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 TXT小说天堂 收藏本站(或按Ctrl+D键)
手机看小说:m.xstt5.com
当前位置:首页 > 玄幻仙侠 > 《魅生》在线阅读 > 正文 调朱
背景:                     字号: 加大    默认

《魅生》 作者:楚惜刀

调朱

柳丝如雨,细细荡下一段段翠绿的枝条,飘拂在芃河岸上空。堤边桃花盛放,娇黄嫩紫,一树树喧闹地张扬着春意。
晴朗丽日下有一家小酒肆,粼粼春水自门前迤逦而过。店外立了手臂粗的竹竿,挑了红色酒葫芦,两缕红绸顺风招展。进得门去,堂壁上酒中仙三字落笔恣意狂放,似要破空飞去。
店中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年,披了一件木兰盘领杂花葛衣,一手托腮一手持笔,念念有词地对了空白的桌面发呆。桌上摆了八只歪歪斜斜的空酒盅,少年头发蓬乱,随意拿起一盅往嘴里倒,忽地哇哇叫道:啊呀!画不下去!上酒,上酒!
店老板是个瘦脸的憨厚汉子,闻言老老实实端上一盅酒,笑道:今日辰光还早,小哥慢慢画就是了。店堂中少年写的条幅赚得不少客人的夸赞,老板因而也敬重起他来,由他每日摆出笔墨作画。
开头几日,少年画了不少花色春光,全数卖给来往客人,把银两算作酒钱。近三天来,店中好酒喝饱,店外风光看够,他竟笔下生涩,绘不出半处佳景。店老板虽不通文墨,却是惜才之人,舍不得就此放他去了,宁可饶上好酒,叫他在店中多盘桓几日。
少年也不觉愧疚,每日里和店家同吃同住,高兴起来吟两句歌,帮忙炒个下酒菜,闲时就铺开白绢,落落几笔写意山水。怎奈他自视甚高,往往一幅画绘了大半,店老板刚想叫好,已被他剪开画作,颓丧地自怨了事。店老板先是大叫可惜,后来瞧得多了,唯有摇头叹息,任少年糟蹋去了。
葛衣少年兀自烦恼之际,河堤上一阵香风裹着一双冰雪儿女,来到了酒肆前。两人皆骑了白如霜雪的骏马,加上粉妆玉琢的样貌,令人见之一喜。店中客人的目光被吸引了去,画画的少年瞥了一眼,突然从椅上跳起,喃喃说道:有了,有了!
他奔到墙角,从藤箱中取出一卷松玉色细绢,下笔如神,速速描绘。只见他先用画笔蘸墨染出乌云秀发,后用烟子排渲,使缕缕青丝如陷云霞。再以燕支粉勾面,薄粉微笼,淡檀墨水斡染。不多时,来人中少女的俏面活脱脱呈现画上,轻颦浅笑几可乱真。
另一桌上,那双锦绣男女正叫唤店家备齐酒菜。当中的少年身著闪色绯绫罗衫,眉眼嫣然如绣,抟雪作肤,镂玉为骨,一派富家少爷气象。那少女则绾了双髻,斜插一把帘梳、一支金素钏,披了桃花纱短袄,下著胭脂红百褶长裙。两人相携而坐,神态天真无邪,惹得作画的葛衣少年恨不得双笔落墨,立即绘尽这诸多妙态。
等隔壁桌上叫好酒菜,葛衣少年大致勾勒出两人容貌,柔姿绰态,神韵齐备。店老板凑近了看,讶然惊艳,直觉这画如神仙法器,收了两人的魂魄在此。葛衣少年却紧蹙了眉,喃喃说道:怪也,当真希奇古怪!轩眉一挑,电目瞪向两人,像看妖怪也似。
少女察觉到炯炯目光,轻唤罗衫少年:喂,有人在画我们呢。
罗衫少年抬起手,曳曳地掠过一道幽香,性灵地穿堂而去,袭向葛衣少年。持笔的手不觉松了,一星墨迹洇在绢上,正点在少女的眉间,化作一颗美人痣。葛衣少年忽地一震,想到什么,径直向两人走去。
你们从哪里来?
罗衫少年嗤笑道:为何要告诉你?瞥了一眼他桌上的丹青,站起身靠过去看了,招手叫那少女:来,你瞧他画得好不好?
少女扫了一眼,提起桌上的笔,在另一卷绢素上刷刷几下,竟把葛衣少年的神态勾了个惟妙惟肖。罗衫少年拍手道:好,不愧是紫妹!依我看,和他画得也不相上下。少女莞尔一笑,瞥见葛衣少年涨红的脸,丢下笔道:糟糕,我太胡闹,倒叫人笑话。向葛衣少年欠了欠身,坐回原位。
葛衣少年惊喜地睁大眼将那幅画端起,反复看了几遍,叫道:妙极!有天赋,有慧根。抓起自己刚绘的那幅,用墨全涂黑了。罗衫少年在一旁大叫可惜,他却不理会,转过身来对少女道:小姑娘,我收你做徒弟如何?
罗衫少年一惊,捂了肚子笑个不停,指了他道:你才多大岁数,就敢收徒弟?大言不惭!少女只是羞红了脸不答。
葛衣少年认真说道:我是芒州傅传红,略有些名气,拜在我门下没有坏处。罗衫少年猛然站起,抢身跨到他面前上下打量着。两人相距不到一尺,傅传红也将这少年看得更清楚,上挑的眼梢里藏着一抹明艳,直让人想把这少年捧在手心里呵护。罗衫少年蓦地脸一红,转头回位,招呼那少女道:赶了半天的路累着了,我们好好吃一顿再说。
傅传红顺势扫了眼少女,正好碰上她清亮的眸子,如冰水透进心里。他激灵地一抖,仿佛被什么震了一下,想再凝视她眼中迫人的美。不知怎地,少女的眼忽如一泓茫茫秋水,傅传红只觉慢慢陷落在其中,没顶时,魂不守舍。
他立即从袖中抽出一支象牙竹管笔,朝额头的印堂用力一戳,神智顿时清明。此时少女的目光早已拉开,温婉地喝着米酒,像坐在自家庭院闲适地品味。傅传红兀自愣愣地瞪着她,脸上忽阴忽晴,喜怒莫辨。店老板看得糊涂,走过去朝他使了个眼色,谁知他视而不见,就像被少女迷住了一般。
罗衫少年两口热菜下肚,有了精神,瞧着傅传红嘻嘻一笑,拍了桌子说道:喂,什么什么红,你画画的本事真的很好?不是自己大吹法螺?傅传红认真地点头:我十年前就进宫画过画。罗衫少年一撇嘴,道:你羞不羞,如今才多大,敢说十年前。傅传红皱了皱眉道:你没听过芒州有神童,姓傅名传红?我两岁学画,四岁名扬芒州,七岁入宫,骗你做甚!
罗衫少年哈哈一笑,拍着手对少女道:你看,我随便说一句,他就把年纪告诉我了。傅传红也不在意,倾下身向了那少女,柔声道:我做你师父,花个一年半载,你就能像我这样,画可通神。
少女嘻嘻一笑,浑不在意地道:通神?可改人生死么?可救人性命么?
傅传红搔头,想了良久颓然道:不能。
少女道:最多不过以假乱真,又有何用?
傅传红被她问住,喃喃地道:是啊,又有何用?我学画至今,却有何用?一个人自言自语,倒退到一旁坐了,被她一问勾出无数迷乱,痴痴地想着心事。
罗衫少年眨着眼,轻声对少女道:紫妹,你了不得,几句话居然把傅传红问住。不过我忽然想到,不如就借他的名头赴会如何?
少女星眸一闪,立即了悟,掩口笑道:你真会戏弄人。好,我依你便是。
罗衫少年走到傅传红面前,推了他一把,傅传红醒神道:呀,我失礼了,好好跟你们说话呢,怎么跑到这里来独坐。唉,她不肯拜我也就罢了,我不勉强。
罗衫少年回望少女一眼,朝傅传红笑道:在下姓桂,这是表妹紫衣,我们原是出来游山玩水增长阅历。承蒙傅先生不弃,要收我妹子为徒,我们自是感激。只是我这做哥哥的,也须一起拜到门下,不然舍妹无人照拂,我可放心不下。
傅传红一听那少女肯拜他为师,哪里计较得了其他,连忙点头:使得使得,一起拜就一起拜,反正我门下有一个传人足矣。桂公子眼珠一瞪,被紫衣吃吃一笑,心想无须和这画痴生气,叫上紫衣,两人一起朝傅传红深深一拜。
傅传红不是讲究的人,吃了两人敬上的三杯水酒,受了三拜,徒弟就算是收成了。他拿起为紫衣所作的画,沉吟片刻,忽道:紫衣,你小时父母是否把你当男儿养大?
桂公子飘在表妹身前,暗香疏影,亭亭如直飞的孤烟,迎了傅传红道:咦,师父说得好古怪,紫衣美若天仙,哪里像男人?要说我像女人,倒有几分形似。傅传红瞪他一眼,不知怎地竟是一窘,咳道:你要是女子,定是鬼灵精怪的丫头!
紫衣掩口轻笑,傅传红便把问话忘了,忽然想到什么,收了笔墨招呼两个徒儿:走,陪我去个地方如何?为师本来想不好送什么贺礼,如今有了主意,你们无事就陪我走一遭。若有事也无妨,一个月后仍在这里相见便是说到此处忽然摸头,对了,忘了问你们要往哪里去?他为人甚是一根筋,匆忙收了两个弟子,连对方底细也不知晓。
桂公子暗自窃笑,眼珠一转道:今岁徒儿本命年,相士说命里有灾,须离血光之地,因此携表妹出来游山玩水。师父既有安排,我们自当鞍前马后跟随师父。赶了一路腿酸脚麻,请师父先行收拾,我们喝点水歇息会儿就来。
傅传红也不在意,点点头把行当在肩上一搭,悠哉游哉地荡进酒肆里屋去了。他步子一脚高一脚低,像是若有所思的不倒翁,桂公子与紫衣相视而笑,皆松了一口气。
桂公子压低声音,伏在桌上道:诶,他的眼真毒,居然看得破你的易容术。紫衣用袖子遮面,只是偷笑,眉眼中的妩媚惹人心乱。桂公子多看了两眼,又道:你说我们这一路易容改装,见了那几位大师,会不会全被看穿?那却也无趣得紧。
紫衣凝想道:既有十师之誉,一定不是寻常人,能瞧出我易容的破绽,也是情理中事。
桂公子浅笑道:早知你本事不济,我们就该以本来面目进山。紫衣无言,半晌才慢吞吞吐出一句:谁说我不济,傅传红也没真的瞧破。你说要易容又反悔,原来姽婳之意,就是鬼话连篇!
桂公子闷了脸狂笑,眼中完全是女儿家的娇俏这正是接了十师会请柬后易容赴会的制香师姽婳,她身边的则是易容师沉香子之徒紫颜,被她逼了以男儿身扮成纤纤女子。两人皆是贪玩的心性,不顾深浅轻重。姽婳初入十师之列不知个中规矩,兴起念头想旁观盛会,紫颜代师出行本就无甚规矩,一拍即合。最终两人易容换装,谁知机缘巧合,竟提前遇到十师之一的画师傅传红。
紫颜展开傅传红为他所作的图,画虽毁了,绢上那俏影仍留在心,如同照镜纤毫毕现。他叹息道:傅传红的画虽好,人却无大师风范。姽婳道:咦,莫非你以为十师都是正经的老头子?我们这班小辈入选十师的,初一看谁会像大师?
她眉毛轻扬,紫颜瞥见眉尖上细微的一个缺角,像兰花凋了一瓣,便摸出黛石研成的细笔极轻地点在上面。黛眉抖成一条柔和的弧线,自然地往鬓角蔓延,姽婳的脸立即有了俊朗生气,双眼也愈加明亮起来。
紫颜听见傅传红出来的动静,合掌收去眉笔,如藏起了点金的棒,若无其事地正襟坐好。
傅传红收拾完行李,寥寥数件用两个青布包裹扎了,拎在手上。店老板闻讯牵来一匹瘦弱的骡子,紫颜使个眼色给姽婳,她三步并两步牵来坐骑,把缰绳塞在傅传红手中。傅传红哈哈一笑,丢开骏马径直坐上骡子,道:这骡脾气不好,你们俩上去都得受伤,不如我来骑。说完脚下使劲一蹬,骡子呼应似的不理会,闹了他一个大红脸。
姽婳忍了笑,与紫颜各自上了白马,慢慢跟在傅传红身后,往长堤上去了。
三人沿芃河柳堤一路前行,傅传红一手挽了缰绳,一手提了酒盅,看一场山色花光,便饮两口灌肠美酒。在他眼中移步换景,望到的均是可入画的妖娆,素香浮动,琼花摇曳,欣赏到双目迷离之时就回过头来,指了那一幅山水妙影对两人赞叹。
行至傍晚时分,远远看到一个人影穿梭的码头,如阴阳色的树影婆娑。河面忽然开阔,吐出数万顷汪洋碧波,往来帆舟如蚁。离岸最近处有一座巍峨巨船如山岳耸立,直插在滔滔湖面上。紫颜和姽婳啧啧称奇,临水观波,只觉风景不厌相看,此船更若空中楼阁,令人作出世之想。
傅传红唇角留笑,转身对两人道:此船名飞鹘,由玉阑宇的璧月大师亲自督工打造,帆垂如云,华楼叠峙。每旬驶往露远洲一趟,为那里运送货物。我们此行正是坐这船走。
他话音刚落,遥遥地见到巨船上一星人影如弹丸下坠,扑通没入水中,溅起一人高的水花。傅传红讶然变色,一夹双腿,吆喝骡子飞快奔向码头。大船上有人丢下手臂粗的缆绳,无奈落水者只顾惧怕没顶,哪里看得见手边的救命套索。
傅传红转眼到了船下,想也没想,一头扎进水里向落水者扑腾过去。紫颜与姽婳随后赶到,见他比落水者姿势更为难看,咕咚两声陷进水中没了动静。
两人目瞪口呆,姽婳道:如我没记错,你我这身易容浸不得水。紫颜苦笑:是,没用面具,膏粉一洗就全化。姽婳道:那便是无法救你这新任师父?紫颜仰头向大船看去,甲板上人头攒动,一个宽肥的灰袍身影如蝙蝠张翼落下,在他的凝望中倏地射入水中。
不多时,落水者与傅传红被那人一手托了一个泅渡上岸。紫颜与姽婳连忙奔上,见落水者客商打扮,脸色青紫,神智已然不清。傅传红则呛声连天,口鼻中涌出水来,凉风一吹,像零落的叶子瑟瑟发抖。姽婳从行囊里取了件辟邪绫锦披风给他盖上,傅传红忽然两眼大睁,东张西望道:那个人呢?
落水者在灰袍男子怀里躺着。紫颜不觉多看了灰袍人几眼,二十多岁年纪,滚圆锃亮的光头上偏戴了一只硕大的金圆水晶耳环,招摇地闪在黄昏中。他的眼神很邪,桃花似的向上挑着,四下望见紫颜的白马,怪哼一声,提溜着落水者往马背上弓身扔去。落水者胸口一撞马脊,猛地吐出一滩水,惊得白马踏蹄。
紫颜拉住缰绳,刚想上前救助落水者,灰袍人赶上一步,猛地几掌击在那人背上,颇有杀人的架势。紫颜微一思忖,没有向前,反退后走到傅传红身边。傅传红被姽婳扶起,指了灰袍人叫道:喂,你想干什么?
灰袍人打过七、八掌,伸手扒去落水者的衣衫,在他脐中抠了两下。白花花的皮肉尽露,姽婳登即不敢再看,低头撇向一边。风中落水者背脊上被灰袍人击打的伤痕历历在目,对方却不过瘾,一拽那可怜人的双膝,竟将他倒挂半空。四周看热闹的人群渐渐围拢,不知灰袍人究竟是在救人还是在虐待,议论纷起。
傅传红气得跺脚,拉了姽婳直喊:快,快!谁让他住手?光天化日伤人性命,有没有天理!姽婳摸出一截黑沉沉的香,灰袍人突然电目一折,刺在她心口,当下就有种心挖空了的感觉。姽婳一阵窒息,转手在袖中换了一抹香气拂在鼻尖,心头憋屈的难受才略略减了。
灰袍人把落水者高高拎起,俯首凑到那人耳边,呼呼吹了三下。那人终于回上一口气,接连咳出几声,青紫的脸酱成猪肝色。灰袍人冷冷地把他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往船上走。落水者喘息着苏醒过来,茫然地望了一群陌生人好奇的眼,摸摸头站起,好一会儿,天不再眩地也不再转,顿时就精神了。
傅传红没了声音,坐在地上歇息。紫颜向旁边的商贩讨了水,走到落水的客商面前,低声探问。傅传红招招手,把他叫到面前。
沉香子是你什么人?
弄碧
紫颜一身粉黛,回眸时故作不解:师父说的是谁?傅传红笑望他眼中明亮,也不要姽婳搀扶,拍拍身上尘泥,悠悠地拧着衣角的水。姽婳忙扯开话题,笑道:师父,刚才那人有些门道,不知是什么来头?
船去露远洲,此人许是同道。傅传红沉吟,想到一人,难道是他?
他没再开口,湿淋淋地牵了骡子向巨船前行。紫颜落在后面,问姽婳道:他说的莫非是无垢坊的皎镜大师?可适才那人,倒像个野和尚!
姽婳眼睛一亮,忽然捂了嘴笑道:啊,啊,没准真是皎镜。他绰号怪神医,救人的法子与寻常庸医不同。紫颜回想他的手段,仍是微觉不妥,摇头道:我宁可自己抓药,绝不求他治病。
一行人牵着坐骑踏过搁岸的船板,来到巨船甲板上,脚下踩了松软的缀金红毯,仰头见了阁楼上的青白琉璃瓦,无不极尽奢丽。一伸手,有伶俐的船夫恭敬拉走坐骑,端去行李,傅传红被人伺候惯了,也不介意,只用眼扫视船上的人。
紫颜和姽婳一对璧人,很快吸引了一船人的目光,两人低眉顺眼,故作新奇地交头接耳,像被眼前繁华迷了心。傅传红手一摇,袖里落下一枚小小的月牙犀角,身旁的船夫神色略变,忙引三人直奔甲板上的舱房。紫颜猜到是赴会者的信物,瞪了姽婳一眼,她竟从没有取出此物给他看过。姽婳漫不经心地微笑,轻拍他手背,示意少安毋躁。
罩红案,鸣鹤帐,琼花榻,飞鹘船内竟有为赴会者专设的雅室,清幽通灵,妙不可言。傅传红这间里更放置了花翎笔、神髓墨、藤白纸、青瓦砚,书写绘具一应俱全,惹得他甫一进屋便眉飞色舞地研墨凝思,一心想在晚膳前尽兴画一幅丹青。
紫颜和姽婳趁机告退出门,溜至甲板上透气。此时飞鹘拔锚起航,两人倚了栏杆尚未站稳,恍惚间飘然如腾云驾雾,眨眼离岸数十丈。俯身下望,不见一桨一橹,而船行如飞,须臾捷行十余里。两人立在船头,犹如迎了微茫的夜色乘风展翼,至高至远的天地之间,才是值得遨游的去处。
紫颜心生赞叹,叫住经过的一个船夫问道:这船为何跑得这般快?倒像是踩了风火轮。船夫见是个衣著不俗的富家小姐,大觉面上有光,打点精神道:这是车船,兄弟们都在舱内脚踏飞轮,自然快过用手。小姐想是内陆来的,不曾见过。紫颜点头称许,姽婳打发走那人,朝他笑道:璧月大师的手段,还瞧得过去吧?
