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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仙侠 > 《魅生》在线阅读 > 正文 魅生之醉颜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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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 作者:楚惜刀

魅生之醉颜酡

马车在萤火的操纵下稳健地行进着。天空青蓝如洗,偶有一絮白云慢悠悠地荡过,像遗忘了归路的旅人。远处雪山的峰尖露出冰莹一角,车轮下却是不尽的青草,绵延向天的尽头。
刚路过一个湖泊,如碧玉镶在神之指上。自从看到那种纯粹的颜色后,紫颜的双眼也成了湛蓝色,闪着妖异的瞳光。
少爷,我们这一路往哪里去?长生摸着水晶窗儿,略感厌烦地问。赶了两个时辰的路,再美的风景也失却了新鲜。
是微嫌闷热的天气,一身檀缬的紫颜轻嚼着沾了晨露的花瓣,淡淡地说道:旅途的趣味在途中,长生,目的地并非惟一的所在。
老是这样沿途看风景,我宁愿下来走走。
听到长生的抱怨,紫颜放下花瓣,唇上有眩目的反光。
他微笑道:想下车吗?恐怕很快就能如愿了。正在用朱弦绣着云肩的侧侧闻言,侧耳听了听,眼中闪过一道凌厉的目光。长生奇怪她的反应,车速忽然慢下来,像后面有几头牛拉住了似的,马车犹疑不前。
萤火的声音传入车中:后面有追兵。长生一下跳起来,拉开马车的帘子冲了他喊:有追兵就赶快跑!为什么慢下来?萤火木然地道:前面也有。
这时,马车竟完全停了,长生心中一颤,抬眼望去。十数骑高头大马上,清一色的玄衣人冷然拦住了去路。中间簇拥了一个面容冷峻的男子,秋茶褐茧绸直裰,腰间系了缃色丝绦,正是骁马帮二帮主景范。
长生见是识得的,稍稍放了心,听见萤火问道:阁下为何挡路?
请紫先生和各位随我走一趟。
萤火手腕一紧,一根长鞭自袖口悄然溜出,像警惕的蛇探头冷冰冰地盯住了景范。可他顿感背脊一凉,无形的强压从四面八方涌来,眼前每个骑手的目光犹如猛隼,牢牢摄定他的举动。
几乎在一瞬间,这些人如疾风驰马到了前面。萤火缓缓扫过这些骑手,不回头也知道,后面有同样的人马截断了退路。这就是骁马帮纵横北疆的实力。
紫颜的声音云朵般飘来:跟他们去吧。
由掀开帘子望进去,紫颜斜倚坐榻,半张脸隐在暗处。一抹蓝光奇异地炫动着,景范的心立即被揪住了,怔怔凝望,直到心底被那目光统统洞悉了似的。一览无余,想来他的起念在紫颜意料之中,难怪镇定若斯。
景范挣扎着移开视线,再看持帘的少年,轻颤的手显示出内心的慌乱。一旁的紫夫人手中丝线翻腾,铰红镶黄,并不为外界所动,可是故作从容的举止透露了不安。
景范一笑,紫颜身边的人皆不足虑。
马车再度上路,长生自觉如笼中的金丝鸟,再看蓝天已是奢望。他猛一回头,对了不著一词的侧侧叫道:夫人别绣了,他们定是来抢朱弦的。
紫颜安抚地拍着他的肩膀,递给他一面镜子。
长生,学易容者要学会不动心。你的脸即便没易过容,也要喜怒莫测,别叫人轻易看透心事。
长生汗颜,镜中一望即知是怯懦的少年,眉间有不定的犹疑。再瞧多几眼,仿佛明镜要渗出细汗,如他不经意沾湿的身。
他们的腰上有刀。长生勉强想扯两句闲话,骨子里仍是虚的。
紫颜吃吃地笑,托了腮眺望远处的山峰。
这一带宝物甚多,比朱弦更难求的珍物不可胜数,骁马帮未必要对我们不利。
长生皱眉道:那会是何事?
你记得景范刚才的眼神吗?那里面并无一丝邪念。紫颜歪过头,眼中是天空明净的颜色。
车外的骏马落蹄无声,如清风拂过草原,漾起些微涟漪。长生肃然起敬,以这般神速来去的气势,骁马帮的汉子亦该顶天立地,不屑做宵小之事。
于是一行人不知去向地奔赴入一个隐秘深幽的所在。
波光山色。
山岚如纱,一丝一缕就像是飞天的云袖,逐风凌虚,香散烟飘。峰回路转之处,却又有一泓泛着氤氲热气的温泉,金灿灿的泉水犹似火烧,伴了一座竹扎的新亭。青莹的翠竹刚正中携了娟秀,掩映着日光与水光,活像蒸腾雾气里刚刚出浴的美人。
当紫颜四人被景范带到这座亭前,长生讶然发觉了当中坐了一位绝色的男子。说他绝色,只因紫颜先前易容过的无数样貌,堪堪与他打了个平手,若此人容颜天生,却又胜过了一筹。
座前瑶花琪草环绕,兰麝生芳,鸾鸟徘徊。他身著的袍衫竟以朱弦织成,素袖如玉,彩裾似霞,冰火两重天奇妙合为一体。长生被他看了一眼,心头立即跳了跳,藏在紫颜身后兀自面红如羞。侧侧亦不知怎地想到颊上的胭脂,早间抹得太淡,面容寡落无欢,却要被这人轻看。萤火转过头去,最见不得男子以容貌勾人,鄙夷地从鼻中哼出一个音来,心底里一张面庞仍在晃动。
禁不得这般容颜好。
惟有紫颜安之若素,眸中的蓝色越发鲜妍晶莹,像是要与这人区别开了,眼波熠熠流辉,如泉水上跳脱的一抹光。
骁马帮的大帮主果然瑰姿绝世。未等景范恭敬地向那人行礼,紫颜悠悠地说道,如俯瞰尘世的神,并无一丝动容的表情。
那人双眼一亮,就像是凤遇到了鸾,指了指脚边的青绫孔雀纹锦垫,以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道:来,你坐。
紫颜不动,温泉蒸出的雾气热情地游曳过来,环绕起他的身躯。隔了一丈,就如一座山,巍不可撼。
那人意识到紫颜的倔强为何,微微仰起头,笑道:本公子的确是骁马帮的什么大帮主,紫先生的话,称呼我公子千姿就好了。
公子千姿,是苍尧国的太子吧?紫颜一语道破其尊贵身份,幼好骑射,单人匹马挑战骁马帮十数位马术好手,结果大获全胜。未来的一国之君做一个小小帮主,不觉得难以施展抱负吗?
闻者俱惊。景范等骁马帮徒众知道帮主来历非凡,却不知那所谓苍尧国在何处。长生和侧侧更是茫然,好在明白紫颜通晓太多事情,也就不以为怪。萤火这才想起曾与紫颜提过这个遥远的小国,民众无不驻颜有术,当时他建议先生不妨去看看,紫颜但笑不语,想是早就知道了呵。
千姿笑得坦然,眼中蕴了跃跃欲试的兴奋,颔首道:唔,不愧是景范向本公子推荐的人,居然这样隐秘的事也被你知道。虽然能与本公子相提并论的人简直凤毛麟角,但是,紫先生说不定可以例外景范,再拿三个垫子来,看在先生的面上,赐你们所有人坐下吧。
他恩赐的口吻令侧侧恨不得飞身上前打一个耳刮子,可目睹他比女人更娇艳的容颜,心下不忍有任何伤害。枉生了一张好相貌啊,她心里这样感叹着,老老实实地在千姿身旁坐下,时不时瞥他一眼,如沐春风。
长生亦是同样心态,明明心底里觉得厌恶这个人,依旧禁不住被他的姿容吸引,就像见到另一个犹如少爷般天仙样的人物,一味地想与他亲近。
萤火算是抵御力稍强的,听了千姿倨傲的言语后,尽管对他所说的不以为然,却也赞叹这声音真如仙纶玉音,曼妙不可言。
见他们三个抢了坐定,紫颜哑然失笑,不得不坐了下来。千姿的位置比他们稍高,恰到好处地俯视着众人,犹如接受群鸟朝贺的凤,散漫的眼神对万物视若无睹。单单眼尾扫到紫颜时,会如折枝的梅花怒放,玉蕊琼靥忽地有了生气,令人失神惊艳。
景范等一众骁马帮徒众,从未见过千姿看人温暖如斯,不觉呆了。
公子请我来,不知有什么可效劳?紫颜的一句话打破了众人的绮思。强自把视线从千姿身上拉回,再看紫颜,云淡风清的脸庞,凝视多久都不会腻。像幼时放于口中呜咽吹奏的青叶,悠悠扬扬的,有清凉的声音由心入耳。
千姿伸出手,阳光下他的手浮泛流光,白瓷般莹缜细润,如玉凝脂。一旁的林子里,跳出一个白衣少年,端了一只堆雪杯,即刻替他满上。酒色殷红,醇香四溢,千姿玩味地品尝着美酒,淡淡地道:先生若有本公子一半睿智,想来不用问即知我所求何事。
紫颜轻笑,易容这行当就是要见识天下各色人等,看遍世态炎凉。公子千姿的自大在他看来不过是人之本色,为万千人性一种,因而无论对方说什么,他亦不会动容。
长生却经不得这挑衅的语气,闻言登即恼了。再艳绝的皮囊,倘对他尊贵的少爷不敬,就不值一顾。少年撇了撇嘴,忍不住进言道:你以为我家少爷是算命的么?有事相求,须得毕恭毕敬,奉以厚礼。就这样,我家少爷也未必就应允你所求之事。哪有像公子这般张狂的!
