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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魅生》 作者:楚惜刀

魅生·鴛夢

凉爽的中秋天气,紫府内外遍植桂花,恍如琼英缀树,满目金粟。馥馥香气钻窍入孔,悠然赏玩其间,常不知人间何世。
一连数日晚间,紫颜在借月亭摆了清桂酒独坐,若有所思若有所遗。长生陪他坐一阵就乏了,午夜更困倦不已,逃去睡了。萤火不敢惊扰,夜半起身走到菊香圃,见紫颜端坐无恙,这才返回去安歇。
如是过了几天。
一日清晨,长生犹在睡梦中,听得紫府大门劈啪乱响。敲门那人似有三头六臂,直如冰大清早睡懒觉,你们这些人呀,该有人管教!雹石块砸在门上。他揉揉睡眼起床披衣,走出去时艾冰刚开了门,一个丽影旋风般荡入。
莺声婉转,凤眸珠唇。两人定睛看去,来人挽了个盘龙髻,璎珞灿灿,披了翡翠鸳鸯锦衣,单手叉腰指了他们,煞是威风泼辣。
长生试了问道:这位小姐有何贵干?
小姐?我是你家夫人!她笑吟吟走近,斜飞一眼呆愣的两人,指挥身后的仆佣搬行李进府。我姓侧,你就叫我侧侧好了。
长生糊涂了,拦在她身前:侧夫人,你他话未说完,头顶挨了个爆栗,侧侧薄怒微嗔,道:什么侧夫人!我是紫颜明媒正娶之妻,这府里当家的!你或唤我侧侧,或叫我夫人,惟独不能连起来称呼,明白么?
长生和艾冰这回是真呆住了,几曾知道紫颜有了夫人,大眼瞪小眼皆成石头人。侧侧用袖掩了嘴轻笑,促狭地玩味两人茫然懵懂的神色。
萤火和红豆闻讯赶来,见状亦不知所措,红豆慌慌张张去请紫颜。侧侧只管捏捏耳畔的珊瑚坠子,好整以暇等紫颜到场。
紫颜蹙眉走来,神情甚是古怪,见了侧侧也不说话,仿佛在寻思什么。侧侧却一径走过去,拎起他的耳朵道:哟,你是如何教这帮手下的,不认识我也罢了,什么礼数都不识,岂不让旁人笑话!
长生等四人睁大了眼看紫颜反应。
只见他摸摸红耳朵,小声说道:你来就来了,大张旗鼓地吵得我耳朵疼。看也不看众人,兀自往屋里走去。众人大惊失色,彼此对望,眼中尽是疑问:这真是紫夫人不成?!
侧侧就在府里住下了,当天中午,就在她所住之处大书朵云小筑几字,命人造了金字匾额。她一来,紫颜就常不见踪影,或借口小憩,或出门散步,长生只得陪前陪后伺候这位少夫人。
这栀子的肥浇得少了,打发人多浇几回。
芍药栽种得太近,怎么也要隔个两尺,吩咐他们都给我把土换了重栽。
啊,这池塘的鱼谁喂的,要撑破肚皮了!
把这黄灯笼拿下来,放彩灯上去,唔,再多买一倍的灯来,热热闹闹多好看。
她在府里走一遭,便有数十人忙前忙后,被差遣得一路飞跑,恨不得像八爪鱼多出几只手脚。
长生借口要学易容,遁去作画,侧侧大有兴趣,尾随到养魄斋来瞧。有她监视,长生不得不有板有眼地学画,谁知她说起道理来比紫颜更多,听得他头大如斗。
几日下来,长生累得唉声叹气,暗自在心中祷告:老天,找个事缠住少夫人吧!
他的愿望很快灵验,宫里竟来人传紫颜。
传旨的英公公是随侍在太后身边的人,浩浩荡荡带了一队小太监来。更糟糕的是,照浪城的艾骨森然伴在他身旁。
应门的艾冰完全没想到来的人中会有他亲哥哥,僵直了片刻。英公公阴沉了脸,从鼻中喷出一股气来,尖了嗓子道:真是没有规矩!兀自往紫府玉垒堂走去。艾骨走过艾冰跟前,正眼也不瞧一下。艾冰放下心事,想,紫颜的易容术岂是轻易能看得破的,忙趋上前去伺候。
紫颜不在府里,接旨的自是紫府少夫人侧侧。阖府一众人等跪在堂上,听英公公宣旨。
听完圣旨众人面面相觑,原来是锦绣宫尹贵妃染病去世,奉太后口谕要紫颜进宫,在大殓前为贵妃妆点遗容。紫府众人皆知尹贵妃其实未死,这后宫中等待妆点的不知又是哪位。
