,藏于罗裳下的身躯依然波澜不惊。他温暖的手微一用力,渡过掌心的热,来吧,看我能撼动你到哪一步。
紫颜眉眼带笑,仿佛握住只是一根老树,丝毫不理会指尖传来的温热。踏上安全之地,他拍拍衣上的浮灰尘垢,叹息道:唉,可惜了这件凝光衣
沾尘的雪衣污浊不堪,他却是泥沙里发光的珍珠,叫人不愿把目光挪开。照浪凝视半晌,徐徐说道:幸好你没死。
说的是如今还是前次?紫颜不由轻笑,弯弯的笑眼像一捧波光潋滟的清泉,明亮地刺着照浪的眼。照浪的援手是吹面不惊的风,拂过便过了,并没有承情的打算。
照浪很是不爽,声音突然阴沉:你那个随从是叫萤火吧?有点面熟呢!
紫颜不动声色地微笑。这个人有野兽般的直觉,的确,萤火在千丈峰的崖壁上曾经依稀察觉到有人跟踪,可照浪竟能感觉萤火心头掠过的那一念。这位城主的可怕之处,恐怕在以前的较量中远未显露。
哎呀,紫颜浅笑着转移话题,其实我,刚才掉了件紧要的物事。他站在崖边向下探头,指了悬崖深处道:你看,就在那里!
他在意的会是何物?照浪自信眼力过人,在这漫天迷雾中却不敢夸口,当下哼了一声,像鱼儿落水般往崖下跳去。的
我替你去找
紫颜终于呵呵笑出声来,好奇心是个好东西呢,有照浪出手,他想要的东西一定可以拿到。悠闲地在崖上坐下,他回想起刚刚坠落的那一刻。透过重重迷雾,他确信看到了难忘的一幕,想来,是天意让他有此一瞥,解开了心中疑惑。
照浪很快回到崖上,手中持了一物,啪地丢给紫颜,冷冷地道:原来你骗我。
紫颜欢喜地拿着它,笑道:我本想再跳一次,可城主必会再次相救,两次救命之恩可就还不起了。
哼,你不问我为什么追来?照浪望了他手中之物,不解地摇头,竟有工夫管他人闲事!
紫颜敛了笑容,闲闲答道:要是城主想我死,又何必救我?既不想我死,就请陪我多玩一阵吧。浓雾洒在他的双眸,黛色睫毛掩映的郁黑心事,是照浪看不透的执著。
此时照浪如嗜叶的蚕,切切磋磋于心头啮咬,陪他玩下去呵,就这样燃起漫山烈火,醉生梦死。
两人对望,一颦一笑,眉梢眼角看得这般分明。要记住的是这张容颜吗?照浪自问,千里相随,他抛下荣华富贵找寻的是一个真相,他要拨开迷雾见到蜿蜒在深处的谜底。可是多少次都看不够,对面这人始终有百看不厌的色相,有时,竟不忍心戳破那层面皮。
声色迷离,惑的是眼,乱的是心。
紫颜回到居所时,长生已等到不耐。
少爷!骁马帮和兴隆祥的人要走了!长生急急奔过来,递上一身茄花秋罗衣,夫人已经打扮停当,就等少爷去赴宴了。
赴宴。
青姨刚出殡,就放这些人走了么。紫颜的唇角挑起一抹不可捉摸的笑意,摸了摸怀中那件物事,是时候看一场人情冷暖,聚散离别。
长生眨着眼,紫颜的身上有一股杀气,站近了就要扑杀过来似地,眉眼扫到便觉得生痛。他迟疑地问:少爷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长生,跟我去看戏吧。
笑眼弯弯仿佛平日模样,长生却觉得有点不同。是错觉吗?杀气如遁迹的蛇溜回草丛,惟余被惊动的杂草在心头簌簌作响。忍了半晌,长生还是说道:少爷,你好像变得不太一样。
是嘛?紫颜眼中掠过一道精芒,转瞬化作了滴水的温柔,拍了拍长生的肩,走吧,去了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丝弦声动,歌舞流光。
孔雀杯,琼花酒,欲醉不肯见白头。镶银雕漆的茶盅,彩釉水晶的酒盏,席上觥筹交错,其乐融融。承天领了皓月谷十来位长老,频频向骁马帮、兴隆祥及其他商队劝酒,侧侧与萤火在角落冷眼旁观。