他一股脑说完话,见人人皆是一脸震惊,不由后悔嘴快,把话说得重了满了。满怀尴尬地瞥了紫颜一眼,少爷若无其事地听着,不置可否,眼神里隐隐有鼓励的笑意。千姿微蹙了眉,如洁白的玉兰有了纤微的锈痕,让人心痛,惋惜。
啊,原来难住了紫先生。千姿不改傲慢,摆弄手中的酒杯,晃过来,漾过去,各是一种颜色。景范把阁下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本公子有心一见,谁知不过如此。先生猜不出的话就请回。与本公子同坐,也要有点本事。
紫某惟有易容一技。以公子之容,无须修改一丝一毫,但此回不然,公子一定是想改换容颜。苍尧国目前政事平稳,公子当无回国打算,也就是说,公子是想为骁马帮做一点事情。
千姿把酒杯放在身边那白衣少年手中,缓缓抚掌道:说下去。
骁马帮无非以求得世外宝物为乐。此间是天泉山,再过几个山头就是羲芝岭,向来以盛产各种奇物出名。
紫颜说到此处,停了下来。千姿怔怔地道:轻歌,先生渴了,斟酒。景范不无嫉妒地望着紫颜,这是骁马帮中无人受过的殊荣。轻歌只是千姿一个人的童子,绝不会伺候第二人。
轻歌直接在千姿喝过的堆雪杯里倒满了酒,递到紫颜面前时,却被长生肃然挡了。他一怔,见长生从怀里取出一块素白的绫纨帕子,径自接过杯小心翼翼擦拭了一圈,才皱眉端给紫颜。
先生觉得不净的话,我就倒了。
轻歌差点没气死,苍白如玉的脸色骤青,登即一掌向长生颊上扇去。他出手又疾又狠,掌风刚起已到长生脸侧,不容人思索。萤火早有防备,横出一手轻巧护住了长生要害,轻歌变招甚快,知道讨不了好,缩手俯首,就像什么事也未发生过一般,寂然站在千姿身旁不语。
景范忍不住开口道:紫先生,公子绝无不敬之意。
千姿瞪了景范一眼,瞳孔中一道豹子般的神光一闪而逝。景范自知多言,只是晓得紫颜的手段,如今公子想办成的事情,除却这位易容国手外再无他人,不得不放低姿态求得双方的平衡。
千姿转向长生,目光幽如一挽青丝,清清冷冷,与世无争。长生的心里渐渐兴起惭愧的念头,一幕幕回想轻歌递酒的举动,仿佛那里面是千姿所执的敬意。只是这难得的敬意被他的轻率弄砸了,以后,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在千姿的注视下,长生的冷汗涔涔直下,如果这是骁马帮的礼节,他的莽撞是否会就此结下梁子呢?
尴尬的气氛中,紫颜仰头一饮而尽,笑眯眯地赞道:是去年桃花开时酿的酒吧?过了冬雪之后,原来滋味这般沁心。公子是识酒之人哪。
千姿面容稍豫。紫颜安静得像一尾乖巧躺于主人脚下的狐狸,无辜而善良的眼神,哄得人心情也平和下来。长生如风般消失在千姿的视线中,他安然地道:先生尚未说完呢,到了羲芝岭后,本公子到底想要什么呢?
紫颜一笑,狡猾地道:不说啦,我不是公子肚里的蛔虫,怎知你的心事呢?
千姿摇头道:本公子的肚里没有蛔虫。
长生扑哧一笑,笑完神经又绷直了,心想坏了,为何老有不合时宜的举动,倒像是想引起千姿的注意故意炫耀似的。千姿洞悉地笑着,不再计较他的失礼,对紫颜直截了当地说道:本公子也不和先生兜圈子,我想去的不是羲芝岭,而是比它更远的渡魂峡。
丌吕族?葵苏之液?
千姿满意地答道:正是葵苏之液醉颜酡!
萤火双瞳收缩,心如鼓敲。他知道那是何物,想不到竟可在此间遇上。葵苏之液是天下最好的麻药,服之如登极乐仙境,妙不可言,无论刀枪戳于身上皆不知痛。若紫颜可取到此物,易容时割开他人面皮亦无须费力。
侧侧问紫颜:葵苏之液是什么东西?
紫颜歪了头道:和姽婳的香有几分相似,惑人而已。
千姿道:先生莫以为它像麻沸散,只靠羊踯躅、茉莉花根、当归和菖蒲这些玩意用酒服下就成,或是曼陀罗加草乌这类寻常麻药。施术时如能使人全然忘怀刀矢相加之苦,何尝不是一桩善事?
长生心想,少爷靠了姽婳之香已做到这点,不必求那葵苏之液。说不定以姽婳之能,香中早含了此物也未可知。
紫颜沉吟不语,千姿瞥了一眼侧侧,又道:此物若用来救治产妇,亦是绝佳良药。家母在诞下本公子之时,正是服用了他国进贡的葵苏之液,是以母子平安,阖家欢喜。如是在战乱之年,医治跌打损伤更是易如反掌。
侧侧把手绞在一处,反复翻腾不知该如何静心,秀面飞红,正如酒醉后的红颜。如果葵苏之液有这般好处,她知道紫颜不可能不动心。
剑有双刃。紫颜徐徐说道:葵苏之液中者如醉,虽说以葵苏根研粉同服,可保得灵台清明,不受幻觉所惑,只是此物功效太强,反而不能流传于世!
侧侧心如电转,刹那间明白紫颜的用意。骁马帮要求此物,必是高价卖于富庶之家。如把葵苏之液随意用于人身,在对方麻醉时即可对人随心所欲,偏偏中招者迷于幻境不自知。如此一来,害之大矣。
千姿道:先生太愚昧了。罂粟令人成瘾,但亦能固肾止咳,敛肺涩肠。川乌毒性极大,却可治寒湿风痹,半身不遂。葵苏之液何罪之有,被先生断言不能流传?物本无错,用在人心。
紫颜轻叹一声站起身,目光穿透林木深处,似乎看到了遥远的渡魂峡。
传说丌吕族生性凶残,公子是想易容成他们的模样,直接盗取他们的神树吗?
千姿含笑点头:这一回你又猜对了,虽然我骁马帮未必杀不完丌吕族的人,但本公子希望他们将来也能继续养着葵苏树,给我做后花园。区区小事,先生该应承了吧?
紫颜淡淡地道:点名要这货的人,是谁?