侧侧气定神闲接了圣旨,叩谢圣恩,叫长生给英公公奉茶。长生苦了脸,端上一壶好茶,英公公见他殷勤好看,阴僻的脸上现出笑颜,道:乖。长生被他赞得毛骨悚然,垂手立在一旁。
侧侧瞧见艾骨不死不活地站在英公公身后,并无内廷的装束,笑道:这位爷无官无职,跟着公公来此,不知有何事?长生忙低声道:他是照浪城的人。艾骨木然道:我代城主来看看舍弟和红豆的墓穴,上一柱香。
侧侧一蹙眉,冲他摇摇了手道:啧,你说话太死板,笑一声来听听。艾骨理也不理,盯了长生问道:他们俩埋在什么地方?我要去看。手指故意捏得咔咔作响,意在威胁长生。
他没拿侧侧当一回事,长生正自心惊,就见侧侧已然出手。
一星亮芒闪动,艾骨疾退,无论他退向哪个角落,侧侧的一身蓝妆花凤裙如影随行。长生看得目不暇接,听到砰的一声,艾骨跌在地上。
众人这才看清艾骨连手带人被无数紧密的玉色冰蚕丝缠绕,直绑得粽子也似,再不能腾出手来过招。侧侧用牙轻轻咬断丝线,把针插回发髻中,仍用一手牵着丝,仿佛艾骨是她手中可操纵的傀儡,向目瞪口呆的长生娇笑道:来,把这人牵到坟上去,他越挣扎丝就缠得越紧,管叫他不敢对你如何。
长生接过丝线,尴尬地望着艾骨。墓地离紫府有三五里地,紫颜尚未回来,他岂能随便出门。
英公公没料到紫府中人竟有如此功夫,讪笑地道:夫人好俊的身手,倒叫咱家也开了眼界。时辰不早,咱家赶着向万岁爷和太后禀告,就请夫人转告紫先生,明早辰时在玄华门外候传。瞥了一眼狼狈不堪的艾骨,道:今日这奴才多有得罪,请夫人饶他一回,下次再叫他家主人亲来赔罪。
侧侧笑道:公公客气,我看他没带祭祀酒水,真是有心的话,过几日再来拜祭不迟。公公这就带他回去罢。两手如飞鸟振翅出林,兔起鹘落间将艾骨遍身蚕丝收了干净,快得看不清她如何作势。
萤火凛然心惊,单是这舞针的功夫,足以与照浪的呜咽刀媲美。此刻,他隐隐猜出侧侧的来意。
英公公与艾骨离去。他们走后,艾冰与红豆伏着的身子方起,他们混在仆佣之中,连大气也不敢出。这时两人对望,均有劫后余生之感。
长生被侧侧一手针法引得心猿意马,突然起了练武的心。他难得陪尽小心,少夫人长少夫人短哄着侧侧欢喜。萤火看出他的用意,忍不住道:你学画不成又想练武,学什么都是三脚猫。
长生瞪他一眼,忽然哎呀叫道:少爷到底去哪里了,明日一早要进宫呢。
萤火沉吟:会不会在糜香铺?
长生道:我去请他。见侧侧竖了耳朵在听,便道:少夫人不如同去?
侧侧笑嘻嘻道:好啊,我早想去看姽婳那丫头。唔,等下,红豆你过来,给我挑一身好衣裳去。她此刻的装束分明好看已极,顾盼生姿,飒爽灵动。可靡香铺的姽婳是个狡猾的小妖精,尹心柔更是宛若天仙的美人,她这位紫府正室无论如何不能落了面子。
放下青绸麒麟女衣,拿起茜红琐幅,嫌孔雀罗过于花哨,又觉藕丝素绢太雅致。侧侧挑了半晌,长生等到断气,不得不暗中差艾冰上铺子里去寻紫颜。正当侧侧眼花缭乱之际,紫颜曼声道:你穿什么都是一等一的美人,何必辛苦挑选?
侧侧笑得比绫罗更艳,她明媚如春光的笑容,令长生忽然觉得做女子真是美好。腰肢拂柳,眉眼横波,一径披红著绿,染粉描黛。看着她与紫颜目光流转交错,他黯然地记起自己的身份,原是在这两人之外。
长生默默地递上圣旨,金色滚龙边的黄绢有烫手的热。紫颜随意看了,把圣旨丢还给他,轻描淡写地道:找个地方供着。望向侧侧像是有话说。
长生和萤火等一众人等退下,临走,长生掩上了门,不忘最后一瞥。紫颜神情肃然,侧侧依旧挽着笑容,两人和其他恩爱夫妻一样,冥冥中有旁人插不进脚的默契。他茫然阖上门离去。
照浪派人是来试探你?侧侧把前事说了。
紫颜摇头:我的斤两他早知道,不必再试,今次可能是太后想见识我的手段。
你说太后会不会知道娘娘在此?