紫颜到时,侧侧诧异地抬头,今次他竟穿了她挑选的衣裳,没有多加挑剔。轻咬了唇,她粲然含笑起身相迎,萤火略一迟疑,垂手低首跟随其后。
是紫先生到了。承天笑着捧杯走来。金波玉液喜气动人,谷中是太平盛世,并无丝毫值得担忧。席间诸人皆把目光汇聚,见着了画中走出神仙般的人,就像入梦。
紫颜并不接杯,平静的语气里隐藏惊雷:置杀人凶手于不顾,各位倒也喝得下酒。他缓缓环视全场,众人随他的注视停杯。酒中滋味呛人,彼此心头均嫌酒烈了,茶苦了,弦乐刺耳,歌舞碍眼。惟有眼前这尊身影,恰到好处地打破了苦心营造的平衡。
兴隆祥会主风澜年过四十,老成持重,寡言少笑。他颇为倚重的侄子风柳性子却急,按耐不住跳出来应和道:先生说得极是,我兴隆祥要走也正大光明地走,朱弦失窃一事务请查过水落石出,不能让我们不明不白地回去。
侧侧微转过脸,低声道:我用你的一件胭脂雪袍子,和他们换了十二只刻花金碗、一对三彩狮子、一把螺钿紫檀阮咸,还有一只双面镂空的鎏金香囊,这就给你换上。
紫颜嗯了一声,关切地望着承天要如何作答,似乎没有听见侧侧的话。长生暗想,若是在往常,少爷听到他心爱的猞猁狲袍子被侧侧换掉,绝不会这样无动于衷。究竟出了什么事,令他这般投入动容。
承天拂了一把额前的刘海,发下是郁悒的双眼。如同找不到水源的忧伤狮子,他怔怔叹道:整个谷里搜寻遍了,重明那厮早不知去向,或许,朱弦已被偷出谷去了。
紫颜清滢的眼眸忽然亮了亮,长生心如明镜,是了,少爷必知道了重明的下落。此趟他是有备而来,不辞辛苦地走到这里,少爷不会仅为了取一件异宝这样简单。长生的心咿呀划过一个音,依紫颜的心性,每一举动都可能有背后的深意。朱弦虽价值不菲,却绝非它物完全不可替代,他苦苦要追根究底为的是什么。
骁马帮二帮主景范此刻开了声,若说其他人是陷在井中的蛙,他便冷如崖上的松,语气有不容置疑的坚定。
罗嗦什么,我们今夜就走,有本事你们搜身就是,耽误了行程,十两朱弦也补不来。
风柳轻蔑地答道:要是你们大帮主在此,恐怕不会背负偷窃的恶名上路吧!
你再说一遍看看景范言辞虽利,语气却不温不火,你们会主尚未开口,哪有你这小狗咆哮的余地。
风柳气得就要上前,被承天递过一杯酒,劝解道:罢了,是我这谷主不称职,律下不严,闹出这场风波。唉,我再派几队人马出去搜寻,看能不能找到别的线索。
风澜与景范对望一眼,别无良策,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紫颜呵呵轻笑,一出口又是煽风点火:缥缈林那处,可要多派人手才好。承天觉出不对,向他走过来,直视他道:先生何出此言?风澜与景范皆是老狐狸,听出别样意思,纷纷凑近过来。
哎呀,没什么,紫颜摇手,笑容无辜天真,像未经世事的少年,那里路不好走,早上我差点摔了下去。承天勉强笑道:先生为何乱跑,那里多雾多崖,最易出事。暗想明明派了好手驻扎,怎会放紫颜入林,当了风澜与景范的面却不便提。
风澜朝紫颜抱了抱拳,客气地道:先生进缥缈林,可曾见到什么稀奇物事?他深知紫颜来历非凡,绝不会无的放矢在席上胡乱说话。一个人唱戏不若有人帮腔,因而立即搭话。景范面露微笑,显然与风澜想得一样,事出后两家俱派人查探过,那缥缈林地势险恶人烟罕至,就随便搜了搜。没想到弱不禁风的紫颜竟能找出线索。
众目睽睽的焦点。
侧侧安然睇视,紫颜永叫人舍不得移开目光,炫华靡丽的衣饰再恰当不过地成为瞩目的中心,这是她心上翻云覆雨的那个人。
我找到一个人。紫颜察言观色。眉尖轻蹙或是眼角微阖,哪怕是心头的战抖与挣扎,逃不过洞若观火的眼。
承天一惊:你是说重明?