先生不该知道,也不必知道。如果不幸知道了,也许会身首异处。千姿说完,在众人的寒颤中放声大笑,尽情欣赏他们眼中的愕然。然后,他挥了挥手,在弥漫的蒸气中曲绕修长的五指,道:泉水温奥,本公子便允许先生和我同沐一泉吧。
啪,温泉中一个水泡爆了,紫颜想也不想地走上了来时的路,摇着手道:谢了,我最怕给人看见这身臭皮囊,要是吓坏公子就于心难安了。长生,我们回车上去,等公子泡完了就上路吧。
骁马帮亦没人敢留下窥视,闻言俱是脸红耳烧,连忙为紫颜带路,心神不宁地去了。
千姿掀开了朱弦之衣,怎奈一个个去得远了,无人目睹他像一尊玉像慢慢沉入水中。真是寂寞呢,周身是暖的,心是冰的,就连这温泉也化不开如雪的寒。
不过,毕竟有一股暖流环绕在身。千姿舒适地徜徉在泉中,想起紫颜的笑颜。
两驾马车一前一后地驰骋在山岭间。
启程时,千姿曾以邀请的口吻说道:本公子今趟心情好,破例准你们与我并驾齐驱。紫颜并不领情,特意交代萤火相距五个车身吊着即可。于是那刻意维持的距离像两人在暗中较劲,景范赶着千姿的马车没有缓下来等待,风驰电掣如狂奔的野豹一溜烟抢先窜前,萤火不疾不慢地稳稳跟上,如影子不离不弃。
由天泉山向西,过龟足谷、孜石沟、水骨雪山到羲芝岭,再往北就是渡魂峡。沿途峰峦迭起,沟壑森然,林木葱茏,灿如黄金的土岩、洁如白云的冰川、翠如碧玉的林海,交织连理,纵横往复。领路的景范熟识此间地形,萤火甚至怀疑这一路宽敞的通道是由骁马帮开辟,虽有几处地势极险,寻常马匹根本通过不了,但峰回路转之处屡屡有路被生生地走了出来。真是所谓行到水穷,坐看云起,闯过一关又一关后,不免令人渐起遗世忘俗之感。
长生这回遵了紫颜之意,目不转睛凝望车外风景,美不胜收的草木、山色、水光变幻着七彩的光芒,一眨眼便生出一个幻境,把世间各色本相演绎到了极至。逼人的空明澄净,使长生忘了身在何处,只盼这路再也走不完才好。
途间在水骨雪山休憩。莹莹的积雪将山装点得如冰肌玉骨的美人,长生看着看着不知寒冷,坐在地上不想起身。紫颜抱了一件露褐色鹿胎皮袄子给他披上,远处的千姿坐在雀金呢毯席上冷冷相望,对了轻歌道:你和景范去采点雪水,本公子渴了。
紫颜一行人见身为骁马帮二帮主的景范,被千姿差遣得犹如一个下人,和那白衣少年双双往雪山上去了,皆是唏嘘不已。侧侧笑道:萤火,相公待你算是不错。萤火点头,紫颜道:咦,其实我也有点渴。长生闻言,立即收回目光,道:我为少爷去收点雪水,嗯,以后易容时洗颜也可用。
紫颜笑眯眯地拉住他:乖,你能想到易容,着实不易。不过穿得太少,上山非冻着不可。一眼扫过跃跃欲试的萤火,像是看透了他们的心思,休看此刻阳光大好,山明雪秀的,那种天寒寻常人禁不得,安心坐好了。我瞧公子千姿爱逞能,一会儿兴许会差人送上门来。
一枝香的辰光后,景范捧了一把盛满雪水的东青釉凤觜龙柄壶走近。长生和萤火会意相视,对那位嚣张的公子不像先前那般讨厌。
公子爷说,这是第一份谢仪,望先生收下。
侧侧抬头看他,道:二帮主不觉委屈么?
景范的面容谨如山崖,严肃地答道:在骁马帮,我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公子爷就是我要侍奉的人,这一点无可置疑。请紫先生和夫人慢用。俯身放下瓷壶去了。萤火望着他的背影,又瞥向紫颜,一人之下,只在此一人之下,一切才有了意义。
白皑皑的积雪砌在壶中,如一粒粒细碎的珍珠在阳光下闪烁。萤火握着龙柄稍用气力,雪禁不住壶身上传来的热,悉数化成了水,漾着他清凉的眼。紫颜鼻尖轻皱,嗅了一嗅,道:这是数百年不化的积雪呢。先封起来,如今不须用它。
长生眼巴巴地馋看着,紫颜弹了一下他的额头,笑道:此水气禀太阴,可解毒降热。你好好的,不许嘴刁乱吃。侧侧眼波一横,道:我要分一半去,行不行?紫颜连忙说道:你要只管自取,让萤火先收着罢。侧侧朝长生嫣然一笑,得意地望着他身上的皮袄。
萤火微笑捧壶,这一路山高水远,却是毫不乏味。只是,他转头注视自斟自饮的千姿,到底这位公子想让紫颜如何易容,才能夺取丌吕族的守护神树?
再上路后,没多久到了羲芝岭,庞大的山形如一只巨型灵芝伏地。这里的冰川盛产最上品玉石,这里的茂林出没最奇特的野兽,这里的地底深埋着无数寻宝者的骸骨。景范没有径直翻山越岭穿越过去,绕道自山下而行,为此多付出两个时辰的旅程。幽邃的山岭像是会呼吸的灵物,瞪直了眼目送飞驰的马车远去。
等渡魂峡夹着天岩河水呈现在众人眼前时,瑟瑟风起,天色已黑沉如墨。
夜晚的渡魂峡如插天的剪刀,交叉的刃口上流淌过一道湍急的河。水出天岩,其硬如石,传说这河水喝不得,人饮后腹痛如绞,用药后会排下碎石若干。当紫颜在下车时把这些话说给长生听时,少年斜望着车厢里盛放雪水的壶,咽了咽口水。
峡口早支起了数十个帐篷,更以绵长的缭绫掬豹锦障围在营地之外遮风挡沙,百余名骁马帮好手肃然立在左右。帐篷前熊熊燃烧的火光肆意跳跃舞蹈,正在烧烤的野羊散发出诱人的肉香气,峡谷中侵面的寒意似乎都被这一切阻隔在外了。
长生谨慎地朝远处的山峰打量,低声问紫颜道:这样大张旗鼓的,不会让那什么丌吕族的人知道吗?紫颜笑笑:爱摆排场是某人的偏好呢。至于丌吕族,在峡谷的那一头,离此地尚有十几里。长生吐了吐舌头:啊,这么长的峡谷!
紫颜点头:天险难行。不过你年纪轻,多吃点苦也是好的。明日跟我一同进山。
长生皱着眉,求救地看向侧侧。她嗅着好闻的香气,等着大快朵颐,根本没留神这两人说些什么。萤火见状,道:我会帮你做双好鞋。长生暗暗叫苦,今日坐了一天的马车,明日换换口味本是不错,可想到丌吕族生性凶残之说,他真想赖在人堆里永远不走了。
一行人围坐吃烤肉,喝烈酒。公子千姿膝前平搁了一只楠木牡丹小几,上面放了鸾鸟海棠纹银盘,配折孔雀枝莲花银筷,旁置拭手的鲛绡帕子,连剔牙杖儿亦是银制摩羯纹的器物。景范用佩刀削下一片羊肉,恭敬奉在千姿的盘中,如是送了三次,千姿点点头,他方才转向紫颜。
紫颜与长生在鎏金云雷银盘中洗了手,看见景范拿肉过来,连连推辞。千姿慢条斯理地嚼着羊肉,等咽下了,道:原来先生食素。紫颜道:烟火气重,吃不消。千姿注视他良久,道:先生是否想说,本公子最好也戒了荤腥?
这时峡谷里回荡着呜咽的叫声,凉飕飕的风卷了令人不安的咬啮摩擦之音由远而近。长生的心猛地一拎,听出是群狼聚集咆哮,手不由发抖地移向紫颜。
紫颜拍拍他的手,声音一如平常:没事,有这么多大人在这里。更何况苍尧一族又称苍狼族,有公子千姿护着咱们,怕什么呢。
千姿难得没有赞赏紫颜的博学,蹙眉道:什么都知道,有时,日子会很乏味吧?
紫颜却慢慢扬起一个微笑,像浮出水面的一尾鱼调皮地转身,偷偷笑着千姿不经意流露的懊恼。
狼群却在此时越来越靠近,绿森森的眸子在黑暗中如诡秘的冥火,幽然荡近众人所在之地。骁马帮的好手一个个摸着刀鞘,只等千姿一声令下,就扑出去尽情厮杀。谁知千姿的恼意愈加明显,最后竟是一脸怒容,不耐烦地说道:哼,真是不速之客!景范,叫他们列队迎宾!