紫颜道:果然好手段。只不知十师之位由谁来定?
今趟姽婳约他赴十师会,声称是易容师、制香师、匠作师、医师、堪舆师、画师、织绣师、炼器师、乐师、灵法师十业的大师盛会。这十大行业能人辈出数不胜数,孰高孰低又该由谁来分辨?这本是个极简单的问题,只是紫颜人已来了,捱到此刻才有疑问,被姽婳好一顿笑话。
姽婳笑道:十师为行业翘楚,不能自封,选十师的人自然非同凡响。此人是崎岷山主撄宁子,年轻时是富甲天下的大商贾,五湖四海数百处产业,上与帝王将相论交,下与奇人隐士结好。四十年前他突然归隐,之后心血来潮邀请当时顶尖的十位大师赴会,自此,每十年一次聚会成了惯例。他家财既多,手下能人亦无数,收集情报以鉴别各行业的精英,对他来说不过是区区小事。
紫颜沉思道:怕不是请十师游山玩水这么简单?
是。姽婳干脆答道,费尽心机,自有所求。其实他求的也很简单长生不老,死而复生。
啊!紫颜失笑。这其中任何一桩,都是凡人绝不可想之事,撄宁子竟想齐占。
姽婳意味深长地微笑:常人觉得难以达成之事,但与会诸师并不认定此事绝无可能。千百年来多少人求仙炼丹,不就是为了这个?
紫颜苦笑:这位撄宁子老人家真是贪心。
富可敌国,因而别无所求。姽婳笑嘻嘻地扮了个鬼脸,要知道,别的就算答应不了,临死时为他用香料保存尸体,留待后人继续寻找灵丹妙药助他复活,这点小事难不倒我们霁天阁。
其他几位大师莫非也要想法子为他出力?
不错。璧月大师为他生前营造庭院,死后建造墓地;皎镜大师保他终身不患绝症,安享晚年;墟葬大师替他找好风水极佳的居住宝地,死后阴宅也会庇佑子孙万代;傅传红嘛,可以年年作画一幅,为他记录一生光辉,永世流传;青鸾大师当然须给他做寿衣,不过现如今,每年赠送新衣若干恭祝高寿就可;丹眉大师负责打造殉葬品,山主尚且健在,平时做点贺寿的礼器表表心意;阳阿子大师最轻松不过,弹弹曲子为山主解个闷,也就是了。
紫颜指着自己说道:那么我们易容师,是要保证他时刻貌若少年,永驻青春?
姽婳不住点头:孺子可教,听师父说他貌如壮年,该是易容师的手笔。
紫颜沮丧地道:原来如此,全奔了他一人去,十师会有啥可玩!
过往遇敌遭险并不能让他焦躁,一听说无法施展才华,紫颜一下自狂喜跌落至沮丧,觉得这有钱人可恶不过也自私不过,将一群有偌大才智的人如此浪费驱使。若非一心想见识其他几位大师,真不愿再前行去见这劳什子富贵山主。
姽婳难得见他心躁情急,玩味地看了半晌,捂了嘴笑道:这不过是他初办十师会时的盘算,现如今只管出金子,各家不过送些薄礼略表心意。我说盛会指的是届时各显本事争奇斗艳,须知长生不老、死而复生这难题,若是真的孜孜以求,确能让我们这些人本领精进呢。
紫颜一怔,想到自己对天改命的心愿,何尝不是逆天而为,迎难而上?十个行业的杰出英才借此机缘聚首,也非有此雄厚财力才能举重若轻。如此一想,撄宁子本意虽俗,倒成全了各家才艺百花齐放。他的心思不由又活络起来。
姽婳瞧出他心意,安抚地道:你定是觉得为他一人恢复容貌太过简易,其实这回有那许多高手,单学学人家的本事触类旁通,也够你一辈子受用。紫颜精神一振,道:我要寻文绣坊的青鸾大师,学个一招半式回去。
姽婳心中一动,侧过脸看他风中的轮廓,星眸闪烁,是想念起某个人了吧。她便回过头陪他站着,感受晚春的夜风拂过脸庞,三个人同玩耍的日子就在眼前,起落如灯影明灭,那一刻心尖的暖,却怎么也吹之不去。
正在此时,有个肤色黧黑的船夫跌跌撞撞跑来,冲姽婳大喊:你家先生出事了!两人色变,夺路赶回傅传红的居室。只见那位国手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旁边竖了一人,反叫两人更为紧张。
先前那个灰袍光头跪立在跟前,正掰了傅传红的脑袋查看,硕大的耳坠折着烛光,烧成一个亮环。紫颜和姽婳面面相觑,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伸出手去,同声道:不劳烦先生!把灰袍人往旁边挤去。
灰袍人不以为意,嘻哈地说道:咦,你们是他弟子?来,告诉我,住在此间的一定是傅传红对不对?我帮你们救醒他,你们让他给我作幅画成不成?唔,就画我骑在青牛上吧!最好嘴里叼根稻草,手中拿支横笛
他兀自叽叽呱呱说开了,紫颜乘隙为挂名师父搭脉辨苔,查探中毒情况。破碎的杯盏,古怪的茶水,可疑的情景一望即知是中毒。好在傅传红浅啜后即觉不对弃杯,因而中毒不深。
紫颜想了想,走到案前准备拟几味药,又觉太费辰光,犹豫不决。灰袍人在一旁嘿嘿笑道:小丫头,为何不来求我呢?紫颜不理他,径自提笔写方子,灰袍人凑过头来扫了两眼,又笑道:呀,似模似样,可惜是老人心肠。紫颜顿笔,道:敢问什么叫老人心肠?
灰袍人听他说话,眉头一皱,仿佛缠上什么烦心事,摇了摇头道:你这药方是个慢性子,等药熬好了,你师父也闭眼去了姽婳插嘴道:喂,你别咒我家师父!这点小毒,难不倒我们,也决害不死师父!说完,伸手在傅传红鼻尖点了点,灰袍人嗅得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前尘旧梦般在心头晃了一晃,便暗暗遁走。
他当下了悟,哈哈大笑道:不错不错!傅传红的弟子,有点真材实料。呀,你们不许我救你们师父不要紧,我去领个人来,他救人的法子最快,你们求他就好!说完,乐呵呵地荡出门去。
紫颜望了他的背影,道:他知道傅传红的名讳,该是赴会之人,若真是皎镜,让不让他医呢?姽婳叹气道:只怕被他医过,一条命先去了半条,傅传红文弱书生一个,禁不起他折腾。我的香只能为他守得灵台清明,你的药偏又太慢。紫颜道:或者取一味臭气熏天的药物,逼他吐出来如何?姽婳闻了闻地上的茶水,摇头道:此毒循脉而潜,早入脏腑,吐也无济于事。
两人烦恼之时,灰袍人拽了一个倜傥的青衣男子入内,那人进屋不看倒地的傅传红,目光直飘向男扮女装的紫颜。他盈盈的笑容甚是温柔,紫颜消受不起,勉强笑道:这位先生如何称呼?
鄙人墟葬。青衣人说完,紫颜心中一惊,知他是名满天下的堪舆师,正是此次十师会的首要人物。墟葬却不在意,一双眼绕着紫颜如穿花蝴蝶,边打量边寒暄:敢问姑娘叫什么名字?家住何处?要不要测个八字,看个手相?
紫颜被逼得无路可逃,在屋子里一步步后退。姽婳认得墟葬,当下瞧得有趣,躲在一边捧腹大笑。灰袍人也在大笑,不经意地转头对她说道:你们虚凰假凤,究竟想骗谁?
此时墟葬的眼神突变凌厉,紫颜顿觉四面八方有巨大压力涌来,再看脚下被他逼入一个死角,留心想了想奇门方位,正是九宫中的死门。姽婳用眼角扫见灰袍人袖中两手内,有尖细的银针隐绰闪光,而她已无处可退。
姽婳肯定对付自己的就是皎镜,若用迷香放倒对方,未免太不恭敬。呵呵一笑,她手若天女散花,洒下镇静心神的沉香之末,朗声说道:霁天阁姽婳,沉香谷紫颜拜见两位大师。同时,两枚月牙犀角亮在手心。
墟葬退后一步,目光恢复柔和,先前的杀气如点水的蜻蜓,倏地飞过。紫颜想起姽婳说过,谷中曾救了师父一命的房屋设计正出自墟葬之手,对他颇多感激,立即朝他认真拜了两拜。
灰袍人收回银针,摸着光头招呼道:我是皎镜,可不是和尚,别跟我客套!又想走近傅传红,姽婳以身拦住,惹得皎镜气恼道:好,好!不许我救人,我当真不管了!
墟葬撇下紫颜,一把抓住姽婳的手,笑眯眯地道:鬼丫头,居然是你!装神弄鬼扮到我们跟前来。不是让你去请沉香子大师的么?这位莫非是他徒弟?
姽婳笑容尽敛,涩声道:大师驾鹤西归,今趟是他徒弟代他前来。墟葬猛地一跳,扯住她叫道:什么?皎镜不耐烦地指了傅传红:喂,这里躺着个快死的,你们到底救不救人?
墟葬来不及询问姽婳,情绪复杂地瞪了紫颜一眼,托起罗盘走到傅传红身前。
他闭目凝神张开两袖,粉青色的吴绫袍衫如春日嫩柳扬枝,闻得见鲜活的草木气息。恍惚间心神空明,一支金针徐徐降落,垂入罗盘天池。
生气在寅甲,死气在申庚。他仿佛吟哦般念出这几字,金针像玄冰在幽海上漂浮移动,无法指归中线。不吉之兆,墟葬一挑眉,金针起而又落,如是三次,每每像鱼钩翻扑入天池。诡异的罗盘画满金字,烛火下望得久了,有如流光飞舞,倏地划过双瞳。紫颜禁不住眼前的绚丽,稍眨了眨眼,墟葬的动作停了,金针笔直地指向一方。
正西,酉位。
姽婳迟疑问道:这是什么位置?
皎镜掏出一块白绢,上面密密麻麻绘了船内各舱房的地形,指向船尾的一间房道:这里?墟葬不语,掐指继续推算方位,末了答道:进屋后如有纱橱,往最下层去找,当有一铁制密封小盒。
对方几人?
有两人住那屋,同党还有若干,暂时推算不出。
紫颜心下惊异,姽婳见多了墟葬的本事,闻言自告奋勇道:我去擒贼,不劳两位大师亲自动手!娇躯一摇,香飘在外。烛火暗了一暗,被她的气势压制了似的,等姽婳不在屋中,才又自大地亮起来。
皎镜冷哼一声,翻翻傅传红的眼皮,见死不掉,乐得不管,把他抱到床上躺着了事。墟葬招手叫来紫颜,询问沉香子去世的经过,末了沉默不语,跳脱的表情难得沉寂下来。
十年前的盛会,墟葬曾亲入谷邀请沉香子,因了仇家和幼女的缘故,沉香子不肯列席。墟葬恳请数次无果,只得为他设计好机关,并请来玉阑宇的工匠协助打造。由此结下的情谊,本以为今趟有机缘再续,谁知斯人已去。
为何易容前来?
紫颜低了头,他和姽婳真是带了游山玩水的心境前来,意态闲适,却无小觑戏弄人的意思。无奈生疏就是一道墙,墟葬隔在那端,说出来或许曲解他的心事。屋子里憋闷的气味重了,紫颜走开两步,道:我去开窗。墟葬的声音不冷不热地传来:是鬼丫头的主意便罢,若是你小小年纪心术不正,我便代你师父废了你。
紫颜的身子顿住,缓缓地回转身凝望墟葬。眼里一层薄薄的灰,黯下去,雪色花容的脸庞如同千年不变的艳尸,一见光却颓然朽尽了颜色。墟葬于是目睹那妩媚童颜后的枯败,比花谢更残忍,玉肌脂粉一寸寸没了光泽,是扼腕也挽不回的痛。无尽心伤不断滚滚而出,墟葬只觉有锋利的锥子在刺,抠得人心疼欲裂。
皎镜连忙捂住墟葬的眼,将一切迷惑阻挡在外,朝紫颜喝道:小子,他就算错怪你,怎么也是长辈,不可放肆!紫颜淡淡一笑,朝两人施了一礼,道:大师既见不得我易容,我卸了妆便是。请两位照看好傅师父。
他的身影隐在乌银屏风后,窸窣换衣的声响传来,如草地里搅蛇,引得墟葬苦笑。回想刚才紫颜凝视的目光,瞬间衰老的容颜假象并非墟葬内疚的原因,那双眸中清纯无邪的失措,才使他当时便后悔说重了话。一段凝眸一个世界,此子能以易容惑人心神,的确尽得沉香子真传。
紫颜换上男装现身时,姽婳正走进屋里,两个玉人儿并立,就连墟葬这风流男子也给比下去。姽婳瞥了一眼紫颜,笑道:你先前说每家扮一个混进十师会,如今知道厉害了?紫颜不生气,从容说道:不怕,会上我再扮过,总要瞒骗过你们才好。姽婳便不理他,持了一只镶银海棠的铁盒递给皎镜。
皎镜打开铁盒,五色的药丸排列齐整,他用小指的长甲挑出一颗,嗅过丹药的气味又放下,换过一颗。到第三次,黑色的一颗中了选,被放入傅传红口中。半晌没动静,皎镜捏住他的鼻子,灌下一口黄酒,傅传红哇哇地全吐出来。紫颜和姽婳先不在意,后见可怜的挂名师父越吐越狠,才知皎镜又在捣鬼。饶是姽婳向来玩笑惯了,也不得不说道:皎镜大师,你是在救人呢,还是在整人?
脚下一片狼藉腥臭,墟葬提起衣角,皱眉闪在一边,叫姽婳:鬼丫头,先驱驱味。姽婳云朵似的在房中飘了一圈,清爽的甘香使人置身葱茏幽谷,身畔甚至有花枝欲放。皎镜心旷神怡地吸了口花香,懒洋洋地挑起一颗红色药丸塞进傅传红嘴里,后者喉咙咕噜作响,待咽下去,面色渐渐回暖返白。
墟葬道:下毒的人呢?姽婳道:叫我用香迷倒了。墟葬出屋吩咐弟子,很快两个褐衣的男子被抬来。姽婳弄醒两人,墟葬凛然坐在桌上,翘着脚,问:是谁支使你们下毒?
皎镜手中玩着一把银针,磨得明如秋水,每在指尖转一个轮回,就有光芒射进两人眼里去。那两人哀伤互视,下毒前依稀知道惹上了大人物,畏惧他们的手段,早想好了退路。会熬不住脱口而出吧?终于走到了这步,两人叹息,咬动牙根。
姽婳的定魂香出手。皎镜银针四刺。墟葬按住两人后颈。却来不及,眼睁睁两个身子倒了。紫颜目不转睛地盯住他们的脸,良久,郁黑的颜色浮上脸面,像是趴了一只泥鳅,不多会儿,把两人的脸面吞吃了干净。容貌尽毁后露出森然的骨肉,血淋淋坍塌成骷髅的模样,脖子以下却完好无损,仿佛安错了头颅。
皎镜动容地用银针引流两人脸上青黑的汁水,收在紫水晶瓶子里。紫颜和姽婳撇转头去,没多会,听见他拎起两具尸身走出屋,急促的脚步如同拣了宝贝。
墟葬反复拨动罗盘,冥冥中依旧有看不破的事,等皎镜回屋问他:能算出同党所在么?墟葬摇头:起码还有两人,但行踪今晚看不出,要明午之后才见分晓。皎镜沉吟:明早就到露远洲,届时混上山去,更寻不着人。
紫颜默默听了,取出随身携带的易容工具在几案上放了。姽婳知他心意,俏目一张,对墟葬和皎镜笑道:两位大师,有没有兴趣易个容呢?
欺春
掩妆无语。
墟葬不见了,皎镜不见了,屋中端坐的俨然是刚才两个绝望的下毒者。套上一身褐衣,眉眼收去狷介狂放之气,活脱脱就是隐秘的刺客。两人对望一眼,再看玉色云缎里裹着的紫颜,锦绣心胸冰雪面,不再有女儿身时的娇柔纤弱。他执了莺粉螺黛,如造物的神冷冷相看,墟葬和皎镜不觉对这少年有了别样认识。置身易容中的紫颜无悲无喜,掌下翻云覆雨,造化弄人。唯有在易容中,他无懈可击。
皎镜摸着额上的痣,头上的发,不情愿地卸下那只招牌耳环。姽婳抢来收了,嘱咐两人偷偷潜回屋里呆好,一路皆有她的香护法掠阵,那些同党此前根本无法闪进他们的屋。
两人走后,紫颜和姽婳守着傅传红,等他转醒。药效起了作用,天才画师睁开眼时没有丝毫的不适,一骨碌坐直身子,无辜地望着两个挂名徒弟说:我饿了。
之后,他蓦地察觉紫颜是男子,直勾勾凝视半晌,认出徒弟的骨骼样貌,恍然道:难怪我觉得你有妖气,原来易了容。你过来,让我好好瞧瞧。紫颜依言走近,傅传红如盯妖怪般新奇地端详很久,看得姽婳也替紫颜红了脸。
紫颜微笑道:为什么师父你眼睛看的是我,心里看的却是她?
傅传红腾地红了脸,咿呀转向姽婳,说道:你真是女子?姽婳递过月牙犀角,把两人的身份又说一遍,将前事交代清楚。傅传红尴尬一笑,朝他们抱拳行礼道:原来你们也是十师之一,失礼失礼。我居然妄言收你们做徒弟,哎呀,太不敬啦!紫颜道:傅师父说哪里的话,丹青之术若能传授在下一二,自当感激不尽。
傅传红想了想,叹气道:唉,你确有慧根,既入了旁人门下,名分上是不能再收你了。我瞧不出你年岁几何,看样貌比我小,看神态比我老,但你是易容师,长成什么样都作不得数。我们平辈论交,难得有缘,你想学什么,我倾囊相授便是。他说完,想到好容易撞见个能传授衣钵的人又没了,大为叹气。
姽婳笑道:你这画呆子,太拘泥门户之见,只要你的所学有人可传,不做你弟子又如何?我霁天阁偏不讲究这些,紫颜跟着我的这些日子,熏香一术已通晓甚多,将来我霁天阁有传人也好,无传人也罢,此道不衰就是幸事。
傅传红不敢直视她的俏面,兀自望了紫颜点头:嗯,啊,说得在理。想了想又道:不知姑娘可否卸了易容,让我一睹真面目?他自知姽婳是女子后,想看又不能多看,心思矛盾,全然失了先前洒脱的姿态。姽婳道:你叫我卸我就卸?现下你不是我师父啦,我没必要听你的。你们坐着,我找墟葬和皎镜去,看他们抓着贼没?说完,慢悠悠地遁出屋去。傅传红想留她,却不知说些什么,情急地站起身来,目送她飘然离开。
紫颜饶有兴味地看傅传红失态,看姽婳窘迫,自得其乐地玩着手上的工具。易容,真是奇妙的东西呢。
姽婳走后,傅传红终于神态自若,捡起茶杯碎瓷摆在一处,凝神想这事的来龙去脉。
我与人无冤无仇。傅传红道,就算有仇,何必等我到船上才下毒?在小酒馆动手容易许多。
紫颜点头:想来不止针对你一人。
前去赴会的十师及其门徒,应该都在这艘船上。傅传红徐徐说道,此刻他如冷静如镜,隐隐有一代宗师风范。紫颜望向他,仿佛看见他入宫时的从容淡定,作画时的自信悠然。他收拢着碎片,像是在拼一张支离破碎的地图,裂纹的背后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在我昏迷的期间,船上可有其它骚动?