紫颜微笑,转过话题:有你在,大内十万禁军我也不怕。会成灰化粉。这香竟是软的,像一尾人鱼,拍打水面迎波而来。侧侧吓了一跳,一瞬间她觉得香在掌心活过来,轻咬着她阡陌纵横的纹。
她果然成精了。侧侧想到制香的姽婳,与之比较的心思陡然一淡。那样的女子,她无论换怎样的衣裳去见,也会被香烟缭绕的出尘气质所打败。
你就是你。紫颜感激地拿起她的手,不顾她飞红的两朵霞云。知他们盯上了我,千里迢迢赶来助我,师父若知道了,一定很欣慰。
提到师父,侧侧含笑的脸蓦地灰了,唇间褪尽血色。她心不在焉地把香弯绕成一道波浪,前伏后涌,直至那截香因过分扭曲而喷涌出一股奇异的香气,缠绕在她指尖。
侧侧嗅了嗅指头的香,红晕愈浓,宛如深渊中绽开的幽花,笑容里有前世的记忆。她想起了一些什么,眼波中浮沉的色相迷离空幻,像流星飞闪。
紫颜急忙夺过她手中的香,小心翼翼掩好它受伤的断口,用一段丝线轻轻包裹,藏在袖中。他端起桌上的凉茶,把清凉的水洒在她脸上。然后,侧侧仿佛从一个遥远的梦醒来,迷茫的眼睛里空空荡荡。
这支香是一个咒。侧侧没有再攀谈的心思,放下这句话,仓皇而去。
天际微白之时,紫颜与长生在玄华门候旨。英公公带了小太监过来,召唤两人去启明殿等待。古铜狮子香炉像老蚌开合吞吐,辟邪香的烟气缱绻地抚过两人。
长生呀了一声,小声对紫颜道:我忘了给少爷准备焚香。紫颜伸出手指摇了摇,示意他噤声。
过不多时,英公公领两人过偏殿,到了太后所居的蓉寿宫。五彩琉璃瓦衬了七彩火焰珠,配以玄玉高梁,翡翠帷帐,宫中的奢华气象叹为观止。长生却无什兴致,与紫颜目不斜视穿过,仿佛走在荒郊野外。
英公公入内通报,长生百无聊赖地打量殿外的团凤花毯,猜想若是紫颜来绣这花样,准叫人连轻踩都觉亵渎。这时他想起少爷叫他来皇宫的用意,不由微微着慌,若真由他来为假贵妃娘娘改容,到时牛头不对马嘴,惹了太后生气,岂不是连累了少爷。
他胡思乱想间,英公公传两人觐见太后。
太后,竟是这般绮翠年华,比长生想像的任何一位后妃更艳绝。她安如处子,温婉地听过英公公的禀告,给两人赐了座。长生不敢直视她的容颜,怕她眉宇间那丝轻愁会触动他的心痛。如此高高在上的女人,为何会不如一个平民村妇展颜?
锦绣宫尹贵妃昨日薨了。她停顿下来,像是等让两人凝出悲哀的神情,过了半晌续道:皇帝出京狩猎,后日便回。这两天宫里要把贵妃的后事办好,免得皇帝回来忧心。紫先生她直至念到紫颜的名字,凤眼才扫过来,漫不经心地掠过他,落在虚茫的一个点上,这是贵妃身前的几幅像,你依样替她收拾吧。
紫颜接了懿旨,太后用手托着额,困倦地挥手叫他们退下。她整个人仿佛缩到织金云龙纹团衫内藏着,两人再看不清她的神态样貌。
英公公引两人到锦绣宫外,宫女太监一个不见人影。英公公意味深长地道:娘娘就在里面,若是紫先生缺些什么,叫你的童儿到锦绣宫外叫唤一声,自有人送来。说完,向两人欠了欠身,慢慢走了。
长生望了一眼宫门,不禁毛骨悚然,道:这里头有什么玄虚不成?
紫颜直直走进宫去,入寝殿来到尹贵妃起居的内室。迎面怪诞地竖着一面倭金彩画大屏风,遮住两人视线。长生看不到后面的床越发紧张,躲在紫颜身后眯眼探头,惹得紫颜轻笑:怕什么,死人又不是鬼!
红罗帐里,一个相貌清秀的女子躺在堆漆螺钿描金床上,堆金砌玉裹不住的凄凉。长生见是真的尸首,反放下心来,跑到跟前细细端详。这女子长得绝不像尹贵妃,清瘦的脸上稍许有几颗雀斑,脖间更有紫黑的淤血不散。长生骇然望向紫颜:她是被勒死的?
不是。紫颜看过她耳后深紫的淤痕,她是自缢。
长生略觉心安。紫颜把宝贝镜奁放到床边,示意长生动手。长生拗不过少爷,回想以往紫颜易容的每一个步,先取天净纱为她净面。纱擦过女子温柔的面颊,他不无哀伤地想,她死后不能以真面目下葬,何其不幸。又想,人都死了,这副臭皮囊是何面目,恐怕她早不理会。
紫颜突然道:你还想看多久?长生道:是,我这就为她上粉。忽觉他并不是在和自己说话,转头看去,屏风下露出一对软香皮靴子。
照浪从屏风后大笑走出,一身官锦红鹤绫袄子,不怒自威,更衬出修伟沉鸷的体魄如狮。只是瞧见紫颜,眉目间平和婉转多了,若无其事地走来,不见丝毫敌意。他捱至紫颜身畔,轩眉一皱,奇道:难得太后召见,你何必舍却大好容颜,却用了这般沉毅寡言的一张脸。
长生暗想,英公公与太后都没有对紫颜的容貌过多关注,想来少爷是不想太张扬罢。
紫颜向照浪微施一礼,道:我是个小气的财主,好东西爱在家中独享。但城主若是开口,则这张脸不妨也拿去,与先前的配成一对。
照浪闻言,斜睨他道:你果然小气,这些往事提它作甚。倒是如今连宫中也知道你的大名,紫先生从此财源广进,可喜可贺。
紫颜平静地道:拜城主所赐。
照浪瞥了长生一眼,像是想起什么,道:可有人说过你这童子的样貌,与万岁爷有几分相似?