长生向远处望去,尽头有一个灰袍的老者,正悠然坐在群狼拉的小车上疾驰而来。
景范在最前头立着,墨绿的织金锦服与暗夜溶成一色,惟袖口的金丝线儿折了月光,扎进眼里去。不动如峰,坚毅若石,此刻的二帮主与在公子千姿面前隐忍谦恭的模样判若两人,似乎先前是藏于鞘中的剑,在强敌临头时锋刃尽出。长生感觉到他逼人的杀气,倒退两步往萤火身边靠着,相比于接踵而至的恶狼,倒是景范的气势更让人胆寒。
紫颜若有所思地凝视千姿,篝火下美艳的脸庞阴影起伏。是千姿以一身风光压过了整个骁马帮,还是成了遮掩手下锋芒的鞘,有意让世人忽略他们的实力?
群狼止步,低嚎着原地徘徊。灰袍老者下了车,一振衣袖,大踏步向千姿的营帐走来。景范刚迎上去,起身相挡,未想那老者看也不看他一眼,径直走过,等他回过神来,那人竟已在千姿跟前磬折施礼,肃然说道:臣阴阳,拜见太子。
景范惊出冷汗,好在听见他的话,略为安心。
千姿仰头笑道:太师别来无恙?笑声中别有一种无奈,像风吹断了花枝,喑哑的一声呼告。景范听出异样,急忙退到他身侧,小心翼翼地隔在两人中间。
太师阴阳清癯的脸上浮起一丝微笑,灰袍飘拂,望之相貌不俗,有神仙风骨。臣有三年多未见太子,怎会安然?他缓缓扫视众人,每人被他盯上就剜心般一痛,不敢再与他对望。直到碰上紫颜,阴阳不由多看了看,却忽地心神颤动,蓦地里涌上许多前尘旧事,那一口气便泻了。
他冰冻的神情慢慢融化,再看千姿时竟有两分暖意,叹息道:臣不中用,有事要禀告太子,请屏退左右。
千姿不动声色:这都是本公子跟前的人,你有话直说。
阴阳又瞥了一眼紫颜,像是放了心,道:王后思念太子,期望殿下早日归国。
骁马帮众人僵然互视,从紫颜口中听到苍尧国太子这几字时,他们就知会有那么一日。但不想这一天来得如此迅疾,快得不容人追惜。
千姿像是没有听见,沉吟了许久,方道:王弟七岁了吧?
阴阳一怔,继而低首道:是,九殿下已经七岁整。
千姿挥挥手,落寞地道:知道了。本公子在此间有事做,太师就请先回。
阴阳早知他会回绝,道:太子想要葵苏液,差人去各国搜购便是,何苦亲力亲为?倒是国中他话未说完,千姿一字一句地道:此物势在必得。要么太师留下帮我,要么就给本公子滚回国去,这辈子也休再见我!
掷地有声。休再见我四个字远远地在风中送了出去,一迭一荡回响在峡谷间。
阴阳直挺挺地盯着千姿。是的,太子什么都明白,他此来的目的,千姿了如指掌。想明了这一点,他坦然跪下,拜倒道:臣遵命,任由太子差遣。
千姿满意地点头:好,你先改口,叫我公子即可。另外,介绍你认识一位先生。一指紫颜,眉眼间的烦忧烟消云散,这是闻名天下的易容国手紫先生,这一回,你该明白本公子并非无的放矢了?
一行人看向紫颜。阴阳干笑两声,道:先生大名北荒三十六国无不知晓,阴阳有礼了。
景范恍然,千姿岂有不知紫颜之理,因此他一推荐,公子立即让他请人。只是,萦绕在他心头,更为忧虑的却是太师此行,在求得葵苏之液后该如何打发这尊煞神。景范一时没了心思,只觉天冷得太快,黑得太尽。
心头寒意皆起。
这一夜深得耐人寻味。景范辗转难眠,走到帐篷外发觉千姿的宿处仍亮着灯,他踌躇了许久,没有过去。正兀自发呆想着心事,忽然帘幕一掀,阴阳老泪纵横地走出,仰天长叹。
景范隐去身形,待阴阳走远了,犹豫再三,往前踏了一步。
千姿不动声色地闪出帐篷,神色平静地凝视他道:你也没睡。
薄如春水的涟漪荡漾在千姿眼中,景范却看出水底暗藏的汹涌,他低首,道:公子是要继承大统的吧
千姿道:昔日你将帮主之位让给本公子,可曾后悔?
景范心中被柔软的往事触动。眼前又见那春光明媚的少年,纵马奔驰,一笑掠去多少魂魄。当日的千姿何曾是在骑马,他简直与马浑为一体,仿佛战神驾马昂然而来。勇猛无畏的骑术、眼花缭乱的箭术,他是心甘情愿拜倒在这笑容之下,在这骑射之下。
是这姣美的皮相束缚了他在江湖的威名,也是这皮相成全了他在帮中的威信。只有骁马帮的人明白,这张笑靥下的一颗心有多么狠绝,以雷霆般手段扼杀一切敌人。
可是,世人都会被迷惑吧。因为太过精致而看似纤弱的容貌,是千姿最好的杀手锏。
不,我从没有后悔。
有时,景范自问,他是不是被迷惑的那一个。
但每当凝望千姿的眼,他知道,此生也将坚定伴在这个人身旁,鞠躬尽瘁,奋不顾身。
千姿满意点头:好,有你这句话,你和你的弟兄们只要留着命在,本公子保你们三世安乐富有!他盈盈地弯起笑眼,靠近景范,柔声地道:阴阳那个老家伙,就要做我王弟的先生了。
阴阳是太子之师。也就是说景范猛然盯住那言不由衷的笑颜。
呵呵,你惊什么?本公子经营骁马帮也是在打天下,你该明白。千姿喃喃说道,面容袭上浓浓倦意,像一只燃尽的红烛周身挂满了泪。
景范心有不忍,道:夜了,公子早些安置。对了,明日紫先生要进山,我们要跟着去么?
提到紫颜,千姿恢复了一些生气。
听他的吩咐就是了。丌吕族,不知道会不会把这位弱不禁风的先生给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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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
长生打着哈欠走出帐篷时,紫颜携了一只玉色番罗褡裢懒洋洋地在与萤火聊天。他刚想趋上前去,轻歌的身影忽然出现,眉宇间一扫冷漠,拉住他道:你家先生对我家公子说要带你上山,不许我们跟着,你去劝劝他,就说你心中害怕,不敢和他独去。你想,你们俩毫无武功,丌吕族个个都是好食人肉之辈,万一碰上了,你们如何逃得过去?不如依我家公子之言,由我们骁马帮高手带你家先生进山。
长生愣愣地望向他,昨日不曾听千姿的贴身童儿说过一句话,没想到开口就是一串,听得云里雾里。轻歌看到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扑哧一笑,忍住心中的轻慢之意,耐了性子道:我说,你是不是没睡醒?渡魂峡地势险峻,别说遇上丌吕族那些野人,光是山谷中的蚊虫鼠蚁就够你们受的。你和你家先生皮娇肉细,若是尚未替我家公子做事就先折损了身子,叫我家公子如何过意得去?不如让我骁马帮高手陪着
长生恨不能抢步上前捂他的嘴,好在萤火前来搭救,冷冷地在旁插了一句话:有我在,轮不到你们。轻歌瞳孔收缩,瞪了萤火一眼,被他周身发散的劲气所迫,小声嘀咕了一句,傲然走开了去。临走,长生犹听见念叨声不绝如缕:懂点功夫有什么了不起,比我骁马帮高手差得远了
长生忍俊不已,心下挂记紫颜,边对萤火说话边四处张望:少爷呢?