紫颜摇头:尚未听闻。
傅传红抚头笑道:丢人啊,我许是唯一中招之人。与会十师我谁也不认得,直接收到墟葬大师徒儿递来的信物与地图,就巴巴地一人赶来了。之前滞留酒肆,就是想不好该送什么贺礼,怕缺了礼数,丢我画师一业的颜面。
傅师父何必想太多?我便为瞧热闹来的,可惜我师父他紫颜低下头,把沉香子的事简略说了。
傅传红安慰他道:人各有天命,逝者已矣,你若能将师父的绝艺延续下去,他在天有灵,也当欣慰。
紫颜平静地点头。他没把自己列于十师之中,他是替师前来,那个大师之位也许近在咫尺,仅有一步之遥;也许如天上的星,要用尽毕生气力去摘取。无论如何,可以为人易容,见一张容颜于掌下融雪流霞,修改宿命哪怕只有一点点,他都觉有种新生的快乐。
在紫颜沉思的时候,傅传红把碎瓷一分不少地还原成一只白瓷如意云纹高足杯,他的双手似有磁力,每块细小的碎片妥帖地粘在另一块碎片上,像是从来就不曾分开过。举轻若重地拾起,放下,仿佛对了呕心沥血绘制的佳人,不肯以丝毫增减削弱它的美丽。最后一块放好时,紫颜心里咯哒一下,知他心里有了分晓。
风雨欲来。傅传红的手指慢慢划过杯口,拼合的瓷杯随时有再次碎裂的可能,看得人提了一颗心。他故作老成地笑看紫颜,问道:你怕不怕?
难得遇上有趣的事情,当然拭目以待。紫颜不甘示弱地回答,如果十师会仅是一成不变的风景,想来十年之后也无须再来。可听说墟葬这是来第二回,我想,大抵会有值得尝试的事情罢。
傅传红抚掌道:呀,你真对我脾气。我们做不成师徒,就做一对酒肉朋友!来,我带了催冰坊的斜晖酒,你我痛饮一场如何?不由分说地拉了紫颜,取两个杯子摆开酒阵。
紫颜惦记姽婳,走了半天没有消息,好心地提醒他道:傅师父,他们三人不知抓贼抓得怎样了,是否去打探一下?
傅传红一怔,很快又道:你叫我传红就是,师父长师父短,老是勾我的伤心事。哈哈,他们三个是厉害人物,我才不操心。倒是另外几位大师不知如何,出去看看也好。立即站起身径直往屋外走去,脚步却是飞快。
紫颜听他说其他几位大师应都在船上,念及阳阿子,想到师父,不由难过。两人走出舱房,除了他们这间灯火通明外,隔壁与对面的船客皆熄了灯。飞鹘的舱房分三个等级,甲板上的雅室专供赴会的十师及其门徒,以及前往露远洲的大商贾使用,一宿价格非常昂贵。甲板下又有两层舱房,一层在船侧可以开窗,为寻常商贩、来往行旅居住。最下层船舱内置飞轮,是船夫踩踏行船和住宿之所,虽不见天日,格局却显大气,通风良好,一应俱全。
雅室的门上分列二十八星宿名称,紫颜和傅传红不知各自住的是谁,夜深也不便打扰,两人悄如巡夜,安静地打舱房外走过。行到鬼宿房外,两人猛地瞥见黑色的长廊里立了一个黑衣童子,肃然不苟言笑地守在门外,若不是傅传红险些撞上,根本不知此处有人。
傅传红退后一步,歉然说道:呀,没见着你,怎不进屋歇息?童子眼珠一转,冷冷瞪着两人,并不搭腔。紫颜一动不动凝看他的样貌,看久了就有冰冷的寒意袭身,只觉对面这童子并非活人。他一向不畏鬼神,此刻竟犹豫起来,伸出手想拉傅传红,手却动不了。
傅传红察觉不对,许是夜色浓重,凉凉的春意舔着胸口,贴身一片冷汗。童子始终不言语,瞳孔碌碌地转,像蛇眼幽然盯紧了两人。紫颜与傅传红想打个哈哈逃走,腿脚却不听话,扎根似的动弹不得。
约莫僵持了一盏茶的工夫,两人累得双腿发麻,长廊尽头有了声响。那童子咔咔地将目光移开,向船尾看去。紫颜当即松懈下来,暗恨自己入定的本领不济,竟被一个小小童子锁住心神。他方自懊悔,傅传红一拉他的手,道:走!
两人回到傅传红的尾宿房中,心有余悸地回想刚才的一幕。紫颜狐疑道:这童子装神弄鬼的,是友是敌?傅传红想了想,恍然大悟道:这一定是灵法师门下,对!替他看门的,想来有几分手段。
紫颜苦笑道:灵法师是什么路数,你知道么?
傅传红搔搔头:我问过墟葬的徒儿,他也说不清楚,只说有通天彻地之能。虽不是神仙之流,恐怕也不远矣。
紫颜神往道:有这样神奇的门派?明日天亮,要好好瞧仔细了。
傅传红点头大笑:对,对!深更半夜的,你我不必去惹他,免得担惊受怕。万一他真能叫出鬼神,我还想多活两天呢。
门上两声轻扣,墟葬、皎镜、姽婳三人闪进屋中,皆还原了本来面目。姽婳恢复女儿身,兰香绣影,百样玲珑,傅传红嘴角藏不住的笑意屡屡现出来,眼中完全没有另两人。
墟葬招呼傅传红和紫颜,寒暄一句后便道:引来两个同党,可惜我们手脚稍慢,仍叫他们自尽死了。我们回屋看过,饭食茶水中也被人下了毒。本想遣徒儿知会另几位,不过他们歇息甚早,似乎不曾中毒。
紫颜想到灵法师的手段,心中一动。姽婳嚷嚷道:好啦,是我不好,闯进去分了你们的心,叫那两人抢先死了。不过皎镜收好尸啦,兴许能查出他们的底细,怪神医,你说是不是?
皎镜眼睛一翻,耳环得意地颤动,笑道:你送我几味香料,什么都好说。姽婳啐他一口,娇笑了牵起紫颜的手,道:随你查不查,我不怕被毒死,我的宝贝你是想也休想!傅传红圆睁双眼,问紫颜道:你们确实是姐弟?
紫颜不动声色地挣脱姽婳,答道:我们是搭档。姽婳斜睨他一眼,微笑道:没良心的小鬼!也不生气,笑吟吟寻了地方坐下。
堪舆师、医师、画师、制香师、易容师,墟葬盘算,这屋里已聚集了前往十师会的五人,他们清楚地知道崎岷山之行有未知的危险。剩下五人中璧月大师、丹眉大师、阳阿子大师年龄皆过半百,行事老到,手下又有门徒打点,当不用忧心;他亲去延请的灵法师架子太大,连墟葬也不肯见,想来宵小之辈动不了那人一根头发;唯一可虑的是文绣坊青鸾姑娘,比傅传红更年轻,江湖阅历尚浅,不知道能否成功躲过一劫?
他把所想对众人说了,紫颜忙道:青鸾大师住哪一屋,我去看看。墟葬瞥他一眼,以为他动了心,笑道:哟,你这小子倒不笨。不过那位姑娘,当面叫她大师的话,定会要你好看。姽婳接口道:是啊,也没人尊我一句大师,怪寂寞的。墟葬敲她一记,叹道:蒹葭怎地教了你这样的徒弟,永没个正经。可怜的山主,今趟十师有一半是顽童,山庄里不知道闹成什么样。
皎镜凑过头,上上下下端详墟葬,光头光脑的样子甚是可笑。墟葬瞪他道:你作甚?皎镜笑嘻嘻道:你不过而立之年,比我略大,说话的口气老气横秋,实在不是吉利之相。要不然我给你把个脉墟葬一挥袖子,皎镜旋风般弹开身子,像个皮球落到远处。
你老实回去看好那四具尸体,我去寻青鸾姑娘,再回屋摆个阵,看能否弄清对方底细。至于你们三个,今晚早些安置,如我没有估算错误,以后只怕很难安睡。墟葬不客气地嘱咐道。
于是,傅传红房内的灯灭了。
再过一阵,墟葬、皎镜房内也没了灯火。
飞鹘沉静地划过水面,像落在琉璃镜面上的一粒珍珠,溜溜地向目的地飞驰。瀚海的湖面蜿蜒着伟岸的身躯,不断把它送向更远更深处。
浓郁到透黑的夜色,在飞鹘的疾驶中渐渐迎来黎明。
随了天色一分分莹亮,灵法师门前童子所著的衣裳也一点点变白。他与天色浑然溶为一体,像一条变色龙自如地变幻衣服的色彩,甚至肤色。走廊里没有人,一只船夫饲养的小猫偶然路过,歪了头惊诧地目睹了奇异的发生。童子镇定的目光箍住了小猫的身形,它无力地叫唤几声,嗓子越来越哑,最后出不了声。
童子骄傲地移开视线,他选择想看的,逼迫对方不敢再看。不过是枉凝眉。立在此间,就是杜绝烦恼,闲愁尽消。有了喘息之机,小猫立即远远避开,见了鬼似的逃到无人之处。童子依旧落寞地站着,肥大的长袖遮掩住孱弱瘦小的身躯。
直至春阳踏云而出,天色大亮之时,一身雪衣的童子忽然化作素白的笺纸人偶,软软地跌落在地。走廊悄寂无人,仿佛什么也没有过,只有绘制了眉眼的纸偶无聊地躺着。
很快,纸偶有如被丝线牵引,滑过门缝,钻进了主人的屋中。
纱罗袅绕,屋内身穿墨袍的男子拈起纸偶,夹在书页中。
争妍
碧山锦树露远洲。
此地盛产金、银、锡,自四十年前东面的崎岷山被撄宁子盘踞下后,连带这一带居民也唯撄宁子马首是瞻。每岁由崎岷山庄向官府交纳高额财帛,换取当地无官吏管制的自由,因而做生意的无不将此视为人间乐土,纷沓而来。
飞鹘停在码头。桑青柳绿,笑语喧哗,行旅商贩一见靠岸,吆三喝四下船去了。崎岷山庄早有二十名身著檀色花绫的庄客垂手立在巨船下恭迎诸师。墟葬着门人挑了行李下船,他特意往傅传红房里来,招呼三人一同上岸。
墟葬一身粟色鸳鹭纹春罗袍衫,比昨日沉稳大度。腰畔悬了一枚白玉鱼坠,翻卷的荷叶曲绕潜跃的玉鱼,像他灵俊的双眼,不时从轩眉下抬起。前次十师会上,他尚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风薰日朗,以旷世才智傲视群师。那时,丹眉大师骤觉自己老了,把联络十师的任务托付给他。
今次他隐隐有种奇特的预感,从那个代师前来的少年身上,看到了琳琅过往。
一进屋,更是靡丽眩目,傅传红、姽婳、紫颜三人仙姿清艳,如彩云停驻,惹人凝望。这当中傅传红依旧穿得素净,月白茧绸直身,绿叶般衬了另外两人。姽婳最为妖娆,发上绾了三个小髻,插满珠翠花钿,六十四股金线条子的妆花缎大镶大滚翻到腰间,下穿条砂蓝湘妃裙,花光天香,勾人魂魄。墟葬不知姽婳打扮起来会这般动人,怔怔贪看了半晌,才懂得移开目光。
而他的心神早在看最后那人,仿佛凝视也要煨够火候,留下充足的辰光才能够安然地透析。紫颜披了一件葡萄纹织金宫锦,衣料华贵至极,却并非世间仅有,加之没有佩饰,像极了一缕金线撚丝的锦帛。这身装束换在他人身上,要周身穿金戴银才压得住,紫颜却素了一张脸,略带嘲讽诡秘的笑容。
墟葬望着他,像看一块灿焕美玉,泠泠的光芒似雪。万籁俱静。流水曳波,银月当空,照见红尘里渐改的朱颜。
姽婳将身欺过来,挡住墟葬的视线。
喂,皎镜那光头呢,怎么没来?你昨晚卜出什么新鲜玩意,说来听听。
光阴阻隔,墟葬醒回了神,想,他是太沉溺色相中的虚实了。清咳一声,他平静地说道:下船就知分晓,皎镜起得早,先入山了。
姽婳眼珠一转,忍住倚门巴头探脑窥视其他人的冲动,道:你怎不去瞧青鸾?
墟葬苦笑:她呀,带了门徒十五人,丢下全部行李,浩浩荡荡上山了。
紫颜忽道:灵法师呢?
墟葬面容一肃,摇头道:谁也没见着他上船下船,行踪怪异,不过昨夜他有童子在门外守着,想是到了。暗想这少年心思甚是明锐,独独在意十业中最神异的门派。
他们四人走出飞鹘,码头上来往的商旅已寥寥无几。崎岷山庄的庄客仅留了五个,替他们牵马拉骡,提取行李。饶是如此,岸上人的视线皆被紫颜四人吸引,不知觉要聚拢过来。
庄客连忙请众人上马,扬鞭,一行人穿进朝阳翠树里去。走不多时,乱石峥嵘,啼莺渐远,往崎岷山腰上缓缓而行。众人拉成细细一条线,溪水似的,倒流向山。庄客们在前领路,紫颜一人一马走在最前,傅传红陪了姽婳在中,墟葬殿后。
堪舆师眼中的羊肠山道,恰似引诱人的毒蛇信子,他低声叫唤姽婳,问:你备了迷香么?姽婳纤手微露,掌上是七支不同的香块,稍现即没。
半空中忽一记笛声椎鼓震磬,铿锵有力地刺穿云霄,隐约的杀伐声自前方荡至。疾行的五个庄客蓦地勒马回身,抽出随身的兵刃,直砍向最靠近的紫颜。姽婳暗道不好,燃香施烟却已晚了,她悔之莫及,该早做防备挡在紫颜身前才好。
风起,叶落。无数新绿青嫩的叶子沙沙旋落,像被风一鞭抽起,乱红扑面,吹袭庄客手中的长刀。紫颜仰头望去,参天的高树上斜倚了一个墨袍男子,光影繁絮中仿佛来自幽冥的使者,看不清他背阴的面目。他拈指,青叶若洒,纷扬地自手中如花雨飘下。他的掌心就是漩涡,不知从何处吸纳了雨润芹泥的春泪,无穷尽地播撒在人间。
沾了叶子的刀变得很重,把持不住的庄客一头倒栽马下,哭爹喊娘。剩下几人见势不妙,抢着取了挂在马身上的弓箭,箭石如飞鸟扫过林间。
那人倏地没了踪影,从未现身世上一般,于料峭春风中消失了影迹。紫颜乘隙退到姽婳身后,空烟渺然,是离愁的香气到了。
星火闪闪的幽香借了好风穿行在小路。苍崖云树,脚步醉软,这香气跌跌撞撞地扑进庄客怀中亲昵。方想怜惜,人却倦了,持刀的手不觉一松,瘫倒在马背上。姽婳放了心,凑近来看紫颜:有没有受伤?