紫颜道:你确定他是我的童子?轻轻一笑道:若他是紫颜,我是长生,你也不该奇怪。
照浪一惊,随即大笑点头:不错,这原是你的手段。要是有天我见到一模一样的照浪,惟有哭笑不得。
紫颜道:笑不出的是我。身边的人如非亲手捡来,谁知是不是哪里走丢的呢。
两人貌似寒暄,所谈之事却机锋毕现,听得长生暗暗心惊。尤其是他自己那张脸,为何会与万岁爷扯上关系,长生满腹疑团却不敢开口询问。
照浪爽然一笑,转过话题,看了那女子道:娘娘失踪,这宫女责己太过,偷偷自尽了。太后怜她忠心,又不欲使皇上伤心,才想出这计谋。其中用心良苦,相信先生可以体会。
紫颜浅笑道:坊间并不知贵妃娘娘失踪之事,只知娘娘所佩之玉为人所窃,犯人现已伏法。原来娘娘竟失踪了呵。
照浪凝视他若即若离的容颜,光阴在脸上跌宕纵横,仿佛一不留神就会遁去。奇怪啊,这平易的脸孔看久了竟有诱人的魅惑,稍一凝神就入了戏,悲欢离合皆被他丝丝牵动。
长生怕照浪纠缠于尹贵妃之事,忙插嘴道:城主来此看的是我家少爷,还是娘娘?
我来看你。照浪转向长生,要是扮成你的模样,我就可留在紫府多住一阵。他言下之意不在长生。自长生瞳中窥见紫颜风神秀慧的身影,他仿佛坐井观天,永看不透紫颜的真身。
紫颜静静微笑,他的镇定影响了长生,少年鼓起勇气从容说道:城主若无他事,小人要为娘娘上粉。蘸了益母草制的玉女粉,在照浪的注目下为那宫女一一点上。
他的手迟疑生疏,小心谨慎。紫颜和照浪的四道目光犹如缚住手脚的锁链,令他难以呼吸。但上妆就像点燃一只烛,烛火跳动时有了自己的生命,长生的手顺了额、眉、眼、颊依次而下,拂过处风生水起,宫女僵死的面部逐渐缀满生气。
紫颜问照浪道:她叫什么名字?
一个小小宫女,我可记不住名字。照浪冷漠轻慢。
紫颜不理会,吩咐长生:下面的我来,去找英公公,只问她前世是谁便好。长生忙往外走去,刚迈两步,照浪懒散的声音卷来:她叫茜草。
执拗的一对师徒,照浪恼怒地想。
她有了名字,长生不知怎地心中一痛,体会到紫颜此举的深意。她不该默默无闻死去,湮没了姓名来历,只是他人的替身影子,见不得阳光。现下有他和紫颜知道她是谁,会为她烧一柱往生的香。
他相信有紫颜的生花妙手,她必会以绝美的姿容下葬,一个不是安慰的安慰。
茜草本是活血草,可惜性味苦寒,逃脱不了悲凉的下场。紫颜慈悯地叹息。
照浪自觉立着无趣,卑贱的宫女比他更吸引两人,忽地想起一事。
听说你府里来了位夫人,艾骨承她照顾,改日我要登门道谢。
连你也会好奇?可惜她是吃人的母老虎,城主最好多带些人压压她的气焰。否则他一语道破照浪的心思,仍是波澜不惊的浅笑,令照浪恨不得砸上一拳。随后的这句更有隐隐的得意,万一城主折损了人马,以后没脸再来寒舍,我和长生就很寂寞了。1照浪哈哈大笑,不过是懂武功的娘们儿,有何可惧?转念一想,紫颜加上夫人,这实力却不可小觑,稍有轻敌说不定真落了陷阱,到时难看的将是自己。
好,后日皇上回宫,我偷闲便上门拜访,但愿宫中琐事勿要留住你才好。
他话中有话,大笑去了。长生恍如一梦,回想这事的前因后果,福至心灵地道:少爷可是猜到他会来,有意安排我打先手?
呀,我又不是算命瞎子,谁知他会来?你这惫懒徒弟,学了几月只会洁面上粉,要不是似模似样没在外人面前丢脸,我只怕不肯教了。
长生求饶,收声敛容,一丝不苟端坐在紫颜旁边看他施术。
茜草的脸型比贵妃略瘦,无须开腔削骨,反要在两颊垫衬膏粉。紫颜比划给他看。
是否先前我不该洒上玉女粉?