紫颜正在低声对侧侧说着什么,侧侧连连摇头。萤火面有忧色,道:少爷说只带你进山,要我好生护着少夫人。他还说,不许骁马帮的人跟着。长生登时木了脸,轻歌的话一句句打心里流过。明明是两个风吹就倒的人,偏偏独闯龙潭虎穴,不知道紫颜在盘算什么。长生掐了掐手心,该很清醒,可少爷难道没有在做梦?如此异想天开。
这时一阵嗷嗷叫嚣的狼嚎声,让长生从烦恼中暂时脱离。阴阳牵了群狼悠然漫步在营帐外,像驭了仙兽的奇人正要渡迢迢银河。金黄色的晨辉洒在狼群身上,令它们灰白的茸毛熠熠生姿,仿佛千万道丝线织成气韵生动的一幅丹青。长生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他从心底里不喜欢这个太师,不喜欢阴阳身后随之而来幽暗朝廷的气息。他不知道是因为紫府众人刚刚从另外一个朝廷的眼皮下逃脱,还是因为排斥权贵那种气势压人的窒息感,总之,一声声的狼嚎勾起他许多不快的感受,憋在胸口想找地方宣泄。
如果少爷不觉得此去会有危险,那么,他宁愿就此随少爷走进深山,避开眼前恶心的一切。
侧侧争不过紫颜,一甩手进了帐篷,紫颜笑吟吟地招呼萤火,道:你去向公子千姿讨点新奇玩意,就说我为少夫人要的。他那么爱炫耀,一定会给点好东西。萤火朝长生使了个眼色,往千姿帐中走去。
长生指了紫颜手中的玉色番罗褡裢,问道:少爷带了何物?紫颜神秘一笑,并不回答。一阵风过,长生缩了缩脖子,仍然心存畏惧,道:真的只我们俩进山?我紫颜笑笑:我若说丌吕族并不可怕,你信不信?长生犹豫了一下,道:少爷也说过他们凶残成性,莫非是假的?紫颜道:是真是假,你去了便知晓。
长生把心一横,道:少爷,我有个主意,咱们带多点迷香进去,他们要是想抓我们吃了,我们就把他们全迷倒了。丌吕族的人,也是有鼻子的吧?
紫颜呵呵一笑,伸手一戳他的额头:等你拿了火折点香,怕已经掉进陷阱里出不来了。
两人说话间,萤火抱了一匹雪白的料子从千姿帐中走出,整个人顿时像遮了云烟,影绰缥缈。紫颜赞道:不愧是骁马帮之主,居然有青鸾姑娘梦寐以求的冰心罗,这下侧侧非要乖乖听话不可。
长生吃吃地道:青鸾姑娘,是那个文绣坊当家么?紫颜道:她是你家少夫人的师父,不然,我怎能穿到她亲手织的射目绣?呀,千姿真是殷勤,倒叫我不忍不帮他这个忙了。
景范一身锦绣裹在大红花罗披风里,身背长弓立于两人面前,英姿飒飒。他向紫颜施礼道:公子让我务必与先生同行,请先生千万原谅则个。
紫颜叹气:唉,拿人手短,我是知道啦!罢了,请二帮主除去兵器随我入山,我们不是去打猎。
千姿始终高卧在营帐中,不曾出来相送。直至三人淡淡地没在晨风中,他飘忽的面容才现于阳光下,非喜非忧的眼神熏然如醉。阴阳从不远处遥望他伫立的身影,脚下狼群躁动,被他用两手紧紧扣住了缰绳,坚如高矗的巉崖。
渡魂峡全长三十七里,两岸怪峰绵延林立,森然特起,远看去绝无人迹,也无道路可行。紫颜、景范与长生三人乘独木舟沿河水逆流而上,过十一处急流险滩,即可进入丌吕族出没的丹崖湾。
景范手持竹篙,一下下点在河水深处,轻舟如云浮在水上。纵有漩涡暗流,也像骤起骤灭的泡沫,被他用竹篙一戳,便失去了威胁。
紫颜振衣坐在舟中,沉香镂金袍遮起盘曲的双腿,悠然观赏两岸风光。他整个人如同船板上用螺钿镶了一枚鲜花徽记,任小舟浮沉飞荡也巍然不动。长生没紫颜那么从容,始终扶着船沿咬牙忍耐,好在景范手段惊人,双脚用千斤坠力死死压住船面,尽管舟行颠簸上下摇震,长生倒也勉强挺了过去。
小船平稳行驶时,景范忍不住开口问紫颜道:为什么先生执意不许我帮的人跟随?多些人来不是有个照应?
紫颜抬眼看他,眸子里是粼粼碧波,清可见底。他笑着反问:你是不是想说我们此行危险?
景范握了握手中的竹篙,道:据说来盗取葵苏之液的人皆是有去无回,没一个能生还,江湖上不少好手和帮派都折在渡魂峡,死状极惨。最可怜的是北马寨,全寨二百一十三人围攻丌吕族十八日,结果反被全歼,尸骨无存。自那之后,丌吕族也有食人族之称,没一点胆量的人根本不敢靠近。就连想替那些盗液者收尸的人也断手断脚,无人能全身而退。
长生打了个哆嗦,扑面的风有了钻心的寒意,直想找个地方藏起来,不要再往前行。
紫颜微微一笑:你知道么,北荒有多个地方有丌吕族人,那些人不像渡魂峡的丌吕族会见人就杀,他们非常和气。没有人会生性凶残,除非为外界所逼。
长生心中一颤,崇敬地望向紫颜,他尊敬的少爷似乎没有过忧患的时候。他知道紫颜偶尔会发愁,却不曾对任何险难有过惧意,想到自己动辄畏事,不由在万般的愧意中激起一丝斗志,想学去少爷的处变不惊。
但是那不惊之后,曾有多少辛酸,却是他想也不敢想的。
河水在丹崖湾由东转南,河岸忽然开阔,骤变成洪涛巨流轰然而下。长生听得奔湍的水声如蹄声杂沓,想起骁马帮骑士踏马而来的英姿,心神摇簇。岸上隐约有尖锐的人声传来,景范撑篙将小舟掩藏到一处岩石之后,掏出一把暗器握于手心。
紫颜轩眉一蹙,用眼神压下景范的杀气。三人正待侧耳倾听,漂浮的小舟却突然触动了丌吕族支在河中捕鱼的装置,水面上嘭地弹出一张麻线大网,惊动几个手持鱼叉的人,从岸上斜坡的林木中现身出来。
眼见避之不及,景范的杀气止不住地漫溢,挺直了身躯迎向来人。紫颜不动声色地端坐舟中,伸手牵住了脸色煞白的长生。
长生按住狂跳的心口,偷眼瞧着那些奔近的丌吕族人。来的也是三人,裸露的双臂和小腿亮出黝黑的皮肤,眉与唇更特意用烟煤涂成浓黑,远望如炭笔作画。领头的少女五官甚美,发髻斜插一支翠绿色鸟羽,一身粗布衣裙,脚穿草鞋纵步如飞。她看见景范,呀呀叫了一句什么,手中的鱼叉立即飞射而出。
景范迟疑了一瞬,少女晶亮的眼叠映在他的心里,对视之时仿佛有一道彩虹将他们连起。但眼看要擦身而过的鱼叉打破了他的幻想,当下毫不犹豫地回赠三枚暗器,无一例外地打中了迎面的三人。
大家别慌!景范喝了一声,安抚紫颜和长生。鱼叉的准头很差,但这两人瞧不出,准要惊慌失措。待他回头望去,紫颜淡定如常,指了船边徐徐说道:人家救了我们,你却打伤了她,未免说不过去。
一条斑斓的蛇水淋淋地趴在船头,长生这时方见了,哇地怪叫一声。景范见鱼叉正戳在蛇的七寸,怅惘间心头飘过那一双眼,他想也没想,几步跨到岸上,俯身查看那少女的伤势。
暗器上浸了特制的麻药,遇血速流,一沾便倒,好在出手时留了情,入臂仅半寸。饶是如此,拔出来时仍是鲜血迸溅,像泪流不止,一颗颗渗到人心里去。景范手忙脚乱地撕开身上的金锦襕袍,把一缕锦绣小心地为她绑上。忍不住偷看少女沉睡的容颜,初见惊心动魄,因了那刚硬如针的眉眼,但瞧久了竟有几分欢喜,仿佛触到一丛恣意盛开的麻黄,坚硬的线条后别有一番柔美。
紫颜和长生相互搀扶着下了船,走到受伤的三人面前。另外两个男子年岁皆不大,穿了一身兽皮,头上插了豹尾。紫颜朝长生努了努嘴,让他为两人包扎,长生瞪了眼景范,内疚的人仍在少女面前忏悔,丝毫想不到还有其他的伤者。长生无奈,只得接过紫颜递来的棉布,拔出暗器替两人清理伤口。
等景范回过神请示紫颜的时候,他抿了嘴轻笑:丌吕族人长什么样子,你们都记下了罢?该回去了。景范一怔,未曾想这么快就走,紫颜又道:你打伤了他们的族人,难道想深入腹地去赔罪?早早溜之大吉为上。
景范垂头丧气,想到是先入为主存了念,以为丌吕族见人就杀,因而不分青红就回击了。他这边厢过意不去,那一边紫颜却淡淡说道:二帮主,好在你没带长弓来。景范心一紧,苦笑道:先生说得是,若我能像对一般人那样以礼相待,此刻说不定和他们在把酒言欢。可惜
紫颜无动于衷地往船上走,嘴角浮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长生收拾完毕,拾起少爷丢下的玉色番罗褡裢,疑惑地问景范道:你说,少爷怎么知道要备伤药的?说完,迎上景范恼羞成怒的眼,连忙缩了缩脖子,飞快地道:我回船上等二帮主。
景范想起刚才的一幕,一刹那黑白颠倒,是他错了吗?回去见到千姿,他该如何交代,是否依旧能坚持千姿的想法,易容成丌吕族的人进来偷取葵苏之液?