望了萧萧空山,紫颜神往地道:那人就是灵法师吧。姽婳奇道:你说什么,谁是灵法师?紫颜心中一紧:你没看到树上救我那人?姽婳摇头:哪里有什么人,正巧有树枝砸下打中杀你的人,你以为有神仙救你?是你命好。
紫颜讶然,回想亲眼见到的灵法师,想来一切都是对方惑人的手段,如他的易容术,如姽婳的迷魂香。不由地安然笑了,此人既不想张扬,他也不必多说,承了对方的情总有偿还的时候。只是那不露痕迹的高妙法术,令他心痒难熬,就像初进沉香谷时的好奇。
墟葬从连绵的云叶起伏,微微察觉到刚才退敌时的不寻常,听到紫颜的话更确认了疑惑。知有灵法师在侧保护,墟葬纵马向前,道:起先是阳阿子大师吹的笛,前面的人遇到麻烦了。姽婳沉吟道:莫非山庄有了变故?一路几次遭袭,都想对我们这些赴会者不利。傅传红惊魂未定,闻言愁眉苦脸:呀,我不过去给山主画几幅画,杀我有何用?想不通。
姽婳寻思,若论当面打斗,己方四人虽是各行业翘楚,却不是恃勇斗狠之徒,无人精通功夫。给些辰光准备,墟葬或许可以排出奇门阵法,叫人陷在其中求生不得,但此刻赤手空拳成不了事。只有她会调几味让人着魔的香,可丢下紫颜他们三人赶去救援,又不放心。
傅传红指了地上的五人道:他们怎么办?姽婳道:别管,万一弄醒了又咬牙自尽,枉害人性命。墟葬点头道:说得甚是。前面接送的庄客尚有十五人,若都是对头派来,恐怕比我们更难应付。姽婳叹道:是。不过我们能保住自个,已是不易。
墟葬看出她的心事,道:前面不知道有多少敌人,姽婳骑快马先去,我们随后过来会合。姽婳仍在迟疑,紫颜微笑着伸手打她的马,白马一声嘶鸣,骤然间撒蹄腾飞。
笛声忽高忽低,姽婳循音奔驰二三里,山坡忽然向下,冲进一个开阔谷地。与袭击的庄客装束无异的十五人,站于四五块巨石之后,飞射出的火箭当空乱舞,直插入被围困的一群人中。
正在吹笛的阳阿子须发皆张,他并不像与人对敌,兀自瞑睫遐思,振奋地奏响一曲笛音。有时一支火箭擦肩而过,热辣辣地自他身边卷过,烧出一片蒸人的浪,他也根本无视。仿佛五音高低,长短清浊,远胜过个人安危,于是笛音清澈入云,振翅在头顶的天空缭绕盘旋。
姽婳皱眉暗想,这曲子毫无杀气,不知吹来做甚。看得气闷,移目转向阳阿子身后容貌修伟的年轻男子,抱了一具长长的乐器,神情自若地守在后面。姽婳知是阳阿子的徒弟,多看两眼,见他心神全在老师的乐曲上,知也是个乐痴,便不作理会。
同时遭袭的另外一批人个个穿了麻衣,打扮得朴素无华,八人护住一个年过五旬的圆脸长须老者。老者一脸凝重,与弟子一齐拿了棍棒,撩拨开飞来的火箭。弟子中已有两人负伤,裤管袖口焦黑滴血,另六人奔走抵挡,拼命支撑,不让一丝危险靠近老者与身后两位乐师。
姽婳猜出这是玉阑宇的璧月大师及其弟子,匠作师从学徒入门,无不自幼吃尽苦头,最捱得住苦。他们站在开阔地本就处于劣势,加上对方火箭的攻势甚猛,能支持到此刻已是不易。
她想到这里,一拉缰绳,绕道那些庄客背后,从风向看亦是顺风。不过迷香随风飘散,除非拿捏仔细,否则迷倒敌人后,少不得连阳阿子和璧月一起中伏。姽婳小心地驾马偷袭,行到半途,璧月门下又有人中箭,惨叫声听得她心中一拎。刚想加快速度,几声呼啸自远而近,尖锐地刺破了僵局。
场上仅多了三人,俱是短衣劲装,每人持一张黑漆劲弩,身侧的牛皮葫芦里密密麻麻装满箭矢。为首的老者身材魁梧,一把络腮胡子恣意张扬,见了璧月只微一点头,便递去一把色如霜雪的长剑。
耳旁嗖嗖风至,他长剑未及脱手,就势一剑削去,火箭当空折翼,轻松劈成两半。姽婳远远见了这削铁如泥的宝贝,知道来者就是吴霜阁的丹眉大师,顿时松了口气。吴霜阁擅长打制一流的利刃兵器和器物陈设,炼器者须会用器,因而学徒皆身负绝技。丹眉身旁的两个徒弟都是高大健硕的汉子,两人挡在最前,轻描淡写地扫去所有袭来的火箭,把攻势完全阻挡下来。
姽婳心中大石落地,眼看那些庄客毛躁地加紧发箭,被丹眉的到来完全吸引了心神。她乐得悄然施法,避在一棵几人粗的大树后,挑出几块迷香犯愁。香丸虽然命中目标准确,连打十五个又太难为她,不如烧块料来得简便,可难免会误伤自己人。
误伤就误伤,有解药什么都好办。姽婳本是胆大妄为之人,当下促狭一笑,取出大块的盛黄子香料,擦亮了火石。此时忽有尖叫传来。姽婳连忙探头去看,见到一个华灿夺目的身影,如彩凤翔舞,在敌方阵营里几起几落,身形快不可见。但她穿得实在太过华丽,眼中每每能残留她在前处所在留下的倩影,然而当目光想要去捕捉,她又倏地出现在另一边。
以姽婳的眼力,勉强看出她穿了大红妆花麒麟绸衣,套了织金缨络裙,珠明凤翠,艳光逼人。寻常女子生得好,华衣美服不过是陪衬,她却像穿了一身活泼泼的勾人衣裳,一丝丝纹绣绚如烟花流淌,柔媚入骨,争相绽放。
被这莽女子一折腾,那些庄客竟十有九无法动弹,最惨的是一个个手脚全缝在了一处,站也没法站稳,更别提拿刀动枪。那女子轻飘飘落在巨石上,阳光洒向遍身罗绮,整个人璀璨不可逼视。姽婳平素自负容光绝艳,此刻未瞧清对方容貌,已觉输了一城,又是羡慕又是嫉妒,竟无法挪开目光。
这该是文绣坊的青鸾姑娘。紫颜不知几时到了她的身后,两匹白马亲热地依偎。姽婳听出他语中欣慰之意,想到侧侧,不觉撇嘴揶揄:是呀,没我出手的份。等那丫头寻她拜了师,我看你以后的日子,绝不会好过。紫颜故作没听见,笑呵呵地叫上傅传红去和众人会合。
墟葬陪了姽婳,慢慢地荡马出去,笑道:此次十师里就你们俩是女子,果然皆有本事,不逊男儿。姽婳讪讪地道:我哪有她的本事,不过是惑人耳目,算不得真手段。墟葬坏坏地瞧她发窘的脸,哈哈大笑道:原来你我只是凡人。不知为何,我看你不快,心下好过很多。姽婳娇笑道:哼,你没法子救人救己,见我没救成人,幸灾乐祸地痛快。扬鞭打马去追紫颜。
紫颜驾马奔到青鸾身边,介绍了身份后,把昨夜在船上遇袭的事说了,小声提醒她被擒的庄客可能会自尽。青鸾扬了扬修长的绣针,道:刺中医风、哑门数穴,如果还能咬到牙齿,那才奇怪。紫颜放了心,向她深深一拜,又去与阳阿子打招呼。
匠作师、炼器师、堪舆师、织绣师、制香师、易容师、画师、乐师八师齐聚,场面顿见热闹。青鸾手下文绣坊诸女取了灵药布帛为璧月的弟子包扎伤口,姽婳、傅传红、紫颜头回赴会,少不得好好拜见三位长辈。墟葬和青鸾盯住被擒的十五人,随手提了一人审问,又不便解开他的禁制,正自犯愁。
灰黑的乌云蹑手蹑脚爬到天空正中,遮住了太阳的脸。众人发觉天阴欲雨,正想寻个避雨处,那十五个人忽然脖子一歪,全部没了呼吸。始终守在一边的墟葬和青鸾毫无防备,眼睁睁地看风起云涌,来不及阻止。等事发后赶上前查看,庄客身上皆找不出一丝伤口,探不出半点破绽。
丹眉验看半晌亦无结果,叹息道:可惜皎镜不在。他的话勾起了墟葬的心事。看情形皎镜是一人独自上山,不知会不会中途被袭,当下暗暗卜了一卦,见是解卦,动而免乎险,愁思稍舒。
橐橐马蹄声自远而近,一飞骑旋风般飘到众人跟前,秋茶褐的布袍上,袖口有崎岷两字。墟葬面露喜色,招呼道:虞泱!来人正是崎岷山庄的总管虞泱,年近不惑,英姿飒飒,闻言翻身下马,向众人恭敬拜倒。
墟葬忙拉他起来,道:皎镜进庄了没有?虞泱答道:神医最先入庄,说你们会有麻烦,着我火速前来。我闻讯就出来了,后面还有援兵不知几位受惊了没有?墟葬一指旁边的十五具尸体,苦笑道:真是作孽,今次的十师会尚未开始已见血腥。山主近来可好?
虞泱一怔,含糊答道:家主体健如常,多谢大师挂怀。时候不早,请诸位先与我上山,行李辎重交给下人搬运便是。
两人说话间,陆续来了数十名崎岷山庄的庄客,袖口无一例外绣了崎岷两字。青鸾歪过头看了,拽起先前假扮者的衣裳,绣法一模一样。紫颜想起在码头上遭遇这些庄客,不疑有它,也不曾关注过袖口的纹样,此时心中微惊,只觉自己的洞察仍是稚嫩,疏漏了太多东西。
乌云愈见浓密。虞泱急促地招呼众人前行,青鸾无奈,不甘心地丢下那些尸体去了。紫颜心存疑虑,兀自跑去又把十五人逐一翻看了一遍,姽婳特意留下等他。眼看虞泱和其他几位大师快要淹没在山林间,紫颜蹙眉轻轻对姽婳说道:他们没有死。
一个闪电打下,如发亮的金蛇扭动身躯。姽婳浑身冰凉,吃惊地道:你说什么?
紫颜苦恼地摇头:从他们的面相看,这些人无一短命,按理说,他们绝不会葬身于此。
姽婳敲敲他的头:傻小子,你看看他们,早停了呼吸,断了心脉,怎会活着?
紫颜道:许是一种奇特的假寐?他自从领教了灵法师的手段,便知这世间神奇层出不穷,不敢轻下结论断言这些人的死亡。
姽婳见他说得煞有介事,也不敢妄然决断。轰隆的雷声远远翻滚,庄客们与诸师的弟子无不手忙脚乱地收拾行李,驱赶马匹。繁难缠绕,姽婳没了心思,道:罢了,上山要紧,我们运不走这些尸体,由他们去吧。墟葬不是说今后会有很多不眠之夜?恐怕这回的十师会,有的是这种怪事。
紫颜微笑道:这才值得走一遭。
两人催促胯下一对白马,飘然往山上去了。
良久,空地上没了活人的动静。暴雨如注,哗哗倒在那些尸体上,而后,他们一个个睁开了眼睛,身上的丝线也无力地松脱开来。像牵线的人偶一般,他们目光呆滞,蜿蜒地钻进苍碧莽林之中。
不远处的茂林里,一个墨袍的男子始终冷冷地注视这一幕。天雨浇透了他所在的林子,奇怪的是,他就像站在屋中悠闲赏雨的人,周身没有一寸是湿的。
剪烛
山腰下急雨劲风,山腰上风和日丽,宛然两重天。
崎岷山庄建在半山,几乎挖空了半座山峰,像一只寄居蟹盘踞山间。倚山而建的屋舍约有数十间,其余的打通了山腹,曲径通幽,直接深入到了崎岷山的心窝里去,冬暖夏凉,分外舒适。
众人在庄口下马,沿了松针兰叶铺就的香径往里走去。琼楼玉宇,飞阁流丹,所有建筑据说出自璧月大师的师父白露之手。老人出席了一回十师会后,被璧月取而代之,随后的监工督造全由璧月代师完成。紫颜一边游览山庄景致,一边听姽婳闲话典故,看不完的山水,听不完的热闹,眼与耳不由要打架,争先地想过足好瘾。听说璧月每回来山庄,会增添几处妙景,打造几处机关,紫颜兴致高涨,叫姽婳去向他的徒弟打探,届时就可亲眼看个仔细。
姽婳笑道:你这也要学,那也想看,一共有八家菁华,忙得过来么?
紫颜神情恳切,道:好姐姐,我一下不认得那么多人,要靠你帮我一个个套近乎。
说了别叫姐姐,谁说你一定比我小?叫了就没好事。瞧个新鲜就罢了,你想偷师学艺,也要下本钱,我的香料可不能全给你做人情。想想能有什么孝敬人的,再开口去讨价还价,别成天打我的主意。
紫颜拉了她的衣袖,亲昵地说道:姽婳姐姐,你算我半个师父,除了你有谁能帮我?你长得又美,那些老人家小伙子的一定通吃,比我去说好多了。唔,香料我也舍不得你送,大不了我为他们把容貌全换了,想要多俊就多俊,如何?
姽婳笑得岔气,没力气骂他,道:小心老爷子们把你轰出来!见他一脸慧黠的聪明样子,知道又被他说动了心,叹道:罢了,我陪你跟他们斗智斗勇去,顺带拐骗有趣的玩意,回去哄小师妹们。
幽林飞檐中,视野忽然开阔。绿茵红萼,锦障连天,斜斜地汇下一条溪流,黑白石子错落相间,如天地开了棋盘对决。妙的是上空山岚聚合,袅袅云烟如絮如丝,摇曳生姿悠悠荡来,等饱览了它的秀色,又舞着娉婷曼妙的身段往别处去了。
虞泱指了溪边一进粉墙黛瓦的平房,说道:此处是青莲院,供诸位大师日常起居之用。酉时家主在霆风阁设宴为诸位压惊,请先随我入内休憩,沐浴更衣。
紫颜抬头望了,庄内其他建筑皆是金碧辉煌,独此间如小家碧玉,不带一丝富贵气。及进了院内一看,三、四亩大的池塘内净植青色莲花,虽是三月天气,业已娇恣盛放。花大如斗,翠盖如云,幽香芳馥,站于池边便觉阵阵香气入窍,心神皆荡。姽婳喜出望外,暗自窃笑,悄声对紫颜说道:这种青莲子有异香,拿来吃了,能使人肌肤如玉,体味清香。
紫颜笑道:原来不是做香料。姽婳道:美食也很重要!何况又能养颜,你我晚间来多偷些回去。紫颜皱眉:我不会游水。姽婳叫道:什么?这一喊声音大了,虞泱回过头道:姽婳姑娘有何吩咐?她年轻太轻,果然无人将她称作大师,姽婳顾不得介意,忙笑道:无事,若有碗莲子汤清清火,再好不过。
青莲院各屋内冰奁珠缨,锦墩矮几,陈设极为雅致。紫颜进了自己房中,一架椐木刻诗画中床,床头插了新摘的紫薇,姹紫嫣红,娇艳欲滴。他的行李放在红木六足云龙纹圆桌上,旁边备有几身换洗衣物,紫颜拎起来看了,料子是价值不菲的宫绸,撄宁子出手果然阔绰。
姽婳沐浴后换了一件桃红潞绸夹衣,清新怡人,正与青莲院的素雅两相辉映。刚过午时,虞泱遣人送来饭菜,她嫌一人吃太闷,反正辰光尚早,端来与紫颜一起享用。紫颜见她素身打扮,知她见过青鸾的绝艳衣衫收了攀比的念头,遂笑道:衣衫不如人,这容貌还有得救。姽婳啐道:我丽质天生,才不要靠你易容。
两人说说笑笑,一顿饭吃得甚是愉快。闲来无事,紫颜便道:不如去看傅传红在做什么。姽婳一拍即合,丢下碗筷冲到隔壁屋里。
傅传红昨日中过毒,如今赶路累了一场,恹恹地无甚气力,半卧在湘妃睡榻上。姽婳也不作声,兀自伸手过去,青青翠镯上穿来一股振奋的香气,令傅传红为之一爽。
这是什么香气?
西海的迷迭之香。
傅传红直勾勾地盯了那只缠了青茎的镯子,迟疑道:送给我可好?
姽婳摊开手:拿什么换?
傅传红喜道:我为你作幅画如何?
姽婳道:不稀罕。你画完又撕又涂的,不是把我给毁了?不干。
傅传红吃吃地道:我不会,一定好好地画,绝不轻易毁画。
他一向爱惜羽毛,不愿手下流出次品,每见作品稍有不妥,立即彻底损毁不令流传。姽婳见过他涂去为易容后的紫颜和她所作的画,分明已是神品,偏刻意求全,让两人无法收藏到那幅好画,一想到此心中大叹可惜。
紫颜嘿嘿一笑,对傅传红道:传红,难得我上回易容,姽婳姐姐有机会扮成男儿。这样罢,你若能重画昨日初遇我们时的情形,我就替你把镯子求了来。
傅传红道:这有何难?当即取出笔墨绢素画了起来。此时傅传红满腹情意,笔下如有神助。姽婳起先尚不肯来看,后来见他勾勒紫颜的女儿身,委实以假乱真与易容无异,不由得凑近了来看。画中紫颜双髻娇俏,于右前方站立,玉容清纯妩媚。姽婳则是个翩翩佳公子,稍侧了脸站于其后,若有所思若有所遗。
呀。姽婳情不自禁地赞好,事隔一日,傅传红所绘丝毫不逊于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喏,这个给你。
迷迭香镯套于傅传红腕上,袭人香气令他眉开眼笑。
酉时,虞泱在院门口等候,每来一师,由彩衣童女引往霆风阁。紫颜、姽婳、傅传红三人又是最晚到,虞泱便亲自带路,穿花绕石,最后到了地方。
霆风阁高有三层,如一块宝玉雕琢而成,通体建筑浑然一体,光霞富丽。众人坐在最上一层,近看夜色里流翠青崖成了苍茫野石,远望碧波浩瀚上星星点点的船来船往,好风徐来,意态恬适,不知觉中飘飘欲仙。
乐师阳阿子、炼器师丹眉、匠作师璧月、堪舆师墟葬、医师皎镜、画师傅传红、织绣师青鸾、制香师姽婳、易容师紫颜,九师汇集,独灵法师依旧不见踪影。虞泱待九人于玫瑰梳背椅中一一坐定,方请出崎岷山主撄宁子。
这其中傅传红、青鸾、姽婳、紫颜皆是头回赴会,不曾见过这位奇人,纷纷恭敬施礼。行过礼抬头一看,年过七旬的撄宁子慈眉善目,笑得甚是可亲,长相上并无任何奇特处,反而太平易近人,失却了可供回想的特征。紫颜盯了他反复看了三四遍,才记下他的脸,傅传红也觉这张脸面善到呆板,连提笔一画的兴趣也无。
先前曾经赴会的诸师不觉诧异,一直以来撄宁子貌如盛年,姿容伟秀,从未现过老态。虽然十年前沉香子未曾赴会,但二十年前与会易容师制作的那张面皮,应该保存得完好。此刻撄宁子竟以本来面貌登场,众人不晓得出了何事故,分外不解。
撄宁子先回了一礼感激众人前来,而后恳切说道:听闻诸位来时受了惊吓,区区照顾不周,实在惭愧。我已命人严加搜查,务必寻出作乱之辈,请诸位放心。众师喏喏应了,仍疑惑地盯了他的脸。
近来我心境变化,往年想求的那些长生不老,死而复生,如今觉得不过是痴人说梦。撄宁子看出众人心思,长长叹息,容颜不变又能如何?眼花气喘,耳聋腿软,纵然神医能暂保我不死,却无法真使我不老。皎镜大师,尊师已然过世了,是么?
皎镜难得老实地回答:是,他得享高寿,走得安然。
撄宁子道:有生有死是世间常理,我想通啦,从今不想再与天斗。不瞒诸位,我心意已决,只想把今趟的盛会办得隆重些,之后,也无心力再邀请十师聚会,请诸位包涵则个。既是临别之会,少不得有重礼馈赠,无须跟我这老家伙客气。此外,趁了诸位都在,正好做个见证,容我把家业托付给儿子异熹,从此不问世事,乐得逍遥。
饶是十师遇敌镇定自若,闻言不免哗然。诚然十师之会是撄宁子四十年前一时起念,但传至今日已是第五回,对与会的各业各门而言早成惯例,此时说撤便撤,皆是一片惋惜之情。紫颜更是微微失望,今趟的他名不正言不顺,正想下个十年堂堂正正赴会,却听到如此消息。
撄宁子召来身后陪立的儿子异熹,众师见那人已是不惑之年,稍稍理解他心中感叹。
墟葬忖度良久,撄宁子的变故他隐约推算出端倪,因而更为介意灵法师未到场一事,便道:在下亲去延请了那位灵法师,请问山主,他还不曾到么?
撄宁子一愣,目光射向烛火最幽暗的角落,道:夙夜大师不是早就到了?
众人齐齐看去,原本空无一人的椅上,平空多出一个墨袍男子。幽隐的火光照不清他的脸,即便近在咫尺,竟没人能将他的容貌看个分明。紫颜极目望去,他的眉目稍一清晰,便化为混沌,湮没在重重光影之后。然而对方散发出的诡谲之气,却与白日树间救他时相同。
傅传红揉了揉眼,小声说道:咦,难道竟是个妖精?皎镜大声笑道:呵呵,果然是灵法师,我服了!
撄宁子明白众人的困惑,含笑说道:夙夜大师法力惊人,既不愿让人看到他的真面,也请勿勉强。
正在此时,夙夜忽然开口道:雕虫小技,班门弄斧,望各位不要见怪。他的语声极富蛊惑,阳阿子眉头一皱,明明听出他的惑音之术,也解不得,兀自被这声音催眠得神思昏沉。
撄宁子打了个哈欠,不再有说话的念头。夙夜轻轻一笑,闻见一缕清香缓缓飘来,知是姽婳在强自支撑,向她点了点头,说道:各位别为我扫了兴,继续说吧。
紫颜自始至终目不转睛凝视了他,引得夙夜微觉诧异,不知这少年如何把持住心神,不受他声音控制。
众人蓦地清醒,略略知道是中了他的道,碍于面子换过话题。
紫颜不经意地抬眼,黑影中的夙夜如墨蓝的巨翼蝴蝶,冷冷地折翅旁观众人的失落。是灵法师的话,事先是否就推断出撄宁子欲退隐的结局,因此意兴阑珊,姗姗来迟?他心中忽然被什么东西触动,仔细回想夙夜的神情,涣漫渺漭的脸上仿佛曾出现过一丝淡淡的嘲笑之意。那是什么样的笑容呢?像是洞穿了某种真相,却高傲得不屑于揭破。
紫颜回望侃侃而谈的撄宁子,他的反常是这十年来慢慢演变的么?既不想操办十师会,之前何必送出请帖?紫颜默默地看着面带沧桑的撄宁子,这些岁月中延伸的皱纹,真是老人心甘情愿领受的变迁?一个在青壮年就想到修改未来的人,果真在知天命以后彻悟天道了?
墟葬打破了诸师的沉寂,忽然说道:不知夫人可安好?十年不见,我们是否要依例拜见献礼?