你错有错着,玉女粉能散淤血,可化去尸身僵硬,消除尸斑。今次改容只是为了入葬,故点到即可,连若鳐族的人肉也省下,用些云母粉和杏仁粉就成了。
说着,紫颜从镜奁里倒出两种粉末,加适量的鸡子清调和成膏,敷在茜草脸上。长生目不转睛的看着,心下明白,他和紫颜不仅是技巧高明与生疏的差距,单就技艺而言,他对易容药物的药性所知甚少,尚在易容术的门槛外徘徊。
一时三刻后紫颜停下手,长生憋足了的一口气终于尘埃落定,眼见血肉鲜活的茜草以尹心柔的面貌重生,长长的睫毛安静地阖在眼帘上,仿佛在闭目小憩。如此巧夺天工的手段,长生看多少遍也不厌倦,情不自禁低叹了声:真好。
她此去黄泉,色相华美。长生奇怪地想起太后郁郁寡欢的面容,有的人活着不过比死人多口气,高高在上的太后未必会比躺着的茜草更快活吧。
紫颜站起身,长生倾身相扶,小腹咕咕一叫。紫颜笑道:你想是饿了,我们回府里用膳去。
两人收拾行囊走出锦绣宫,即有小太监飞报英公公。英公公先进寝殿里瞧了瞧,出来时咋舌地朝紫颜一拜道:先生真神人也!请紫颜稍息,往蓉寿宫报太后去了。
不多时,太后赐了十盒西域茵墀香,百匹鱼油锦,命人送往凤箫巷。长生心知尹贵妃失踪的真相只瞒皇帝一人,有了茜草改扮可以搪塞,英公公这大内总管也了却诸多心事。他本担心太后会过河拆桥,及见有如此礼遇,大大放心。
侧侧在家里引领而望等到心焦,两人刚踏入紫府,她便嚷道:来,给我看看,有短少什么没有?长生心情极好,插科打诨道:我们府上有个母夜叉,谁人敢惹我们?侧侧也不生气,笑眯眯摸出一支针:长生,想不想穿耳洞?长生大骇,身子逃也似地往院子里奔去了。
紫颜忍俊不禁,没想到侧侧转头就嗔怪道:你们幸好是早早回来了,不然,我可要扮成玉清夫人的模样,进宫瞧你们去。玉清夫人是太后幼妹,极得太后眷爱。紫颜道:你没来就对了,照浪在宫里。
他莫非盯上了你?侧侧不快,有种他再来一回,管叫他出不了这大门。
紫颜无奈笑道:他后日就到。那时皇上南归,贵妃大殓,唉,我只怕他话没说完,侧侧敏觉道:你怕他捣乱,还是怕太后留难?
紫颜沉吟,良久方道:我尚无全胜的把握。
侧侧反问道:这一切难道不是你苦心筹谋的么?时机自然而至,你也就顺应天命,做你想做的事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长廊,白花花的假山深处,一个伫立在山石中的身影一动不动。等他们去得远了,那影子飞掠出石洞,消失在幽荫荟蔚的院子里。
一日后的酉时。眼看夜色扑散下来,与照浪约定见面的日子就要过去,长生和侧侧在紫府里巴头探脑,萤火和艾冰、红豆则各自暗藏兵器严阵以待。惟独紫颜守在他的披锦屋里,取了鸳梦之香来回地薰制身上的衣服。
忽有小厮送了照浪的信来,众人紧张地聚拢,侧侧凝神替紫颜拆了,读完大骂:这诡计多端的家伙,又想使什么坏招?紫颜手一抄,将信取去读了,看毕笑道:他不过约我去晴翠园叙旧。侧侧横眉道:那是皇太后的园子,他是什么人,竟连太后也巴结上了。
长生忍不住道:他既能在皇宫里随意行走,巴结太后有何出奇。
紫颜挥挥手,让他们稍安毋躁,对侧侧笑道:今次他是要见你,我就带你去,了你心愿。侧侧脸上一红,恰似鸳鸯娇羞地交颈相向,将细生生的脖子一弯,转过头去不和他说话。去见照浪自不会如此欣喜,长生看出端倪,知她是要与紫颜同时在外露面,心生欢喜。
这回没他的份,长生默默地为紫颜收拾行囊,备齐易容的物品。按紫颜的话说,他称手的兵器惟有这些易容的家什。侧侧则轻便多了,只把几根长短不一的针插在发髻里,最亮的便是一根长簪,尽头有扁圆的针眼。
紫颜与侧侧坐上照浪派来的凉暖官轿,去了晴翠园。在园子外迎接两人的居然是英公公,紫颜打过招呼,英公公低了声道:贵妃刚刚大殓,皇上不胜其哀,正在园子里陪着太后。先生须多等一阵。
紫颜和侧侧在暖阁里坐了,有小太监奉上贡茶渠江薄片,色如铁,香浓郁。侧侧心不在焉抿了一口,蓦地想起姽婳给的那截香,皆是妖娆叵测。
你的身子如何了?姽婳的香可有帮到你?她倾过身去问紫颜。
死不掉吧。紫颜的面容在灯下渐渐漫漶不清,似是水洗去了纸上的墨迹,一点点将五官洇去。
侧侧咬咬唇:你的技艺已臻化境,何必为了再上层楼自伤
紫颜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侧侧登即弹起,掠至门边,用力一拍门板:出来!
门外无人。侧侧一手叉腰立在门口,没好气地道:鬼祟的家伙!是照浪么?
紫颜想了想道:那人的气味与照浪不同,想是艾骨。
两人默了一阵,不远处的宫廊上灯火如长龙游来,一簇人拥了一个黄衣少年往园外走。侧侧遥望仪仗道:是皇上。紫颜想起英公公的话,难得地叹息:他对尹娘娘是真心喜欢。侧侧看向他:娘娘不爱他么?
紫颜停了一停,望着园中高阁翔云、潺湲绕砌的皇家气派,慢慢吟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侧侧心里转过一丝凄凉,勉强笑道:要是有日我去了,不知你会不会像皇上待贵妃那样,痛不欲生?