他解开花罗披风盖在少女身上,特意把她裸露的腿臂小心裹好,似不想让人看了去。想到先前那条蛇,又掏出一个瓷瓶,在三人四周撒了一圈浅色的药粉。长生忍住恶心把蛇踢回河里,回首瞧见景范的举动,好奇地问紫颜道:少爷,那是什么?
却见景范取了火折,倏地把药粉点燃,一缕刺鼻的气味遥遥飘近长生口鼻。那三人周围立即烧出一个火圈,妖异的青色火焰精灵般起舞了片刻,复归于尘泥。景范满意地走回船上,紫颜笑道: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一种叫啼乌的奇鸟的粪便,虫蚁牲畜都很怕这股子味道。骁马帮的宝贝真是层出不穷,连我也有点羡慕了。
景范闻言说道:先生抬举。这些小道玩意,怎能入先生的眼。我家公子莫非要换成这种装束进山?恐怕想到千姿白皙如玉的肌肤会涂抹成黑黝黝的模样,心下总觉不惯。
紫颜一本正经地道:你家公子肯易容自是最好,不知不觉偷去葵苏液,大家太平无事。何况你刚又伤了人,想言和也晚了。长生头脑中画出千姿的野人打扮,忍不住偷笑出声。
景范苦恼地垂头撑篙,几次心不在焉,把长生震得差点栽进水中。少年目睹这个骁勇男人的愁态,想到自己从未对少爷这般忧心过,不知是该庆幸还是忧虑?他又望了一眼乘云驾雾般坐着船的紫颜,无论陪少爷去何处,再多滔天巨浪也会转眼风和日丽,每一天如幻境引人沉迷。长生不由阖上双眼,任峡谷悠悠荡荡地侵过贴面的风,随着摇曳的船身睡了过去。
醒时,身上披了件刻丝仙鹤缎衣,一望便知是少爷之物。长生揉了眼,见已躺在帐篷里,萤火在铺前摆茶点。他叫了一声,问:少爷呢?萤火道:为公子千姿易容去了。长生露出怪异的表情,想像那样子也觉好笑,道:粉肌玉骨的一个人物,化成山野村夫,我倒想去瞧瞧。
侧侧这时掀了帐子进来,掩口失笑道:呀!长生你醒了就好,快去看大黑脸,萤火你也来!说着,兀自笑得花钗频摇,又摔下帐子去了。萤火和长生互视一眼,都看见对方心里在说,去了,千姿会不会恼羞成怒?但都按耐不住,同时开口:去瞧瞧如何?
千姿的营帐香麝袭人,一进去便瞥见海螺杯、犀角碗、水晶灯座、玛瑙棋子、象牙笔管等诸多精致物件金灿耀目,香几、条案、鼓凳、床榻皆是紫檀制成,涂雕云龙,纹金罩漆。长生暗想这妖娆况味似曾相识,与紫府奢华仿佛,不由露出笑意。
骁马帮的人皆守在帐外,里面仅千姿、景范、阴阳与轻歌四人。紫颜依旧携了他的宝贝镜奁,在黛砚上调了画眉的黛石,一点点擦在景范额头。长生见千姿仍是丽华标致的一张脸,顿时没了兴致,萤火也微微失望,但紫颜所用之物少见,两人又疑惑地观望下去。
侧侧道:为何不用螺子黛?不用研磨,蘸水就可用。紫颜手上不停,闲闲说道:螺子黛源出波斯,是蓝靛花所制,虽每颗值十金却也寻常见了。我这黛石不仅是天然青石,更用姽婳之香熏制过,唤作兰黛,易容美颜两相宜,也更为矜贵。被他一说,侧侧眼波流转,在心底勾画兰黛锁眉山的描妆情形,不觉出神。
千姿笑道:黛色偏青,与丌吕族黝黑肤色类似,先生果是聪明。
紫颜道:这还没完。长生你瞧好了,眉唇如用烟煤,味道未免不好闻,用昆昭国墨犀角磨粉调匀,涂上后正与烟煤类似。说着,从镜奁中翻出墨犀粉来,和了水涂在景范眉上。长生眼花缭乱,默记紫颜的手法,心下跃跃欲试。
脸面调理停当,要为双臂与双腿抹上同样的黛色。景范自顾自脱了襕袍,刚想褪中衣,侧侧羞红脸避了出去,长生和萤火仍守在紫颜身边观望,轻歌更是笑吟吟地等着。景范瞧见六人立在身前,不知怎地也窘了,清咳一声,但无人有挪动的迹象,只得褪下中衣,现出内里天净纱汗衫半臂。
虽然夏日袒胸露臂是常事,这会见了景范结实的手臂自短袖中露出,长生不禁有些发讪,忍不住瞟了千姿一眼。
景范越发脸上烧得慌,好在有兰黛遮掩,看不出面色大变。
千姿颦眉道:紫先生,剩下的兰黛你让景范自己动手。本公子心急,想早些易容,你看如何?
紫颜笑道:好。
千姿遂沉下脸,道:闲杂人等都给我出去。
阴阳、轻歌、萤火、长生四人知他所指,脚步粘了片刻,期望说的不是自己,然则被千姿一一用凌厉的眼神扫过,无不悻悻往外走。临走,紫颜叫了一声:长生,你去把先前丌吕族的服饰画给侧侧看,叫她依样做几件衣裳。长生应了,想到无法亲眼目睹少爷的手艺,懊丧不已。
走出帐篷,轻歌蹭到他身边,大倒苦水:唉,我想看你家先生怎么为我家公子易容,谁知道公子连我也赶出来。本来在苍尧国之时,我家公子最亲近的人就是我,我虽比他小了几岁,差不多也与公子同时长大,一同修习骑射之术长生飞快地打断他:对不住,我找少夫人做衣裳去。说完,连蹦带跳地逃了去。轻歌口上刹不住,再一看只有萤火在跟前,想了想还是说道:我没事了。你请便。
过了一个多时辰,从帐篷里钻出两个手持鱼叉的汉子,把守在门口的骁马帮勇士吓了一跳。费尽眼力认出了景范二帮主,但公子千姿却成了另一个人,野性十足,不见丝毫俊俏娇柔。
紫颜走出来拍拍手,见轻歌两眼发直看得傻了,笑道:来,轮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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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渐渐西斜,一支轻舟载了易容过的千姿、景范、阴阳与轻歌荡进渡魂峡。
景范牢记前次的教训,在船上便对千姿说了,尽量不要与丌吕族人动手。千姿闻言笑道:你以为本公子不是有备而来?苍尧国内就有丌吕流民,我们三人都会说他们的话,只你对他们毫无所知罢了。
景范呀地轻呼一声,微觉与千姿间有了隔阂,公子的往事是他双脚踏不进的领域。他低下头掩饰心情,手上的竹篙用过了劲,一下荡得很远。
千姿和颜悦色地向他解释道:此间丌吕族用白桦皮搭窝棚居住,也用桦皮制船,平时以捕鱼和狩猎、采集为生,驯养狗、鹿拉车。人人身手矫健,擅长弓矢,说他们凶残,只不过是一旦有外敌侵犯绝不手下留情,民风彪悍而已。
景范心中一动:紫先生故意那样说,是怕我帮用武力强夺,会灭了丌吕族?
千姿道:他却也小瞧本公子。
景范点头道:公子想如何去偷取神液?