撄宁子的嘴角微一抽搐,很快朗声笑道:她一如往常,大师既想见她,明日我叫他们打扫干净,一起去见了便是。
墟葬拱手道:如此甚好。专有几位大师为夫人备了礼,如今后再无机缘相见,唯有此次能为夫人效力了。
紫颜越听越不对,姽婳凑过身来,悄声道:我师父托我带了一份礼献给夫人,什么也没说,只称见到她就会明白。紫颜点头,崎岷山庄内外大有古怪,无论是沿路遇袭,还是撄宁子的性格大变,以及神秘的夫人,山庄里有太多解不开的谜。纵然有穿透面相的利眼,也无法在一夜间全部把握罢。
紫颜转头去看傅传红,以他画师的直觉,很可能也察觉到了不对。傅传红果然神色古怪,犹疑地凝望着撄宁子,犹如当日见到易容后的他和姽婳。紫颜猛然想起,墟葬长于阴阳五行之术,刚才骤然提出夫人之事,莫非大有深意?而丹眉、璧月诸师不言不语,想来也在暗中推敲。
于是,当晚宴的美酒佳肴陆续呈上时,觥筹交错下隐隐有潜流在穿梭激荡。众师如常地寒暄客套,撄宁子盛情款款地陪酒嬉笑,紫颜已能清晰目睹背后蟠曲的心事。夙夜点滴不沾,如一个作壁上观的魂魄游离于众师之外,即使是墟葬也放弃了与他交好,旁人更绝了搭理的念头,不敢沾惹他分毫。
紫颜不解,叫姽婳去问她身边的皎镜。怪神医年纪虽轻,十年前也曾代师赴会,晓得一些典故。皎镜嬉皮笑脸和姽婳扯皮了一阵,方才告诉她,夙夜上回并未出席,但每次现身的灵法师各有怪癖,若是惹毛了他们,纵然对方是十师身份,也铁定要被修理一顿。
紫颜听了,反而如释重负,端起杯想去敬夙夜。孰料一起身,姽婳哎呀叫唤,跟着起身,原来两人的衣角被缝到了一处,令人哭笑不得。姽婳咬牙去看青鸾,她自如地移开目光,嘴角挽了一朵笑。
皎镜在一旁笑得跳脚,姽婳没好气地道:借你的小刀一用。皎镜故意说道:我的医刀只割人,不割衣裳。紫颜微笑,取出易容用的薄刀,认清了针头线角,手起刀落转瞬解开了缝衣线。
青鸾有些诧异,瞥眼间瞧见他用刀割线的手法,叫道:小子,你过来。紫颜毕恭毕敬走近,青鸾笑道:你的手法师从何人?紫颜灵机一动,道:我师父沉香子之女侧侧,一直仰慕大师。她天分极好,自学的织绣技法教了我一二,可惜无人指点,最近已裹足不前。
青鸾道:无妨,叫她来文绣坊便是。你呢,有没有想过丢弃易容一道,来学一学织绣?嗯,没想过不要紧,现下就想。我从不觉得男人不能学这行,你若有兴趣,我可以代师父收你,我们平辈相称。
姽婳哈哈大笑,夹了一口好菜大嚼。紫颜知她在笑什么,尴尬地对青鸾道:如果青鸾大师能不吝赐教,在下当然想修习织绣一艺。只是拜师么青鸾道:什么大师,我有那么老?罢了,你是易容师,前程似锦,不入我门也无妨。但你不学织绣委实可惜,这样罢,往后你每年夏天来文绣坊住两月,我抽空指点你如何?紫颜想到之前墟葬的告诫,果然喊不得大师二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姽婳却已笑倒在桌上。
好容易摆脱青鸾,紫颜持了一杯酒晃到夙夜跟前。墟葬余光看见他过去了,嘴角划出一道弧线,微微吐出四字:初生牛犊。皎镜摸摸光头,一口喝干了杯中的酒,赞道:好,居然比我胆大。不行,我也要去跟他亲热亲热。他刚想起身,被墟葬按住了手,冷冷地说道:他能去,你不能。你今日不宜妄动。皎镜恨恨地甩手,道:知道啦,我熬过今日。一早上就叫我赶紧进山,怕我惹祸上身,我又不是小孩子
墟葬安抚他的同时,眼角始终关注紫颜。
紫颜一步步走近夙夜,那张脸依然看不真切,一凝视就绚成了混乱的图案,有时是少年的脸,稍一对视就成了老人;有时竟是狐狸、兔子或马,恍惚以为见了鬼。诸般色相比易容术更为离奇别致,引得紫颜越发好奇想接近。
他深深感到,夙夜如意地操纵凡人对自己的注视,怡然自得地玩赏他人的惊诧,并且已把这种游戏作为了乐趣。就迷惑人心而言,灵法师与易容师何其相似。紫颜知道,他可以找到与夙夜对话的突破口,不可以让自己的内心有所畏惧,哪怕是面对法力高强的夙夜。
我想,你一定也懂易容术。紫颜举起手中的杯,能不能教教我,你的易容术是怎样的?他感觉到夙夜灼灼目光的扫拂,却不知对方的眼落于何处。
你是易容师,就不该沾荤腥,最好只吃花和蜂蜜。夙夜平静地说道,没有动用任何法术。
哦?为什么?
你师父看来是二流货色。夙夜不紧不慢回答,戒了荤腥,方可入天道,你光修心不修身,便是枉然。
紫颜凛然一惊。虽然对方辱及师父,但他从不是个拘泥礼法的人,听到夙夜的话不由怦然心动。
夙夜又道:你想见我的易容术?
是。
好,我让你见识一下。
他话音刚毕,席上蓦地安静下来,紫颜不好意思地回头,原来众师及撄宁子早在留意他们的对话。夙夜遂起身向撄宁子欠了欠身,悠然说道:听说赴会者皆要在山主面前献艺,夙夜就第一个献丑罢。
闲舞
诸位想要我易容成谁呢?
巨大的蝴蝶在黑夜中展开了翅膀,夙夜翩然飘近众师,曝露在灯火之下。好了,如今总能捕捉他的面目所在,可他的容颜竟是流动的,瞬息间桑田沧海,令人挫败地明白见到的仅是他变幻出的皮相。
撄宁子忍不住抚掌道:迄今与会的灵法师中,当以阁下法力为最,奇哉,壮哉!
夙夜淡淡地道:山主言重。九伤、伏星、劳牙、兜香诸位灵法师皆是佼佼之辈,我不过懂得些微幻术罢了。
墟葬点头,插嘴道:你就易容成紫颜好了。
夙夜一笑,定定地看了紫颜一眼,容颜骤变。宛如风起云涌,众师眼睁睁见他的身形也在变,与紫颜一般高矮胖瘦,眉梢眼角分毫不差。
旁观者的惊叹抵不过紫颜内心的震撼,他忽然乏力地想,究竟他为什么要去修习易容?如果法术可以轻易地达到他想要的境界,他是否又走错了最初的路?
人定胜天。他不无悲哀地觉得,惑人的法术才是真正可以欺骗上天的法宝。什么修改命运,改变未来,灵法师轻松地就能做到。一支箭,一把刀,他的易容术在危机临头时,根本救不了他的命。
夙夜身上的墨袍自如地转换大小,仿佛特意为了区别,没有连衣著也化去。此时,衣饰夺目的紫颜在他身边黯然失色。
姽婳看出了紫颜的失意,突然对所学没有了信心的少年脸色苍白,仿佛被身旁的蝴蝶噬尽了鲜血。初识他时的坚定与自信,被夙夜展露的法术消磨得了无痕迹,相反因极度怀疑而导致的错乱在心头滋长。不,这不是她熟知的少年。姽婳叹息着摸出一道色如玛瑙的香料,祈求紫颜能够忆起前尘往事的气息。
采自辟邪树的安息香亭亭飞向紫颜。犹如醍醐灌顶,他当即清醒过来,想到心头的迷茫,恐怕有夙夜在暗暗推波助澜。众师对灵法师的警惕之心并非事出无因,的确,若无强大的心灵支撑,很容易就会被夙夜的法术迷得颠三倒四,不知所以。
紫颜澄心静虑,收拾起遍体鳞伤,从哪里跌下就从哪里站起。他直直地盯住夙夜,当易容成了自己的模样,夙夜的脸也就有了固定的面容。他要借这个时机,好好地看个分明。
姑娘当我是邪灵了么?夙夜并不在意紫颜的凝视,懒散地瞥向姽婳。灵法师经常用她所烧的安息香驱散恶灵,姽婳这招令夙夜亦哭笑不得。
墟葬忽然说道:灵法师的易容术,应该不止于此。
夙夜道:不错,雕虫小技,何限于此。说话间,他恢复了原样,同样快得不容人分辨,那不可捉摸的容颜又回来了。
凌空一抓,夙夜手执一纸白笺,微微笑道:这回就易容成山主的样子吧。不由分说地用手指拟成剪刀的形状,咔嚓剪起了白笺。
手指如快刀,碎纸飞扬,手中现出一个人偶。所有人目不转睛地屏息看着,他又不知从哪里捞来了笔墨,为它勾勒了简单的眉眼口鼻。唇齿微动,以旁人无法察觉的咒语之声,催动人偶的灵力入注。
而后,他轻吹一口气。
人偶不见了,代之以撄宁子和蔼的笑容,惊得真正的撄宁子从椅上跳起。丹眉等人向来知道灵法师的手段,见状尚按耐得住惊讶,傅传红与姽婳、青鸾无不叹为观止,揉了眼想重新再看一遍。一直以来,对寻常人来说灵法师是异类的存在,机缘巧合下能见他们施展本事,无人不想多看几眼,让自己相信世上确有神仙。
紫颜青了脸,夙夜随手一技,便是易容师梦寐以求的境界。剪纸成人,要易容何用?刚刚藉勇气恢复起的信心,又被这一击弄得支离破碎不堪收拾。他不无挫折地想,是否人无法永远坚强如斯?那些沉着果敢,处变不惊,要怎样才可修炼得来,无论面对何种突变,都得失无挂,潇洒自如?
他的路还很长。只是今夜兰烬灭落,伸手不见五指。
夙夜像是洞悉紫颜内心的彷徨,嘿嘿笑着,故意让紫颜看清他奚落的笑容。他不是天生的善者,摧毁一个人的信念,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但在幻化紫颜容貌的时候,他于电光石火间渗入了某个过往,这让夙夜很想掂掂紫颜的分量,究竟是否值得陪他玩下去。
若这少年足够有趣,不妨放过他,毕竟灵法师与易容师共存多年,非是没有交情。
其实紫颜钻进了牛角尖。夙夜暗自好笑,如果灵法师能搞定所有的事情,撄宁子何必请易容师赴会?以己之短,拼敌之长,自然落到下风。夙夜幽幽叹气,要不要告诉紫颜?有点心痒呵。
敢问大师的灵力可以支持多久,让这人偶容貌不变?
很久没说话的紫颜,从容的声音再度传来。
夙夜一怔,紫颜已经找到了答案,心下颇有好感,微笑道:十二时辰。
紫颜释然,夙夜的人偶并非恒久鲜活的东西,过足一天就要化成原形。如此说来,易容术倒要长久许多。
没法子支持更多辰光?
我是人,不是神。夙夜回答,况且咒语对一个人偶,只有一次效用。
紫颜听得悠然神往,若是能学点咒语,也不是坏事。这念头刚升起,夙夜冷冷地道:我劝你一鳞半爪也不要学,灵法师不能娶妻,形同和尚。若是你学了一星半点,我少不得收你做徒弟。到时你家绝了后,莫怪我没有事先提醒。
紫颜涔涔汗下,勉强答道:娶妻这么久远的事
夙夜笑得妖媚:对于尚有可能之事,就不要说不,给自己留一条后路罢。
紫颜抬头看他。无法看透夙夜的真面目,但他的年岁应该大不到哪里去。灵法师的天地不是凡人能窥伺觊觎,他好心的相劝也不无道理倘若紫颜一心想以法术求巧,在易容一道上便无法达到最高境地。
撄宁子缓缓地鼓着掌,尴尬地对夙夜道:不知大师能否将这假人撤下?夙夜哈哈笑道:是我不好,叫山主紧张了。微念咒语,人偶软软地化作白笺。
姽婳凑近了对紫颜道:我记得你会看气?
紫颜一怔,想起初见姽婳,开玩笑说她身上无杀气,不觉一动,仔细回想夙夜咒语幻化的人偶。姽婳微笑道:你留神看了,幻术变化出的人,并没有活人的气息。纵然它会走会动会说话,也不过是人偶。紫颜道:是否连你也嗅不到它的气味?姽婳点头:不过我猜以夙夜的本事,真要想在人偶身上沾染人味,也未尝是件难事。
撄宁子叫人撤了酒宴,换上茶点,众师沿了阁楼窗边坐了,当中空出一大块地方。十师中以阳阿子年岁最长,他见气氛略僵,招呼身后的弟子明月,向撄宁子一拜,道:且容我和徒弟合奏一曲,给山主和诸位解个闷如何?
撄宁子呵呵笑道:再好不过!每回听到大师的乐曲,我心便宁静非常。
阳阿子从袖中摸出长笛,明月打开乐囊中的古瑟,如牵挽情人的手,乐器在抚摸下闪出釉亮的光泽。清音初起时,宛转如天与地的私语,纤纤拂弄心尖。披纱垂柳,迎风扶云,烟波细雨,红尘醉软。笛瑟合鸣,听者心境各不相同,孤寞,唏嘘,冷淡,怅惘,一个辗转,一波曲折,一段人生。
撄宁子叹息摇头,勾起无限往事,锁眉的愁意略略舒展了,旋即一个音跌落,又再度拧成了结。不如意事常八九,纵吃穿不愁又何用,富有也一样不快乐。他黯然神伤,陷入迷糊的沉思里去。
笛声甫一作响,傅传红便被诱得潸然泪下,仿佛投身于起伏的乐律中,忍不住用手蘸了茶水,在一旁的高几上描出苍茫山景。落落青山今何在?千红万绿不见人。姽婳受了音色感染,怔怔望他,忽觉这呆气的画痴流泪甚是动人。
紫颜听到了杀伐之声,硝烟的战场,血腥的杀戮,沙哑的嘶喊。绝望的脸孔一张张闪过,他闭了眼,被狰狞的面容惊得张开双目,不想再凝听乐曲里的悲哀之音。他同时疑惑,两个儒雅斯文的乐师,为何能奏出如此铿锵战乐,将心狠狠裂成了两半,才听得懂个中无言的痛。
想到这里,禁不住杀气的他打了个寒战从乐曲中醒来,瞥向夙夜。不知不觉中,他已过度在意这个灵法师的存在。
夙夜的墨袍随了乐曲缓缓飘动,是唱和或是陶醉,它就如一个活生生的人,兀自摇头晃脑宣泄自己的喜好。而夙夜漠然如山,任何波涛到了山崖前便粉身碎骨,不论悲喜,于他不过是烟云。若十师里他人皆至情至性,夙夜便是无情无性的一位,亲近不得,唯有深深地敬惧。
知道紫颜在看他,夙夜一抬眼,故意目光相撞。紫颜没有躲开,着了魔地盯了他看,心里想着,这是必过的一道坎。夙夜轻笑,紫颜突然听到有个声音在耳边低语:你觉出不对了么?
紫颜一个激灵,夙夜无动于衷地移开目光,漶漫的面容上连五官亦不可辨。紫颜低下头,听见夙夜的传声继续说道:你应该听出了杀气。
紫颜微微颔首,夙夜遥遥地一笑。
你再仔细听,阳阿子究竟想告诉我们什么。
紫颜心下动容,环顾场内,并没有特别的事发生。夙夜察觉到何样的可能?他忽然忆起自己的身份,看透人心的易容师呵,最擅长撕开人的假面,直插血肉深处。
每道细纹每个眼神,仰止中的分寸,流转间的心思,紫颜从眉梢眼角凝视过去。而桌椅陈设,庭院布局,何尝不是他须收于眼底的本相?凡细微处都可能被动过手脚,有意无意地篡改掩饰,夙夜想说的就是这些了吧。
那么,阳阿子想说的又是什么?萧萧杀气,是暗示,是警告?作为最年长的乐师,他或许看到了众师忽略掉的某样事实。
紫颜想到了一种结局,浑身一颤,夙夜的声音如影随行,像从他心底反弹上来一般,说道:借重你的易容术,今趟,可好好和他们斗一斗。
紫颜想对夙夜说,何不用你的法术?可心里又为夙夜的决定感到兴奋,终于有机会在众师面前大展拳脚。遇到傅传红以来,他见识了太多绝技,一心想再施技艺,以焕然一新的创想为人勾勒容颜。他仿佛站于宝山上,内心洋溢喜悦,被不断喷涌欲出的灵感冲击得手痒难熬。
姽婳似乎能听到两人对话,怔怔地望了斗拱悬梁发呆。傅传红留意到她的不对,关切地问:怎么?姽婳奇怪地道:有外人的气息
扑通。
有人从飞檐上掉落,有人在花丛间摔倒,阁下的守卫大叫:有刺客!撄宁子脸色骤变,吩咐虞泱:快去,抓活口。虞泱领命,飞身从三楼一跃而下。
与此同时,一道剑光如雪花夺目,朝撄宁子刺来。阳阿子神态自如,明月依旧抚瑟若舞。笛子吹高了一个声调,音如飞叶,迅疾地钻入刺客耳中。
黑衣蒙面刺客的剑微一挫顿,回身,如灵飙陡转,往阳阿子身上招呼。阳阿子不避不退,笛音又如清波激石,旋即涨高一音,连珠似的争流而出。剑气再次受阻,青鸾手中绣针忽然破竹裂帛,从乐曲织就的华美匹锦中飞射。
十师中唯有她自幼习武,身段柔软异常,随绣针翩跹疾飞,未容展睫已到刺客面前。刺客大惊失色,刷刷几剑绵密攻势抢先发动,试图以攻代守。谁知青鸾云衣未歇,又是四针自上下左右补上,结边锁扣,绕线叠鳞,把他的退路封死。若是刺客不由分说一剑穿过青鸾,只怕周身五处被针钉死,苦不堪言。无奈收剑闪身,横掠一丈,滑到紫颜、姽婳、傅传红三人身边。
笛声转为缓静,海上冰轮高挂,清风拂面。刺客却不识风情,瞅准这边三人年纪最轻,试图反败为胜。姽婳早有防备,刚想弹出手中香丸,突然听到咔嚓一记微响,如梅梢落雪,有什么细碎的东西换了方位。
刺客顿觉双脚铅沉,竟是抬也抬不起,身影猛地卡在众目睽睽之下。
数道蛟革长索从地上横空长出,牢牢地拽住刺客纵横的身躯。一张白网如莲花悠然飘落,不偏不倚罩在他头上,无论如何挣扎,缠丝般越搅越紧,几乎要勒进刺客的衣衫里去。
笛声嘎然而止。瑟音曼声响过,余音在耳,手已离弦。璧月健朗的声音传来:你四面楚歌,老实投降了罢!
姽婳叫道:不好!刺客果然在网中一动不动,皎镜弹出座位看了,道:又是嚼蕊之毒,对方有医道名家在。紫颜见过夙夜的手段后,想法已是两样,道:会不会是傀儡,不是真人?皎镜瞪他一眼,复又去看夙夜,露齿笑道:好,好,这烫山芋丢给灵法师,我不看了!
紫颜自知失言,皎镜翻身落座,遥遥敬他一杯,道:小子别怕,仵作这活儿,易容师也当得,你去瞧瞧如何?紫颜苦笑,浅浅饮了,走到白网前俯身查看。璧月几下摸索,把禁制撤了,傅传红心驰神往,叹道:十师各有所长,唯我学的丹青一术,不过是绣花枕头!
姽婳噗嗤笑道:你又妄自菲薄,见了那么多杀手刺客,面貌多半损毁,也就你记得他们的模样。你把那些人画出来,兴许有山主认得的。
傅传红精神一振,道:是极!