风柳大喜:哎呀,真的吗?快带他出来,问清楚是怎么回事。
风澜与景范看得见彼此眼中的惊诧。宴席外有十数名皓月谷的守卫,他们怎会没瞧见被追缉多日的重明?等不远处一个不声不响的蓝衣少年取下脸上的面具,众人才惊觉出声,那真是如假包换的重明。
在人群后赧颜低头的重芳猛然抬头,哥哥。伫立在席前那个挺直的身影是他吗?背负了叛徒的罪名,他还敢走到大庭广众之前,那么,是到了昭雪冤情的时候了。
守卫齐齐涌上前,把长枪架在重明脖子上。锋利的枪口对准了他,重芳大呼:不要几个长老窃窃私语,末了,其中一人对承天道:问清那小子当晚之事,为什么阿青会死在他的刀下!
一谷之主承天浮起煦暖的笑容,像是情人呢喃细语,柔美的声音传入耳膜时连侧侧亦觉心动。重明就这样目瞪口呆地望着谷主,听他说道:那么,究竟那一晚发生了什么?
景范心神摇簇,侧目看见萤火中指一弹,心下忽地警觉。承天用的是音惑之术,若不是紫颜手下这人警醒,恐怕连他也要着道,急忙摄定心神。侧侧没想到承天有此本事,一时不慎,被萤火点醒,立即神志清爽。萤火瞟了一眼紫颜,他一动不动定睛对了承天,眼眸湛明澄亮,没有被迷惑的迹象。
重明如同中蛊,眼神呆滞地凝望空处,喃喃地道:那夜是我轮值,走到蚕室外听到有人和青姨发生争执,就进屋查看。结果见到谷主用刀胁迫青姨,我以为看错了,走近呵斥两声,青姨伺机去夺谷主的刀
混账,你信口雌黄!承天没想到重明中了音惑之术,仍然直指自己,不由恼怒开腔。一旁的长老肃然道:等他说完。承天冷哼一声,双拳紧握,紫颜眯着眼若无其事地笑着,一副等了看好戏的架势。
谷主反手用刀柄一劈,撞在青姨额头,令她晕了过去。我见状急了,抽出佩刀质问于他,他却狠狠一刀插在我腹中重明说到这里像是失去了意识,语声低如异蚕啃咬海合欢,终不复闻。
宴席上的奏乐尴尬停下,有人不小心碰着了琴,喑哑地曳过一个音,就像热锅里浇了更多的油,呲地溅在每个人心头。孰真孰假,是非难辨,茫然看去谁都如戴了面具,有另外的一张脸。
风澜与景范一脸狐疑,几位长老亦是沉思不语。长生只顾偷看少爷的神色,侧侧发觉他的异动,瞥了紫颜一眼,暗想:莫非他今早走了一遭,就已知道全部真相?心下虽是不信,可今次他分明与往常稍有不同。萤火灼灼的目光落在紫颜的背影上,感到少爷周身浮泛出更多的凌厉,甚至杀气。是什么令他如此外露着情感?眼前的案子必有不寻常处,可惜他一如既往地参详不透。
可怜的重芳被哥哥所说的事实震晕了头脑,惟独她是毫不犹豫地相信重明所说,尽管她炽热的注视没有给哥哥带来一丝清明。她很想站到重明身边,大声请求谷里的父老信任他一回,只有她知道哥哥是多么热爱这里的生活,不会伤害任何一个生命。
承天失去了耐性,提高了声调冷笑道:这事要么就是重明胡说八道,要么就是那夜有人假扮我容貌,各位怎可听这叛徒一人乱说!