她虽在说笑,人在夜色中却快要僵掉,一寸寸凝成岩石。许久,没有听到紫颜的回答。
晚风兜转,从园子这头掠向那头,卷去扬在空中的一些悲哀。
晴翠园的暗处,照浪一手揽着怀中的美女,肆意地拨弄她耳畔的垂珠。那女子禁不住颤抖着,仿佛被豹子扑倒的小羊,无力地挣扎。
你是说,他有意要对付我?
我只听他说苦心筹谋不知是不是要对付你。
照浪俯下身磨蹭她柔软的身体,笑道:你到底是心疼我的。托你的福,我有些猜出他的来历了。
那我几时可以回来?我好不容易趁他们不在溜出来,要是被紫颜看穿,一切就完了。
照浪在她耳边轻吹一气,道:艾冰不能让你满意么?
红豆的身子突然变硬,声音里带了哭腔:你不要把我推开就忘了我!我一定要回来。她伸手紧抱照浪,把脸贴在他的锦袍上。若她是捕兽的套索,便这样死死地箍紧他,和他血肉相连,不再让他在丛林中逃逸。
照浪微笑着点了她的穴道,红豆瘫软在地上,像一截断了的菟丝。他面无表情地着人拖走她,对了远去的背影徐徐地吐出几个字:
破镜不能重圆。
他转过身,艾骨站在一边,见他目光扫来,连忙说道:紫夫人的武功身法,像是出自沉香谷。
照浪斜睨他道:你又和她交手了?
艾骨赧颜:暗中交了手。她真从那里来,就该来为沉香老人报仇吧?
照浪哈哈笑道:他是自己气死的,技不如人与我何干。报仇?如果紫颜是沉香的徒弟,我倒很想亲手掂掂他的分量。你这样跟太后说他招呼艾骨走近,低语了两句。艾骨讶异地应了,领命而去。
紫颜和侧侧枯坐了良久,英公公终于来传两人见太后。
水晶杯里斟了浅浅的玉玛瑙酒,紫颜和侧侧跪拜后被赐了座,美酒佳肴款待着。两人并无一丝动筷的念头,只因照浪嚣然自矜地陪在太后身旁,捕食的目光不时如电射来。侧侧恼怒地瞪他看了,他又笑吟吟移开眼。
先生妙手为贵妃添色,令皇帝欢颜。如今娘娘谥为端仁皇后,先生居功甚伟,我替娘娘谢过。太后花容惨淡,几次像是挤出笑意了,偏偏烛火的阴影打在脸上,如扭动的蛇现出狰狞。
紫颜自谦了一句。太后又道:我要引荐一位易容名家给先生,照浪,你来见过紫先生。照浪微一颔首,肆虐地上下扫视紫颜,仿佛要以目光垄断他的四周。紫颜也不在意,捏着酒杯回了一礼,面上染了淡淡的红晕,像是不胜酒力微醺的样子。座上诸人凝视他娇艳欲滴的双唇,竟都是心中一跳。
见过他的男子会想,若他是女子,见过他的女人皆想,幸他是男子。
妖媚天成,世间仅得此一人。纵是女儿身,见了亦不免羞惭,没学得这一分媚入骨髓。而当他眉间凛然,忽地隐去浅笑,观者则自叹枉为男儿汉,恨不能以女身勾引,叫这男人来宠爱怜惜。
此时的太后,于青玉灯下一点点发觉紫颜的好,足足把照浪比下去一成。可是他是如此的神秘啊,看多几眼便渺渺然模糊了容颜,眼前如遮纱陷雾,失却他的踪迹。因凝视他而生的欢喜满足,渐代之以无尽的惋惜遗憾。这色相,爱不爱都令人意犹未尽,舍不得,放不下。
而紫颜,仅顶了一张再平易不过的脸。
照浪莫名有了惧意,见太后忘了该说的话,轻咳一声提醒。太后醒觉,温婉地向紫颜道:照浪也学过几天易容的本事,我很是好奇,不知先生能否与他一较高下?
侧侧一惊,知是照浪授意,登即就想为紫颜应了。转念一想,照浪这般胸有成竹,定是设下圈套,不可不慎,不免为紫颜担心起来。
紫颜闲闲地应了,就像平素应了一桩生意,半点眉头不皱。太后难得展颜道:如此甚好。本宫年岁渐长,就请两位在我身上施展妙手,为我一复青春。哪位胜出,我便应允他一桩难事,决不食言。
紫颜点头,仿佛早知会有这赛事。照浪朝他一拱手,毫不客气地道:请太后允我为先手,紫先生技高一筹,我就抛砖引玉献丑了。
侧侧暗咬银牙,时至今日,她已知照浪的本事,被他抢了先机对紫颜极为不利。紫颜只是举了酒杯浅啜,神情散漫,浑不放在心上。
照浪陪了太后进入内室易容,紫颜和侧侧留在外间厅中。
照浪去后,侧侧血色全无,呆呆地道:原来照浪城中懂易容的是他,我爹是被他害死的。紫颜沉吟:难道当时师父是和他比试易容术去了?