刺客的面容显然精心修饰过,是易容或是其它伪装,在紫颜想要弄分明时,毒药大口地将脸面吞食下去,一如船上遭遇。紫颜拿起那人的手,苍白的皮肤有熟悉的触感,当是真人无疑。白日里假扮的庄客,为什么不是这般死法?十五人同时断气,死后的不真实感是紫颜推断出他们没有死去唯一依据。
处心积虑对付今趟十师会的人,能人辈出,不可小觑。
虞泱的叱骂声从阁下传来,撄宁子霍地皱眉起身,抢到窗口往下看去。虞泱仰头,道:启禀家主,刺客已服毒自尽。撄宁子恼怒地一拍窗槛,道:知道了!
墟葬俯望阁下横七竖八的尸体,自言自语道:这十几把刀要是一起砍过来,嗬嗬!姽婳道:三楼没一个守卫,总管虽有武功,也护不到我们所有人,防护上未免大意。只是这些人,如何混进庄里?
撄宁子的儿子异熹始终缩于父亲身后,闻言略抬了抬头,立即被夙夜的目光逼了回去,脸倏地灰了。只觉如裸身被这墨袍怪人逮住了一般,炯炯的眼神刺得他无处藏身。
夜长梦多。撄宁子忽然冒出一句,拱手对众师行了一礼,如蒙诸师不弃,不如今夜就去探望山妻。
墟葬抚掌道:如此甚好。
撄宁子领了众师下了霆风阁,虞泱指挥庄客收拾尸体。紫颜走至阁下又想验尸,袖子忽被皎镜拉住。
走啦,臭烘烘的尸首有何趣味?跟我去见香喷喷的美人。
紫颜没能甩掉他的手,刚想反驳,夙夜擦肩而过,道:一起走。紫颜不再坚持,任由皎镜拉了往前走。
傅传红陪了姽婳一起走,乐曲却盘桓心上,始终不去。怎么也想不通,为何他听来悲天悯人的曲子,竟能逼出那些杀手。忘了身边有活色生香的美人相伴,傅传红捱到明月身边,眼巴巴地问:这位大哥,你们奏的究竟是什么曲子?竟有本事伤人?
明月说了声罪过,道:傅大师过奖,其实曲不伤人,伤他们的是心中恶念。师父这一曲叫作弹指,本身并无七情六欲,唤起的是人心里的纠葛恩怨。那些人若是胸臆充斥杀意,便会引火烧身。傅传红恍然有所悟,譬如吟诗作画,向来是观者各见千秋。紫颜听见明月的话,想到易容上的道理暗暗点头。
趁了皓月清辉,一行人遁进嵌入山腹中的楼宇。矗立的山峦张开怀抱,将他们拥入幽深的骨肉里,于是,众人感受到阴爽潮湿的风倦倦漫过面庞。
画眉
紫颜喜欢崎岷山的这张脸。
这是白露和璧月两位大师共同营造的山园之境,若无崎岷山庄像飞来石镶嵌其上,崎岷山无奇无险,必会泯然众山。如今山中有园,园中有山,借了朗朗月色两看不厌,正如佳人有了良伴偎倚眷恋,置身其中,自然觉得心旷神怡。
沿了白石子路前行,一盏盏碧玉银灯迤逦浩荡,陪了众师迂回地进入一处高庭广院。山为苍穹,壁上嵌了数百颗夜明大珠,使黑夜如昼,繁星如织,光华亮彻整座庭院。瑶草琪花,金庭玉栋,遍地锦绣清奇。最大的楼台名曰飞红,香罗铺地,轻纱缥缈,有十数石阶层递而上。撄宁子领了众师缓缓踱上,细细熏风自台上袭来,恍若仙境。
一架紫玉榻藏于绣帏中。榻下百花堆砌,七色迷离,却比不得一床金玉衾褥,妃红俪白,妖娆地缠在一个女子身上。紫颜、姽婳、傅传红与青鸾皆是初见,不免屏住呼吸,凝望这云端中的女子。唯独夙夜远远隐在汉白玉的蟠龙柱后,像一个魂。
她懒懒不肯起身,在凝视中旁若无人地躺着,碧鲛绡帐随风飘然,吹向她袅绕流泻的青丝。撄宁子在帐前轻唤:湘妤,有人来看你了。
湘妤不答,姽婳闻到奇怪的味道,不由蹙眉拉了拉紫颜。紫颜亦觉那帏帐后的夫人面目一如夙夜,模糊不可分辨。墟葬沉声道:湘夫人一向可好?
撄宁子踏前一步,掀开帐子,惊得血色全无。墟葬一个箭步冲上,青丝之下,宛如真人的面孔不过是桦木雕刻,他的目光拗断在人偶脸上,叹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夫人出事了。
撄宁子半跪下身,抱了那具人偶大哭道:究竟出了什么事?虞泱!虞泱!虞泱肃然闪出,默不作声扶起了主人。撄宁子老泪纵横,无力地指了人偶道:是谁闯进来?快给我把夫人找回来!
璧月面无血色,几下奔至榻前,一按往昔设置的机括,竟失了效。他气得长须乱摇,手脚并用地一一试将过去,发觉当年打造的机关被人破坏殆尽,手法娴熟彻底,修复等于重建。璧月发白的面皮慢慢沉成青色,一掌狠狠地拍在地上,震得手指发麻。
紫颜等人眼见床榻边一片混乱,不知所措,皎镜愣神半晌,叹道:唉,原以为今趟能把夫人救活,居然没了影子!我真是背运。姽婳闻言便道:怎么,湘夫人生病了?皎镜道:岂止生病,简直同死无甚分别。他偷觑了一眼,见墟葬在神叨叨地卜算,璧月和丹眉查探蛛丝马迹,悄悄拉过紫颜四人,轻声道:夫人患了绝症,差不多死了四十年啦。
紫颜等人面面相觑,皎镜得意一笑,道:不急不急,我逗你们呢。说是死呢,她无念无识,一动不动,摸不到心脉,又没什么呼吸,和死也没差。不过好在四十年前有位叫映袖的女医师,偕同当时的灵法师九伤,一同保住了夫人的魂魄。魂魄既没离开躯壳,就有救活的可能。这些年来,赴会的医师无不殚思极虑要让她回魂复生,可惜功力不够,始终棋差一著。
紫颜道:湘夫人昏迷了四十年,十师会的本来用意,莫非只是要救活她?
纱罗荡漾,空床上佳人绝踪,越发叫人遥想她的娇柔面貌。
皎镜道:不错。山主对夫人一见钟情,数十年痴心不改,为怕夫人醒来后自己容貌衰老,附带提出,除了让我等钻研死而复生这难题外,也想想如何能长生不老。我十年前医术尚浅,赴会时又光顾着戏弄其他几位大师,结果一事无成。回去之后,想到湘夫人天仙般的姿容,活生生僵死在这张床上,心生不忍,苦苦参详了十年。唉,好容易想到个解救的法儿
姽婳摇头道:听你所说,湘夫人一条命早去了大半,我看是药石不救,难活了。皎镜瞪她一眼,骂道:小妮子别乱说,她虽然闭眼多年,但脸上没有死气,比你更水嫩呢!姽婳脸一红,飞快地瞥了傅传红一眼,向皎镜啐道:死光头,要想脸面风光,只须易容就好。湘夫人有易容师保驾,还有我们制香师熏香,能不美艳么?倒是你,一出手就致命,兴许她留着的那口气就被你憋回去了!
皎镜的耳环狠狠晃了晃,欺身过来,对姽婳恶声恶气地说道:小妮子,我看你肝肺风热,需要好好整治。姽婳周身忽地散出刺鼻腥味,熏得皎镜退避三舍,她呵呵笑道:别蒙我,霁天阁门下熟知医理,你想整我,还早呢!
两人闹成一团,紫颜偏偏盯了撄宁子在看。傅传红拉了拉他,认真地道:可惜夫人失了踪,不然若有机缘为她作画,兴许能看出她究竟有无生机。紫颜回头道:这个不难,你只须求山主把以前画师所作的画拿出来一看便知。何况若无生机,前几回的十师会上,那么多人难道真个看不出来?
傅传红一想也是,紫颜话题一转:传红,倒是有件事值得警惕。你不觉得,这回诡异的事情太多了么?傅传红低头深思,紫颜于人影中寻找夙夜的踪迹,香光浮泛,夙夜却也不见了。
青鸾听完众人所说,几步走上前去,拎起人偶身上的衣服端详。这些针脚线头俱是精品,但与文绣坊的神品一比较,差上太多灵气。墟葬在她身边走来走去,见她凝想,凑过来道:有没有头绪?青鸾略一迟疑,道:你呢?墟葬懊恼地道:好像被人颠倒了阴阳,竟推算不出。
撄宁子呆呆地坐在一旁的绣椅上望了星壁出神,异熹不时好言相劝,老人茫然不听。阳阿子与明月伴在身后,等待众师得出结果。璧月和丹眉两人查验人偶的雕刻手法,床榻前遗留下的痕迹,时不时窃窃私语,眉间忧思不断。
过了一枝香的辰光,璧月拍了拍手,众人抬头望去,听他说道:贼人该是内外勾结,掳走了夫人。撄宁子听到夫人两字,迷茫的双眼渐渐清晰,哽咽道:是么?可救得返?墟葬忙拱手道:山主放心,依卦象看,虽不知湘夫人下落,此刻却理应无咎。
璧月点头道:请山主即刻加强警备,不放任何人离庄。明日一早,容我带门人巡视全庄,必能寻出头绪。丹眉亦道:人偶木刻一望即知有多年功力,非常人所能为,恳请山主将此物交给在下,某当费一宿之力,查出此人是谁。
撄宁子动容,站起身道:这也能看得出?
丹眉道:只要此人在江湖上略有名气,必有刀刻手法传世。倾一夜之功,某与两个弟子当能看出他用刀深浅强弱,乃至与所有面世的木刻相较,便知一二。
撄宁子道:难道大师带了那些木刻器物不成?
丹眉微笑道:我等虽不敢夸口过目不忘,但凭三人的眼力,多少能记得经手赏鉴过的木质器物。请山主将此人偶暂时寄放我等住处,一有消息,立即回报山主。
撄宁子沉吟道:大师居然有如此功力,可钦可佩。就依大师所言,把人偶带回去吧。
丹眉回首招呼弟子寰锵与镇渊,两人朝撄宁子行了一礼,恭敬地托起人偶的身子。霓裳与青丝叠荡而下,挽在汉子们的手上,熏得人情思昏昏。两个血性男儿心神一荡,恍惚觉得抱了触玉生香的温柔女体,眼睛不敢有丝毫亵渎,直勾勾往前方去了。
折腾了一夜,撄宁子身心皆疲,见酷似湘夫人的人偶被搬走,更是怅然若失。虞泱收拾完残局,过来请示道:家主,夜深了,今日就到此如何?撄宁子困乏地点点头,叮咛了几句,虞泱招来服侍的彩衣童女,著她们引十师返回青莲院。
直至众师离开,撄宁子一人孤零零地守了紫玉榻,若有所思地,像是在等待奇迹。
夙夜不知何时跟在众师之后,如鹫鸟在天空盘旋,瞅到时机就冲下云间。紫颜捱到他身边,淡淡地道:大师,我之前一直在想,你既看出破绽,为什么不出手?
夙夜微微一笑,没有接话。紫颜续道:如今我才知道,你到底还是忍不住。
夙夜脚步顿停,像飘浮在山间的月影,朦胧笑意中有暖暖的光辉。
你看出来了?
紫颜望了前方诸师,以极低的声调说道:如果丹眉大师发觉,抬回去的不过是一张纸唔,应该是一截断木,会不会带了两个徒儿打上门来?
夙夜轻笑道:你怎知是我?
能令墟葬大师卜算不出的人物,只能是灵法师。紫颜笑眯眯回答,眼中的狡黠一如往昔,虽然对方今次阵容强大,也有灵法师之类的高手在场,但我觉得他们一定比不上你。
夙夜笑意愈浓:是你一直留意我,才能窥得破。若不是我知道此刻方圆一里没有灵法师在,真不敢随便就接你的话。
紫颜调皮地笑道:我猜,要是旁边有贼人在,你会封了我的嘴巴,叫我说不出话。
夙夜点头道:不错,封人言语最简单不过,一句咒语就可。眼波流转,一刹那紫颜仿佛灵犀一窍被点通,依稀看清了他的面容。奇怪的是,紫颜隐约摸索到更高一层的易容之理,恍兮惚兮,有所思有所遗。
夙夜的微笑很快破碎在风中,恢复了莫测的容颜。
不知道究竟有几人发觉不对了呢?紫颜说道。
十有八九都该发现了。夙夜淡淡地说,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紫颜回想诸师的反应,放下了心,想到夙夜之前的话,道:你叫我易容,好像该不止一个?
你既然知道要易容成谁,又来问我作甚?
大师你少不得要帮忙,不替我制住那人,我怎去易容?
那两人中,你挑好想易容的人了?
擒贼先擒王。
好,我出手便是。
夙夜如流水般滑过紫颜身旁,墨袍后银白的图纹像无数眼睛,密切地注视着世界。
在前面陪了傅传红的姽婳忽地飘至,对紫颜道:你和那个妖怪聊什么?
紫颜饶有兴致地道:他只是有法术,不是妖怪。姽婳一撇嘴,道:这人太小气,连相貌也不给人看,谁敢搭理?也就你喜欢和他说话。紫颜道:刚才他让我看清他的脸,我想,能和他做个朋友,是蛮不错的事。
姽婳急切地道:他有你俊俏么?紫颜赧颜:他的容貌不能以俊俏来形容。姽婳不甘心地道:那,不会是个丑八怪,才不让人看?紫颜忙摇头道:哪里,他比我耐看,你若能看清,会爱上他也不一定。姽婳道:灵法师跟和尚差不多,我才不会自讨没趣。瞥了绣衣如云的青鸾一眼,嘿嘿笑道:再说夙夜那般眼界,怎看得上我。紫颜低头道:我错了,不该聊这个。
晚春微凉的夜风,踏过众人的脸,荡向浓黑的天幕。
次日,原是诸师为撄宁子献礼的日子,偌大的天籁阁空空荡荡,喜庆的红灯笼兀自寂寥地在梁上孤单轻曳。虞泱穿一身葡萄褐袍子,巡视阁里齐备的美酒与茶点,若是湘夫人安好无恙,此时的天籁阁里当有诸师竞艺,令人大开眼界。所谓不测风云、世事无定就是如此,难得遇上最后的十师盛会,仅昨夜看了夙夜一场变化,听了阳阿子一首曲子,热闹腾地就散了。虞泱便向十师递了帖子,央他们将备好的礼物送至天籁阁,为沉闷孤清的楼阁增添一抹亮色。
璧月派所有弟子去修建今次的万石园后,独身去了飞红台,墟葬得知后匆匆赶了过去。丹眉闭门不出,令徒弟寰锵抬去一只檀木书箱,上嵌青金绿松,纹样甚古。虞泱收了礼,打开见有漆盒、铜尺、玉砚、木俑、瓷碗等物,无不镂刻精美,巧夺天工。这些皆是吴霜阁数年来打造的器物,多为丹眉大师亲制,任一个放出去都是价值连城。只是一股脑送将过来未免稍显小家子气,虞泱虽不说,心下却奇怪。
同样的疑问,寰锵在来之前问过丹眉:师父不是炼了一把好剑,想要赠于山主?为何把这些小器物拿出来送人?
那时丹眉掀开裹了宝剑的翔红锦缎,烟霞散尽,寰锵忽然听到嗡嗡的鸣响,像勇毅的剑士沧然悲鸣。寰锵铸剑多年,知道那是剑主有了不幸的预警。师父在赴会前已焚香祷告,为宝剑认了撄宁子做主人,如今剑鞘饮泣长鸣,正是在提醒他们危机所在。
这把破邪,我自会交给山主,你先替我应付了虞泱。丹眉如是交代。
寰锵按下心情,摸出一个枣核。一寸长的大小竟雕了虞泱的半身像,神形兼备,栩栩如生。虞泱喜不自胜,乐呵呵收了,半晌无话,连赞叹也不足以形容内心震撼。寰锵笑道:上回答应总管要刻一个,今次连夜赶制了一个,请勿见怪。
虞泱慨然说道:如此重礼,在下无以回报,岂敢再加苛求?十年一诺,先生能记于心,在下感佩不已。此后无论有何吩咐,力所能及,总要替先生办成了才是。寰锵客气两句,告辞离去。
十师里最早亲自来送礼的是姽婳,奉上蒹葭大师预备的一盒香药,由龙脑、白檀、都梁、苏合、合欢、甘松、辟邪、山苍子、阇揭华众多香料合成一味,可保湘夫人躯体诸邪不侵,香气馥郁。虞泱忙收下了,一番寒暄,又问姽婳当初打算如何献艺。
姽婳叹道:我备了数百味香料,原想借你庄里的香炉摆个十方香阵,将山庄遍地熏香,三月不散其味,可惜虞泱听了,无限惋惜地道:香炉有的是,约莫能凑出三、四百座,要不然大师将香料拿来,我嘱咐人一一烧过去便是。
难得虞泱尊她一句大师,姽婳心里欢喜,摇头道:不成,这香炉的方位,香料的烧法,时辰分寸都大有讲究。等寻回夫人后若尚有暇,我再花点心思,教你们布置罢。
虞泱左思右想,勉强不得,只得应了。他办事煞是伶俐,不等姽婳吩咐,依旧打发庄客将庄内收藏的香炉尽数寻出来擦洗供奉,以伺后用。
姽婳刚走,眼前忽一片花光明媚,青鸾领了文绣坊十来个姐妹走来,素服胜雪,愈加衬了眸如点漆,唇似丹琼。虞泱心头烦郁被驱散泰半,见她们各自捧了厚厚一摞绣品,连忙支派手下人收了。
青鸾笑道:这些是送给庄里上下穿戴的,不知够不够打点。虞泱道:够了,够了!大师太过客气。青鸾道:这是家师的一片心意。另外这一件绣品,是青鸾献给山主的。众女展开手中千层轻丝织就的一袭衾被,经冰纬玉,叠雪笼纱,轻薄到盈盈一握,舒展开来却是十指春风,氤氲生霞。
虞泱神为之夺,眼不肯移,道:这绣品可有名目?青鸾侧头想了想,笑道:这是青鸾的一次尝试,就请虞总管起个名儿吧。虞泱喜道:叫它射目绣如何?青鸾道:多谢虞总管赐名。等寻回夫人,这射目绣披在她身上,再合适不过。
虞泱没了笑容,隐忍着把嘴边的话咽下。青鸾望着他,忽然敛容,肃穆地道:虞总管,若我用针刺你的脸,你这张面皮究竟会不会破?
虞泱大吃一惊,文绣坊众女将他团团围住,各持了绣针冷然相对。他一身功夫,倒也不惧这些女流之辈,只没想到这么快要撕破脸皮。当下苦笑一声,望了怀中的射目绣,道:在下的面皮只此一张,绝无花假。青鸾姑娘何出此言?
青鸾冷笑道:别说你毫不知情,山庄里最近诸多怪事,你敢说不知由头?山主现在何处?虞泱道:山主在销焰楼,今日傅传红在那里为山主作画。
傅传红?青鸾吓了一跳,想那画师手无缚鸡之力,对虞泱说道,你若惦着山主对你的一丝好处,就乖乖带我们去。虞泱叹道:这原是本庄的家事,姑娘何必赶这趟混水?青鸾冷冷地道:山主请我等赴会,为的就是替他排忧解难。如今他身陷险境,你倒有心情助纣为虐。虞泱道:姑娘既然看破,也没什么好说,只管动手便是。
青鸾捏针长笑,指了他道:你以为我不敢么?你们既想致十师于死地,又找人假扮异熹,更掳走湘夫人,还有什么做不出来?