千姿道:能偷偷得手是最好,万一被发觉,就扮作流落苍尧国的族人归来寻根,理应不露破绽。
到了丹崖湾,景范依旧将船隐于岩石之后,下船时不觉想到了曾救过他的那个少女。她的伤有没有好,是否会怨恨他,此行会不会再遇上她?只是她不会认出他是当初以怨报德的那个人,也许这样的相遇会让他心里好过一点。
四人越过沙石林立的浅滩,向松桧蔽日的林莽中走去,沿途的白桦树有不少光秃秃没了树皮,显出苍劲森然的景象。偶尔碰上几处埋伏,四人何等老到,并不放在眼中,如入无人之境,很快就顺利地来到一处长满高耸棕色怪树的高地。
千姿满意地停了步,对景范说道:这就是葵苏神树,你来摸摸。景范仰头看去,结实的树身光溜如石,直至树冠才冒出丛丛深绿色的叶子,像一群裸了身子头发如草的野人。他伸出手去,光洁的树皮抚上去略觉涩手,并不似想像的溜滑,轻轻一敲,透出厚实的笃笃声。
有人来了。阴阳低声说道,四人连忙快步进了树丛,隐去身形。
葵苏树下转瞬间聚集了百来个丌吕族人,在空地上插了一圈柳条枝,当中架着几只狍、鹿、野猪与大雁。四人暗中窥伺,只见族人众星捧月般簇拥了一个身穿神衣、神帽与特制坎肩的老年男子,敲了一只鼓招摇走进圈中。那男子边跳边唱,念念有词,神情熏然迷醉,对了一个两尺高的人偶如泣如诉。唱了一会儿,那男子用刀割开牲畜的皮肉,将血涂抹在人偶唇上,又接着跳起来。
千姿听了一阵,对景范道:他们的族长浑身长了寒疮,像猫儿眼一般亮,里面有脓血。怎么也医不好,只能来求神。
阴阳道:丌吕族的规矩是在病人屋里放一水盆,只食豌豆静养。但这病其实简单,不过是内毒旺盛,气血不行才结成了脓,多吃点葱韭鸡鱼就可解。微笑着对千姿道:请公子示下,是否让臣去医好了族长,换取葵苏液?
千姿冷冷地道:我们要扮的是流民不是神医,治他的病太费唇舌。夜长梦多,本公子不想惹这麻烦。
阴阳肃然低头,道:是。
不料那些族人请神之后并不离开,一个个坐在地上,竟守着神灵祈祷起来。眼见天色渐黑,众人仍然没有离去的迹象。
轻歌不免着急,小声地问千姿道:公子,我们是不是取些葵苏液就走?千姿冷哼一声道:怎么走?那边是高山,这边有人挡着。再等等,本公子不信他们会守几夜。你若饿了,自己割破神树喝点醉颜酡。轻歌碰了壁,也不敢多言,只得小心埋伏好身形。
当晚,有数十个丌吕族人守夜,等到月上中天,千姿索性放弃回营地的打算,径自闭目睡去。景范心知公子不想开杀戒,不由暗暗赞许,眼前这僵局他亦无法打破,唯有替公子守夜,让千姿可以安心休息。于是他示意阴阳和轻歌早早安置,自己一个人留在最外边盯着族人的动静。
次日清早,族人换过一批,依旧虔诚地为族长祈福。景范心想,这样下去没完没了,四人已饿了一晚,要是再熬一日,骁马帮的帮众怕是要烧心焦急。阴阳看出景范忧心,对千姿道:臣有一计,不若就当是神明指示,为解救他们族长而来。
千姿虽知晓一些丌吕语,却不明白祈福要花多少时日,见此情形也犹豫起来。轻歌帮腔说了几句,千姿勉强应了,道:就算救人,也要速战速决,不可拖得太久。
臣遵命。
四人故作迷茫地从葵苏树中走出,族人见状不由一惊,阴阳忙向最近的一个人迎去,张口就用丌吕语问:这是哪里?那人见了他们的装束与容貌,奇怪地回道:这是我们住的地方,你们从哪里来?
阴阳道:我们一直在苍尧国行医为生,一觉醒来就在树林里。神哪,请告诉我,究竟出了什么事?那族人被他这一句神哪暗示,兴奋地对身后的族民叫道:他们是神派来救族长的!
景范完全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见一个族人过来指引,便跟随那人往高地下走去。经过柳枝圈,那个族人飞快地向穿神衣的男子点了点头,景范也跟着点头招呼,不想对方目光如炬,马上睁大了眼叫了一句。
景范不知道他喊什么,千姿却听得分明,那人说的是:他们不是神的使者,他们是奸细!话语刚毕,丌吕族人尽数横眉直对,引路的人也立即弹开,以戒备的眼光盯紧了四人。
千姿不知是哪里露了破绽,回想引路者经过时的举动,脑中忽地闪过一个细微的动作,是那人在胸前做了一个手势,只是他们跟在身后,没有看得仔细,因而也无从摹仿。想来那是丌吕族敬神时独有的手势,可他们走过神祗旁边却不曾有丝毫礼敬之意,自然会被族中的神官发觉有假。
这是易容术遮掩不了的不知情。
丌吕族人多势众,千姿不想群殴,当机立断退回神树丛中。族人也不急着动手,错落有致地列队,每十人一排将他们围起。有人吹响了叶哨,一声细长尖锐的鸣声划破山谷传了出去,听到哨声的族人便从居处拿来了防卫的兵器,一拨拨从林间涌出来,潮水般冲到离他们三丈远之处,虎视眈眈地注视四人,口里发出低沉的吼声。
一时间刀箭林立,杀气腾腾。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高大的丌吕族男子站到了族人的前面,先前那个引路者恭敬地向他禀告发生的情况。这人身穿毛色鲜丽的虎皮,手持一张巨大的白桦弓,健硕的右臂上有一条蜿蜒的伤口爬过。那人向藏身葵苏树中千姿等人喊道:我是奥伦骨,你们乖乖出来投降,我就不动你们。
千姿冷笑一声,孤傲的脸上现出一线怒容,在景范看来,墨犀角画的浓眉狠狠地揪起,更添了冷酷的意味。轻歌知道景范听不懂,小声解释了,千姿没好气地道:他们要是先动手,别怪本公子不客气。阴阳忙道:何须公子忧心,臣自会打发他们。
奥伦骨喊了数声,里面的人毫无反应,不由恼了他,挥手叫族人发动攻击。一拨箭矢倏地如疾雨直飞,眼看要没入葵苏树丛,阴阳那老头突然如仙鹤冲天而出,飞舞了一圈,箭矢便尽数颓然落地。
奥伦骨并不灰心,指挥族人轮番放箭,千姿见他们欺人太甚,心中腾地起了火,在第三拨箭雨来时,不由分说纵身出去,用脚尖踢飞了一只箭。他虽是一身山野装束,整个动作却曼妙如行云流水,景范仿佛又看到当初那翩翩少年驾马而来,不觉呆了。
噗的一声,箭矢插入奥伦骨右臂,正中他原先的伤疤,像贪婪的狼咬中的猎物,箭羽狰狞地颤动。
奥伦骨大叫一声,伸手就把箭拔了出来,对喷出的鲜血视而不见。族人不甘示弱,各自持了鱼叉、斧头、长弓、石刀高声示威,气势反比千姿出手前更胜。千姿避回树后,半张脸迎了光,特意染黑的眉下眼神幽深阴郁,慢慢动了杀意。
正在这时,一袭大红的披风裹了被景范所伤的健捷少女,出现在高地上。景范见她平安无事,眼中一亮,心底暗暗欢喜。少女迎上奥伦骨,急切地说道:大哥,这里有早上救了我的人,请不要动手。
奥伦骨指了指臂上的伤,道:你说什么,他们是奸细,还射伤了我。
少女解释不清,求助地望向身后。于是千姿和景范瞧见一只金翅蝴蝶,悠然从远处的林间飘然而至。
紫颜披了一件宽大的镂金袍子,自黑压压的丌吕族人中穿过,身影格外明霞艳丽。他走近奥伦骨时微微一笑,像族人最盼望的晴天朗日,令人心头一畅。族人见了紫颜神仙般的模样,剑拔弩张的气势顿时舒缓了些,鼓噪的声音竟没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想看清他要做什么。
紫颜向奥伦骨行了一礼,用的是丌吕族见面常用的手势,更用丌吕语道:这些人是我的朋友,他们冒犯了神灵,请你恕罪。我们会用重礼赔罪,也请你笑纳。那少女闻言,立即附和说了很多话,紫颜感激地道:谢谢你,阿娇鲁。
景范指了阿娇鲁,小声对千姿道:这就是早上救了我们的女子。千姿道:听她的语气,似乎不知道是你打伤她的,只记得是你们救了她。你的披风后半句便没有说。
奥伦骨被两人说得动摇,紫颜趁机叫出侧侧与长生为他清理伤口。千姿见他们三人皆是衣饰华丽如常,嫉恨得微微扬起了眉。
紫颜撇下奥伦骨,走入葵苏树丛,笑了向千姿招呼:哟!千姿脸色阴沉地道:你没易容就来了。紫颜若无其事笑道:不须易容,只要带一船宝贝来就可。我做主从你手下那里讨了布匹绸缎和铁器工具,还有你们余下半月的口粮,跋山涉水送过来和他们交易,真是好辛苦!若你不介意,就当是付给我的第三笔酬劳罢了。
明明是自己的东西,却被紫颜拿来讨巧,千姿道:狡辩,分明是你的易容没用!紫颜也不在意,笑道:对极,本来想要人家的东西,就该和气地求取,易容来偷不是最好的主意。可这是公子自己的愿望,怨不得我。
千姿摆出一张臭脸,紫颜不理会他,悠悠地道:你想不想恢复原来的容貌?