侧侧回想往事,慢慢浮上了泪,哽咽道:你记得那时的情形么?他回来就吐血,什么也不肯说,我们以为他在照浪城比武受了内伤,可事后又验不出来。他自诩为易容国手,真要是与人比试易容而输了的话,确是活不下去。
师父剑、书、画、易容四绝天下,自恃甚高,自不肯承认败于晚辈手下。紫颜苦笑,没想到照浪城中的易容高手会是照浪本人。紫颜说着,略微觉得有什么不妥,一时又想不起来。
侧侧不服气地道:我听长生说,他做的人皮面具连汗也不能出,如此水准,我爹远高于他,为何会败?紫颜无解,其师沉香老人的易容术举世无双,他不信照浪能大胜。但师父分明因一事惨败而还,耿耿于怀经月,含恨而终。
如今照浪再度挑战于他,是想他重蹈乃师覆辙?侧侧不禁渗了一身的汗,紫颜真是无敌的么?如沉香不败的神话被毁于一旦,她不想紫颜有低头的一刻。
紫颜忽然握住她,一时间细汗尽泯。他冰凉的手有玉石的温度,镇静得有如神明。
我不会输。
侧侧看到易容了的太后时,不敢确定紫颜会赢。
龙凤珠翠冠上龙凤衔珠,牡丹吐蕊,真红大袖衣配了红罗长裙,烟云缭绕的紫霞帔簇拥着光华无匹的太后。她是太后,至高无上的国母,此刻成了别样佳人。侧侧呼吸停顿,这二八芳华的骄矜女子啊,眼中有压倒群臣的气势,睥睨殿上诸人如庸奴。
二十年的岁月自她眼前隐去。梨窝浅笑,顾盼媚生,仿佛又有了攥紧天下的豪情。照浪抱臂立于她身后,目中尽是得色。
太后微仰起脸,对紫颜道:先生以为能胜过照浪吗?
紫颜走近,浑然天成的秀丽面容,挑不出一丝破绽。太后晶眸闪动,奇怪他为何毫无怯意,忍不住想为他说出认输两字,看这男人颓丧的神情。
可是,诡幻的笑意从紫颜唇边荡出。
草民见过娘娘,不知太后现在何处?
听者皆是一震。
紫颜执著地道:请太后出来与草民一见。
照浪的得意化作了惊奇,他沉默了片刻,知瞒不过去,叹息着躬身向着内室道:请太后。
先前扮作太后那女子干笑两声,趁了太后尚未走出,蹙眉问紫颜道:你几时见过我?
在下从未进宫,如何得见娘娘?娘娘亦是椒房贵人,自不同于寻常女子,尊贵骄人。尽管娘娘模仿太后的玉音,可谓真假难辨,可惜有没有易容,在下一望即知。
照浪闻言,撇过头道:你比你师父强多了。
侧侧蓦然间明白了父亲会输的原因。一模一样的伎俩,但紫颜以一双慧眼逃脱了惨败。照浪无视她紧咬的唇,傲然对紫颜道:你师父没你这般侥幸,我训练那个替身足有一年,不然,今日你也难逃落败的下场。
照浪的心机。在挑战沉香老人之前,他便找了一人,让那人模仿自己的举手投足,却偏偏不改变那人的样貌。直至与沉香老人比试时,他叫那人出场,伪装成他已易容的模样。而沉香老人无论如何为自己易容,都会有痕迹留下,但照浪脸上却是毫无痕迹,自然胜出一筹。
这是他得胜的伎俩。侧侧终于想通,父亲后来一定明白了真相,才会生生被他气死。若连一个人有没有易容都看不出来,如何能担得起易容国手的美名。
幸好紫颜看出来了。她惊魂未定地看向他,发觉紫颜正出神想着心事,没理会即将走出的太后。
照浪绝非庸手。紫颜几乎已经认定,马上见到的太后亦不会露出一丝易容上的破绽。那么,他在那三具尸首和艾冰、红豆脸上施展的易容术,实际上是一种更巧妙的易容。为他自己的功力易容。他明明有十成本事,偏要装成七成,就是想让紫颜轻敌,更忽视了身边的危险。
此时紫颜清楚地知道,身边那两个人一定有问题,尹贵妃的去处,照浪也了如指掌。
但是紫颜可以认定,照浪没有把尹贵妃的事情透露给熙王爷或是太后。他不由抬眼凝视照浪,这个人更似把皇亲贵胄也玩弄股掌,恐怕没什么人是照浪真正放于心上的罢。
照浪的目光与他在空中交错,如两把利剑惊天动地地一击。
这是一对宿命的敌人。
紫颜洒脱地一笑,听见足音轻传,看着太后缓步走出。一张怯生生的容貌我见犹怜,竟并非国色天香。
太后摒退所有宫人,对先前那位娘娘亦道:淑妃娘娘辛苦,你跪安吧。淑妃娘娘领命退下,临走,不忘似怨非怨地瞪了紫颜一眼。
太后见侧侧茫然不解,道:同为女子,你最梦想的容颜是什么?