这时阁外走近一人,穿了翠池狮子锦衣,微黑的脸上严谨不见笑意,正是撄宁子的儿子异熹。他见青鸾与虞泱对峙,悄然隐在柱子之后藏了。
拳风腿影。虞泱不再废话,一出手就是凌厉夺命的功夫,青鸾一时近身不得,指挥众女将他层层困住,车轮大战。异熹也不着急,冷静地守在旁边观望,很快,他看到姽婳一身红绡飘然走近,手持迷香想助青鸾一臂之力。
异熹偷偷拾了一块石头,蹑手蹑脚地向姽婳走去。打斗,叫嚷,姽婳完全没意识到背后的危险,专心致志地燃起了一柱香。异熹鬼魅般靠近,狠狠在她后脑上砸了一记,待姽婳晕过去后,拿了香抛向虞泱。
接着!
虞泱见机甚快,立即屏住呼吸,用掌风将迷香带来的清烟扫向青鸾。青鸾的视线有死角,不曾看清异熹丢的是何物,当即迎风猛吸了一口迷香,软软欲倒。余下众女有人看到,慌忙飞身来接青鸾。虞泱趁机溜开,拉了异熹道:走
两人连奔带跑掠出数丈,虞泱道:事情败露,你随我去见家主,看他如何吩咐。异熹道:我瞧她只是怀疑你我,并没疑心到爹身上。虞泱道:迟早的事。连你身份有假都被看破,十师果然厉害。早知不该让他们上山,多出一倍人力赶尽杀绝了才好。
异熹点了点头,浓黑的眉上却仿佛攒了一丝得意,慢慢地如浮云化开来。
伏波
销焰楼上,撄宁子正襟危坐,眉宇间愁思不减。傅传红见他了无心情,先随手绘了一幅花鸟,瓦盆中团花锦簇,山茶、菊英、兰草数品争相鲜妍,又有一红羽鹦鹉,尾如乌鸢,俏立枝头,扑翅欲飞。
全画逸气横生,传神备至,撄宁子默默看了,叹道:累傅大师久候,区区心境已宁,请放手一绘。傅传红点头应了,把绢画放在一边,请撄宁子在栏杆边坐了。
他端详片刻,心眼中充斥撄宁子的神形,依然难以下笔,脑海中频频浮现邂逅紫颜与姽婳的一幕。此时鸣鸟啾啾,忽然栏杆上多了两三只灰黑的飞鸟,对了傅传红的画唧唧喳喳倾诉。
撄宁子大觉新奇,转头凝视良久,赞道:傅大师落笔潇洒,竟能以假乱真,佩服,佩服。傅传红不在意地回道:山主见过太多高妙画师,以假乱真只是粗浅功夫罢了。撄宁子一怔,忙道:是,是,先前几位画师也曾招蜂引蝶,只是十年方得重见,令人感叹。
傅传红若有所思,持笔不语。他思想间,异熹和虞泱飞奔上楼,朝撄宁子行了礼,神情急迫。撄宁子喝道:出了何事?这样慌张?
虞泱向撄宁子拱手,道:家主,青鸾姑娘对我等有所误会,想请家主出面调解。撄宁子道:没用的东西!青鸾大师是我的贵宾,怎能得罪?一定是你们的不是,给我回去好生赔礼!虞泱一怔,道:家主,能否容在下慢慢禀告原委
傅传红抬头望去,与异熹目光相撞,忽然一震。心下顿如雪镜,以前想不通的事情纷纷破茧而出,照得心头一片明亮。
与此同时,青莲院中闭门不出的丹眉大师正与两个徒弟讨论木刻人偶的手法。三人围坐一圈,把人偶放于膝上。若不是贴近了看,配了华服美饰的人偶与真人无异,只欠了柔软的质感。当了师父的面,两个徒弟收拢了心猿意马,仔细地辨析下刀者笔力的强弱。
我以为这人偶有刀凿痕迹,终非良匠所为。寰锵生性外向,说话声分外洪亮。
丹眉又看向镇渊,道:你以为如何?
鬼斧神工,不似人力。
丹眉与寰锵俱把眉毛一抬,眼前的人偶细看来雕琢粗拙,极少夸人的镇渊竟说出一句赞语。镇渊指了人偶的刻工道:这人偶初看简单,其实刀法雅熔,有几处细到毫厘,连我也不敢夸口能做到。
丹眉靠近人偶,反复又看了几遍,道:镇渊,你的眼力一向精细,不错,是我疏忽了。此人竟连颜面上的汗毛亦雕刻了出来,简直不是凡人所为。
寰锵连忙窘迫地凑近了看,若非顺了光,一脸细若蚊足的茸毛绝察觉不到。他深知目力远逊师弟,顾不及汗颜,惊讶地道:师父,世上果然有如此刀法?不说其它,光是这刻刀极细极纤,须用何物制成?
这一问难倒了丹眉,没有吴霜阁打造不出的器物,可如今,上哪里去找这样一把刻刀?一时间,他恨不得能揪出隐藏中的敌人,好好向对方请教一番。
师徒三人参详不透,兀自烦恼之时,膝上的木偶忽然一轻,化作了一截白花花的断木。丹眉猛地跳将起来,气得胡子也差点吹上了天,怒道:岂有此理,竟以诈术骗人!寰锵望了师弟,苦笑道:你说对了,不似人力,果真不是凡人所刻。
虽然被骗,师徒三人到底安了心,知道那般媲美天工的刀法并非真的存于世上。然而,它所预示的境界使人心向往之,丹眉知道,他的一生尚未走到尽头,尚大有可为。
镇渊道:师父,我去请教一下那位灵法师,看他怎么说?
不必了。我特意来向丹眉大师赔罪。夙夜的声音幽幽从窗外传来。以他的法力,穿堂入室自是容易,却不欲增加误会,难得不加卖弄地站在门外等候众人答复。
寰锵打开房门,夙夜仍是一袭墨袍,胸背的纹样略有不同,宛若星图繁复灿烂。寰锵疑心那变幻的纹样其实是符咒,多看两眼,立即头晕目眩。
丹眉知是夙夜搞鬼,反而消了气,为他亲自泡了茶,笑道:难道竟是你把湘夫人给藏起来了?为何不知会一声,叫我们好不辛苦。
夙夜微鞠一躬,歉然说道:我知大师不会作假,也多亏尊驾师徒三人唱足戏本,对方才不疑有它。他说完,从袖中掏出一个黑色丝囊,正色道:在下施了点手段,抓了个人来,请大师发落罢。
丹眉师徒见夙夜揭开丝囊,倒出一粒黑丸在地上,不解他究竟要如何。夙夜拿起一杯热茶,泼在黑丸之上。三人顿觉眼前一花,黑丸骤然膨胀,四周烟气弥散,情形着实诡异。丹眉强自镇定,目不转睛地望了黑丸,见它越涨越大,竟化身著了玄青丝袄的异熹,昏沉沉躬背躺倒在地。
恍如一场大梦,丹眉醒过神来,喝彩道:好本事!寰锵揉了揉眼,不知一个大活人怎生成了药丸,对夙夜又敬又怕。镇渊处变不惊,当即俯身去推异熹,几下摆弄把他弄醒。
异熹一睁眼见到丹眉和夙夜,哭喊出声:不是我!不是我!都是大少爷主使,与我无关!丹眉转向夙夜,奇道:怎么?他不是山主之子?夙夜微笑,道:正是,这人易了容。想到紫颜微觉不安,道:请大师好生审问,我去销焰楼看看。
有灵法师鼎力相助,丹眉大觉放心,点头道:好。此外当问一句,湘夫人可好?夙夜道:一切如常。略想了想,用手指沾了茶水,对丹眉说了声恕罪,在大师与寰锵、镇渊的额头各勾了一下。
水迹化成金色的符咒,如灵蛇倏地钻入三人肌肤里去,一阵清凉,像是饮了一口甘露。丹眉笑道:多谢赐福。夙夜道:不敢,只是以防万一罢了。说完,向丹眉欠了欠身,墨色的人影倏地如乌烟消散。
丹眉目睹他消失之地,叹道:兜香有徒如此,自当欣慰隐居了。
销焰楼内,傅传红倚了栏杆站着,身边飞鸟云集。
虞泱正想请开撄宁子,忽听到青鸾的声音在耳边炸开:有什么话不能当面说?我们俩也想听一听。靓丽的衣裙闪进楼中,与姽婳并排列了。
姽婳瞥见虞泱与异熹犹疑的神色,摸了头道:下手伤人,最好打得重些,不然醒过来我连迷香也解了,让你们白忙一场。
撄宁子瞧出两边的敌意,不悦道:熹儿,你和虞泱弄什么鬼?怎生惹了两位大师生气?青鸾冷笑道:你的管家和你儿子狼狈为奸不对,这个易容过的家伙,并不是大少爷,山主你认错儿子啦!
撄宁子又惊又怒,指了异熹对虞泱道:你们合伙骗我?异熹答道:爹,你怎能听信外人的谗言?儿子只知一切听从爹教诲,不知其它。什么易容术,真是扯淡,儿子从不信那玩意。撄宁子点了点头,道:对,你不爱易容,从小就不爱,你是熹儿,没有错。
青鸾和姽婳冷冷地听着,似乎并不相信异熹的话。
虞泱环视四周,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忙道:山主容禀,是大少爷指使在下对付诸位大师。大少爷也是一片体恤之意,山主既不想操办十师会,不如小小设难,劝他们好生离去。
异熹瞪了虞泱一眼,隐忍不发。撄宁子怒道:反了!这山庄究竟是谁做主?异熹,你老实说,是不是都是你的主意?异熹深吸了一口气,竟顺了话风点头道:儿子是想为爹做点事。每回延请十师,耗资巨大,得不偿失。儿子只想
放肆!他话未说完,撄宁子一个耳光打去,被青鸾轻轻接住。她嫣然一笑,悠悠说道:山主何必动怒,慢慢说。撄宁子不再理会异熹,将怒火发在虞泱身上,骂道:昨夜你们召了刺客,连我也想杀还有夫人,被你们藏到哪里去了?虞泱低头道:刺客绝非我等主使,在下只吩咐去往码头迎宾的庄客对十师稍加留难,绝不敢赶尽杀绝。至于湘夫人失踪一事,在下诚惶诚恐,岂敢僭越?
撄宁子的气愤稍平,恨恨地看向异熹,道:你这逆子有何话可说?好在十师未曾有所损伤,赶快向诸位大师磕头赔罪,只要有人不原谅你,你就休想起身!
异熹道:儿子所作所为,皆听从爹的教诲,如不是爹指使儿子去做,儿子怎敢胆大妄为?撄宁子两眼怒睁,咬了牙道:你再说一遍?异熹抬起头,清亮的眼中一派坦诚,无视撄宁子的滔天怒火,冷淡地答道:这山庄从上到下,谁敢违逆爹的意思?爹的一句话就可决人生死,我纵是什么大少爷,也不过是爹手中的棋子而已。
撄宁子奇怪地一怔,像是无法接受这些话从异熹口中说出来,完全呆住。青鸾发觉他的异常,道:山主可有话说?
撄宁子颤颤地竖起一根手指,指向异熹,声音里隐藏了极大的恐惧:你你不是我儿子。他们说得对,你易了容,你不是他一口气喘不上来,拼命地咳嗽,咳到双眼撑满了血丝,停也停不住。
异熹缓缓点头:不错,因为你也不是真的山主。
虞泱终于明白过来,空洞的眼神里透着无奈,叹道:大少爷,青鸾大师已经看破了。异熹冷淡地瞥他一眼,撄宁子颤了肩膀抖动不停。青鸾的针陡然转了方向,刺在撄宁子咽喉处,冷冷地道:你到底是谁?
撄宁子须发皆颤,脸色不变,道:我是崎岷山主
呸!青鸾笑骂道,尚未进山,墟葬大师就已告诫我,山主可能受人胁迫。等我进来瞧了,异熹这大少爷是假的不说,连你这山主也是西贝货色。你不承认也罢,让我卸去你的易容,就知道你到底是谁。
青鸾不由分说,走到一旁用湿帕沾了茶水,正想强行为假撄宁子卸去易容,那人自行揭去了面皮,萧索地道:你们既然想知道,我也不想再瞒下去。
那人现出与异熹一样的容貌,不同的是眼中不甘寂寞的渴望,像身体里住了一只饥饿多年的饕餮。青鸾不禁打了个寒战,连手上的湿帕也会咬人似的,嫌恶地丢开了,退一步不知所措地望着他。虞泱摆脱压制,迅速走到真正的异熹身侧,戒备地盯住那个冒充者。
恢复了容貌的异熹狠狠将目光停在假冒者脸上,声调忽然高了:你,究竟是谁?
那人轻抚脸颊,优雅且顽皮地一笑:大少爷说笑了,既然你扮成山主,就一定会寻人扮成你。莫非,想不承认我是你找来的傀儡?他顶了四十余岁的面皮,作出这等狡猾童真的模样,表情怪诞到极点,惹得文绣坊一众绣女忍俊不禁,各自笑弯了腰。
异熹笑不出来。自从寻人易容成自己,他就不再有想笑的念头。那个老实的替代品乖乖地跟从在身边,听他说一是一,可当看到对方如此窝囊地守着他的皮囊,异熹又不觉忿忿忆起从小活在撄宁子阴影下的自己,多么压抑与痛苦。他很想光明正大地做一回崎岷山的主人,而非躲在大少爷这个委琐的称号后仰人鼻息。
他已经老了。每当女人谄媚地夸大他的雄健,他总是不无嫉恨地想起高高在上的爹。撄宁子易容过的那张脸比他更年轻健康,加之数不尽的滋补药材,爹就像不倒的千年松,停下了流逝的时光。异熹憎恨自欺欺人的易容术,让他在壮年时失去了对爹的崇敬,那张没有皱纹的脸看上去只配做他的兄弟。渐渐的,他的容貌老过了爹,错位的长相令他产生了凌驾爹之上的片刻错觉,甚至,伸手过去,应该能轻易掐死那英俊背后枯老的魂魄。
熹儿,你为什么不易容呢?撄宁子曾经无数次问过他。每回,他断然拒绝易容的提议,任由岁月侵蚀他的脸。私下里,他提到爹时最常用的称呼是老妖怪,在爹心里,最重要的是不老与湘妤。完美的撄宁子与湘妤是天生一对,永不分离,而他这个爹和不知什么女人为传宗接代生下的儿子,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傀儡。异熹望了眼前和他有着同样容貌的陌生人,想到今次孤注一掷的决心。
乌荻异熹轻轻地吐出这两个字,替我杀了这些人。
虞泱的瞳孔急速收缩,惊恐叫道:大少爷,不要!他不知道异熹是否连他也要除去,恐惧铺天盖地袭来。
一个白色的影子如雾飘至。名叫乌荻,肌肤却是雪亮,披了砑光的袍子,更显玉洁冰清。这女子素颜,长发,神情惨淡,像是对人间一切了无兴趣。她来时极为鬼魅,像楼外凝聚的雾气一下成了形,慢慢地在半空结成实体。众人见她出现的样子,立即想到灵法师,心中寒意顿生。
她冰刀般的目光割过众人。
哪些人?都杀么?
异熹捂住了脸:一个不留。
虞泱绝望地道:不
乌荻平静地颔首,伸出白玉般的手掌,像是在轻抚数不尽的忧伤。她的唇同时微微张阖,青鸾和姽婳看见彼此眼中的惊惧,一个冲向傅传红,一个去拉那个冒名者,奔出两步后身形停滞。
乌荻眼中没有悲悯。将所有人凝固了之后,她望了异熹道:人已经抓住了,你想亲自动手么?异熹呆呆地道:不,你来。乌荻道:报酬再加一倍。她在此刻讨价还价,异熹奈何不得,恨恨地道:好!
乌荻遂念动咒语,期冀血花妖艳绽放。没有动静,凝滞的人被什么东西隔绝开了,她感觉咒语张牙舞爪地试图反弹到自身。
只有一种解释,她唯一忌惮的人,到了。
然而看不见那袭墨色的袍子,乌荻将灵力遍布楼内侦寻,企图找到夙夜的一片衣角。他不出现,令她有腹背受敌的担忧。楼内平静如常,仿佛在嘲笑她的过度胆小。这时她后悔现身杀人,不留痕迹灭了雇主的眼中钉,胜过横生枝节。
夙夜的声音蓦地在她心头响起。
你心已乱。依旧略带蔑视的意味,不如带了异熹逃走,留得青山在。
乌荻知道不该愤怒,心底却涌上无数凌乱思绪,稍一走神,青鸾和姽婳恢复了自由,远远闪开了去。她一口气忽然泄了,神情里有了悲欢,用心眼凝视夙夜冷漠的脸。
狡黠的脸藏在郁黑的墨色里,他珍惜容颜犹如珍惜独门的灵法,从不欲与人知。
乌荻抄起异熹的手,道:跟我走。
异熹不甘心地被她挽住了手臂,随了淡淡一团烟雾,消失在空中。
冒名者此刻抹去易容,轻浅的笑容凝在脸上,正是紫颜。夙夜缓缓现出真身,走到他面前微笑道:不错,你很有种。姽婳松松筋骨,摸了头道:夸他也该夸我,被他打得好痛!早知让我易容算了,让他扮成我的样子挨这一石头。紫颜笑道:我扮谁都成,却扮不来姽婳姐姐的天姿国色,肯定会被看出破绽。
青鸾扣了惊魂未定的虞泱,质问他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虞泱在连番追问下濒临崩溃,没答两句便魂不守舍,似乎心底有个小妖兽在闹腾,时不时面露挣扎,久久无法安定。紫颜不忍地道:放过他吧,等墟葬大师回来再慢慢问也不迟。青鸾瞪了虞泱一眼,知他被乌荻吓怕了,回想之前刺客死时惨状,便也罢了。
脚步急响,寰锵冲上楼来,气喘吁吁地找到夙夜,喊道:大师,那人叫一团白烟给杀了,我师父请大师快去看看!
夙夜一掠即过。杀气,在原地徘徊,经久不散。
凋年
众人汇聚到青莲院丹眉的房中,夙夜已不在屋中,他飞鸟般的身影来了又走,证实了是乌荻下手后,即赶往飞红台去寻璧月与墟葬。
假异熹脸面尽毁,残破的血肉像被老鼠啃过,淋漓到无法逼视。青鸾终于明白虞泱恐惧的心情,眼前的冷酷如冰,寒透骨髓。姽婳默默地牵开她,到一旁的梅花坐墩上歇了。
在来路上,寰锵曾向其他人详述当时情形。原来假冒异熹的庄客和盘托出了他所知的全部事实,声称大少爷和虞总管对山主极为不满,寻了不少奇业者对付山主和十师。当时丹眉正想问他到底寻了哪些帮手,房间里忽然多了一股白烟,依稀闪过姣好的女子面容。烟云卷到丹眉三人身上,他们的额头便炫出一团金光,顿时烟消云散,剩下庄客被毁的面容。
不寒而栗。明明是晚春的午时,却有瑟瑟凉意浮上心头。紫颜回想乌荻没有血色的脸,不觉想到无生命的人皮面具,有种悲凉的心情。他蹲下身,对了那团血肉沉思,若是能依照人的骨骼轮廓恢复本来容貌,是否能看到更多真相?