马上把这该死的易容给本公子洗了,迟一步看我怎么收拾你。
真是嘴硬呢。紫颜偏笑盈盈地享受他的沮丧,把千姿拉出了树丛。当了众目睽睽,紫颜在香罗帕上沾了白芷和猪脂调成的汁水,一点点现出千姿绝世的姿容。
奥伦骨惊异地目睹这一变化,一时忘了伤痛,竟走到千姿面前抬起他的脸。千姿扬手就想揍人,被紫颜轻轻扶住了手,笑道:公子伤了人,何妨忍这一点不敬?奥伦骨察觉到他的不快,慌忙松手,对紫颜恳切地说了一句。
千姿听到奥伦骨竟对紫颜说爱上自己,眉间窘迫难安,好容易撑住脸面,冷淡地道:荒谬!
紫颜眼珠一转,道:公子是否想要葵苏液?
千姿冷哼:当然。
那无论我说什么,公子只管点头。
你要卖了本公子怎么办?
紫颜笑得狡猾:我如何敢动公子,一切为了生意。于是转过头对奥伦骨耳语了一句,奥伦骨回了两句,欣喜若狂。
侧侧皱了皱眉,忍了笑对长生道:这下千姿要倒霉了。虽然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他一定会很惨。长生揉了揉眼,望向紫颜温柔的笑颜,心想即便是被少爷卖了,结局也会是幸福的吧。
等紫颜为景范再洗去容颜,阿娇鲁认出了他,欢呼一声,热情地奔上前拥住他。景范的脸腾得血红,千姿冷冷地望着阿娇鲁身上的披风,眼睁睁看了景范丢下自己,被那少女牵了手走到了别处。
被冷落的滋味不好受吧?紫颜笑眯眯地问。
再乱说话,小心本公子忍不住出手。千姿恨恨地抱臂站着,很恼火没有随身带上换洗衣裳,还要光着膀子受他人目光巡礼。紫颜嘻嘻一笑,饱览他不伦不类的装扮,满足地闭上了嘴。
阴阳见紫颜并无为他们卸妆之意,只得叫轻歌向紫颜讨了药水,两人坐在葵苏树下费力擦洗颜面。不同人不同命,轻歌忍不住对了面容严厉的太师唠叨起命运的无情。
奥伦骨神色腼腆地站在千姿身边,不敢抬头看他的脸。千姿不耐烦地瞪了紫颜,眼神想吃人:你让他滚远点,本公子不想见他。
紫颜笑得开心,好一会才止住了,狡谲地说道:公子放心,我只说你有法子救他父亲,没真的把你卖了。
千姿迅速抹去起初的些许慌乱,笑容重现明媚,镇定地道:先生处理得甚好,只要他父亲不是将死之身,这点小事包在本公子身上。回头对阴阳道:太师随他们去见族长,务必把人给我治好了!
阴阳随了奥伦骨走后,紫颜仍在偷偷地笑。千姿看也不看他,道:你有什么话没说的,现下可以说了。
紫颜就是爱看他的尴尬样,哈哈大笑:莫急莫急,他问我你有没有妹子,只要今后你每年差妹子来交易,保管他把葵苏液乖乖送上。他胸有成竹地眨眨眼,安慰千姿,放心,我早替你想好后路挑个人易容成你的同胞妹子不就成了?
阴阳熟知医理,为族长德勒打了两只野鸡,烧了一顿鲜鱼汤,他的病症便大大缓解。这手本事一露,丌吕族上下对他们这些外人已是敬若神明。等紫颜叫他们到丹崖湾去找萤火,拿回一船的交换物品,族人更是喜上加喜,把八人奉为上宾好生款待。
当晚,丌吕族盛大的篝火聚会在族长的窝棚前展开,族长德勒亲自点燃了火,烤了一只狍子招待紫颜和千姿等人。萤火带来的整船货物被陈列在一处,旁边是十数个盛满葵苏液的大木瓢。族人欢快地围着这些交换的礼物雀跃起舞,只有长生和轻歌相对忧心,均觉葵苏液这样宝贝绝不能无遮拦地置放着,不晓得要落了多少烟灰口水进去。
千姿洗去兰黛,从货物中挑了一件素白绸衣换上,与阴阳冷眼旁观盛会。他仍像一只与俗世格格不入的凤鸟,神情疲倦地俯瞰众生。阴阳忍不住道:请公子早定归期,则举国安心。千姿像是没听见他的话,淡淡地道:明日你取一瓢葵苏液回去,到时,你知道如何用它。阴阳的瞳孔一缩,低头道:是,臣遵命。
千姿懒懒地飘过一缕目光,注视篝火对面媚如烟花的紫颜,向阴阳说道:我答应紫先生,对外宣称将渡魂峡一处收为苍尧国所有,不论你用何手段,不许外人再入丹崖湾,再碰丌吕族与葵苏树。
阴阳眉头不皱,沉声道:是,此事与渡魂峡接壤的那几个小国商议,应不在话下。但是江湖上贪心葵苏液的多不胜数,我们也不能派大军长期驻留,万一
你忘了是谁想要醉颜酡吗?他们的势力十倍于我,我不愁什么江湖人士。只怕到时,就算在黑市上也无人敢买卖此物,会被杀头的呢!
此时一行人围坐吃烤肉,奥伦骨殷勤地向千姿走来,递过一只木杯,乳白色液体散着诱人的醇香。千姿眯起了眼,这就是葵苏之液,可以登入至高至乐幻境的醉颜酡?迷幻的香液像是诉说前尘往事的镜子,轻吹一口,叠皱的波痕就漾出一个花花世界。
另一处长生捧着木杯,犹豫地问紫颜:少爷,这能喝吗?
没有坏人想把你如何,喝一点不碍事。只是你要想明白,你需要喝这种麻醉药吗?紫颜把手中的葵苏液放在地上,抱着膝抬头望满天的星。
长生瞥向千姿,见他一口吞了干净,又站起身拿去紫颜不要的那杯,喝了个痛快。长生愣愣地望着他,千姿轻蔑地朝他一笑道:你不敢喝?给我!竟俯下身夺去他的葵苏液,一饮而尽。
立在火焰边的千姿,修长的身影被剪成一株飘摇的茑萝投在地上,烟灰飞过,竟显出苍凉的意味。
长生却在心痛自己的葵苏液,想喝的心立刻急切起来,憋屈得眼泪快要流下。萤火和侧侧不约而同把手上这杯递过来,长生一呆,想到紫颜的话,他真的需要喝它吗?为了麻醉什么呢?
千姿倒在地上,两眼睁得透圆,像是要看穿云天尽头。景范把自己那杯葵苏液倒在大木瓢里,怜惜地望着千姿,坐在他身边不语。阴阳喝了一杯,闭上眼靠着一棵树,也不知睡着了没。轻歌抹了抹眼睛,也把杯中迷离的液体倒了。
夜渐渐深了,长生惺忪的眼中那些唱歌跳舞的丌吕族都已远去,他靠在萤火肩头,沉沉睡去。景范一动不动地守着千姿,像一株葵苏挺立,紫颜走到他身边,叹道:最想被葵苏液麻醉的,是公子千姿罢。
那孤傲的男子双颊绯红,瞳眬流光,醉醺醺的笑眼里,是一个无忧无虑的奇景天地。他所见所想,如解不开的谜映在深邃的黑眸,有旁观者看不透的凄迷。
多少往事抱负,皆可付诸一梦,淡然醉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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