他的辩解并不有力,紫颜当下悠闲地端起酒杯,走到他面前笑道:谷主那夜可有人证,能证明当时你不在蚕室呢?
承天看了看重明,蓦地明白过来,指了紫颜怒目而视:紫先生!昔日你为我改颜,我十分感激,自问对你毫无亏欠,为何你今日要派人假扮重明,栽赃嫁祸陷我于不义!你究竟是何居心?他的语气咄咄逼人,几乎就要拎起紫颜的衣领大骂。
紫颜又成为注目的焦点,他却哈哈大笑,像对承天的回答期待已久,不慌不忙饮下那杯酒,在众人焦渴的等待中慢条斯理地说道:
你告诉我,为什么你会说重明是假扮的呢?即便我精于易容,为什么你就能一口咬定我带来的人是冒牌货?只因你知道真的重明已经死了,对不对?他被你一刀插在腹部,流血过多,死得很彻底很干净。可是你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会死不瞑目。你是知道的,他用多么震惊的眼神望着你,居然死在最尊敬的谷主手中,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事实。因而他死死抓住了你那把佩刀,抓得是那样牢,连你也无法拔出,只有任由它和尸体一同长眠于缥缈林的悬崖下。
紫颜说到此处顿了顿,玩味地欣赏这个令众人窒息的惊异真相,直到把所有表情收于眼底,他才满意地续道:但你千算万算没有料到的是,缥缈林的雾气太重,你竟没察觉他的尸体挂在了半空的树上,并不曾落到深渊之中。可笑的是让你没有发觉这些破绽的是你自己,以缥缈林地势危险为由不许巡逻的人靠近,白白失去了重新掩饰痕迹的好机会。你说,这一切是不是所谓自取灭亡?
承天呆呆地低头不语,他抵挡不住种种猜疑的目光如火般焦烤着背脊。这时紫颜扬手丢出一把刀,刀锋上的暗红已变得发黑,血色凝结的形状像极了一张微笑扭曲的嘴,如在嘲讽承天的机关算尽。
这是你的佩刀吧!听说皓月谷的佩刀人手一把,谷主是否能解释一下,为什么你随身的刀不见了呢?
紫颜的话掐灭了承天仅存的侥幸,他俯身颤抖着拿起那把刀,那一刻的动作缓慢而卑躬,让皓月谷中的人倍感惭愧。紫颜像青天般高高在上,含笑看他俯首如认罪,正在这时,承天忽地用力抓住了,仿佛是最后的救命稻草,凶神恶煞地砍向紫颜。
侧侧和萤火皆在座上,救之不及。长生惊呼:少爷他的音卡在喉间,未等发声,紫颜啪地一掌打掉了那柄刀,把承天摔出几丈开外。侧侧立即说道:你不是
那个紫颜邪邪一笑,倏地荡回席上,用手揽起她的纤腰,大笑道:早知道多占一点便宜再说。侧侧满面羞红地推开他,萤火终听出这人的声调,眼中射出一道怒火。此时长生也明白这个少爷是假的,先前觉得怪异的地方都有了最好的注解。
昏迷的重明忽然有了天下最迷人的笑意,他徐徐抹去脸上附着的膏泥,现出与那个紫颜一模一样的脸。这是皓月谷所熟知的紫颜的容颜。他一现身,没人再关注那个赝品一眼,而假冒紫颜的照浪也浑不在意,相反,更惬意地以局外人的身份凝视紫颜,看真身如何一举一动。
惟有长生拉着那件茄花秋罗衣,忿忿地道:把少爷的衣裳给我脱下来!心想紫颜最为心疼衣服,被这俗人穿过还了得。照浪斜睨他一眼,嘿嘿笑道:只怕褪不下了。故意卸去缩骨的功法,还原成自身高大的体型,眼看罗衣吹了气般鼓胀,险险要撑破,吓得长生慌忙摇手。
侧侧此时发觉夫君竟是仇人假扮,恼怨地瞪了紫颜一眼,照浪却腻上身来,笑道:怨不得他,是我要挟须得给我这张脸,才肯襄助。你瞧,由我扮他,是不是更多几分霸气?侧侧拔针在手,冷面以对。照浪哈哈大笑,比适才做紫颜还要痛快。
长生见要不回衣裳,只得安慰侧侧道:反正少爷出了谷会换脸的,他爱用这张就让他用罢了,没什么可稀罕的。果然蛇打七寸,照浪想想这张颜面保不得几日就会被唾弃,自己若太爱惜了反落下乘,神情便失却了刚才的嚣张。
紫颜遥望重芳,灿若星辰的眼神仿佛在诉说一个承诺。重芳的身子软下来,是他,那个问去哥哥相貌的人。他终于洗清了哥哥的冤屈,可是,哥哥再也回不来了。她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紫颜走到承天面前,良久,方叹惜道:真相,是无法易容的。
几个谷中守卫上前扣住承天,长老们的眼中皆是不忍,但作为杀人者,他已不再是一谷之主。承天挣脱开守卫的手,抓住紫颜的衣襟嘶声道:你以前不是说过,无论是我天生的面相,还是你给我的这张脸,全都是大富大贵、一生无忧?你骗我,为什么我如今的命会是这样?为什么!