侧侧红了脸,暗想什么容颜都不重要,但要紫颜喜欢就好。她心里这样想,却是说不出口。
太后看破她的心思,黯然道:这就是我梦寐以求的一张脸,貌不惊人,却是先皇所爱。
侧侧讶然凝目,平凡的相貌上有一丝太后的影子,便是那淡淡的忧愁。
太后苦笑:她叫镜花。真人也似镜花水月,匆匆来世上十六载就去了。先皇选妃,不求美貌,但求酷似此女。照浪为我易容成她的模样,我心已足。
言下之意,紫颜纵出手也无得胜之望。
侧侧不胜惶恐,绝不能让照浪赢得这般讨巧,求太后道:我家相公手段非凡,太后不让他一试,怎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照浪哈哈大笑,并不信紫颜能力挽狂澜。
紫颜向太后一拜:请太后与在下入内。提了行囊径自走入内室去了。太后见他执意要比试,向照浪点点头,随后跟上。
堂上只剩照浪与侧侧。
你敢近我一步,说一句废话,我绝不客气。侧侧手中针芒一闪。
照浪本想上前戏弄她,闻言停步大笑,跑去一旁斟酒自饮,自得其乐。侧侧忐忑不安,一颗心忽上忽下,在堂中独自长吁短叹。
太后闭目等待紫颜前来易容,却不料洗净脸面后只是嗅着一股好闻的香气。
悠悠然不知过了多久,情思怅惘,昏昏欲睡,耳边听到熟悉的声音唤她:梓童,别来无恙?
睁开眼,那沉毅的脸孔不是先皇是谁?一身盘龙窄袖黄袍,腰束玉带,梦里几回得见。
皇帝她被温柔地扶住,不由落下泪来。
皇儿聪明睿智,仁爱慈孝,你教导有方,我终可安心。
她细细看去,眉间眼角的柔情,是他平素鲜少流露。但有此刻的暖意,几十年相思终有了着落,她一如怀春的少女,躲进他宽阔的怀中。
这些年你受苦了。他抚着她的秀发,眼中有深深的哀悯。
前尘往事扑面而来。她想起她艳羡的容颜,想起她背人的哭泣,想起他的撒手西去,想起她从别人身上寻找他的踪迹。这不是他,她却从心底里相信是他,是他的魂灵借了躯壳来看她。
他到底曾爱过她。日久生情。没有她设想的如胶似漆,却有寻常夫妇养育儿女的恋恋情长。那点滴的情感亦为他所感动眷恋,只是他从不曾说起。最初他找寻的若是镜花的相貌,之后找寻的,其实何尝没有她的影子。
她渐渐明了,当眼前的他倾出全副情感时,她突然想起了往事中的一幕幕,想起她忽略了的丝丝情意。
皇帝,是我负了你
她的泪迅猛决堤,想把心中压抑多年的苦都说给他听。
几滴清凉的茶水洒在脸上。
太后,草民已完成易容,请太后评判高下。紫颜冷然抽离这一场爱恨,静静地用自己的语调,剥开她缱绻的情愁。
来不及掩饰纷乱的情绪,太后愕然从梦中醒来。
紫颜身上的黄袍,有活泼泼的香气,充满灵性地钻入她的窍腑。是了,这是她依依沉醉的气味。太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良久,化作彻悟的一笑,点头道:你的技艺的确胜过照浪。其实我想要的,并不是镜花的容颜。
紫颜拉开距离,远远地站于下首。
易容不过是人心的药。人心不满,则再改变容颜,仍是欲壑难填。若人心死了,药石无灵,我也不能回天。紫颜朝太后施了一礼,在下不过凑巧用对了药。
太后微笑:你是说,我还有得救。
不敢。
来,你与我出去见他们。想来此次,照浪该输得心服口服。对了,你有何心愿要我答成?
草民只想知道,茜草究竟是不是自愿自缢。
太后沉默片刻,道:是我下的旨。
紫颜向她磕了一个头。他低下身躯之时,太后悚然起身,听到他郑重说道:草民别无他愿,请太后善待茜草家人。
太后奇道:我的承诺可让你有数不尽的富贵,或是办成人力难为的大事,为何你只有这个小小要求?
紫颜露出稚气温柔的笑容。
在下一不愁吃穿,二不怕难事,茜草既经我手易容,便要满足她的心愿,这是我一向遵从的道理。请太后成全。
太后若有所思:也许先生早些在我身边,茜草也不必走这一条路。好,我答应先生。
谢太后。
紫颜与太后步出内室。照浪一见他的面,便知输却了这一仗。怎知高明的易容术,不须在求易容者身上出手,亦可令人达成所愿。
不甘心,却欣赏。照浪不怒反笑,朝紫颜抱拳:你果然比你师父强甚!有你在世,这人间也不太寂寞了。向太后行礼告辞。7
告别太后,紫颜和侧侧随后出了晴翠园。
在长街上掀开轿帘,夜星如眨眼的孩童,清凉的晚风吹来,侧侧心头一快,连日的警醒终于松懈了。紫颜的轿子在前,一颠颠地上下跌宕,就似前途不可测的命运,起起落落。
可是她已无惧,就这样跟随他罢,去他想去的地方,不问究竟,不问凶吉。
夜色如尘埃落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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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这篇鸳梦,想写太后与先皇、先皇与镜花、皇帝与尹贵妃、以及照浪与红豆、紫颜与侧侧之间的爱情,甚至是长生与紫颜、艾冰与红豆、照浪与紫颜的情感,以及前几篇中提及的莫雍容与晴夫人、熙王妃与熙王爷、尹贵妃与熙王爷、太后与熙王爷、徐子介与封娟、封娟与沈越、萤火与锦瑟、锦瑟与明月只羡鸳鸯不羡仙,世人皆想鸳梦重温,孰知旧梦难圆。笔力有限,痴人说梦,不知这其中能让看官记得几对,同情几对,如读后有几许感叹,我心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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