紫颜摇头道:相由心生。就算我给你的容貌不会变,你原本的面相此刻定被你的心修改,只是你自己见不到罢了。既是天生富贵,你又何苦贪那一时之利,想私吞朱弦呢?
承天破口骂道:是那个贱婢不识相,我抬举她做了蚕娘,她竟不肯让我拿走朱弦。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这样背叛我!他狰狞的面孔变得如恶魔一般,那张紫颜赋予的脸庞在大吼大叫中变了形。
风澜与景范怜悯地看着承天,那个谈笑自若的优雅谷主不复存在,与这样披了人皮的家伙做生意,到头来损失的只会是自己。在皓月谷守卫窘迫地拉走承天后,几个长老不得不拿出最好的酒食招待众人,以期弥补先前事件带来的不快。
当晚,九两二钱的朱弦重见天日,重明的骸骨也被风光大葬,风波平息了。
但是紫颜却绝无笑容。
他所猜测的故事经承天的招供成为了现实,承天确是先打晕青姨后杀死重明,再用重明的佩刀杀了青姨,夺走朱弦。抓到凶手,对紫颜来说并无一分可喜。他想到屈死的青姨,想到奋力救助青姨的重明,想到小竹再也见不到亲娘,想到重芳也无法与哥哥聚首,紫颜便觉得这人世充满了无奈。
当初他给承天易容时,不曾依据面相看出对方如今的凶残。是价值连城的朱弦带来的财富让他变了心吗?仅过了五年,物是人非。
他不忍再在这谷中呆下去。
临走,紫颜回到重芳的屋中,凝视着重明那把佩刀。它高高地供奉在主人的牌位旁,斑斑血迹赫然在目。血腥的气味已不复存,但紫颜清晰地记得最初目睹它的那一刻,横亘在山间的刀犹如一个神明的信物,给了他足够的信心。
重芳收拾心情,以茶代酒谢过紫颜。他了无心思,恍惚了一阵才说道:要谢的是你哥哥,他用了多大的气力,才让那一刀牢牢长在手与腹之间,留下关键的证据。他以死守护的,请你也不要放弃。
重芳黯然神伤地点头。在哥哥出事后,她恨谷中人的薄情与炎凉,一旦冤情昭雪,重重的馈赠与奖赏令她越发介意哥哥的牺牲。只是,当紫颜剖析了重明的执念,她惊觉,哥哥没有一刻放弃过这里。
直到死,他还是爱着这生他养他的地方。那也是她要继续活下去的地方,以一颗慈悲的心,活下去。
紫颜默然坐了片刻,起身,心头一片悲凉。
一行人告别的那天,谷中诸长老以一两二钱朱弦相谢。至于剩下的八两朱弦此次再不出售,让骁马帮与兴隆祥的人对紫颜嫉妒红了眼。然而紫颜只是漫不经心地把它丢给侧侧,不管她在一旁欢喜雀跃,为能多做几件云裳而陶然。
这朱弦之丝,不如趁早灭绝得好。在嘎嘎的车轮响声中,紫颜丢下这句话,闷闷地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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