傅传红愤然要了笔墨,一气将沿路所见过的袭击者尽数画出,容貌神态动作纤毫不失。姽婳见了他的画,忧心忡忡地道:就算画了又如何?山庄上下不知谁是好人,谁是坏人,山主也不见踪迹,叫我们该找谁去?傅传红难得今次比她清醒,用心地朝她笑了笑,道:有墟葬和夙夜在,救回山主是迟早的事,我们只须做好自己的本分。
姽婳一想也是,被灵法师的手段惊了心,便仓皇不知所以,若是师父蒹葭大师在此,想来不会如此进退失踞。由是观之,当初她自以为胜过师父,或许,是师父有意试炼她的门坎吧。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她没有用心在看纷繁的变化,才会迷乱了心眼。
想到这里,她凝望仔细验尸的紫颜,这少年的胆识勇气远远超越了她,脆弱与自卑也曾在他身上一现而过,最终被他渴望胜利的愿望冲破。目睹他的执著,有时,真想把一切放手交给他,可惜这回需要的不只是他的努力。姽婳暗暗叹息,与灵法师缠斗,易容师是无能为力的吧。
没过多久,夙夜带了璧月、墟葬、阳阿子、皎镜回到青莲院,丹眉将所发生的事说了,十师会合,共商出路。已是午膳时分,山庄里的仆佣送了饭来,众人了无心思,随便吃了。皎镜看见紫颜在摆弄尸体,立即兴致勃勃地加入了他,两人切肉取样,满手鲜血,把正在用膳的姽婳和青鸾看得恶心不已。
璧月在飞红台忙了半日,方知湘夫人失踪一事是夙夜捣鬼,悬了的心终于放下。从种种迹象来看,异熹早有打算在十师见过湘夫人后就把她直接运走,那孱弱的躯壳若被那帮人抢去,恐怕药石无灵,再也救不返。夙夜察敌机先,功劳甚大,因此璧月先谢过夙夜,又道:匠作一业,恐怕有几家为异熹延请,才破得了我设下的机关。
墟葬神情凝重:异熹拉拢了未能赶赴十师会的各行业高手与我们对敌,据目下所知,对方起码有匠作师、医师、易容师和灵法师四师从旁协助,而且皆不止一人。
姽婳道:灵法师也不只一个?
夙夜点头:不错。乌荻始终守护在异熹身边,那日在山上伏击你们的庄客身后,还有一个灵法师在操纵。
姽婳道:那些是人偶?
夙夜道:可以这么说。
姽婳一笑:你一个人敌得过么?紫颜的视线终于从尸首身上拉开,好奇地望了夙夜,想听他的回答。
敌不过,难道要逃么?夙夜淡淡一笑,反问姽婳。
姽婳也是一笑:不怕,你还有我们。她瞥了一眼紫颜,从他的目光里得到力量,继续说道:我们好歹也有十个人,当初赴会说什么十种奇业,首屈一指。各位大师总不会有这点挫折就畏了难?
她叽叽呱呱说来,像是平静的湖水里丢了一粒石子,肃穆的气氛一下被打破。墟葬笑骂道:鬼丫头,你当我们是什么人?行啦,难得你志气高扬,对方可要吃不了兜着走。按我推算,山主此刻人尚平安,但他身边禁制甚多,一时半会救他不出。好在有深知他们底细的虞泱在,审问后我们再做定夺。
皎镜闻言抬头道:把山主活着救回来就成,越是剩一口气,越是容易救!见紫颜睁大眼看他,笑道:小子,你不是见识过我的本事么?救常人显不出本事,最好半死不活,七零八落,那才有大展手脚的余地。紫颜苦笑着指了尸体道:我宁愿死得透透的,也绝不想在活着的时候落在你手里。皎镜盯住他的面相,神秘一笑,道:难说,你终有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时候,到时没了我,未必能保住你的命。哈哈,哈哈!
紫颜微微一怔,不知怎地望见一些刀光剑影,再也无法平静。
湘夫人现在何处?墟葬忍了很久,终于开口问夙夜。
夙夜摊开手心,不紧不慢地回答:你若想见她,她就在这里。掌如银河,星星点点幻起无数光华,环绕不退。夙夜合起手掌,流丽顿消,就像是又演了一出焰火,繁华散尽。
丹眉忽道:他们既然将山主易了容,为何不替湘夫人也易容呢?夙夜你所救的,究竟是不是真的夫人?
夙夜说道:有没有易过容,让紫颜看一下便知。双手合掌,再拉开,莹艳的霞光自掌心绵延,若星汉灿烂。当中有一抹娇黄,像锁链贯穿手掌,随了夙夜的手越拉越长,光芒也逐渐延伸。直至他的双臂一寸寸拉长,揽成一人高的长度,那抹娇黄疾速颤抖了一下,慢慢凝聚成湘妤的躯体。
紫颜无法直视她的容颜。
昨日知道躺于紫玉榻上的是木偶,他便没有留意湘夫人的长相。此刻亲眼目睹,才明白富甲天下的撄宁子为何会耗费偌大财力举办十师会。这是易容师给不了的一张脸,长年的昏迷沉睡,完好地保存下她当年倾城的容颜。她的五官并非无可挑剔,但天赋的绝色有人力不能想像的完美,恰到好处地糅合了眉眼口鼻,寻常的易容师绝不敢如此铤而走险。紫颜怦然心动,于这张脸上窥见了攀登绝顶易容术的奥秘。
姽婳与青鸾停了呼吸,若是这样的女子死在自己面前,她们也会像撄宁子那样,倾尽心力去挽救她的命。天妒红颜,她的美一定令上天妒嫉,可是上天怎能忍心下手去毁灭她?面对湘妤,谁也提不起一丝的恨,任何的怨。
傅传红知道,他无法描绘她的美丽,至今他的笔力,尚不能将湘妤的美展现得淋漓尽致。如果他匆促画了,将会抱憾终生,他会无时无刻不惦着,是他不够神逸的笔让纸上的她有了缺憾。他迫切地想见到前几任画师如何摹拟她的神情,她的悲欢,那是他想象不到的困难。湘妤令人窒息的美,将他逼到了绝境,这让傅传红忽地望见了另一座高山,以往束缚的天地猛然被打开。
阳阿子、丹眉、璧月、墟葬、皎镜五人,于十年后再见湘妤的一刻,俱不作声。他们心底有个不曾触及的念头,究竟保住十师之位执意要来赴会,是为了撄宁子,还是为了眼前这个没有知觉的女子?十年的等待,过程中不是相思胜却相思,为她赋的一曲,为她做的簪子,为她建的石园,为她设的法阵,为她炼的丹药无不期冀她有重生的一日。
那睁开双眼后的惊艳,是所有人的盼望。
紫颜深吸了一口气,慢慢融入她的美,从眉梢眼角一点点窥视她的无瑕。湘妤倒下之前,只有双十年华,岁月停驻了最好的光阴在她脸上,没有雕琢与沧桑的痕迹。她与撄宁子,当时可是神仙眷侣?郎才女貌不羡仙。那时的绝艳应该胜过如今,这种收敛得甚至想让世人遗忘的美。
她没有易容,这是真的夫人。紫颜说完,想到,如果从他嘴里吐出一个假字,真是亵渎了这位绝代佳人。
为什么他们没有给湘夫人易容,弄个假的摆设在那里,岂不是更容易?姽婳也在问。
因为我我不让他们这么做!虞泱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自从湘妤出现后,他如被点金棒碰触,蓦地有了精神,眼睛一动不动凝视了她不放。寰锵踢了一脚,叫他老实点,虞泱却像着了魔地念叨:家主一直霸占夫人不放,要不是家主,夫人也不会昏迷不醒。他算什么?仗了有钱无视夫人的意愿,叫夫人陪他独守空山!我小时候就看着夫人郁郁不欢,没一天开心过,要不是家主,她根本就不会病倒。也许夫人根本就不想醒过来,她宁愿睡一辈子,也不会乐意陪着那个老不死!我想把夫人救出来,倾全力保护她,不让她再遭罪,是以才和大少爷一起
湘妤没有哀乐地躺着,无论世人怎样传说她的故事,与她都再无相关。
墟葬心下叹息,湘夫人的容貌见之难忘,虞泱常伴她身侧,为她疯癫是情理中事。姽婳本来指望他主事,见男人们皆被迷得晕头转向,便问虞泱道:大少爷他们藏在何处?如今有了提防,会不会狡兔三窟,改了地方?
虞泱一听要对付异熹,两眼放出精光,道:碧聚峰上有七处洞穴,最低一处连着山庄里的疏影楼,就在晴池园里。大少爷已派人将七处洞穴打通了,里面迷宫套了迷宫,若无人领路进去就出不得。家主他就关在最里面他说到撄宁子,忽地咬住舌头,像是埋怨自己口快,忙道:大少爷他一定舍不得离开那里,他瞒了家主经营了七年,里面应有尽有,就算被困住也足够支撑一年半载。你们把他的退路一截截封死,一洞洞紧逼进去,就能抓到他不对,他身边还有灵法师。
他惊得一个哆嗦,就死死闭住了嘴,再也不肯开口。姽婳无法,问墟葬道:迷宫暗道,你有几分把握能走得通?墟葬想了想道:有璧月大师在此,加上我和夙夜,走迷宫不是问题。璧月拍了胸脯道:如果我没猜错,异熹找的是谪仙馆、天工筑和烟水阁三家的匠作师。我玉阑宇和他们几度比试皆处上风,这些人造的迷宫,怎会放在我眼中!
他的话令墟葬振奋了精神,合拳一击,笑道:好!我们分工协作,早早把山主救出来,也算对得起他多年的知交。我们既要布下陷阱,引诱敌人来袭;又要直插他们的老巢,救出山主。如果诸位没有异议,就由我来谋划如何?不过先说好了,若要我出主意,你们就得听我吩咐才好。
青鸾瞥了一眼皎镜,得意地对墟葬笑道:我们两个用针的,他武功不如我,就让我去救人,他留守看着湘夫人好啦!
皎镜摇头晃脑,将水晶耳环甩来甩去,振振有词地道:武功好就留下来保护别人,这趟去救人,凭武功可不行,人家用斗法的!倒是我能使使毒,不,何止是使毒,直接把人弄死也易如反掌。带我去,碰上那些什么匠作师、易容师,无论生擒还是见尸就行,保证办得妥妥当当。说完,一晃手中刚取了血肉样本的小瓷瓶,对夙夜道:她用的毒,不是法术,你要小心。不过,真中毒了也没关系,数三下能跑回我面前,我给你救。
夙夜哈哈大笑,青鸾却在他的笑声中微一扬手,皎镜顿觉一股凉意侵面而来。再看时,耳洞里竟穿过一线丝,袅袅的长丝那一头,捏在青鸾的手中。
好,我认输!皎镜见机甚快,马上求饶,你去就你去,我陪阳阿子大师练曲子。青鸾手一松,丝线倏地飞回掌中,一来一去,皎镜的耳朵毫无疼痛之感,大为惊奇。阳阿子呵呵一笑,他与徒弟无缘追敌,但若有敌来犯,一唱一和,倒也有小小的却敌之用。
紫颜这时走到青鸾身边,悄悄说了两句话,她眉间温柔地一跳,点了点头,当下叫过皎镜,不再坚持要去。
墟葬听见他的话,心中一动,叫过夙夜一起商量。夙夜好奇地望了紫颜,道:你真能做到?紫颜微笑:试一下又何妨?夙夜也笑了:罢了,不用你揣测,我容你看个够就是。别的也不说了,送你件东西防身。递过一只玉麒麟。
紫颜小心地贴了胸口戴好,心头一阵温热。
之后,墟葬请丹眉坐镇,看护湘妤与虞泱,阳阿子、紫颜、青鸾、傅传红等人一起留守,自己则带人直奔晴池园。
夙夜留在青莲院,将符咒贴满里里外外,设下多重禁制。丹眉的屋里更是戒备森严,湘妤所睡的紫檀藤面罗汉床外,被十八颗悬浮的巨珠环绕,白光冲天。为隐去巨珠的宝光,夙夜又下了一层禁制,使来人看不出任何端倪。
防备功夫做好,他只身盘膝坐在丹眉屋外,低头休憩。余下的人守在房中有说有笑,浑不怕有敌来袭。
墟葬此时进了第一个洞,与璧月、姽婳、皎镜一起,每人手里持有一张夙夜给的灵符。夙夜承诺,一旦他们遇到生命危险,即刻撕去灵符,就能由他的分身挡过一灾,而他也会在瞬息间赶到。虑及对方有两个灵法师,势必会有一人袭击阳阿子与丹眉等人,墟葬便没有坚持,任由夙夜自己决定该留在哪一边。
青莲院的上空,天很快黑了。
夙夜抬起头,借乌云藏匿身体的灵法师即有所感,不敢再卖弄,登即收了法术,直接现身在院中。他脚踏青莲,悠然站在池水之上,遥遥向夙夜一拜。
狐嘏见过大师。那人一身黄衣,貌若狐狸,眉眼狡猾地笑着。在看到夙夜的同时,他口中吹出一音,如翠鸟清啼,远远送了出去。
何必多礼。夙夜蹙眉,招手一抓,道:你是想通知乌荻么?
狐嘏不知他这一抓是否就阻止了他的消息,心下惊惧,面上仍笑嘻嘻地道:大师恕罪,我等后学末进,岂敢与大师争辉?不过来混口饭吃。如果能容我过去,带走湘夫人,我们就少了一场打斗,不会伤了和气。
夙夜道:你想带走湘夫人,又有何用?异熹大少爷莫非也迷恋她?
哈哈,这是什么话,人家是一家人,总要团聚的呀。夙夜大师,说到底这是人家的家事,倘若撄宁子马上把家业传给异熹,你们留着湘夫人又是做什么呢?
狐嘏并不想与夙夜磨嘴皮,奇怪的是,这位传说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灵法师此时聊兴正浓,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他幻出一个化身继续对付夙夜的唠叨,自己则隐身飘向丹眉的房间。
狐嘏一点也没有把握能逃过夙夜之眼。
但夙夜不曾发觉,依旧和他的化身一来一往地如流对答,狐嘏在窃喜的同时警惕,不知道夙夜是否故意设下圈套要他去钻。好在门房上的禁制难不住他,稍微忍住一点疼痛,狐嘏的真身隐形进入了房间内。
他一眼看出丹眉等人围坐之地有法术的陷阱等着,不以为然地暗笑,罢了,不与这些凡人一般见识,今趟就不取他们性命。狐嘏乐滋滋地走到湘妤面前,唉,这尤物一次比一次挠他的心,有回还让他混乱到念错了咒语,差点反噬己身。
凑近了去看,哎呀
十八颗巨珠骤然大放光芒,将狐嘏照出了原形。他知道败露,顾不得对付丹眉一剑挥来,情急下抱起湘妤的躯体就想往外冲。
湘妤竟活了过来,飞针走线,毫不留情地穿过了他的锁骨。
狐嘏忍不住嚎出了声,为什么,他眼中的一个死人,会用浸过透骨水的针线,穿过他的法身?他哀哀地苦嚎了一声,松脱开抱着湘妤的手,而丹眉的破邪剑已经砍到
法身被狠狠拉出一个缺口,狐嘏强烈地感受到剑上有灵法师的灵气驻留。夙夜的灵气像一条阴森的蛇,噗地化入他的体内。他的伤并不碍事,自己的血肉之躯对于灵法师而言很容易修补,但沾了他人的灵气却是致命。各派修炼法门不一,灵气在体内无法共融,有他人的灵气在,等于随时能让人跟踪到形迹,甚至,那灵气如有意识般乱窜,将对宿主造成绝大的损伤。
狐嘏痛苦地感到,在外面故示平庸的夙夜是想引他来上这个当。
可惜已经晚了,如今他能做的,是即刻寻个僻静处,把夙夜的灵气想法子逼出来。什么荣华富贵,他想也不要再想。狐嘏忍痛得出这个结论,飞身遁去。
临走,经过夙夜身边,狐嘏不服气地念动咒语,向他的脸吐出一口黑烟。
夙夜的胸口涌出一道暖暖的白光,将那口黑烟抵消得一干二净。狐嘏并没看清原委,在攻击了夙夜之后,他本着走得越远越好的念头,瞬间飞出了崎岷山庄。
留在原地的灵法师摸出贴身戴着的玉麒麟,微微地一笑。他是紫颜,夙夜听他说要扮成自己时,曾怀疑过他的易容术。的确,要想易容一个连容貌也看不清的人,千难万难。
可是,紫颜想尝试。
夙夜也认同了他的尝试,任紫颜看清自己的脸。在夙夜心中,就算深刻地记下他这张脸,未必就能摹拟得出。但是紫颜做到了。一张有着风云变幻,不可捉摸的脸,正如夙夜给予人的印象。
当紫颜扮成夙夜走出来时,没有人能否认他就是夙夜。
夙夜大师剪个纸偶,不就能扮成他自己了?明月不解地问。
今次是夙夜摇头:如果对方是灵法师,能看出纸偶没有人气。他森然一笑,对了明月道:当然,我也可以用法术让你变成我明月一惊,当即不敢与他对视,听了他转为微笑,只是,你不觉得,易容术更有趣一点吗?
是的,夙夜觉得,同样是障眼法,看紫颜于掌下翻飞容颜,是一件赏心悦目的事情。
紫颜默默地抚摸着玉麒麟,狐嘏应该告诉乌荻,夙夜留在了青莲院。这样的话,藏匿在黑暗中的夙夜,就有一击而中的机会了吧。
是他提议把青鸾易容成湘妤,有了宝珠呵护,狐嘏并没有看出她是活人的破绽。这提议大胆且冒险,但青鸾一口答应:出其不备才能致胜,我不怕。
他回到屋中,众师额手称庆。丹眉搭着紫颜的肩膀,道:若是我年轻三十年,一定代你去!刚才你在外面,真是吓坏我们了。
紫颜笑道:连青鸾姑娘都不怕,我一个男人,怎好心生畏惧?何况我易了容,谁又敢轻易去惹夙夜大师的麻烦呢?
这个镜奁送给你。丹眉捧上一只雕漆镜奁,打开后暗藏多个格层,我看你那些易容器具到处乱放,就让它帮你收拾吧。紫颜爱不释手,连忙谢过。
余下的时光,只有等待。
傅传红担心姽婳的安危,紫颜安慰他说有璧月、墟葬、夙夜和皎镜在,五人联手,不会有事。傅传红情知胡思乱想无用,便取了绢素笔墨,一心一意去画姽婳的人像,微颦浅笑,娇憨动人。青鸾闲来无事,又扮湘妤躺好,躺足一个时辰,几乎真要睡过去好梦一场。阳阿子见众人等得心浮气躁,叫上明月轻奏一曲,果然起了效用,众人眉宇皆是一振。
到了傍晚时分,夙夜忽然带了一个锦衣青年在屋里现身,令留守的五师吃了一惊。
那人神采奕奕,一双黑眸荧荧发着光,面容俊俏可喜。阳阿子与丹眉见了,当即行礼道:见过山主。紫颜隐隐不喜撄宁子轻浮的相貌,不知为何被前任的易容师整成这般纨绔子弟的模样,由此想到年过四十的异熹,不喜欢父亲这个样子,也是再合理不过。
夙夜见紫颜完好无损,放下心事,道:我们追了两个时辰,总算寻到最后一个洞窟,山主果然就在那里。
紫颜惦着那个美丽的灵法师,问道:乌荻呢?
夙夜淡淡地道:有姽婳和皎镜助我,她一个人逃了。异熹被我抓住,没有人再付报酬给乌荻,像她那样爱财如命,才不会跟我们拼命。顿了顿道:墟葬他们马上就到。
话音未落,墟葬四人带了异熹从地上冒了出来。姽婳拍手笑道:好玩好玩,夙夜你再给我一张穿地符,回头我就这样进霁天阁,吓一吓我师父。
夙夜冷冷地道:我师父和你师父是好友,你以为蒹葭大师会被这点小伎俩吓到?姽婳好大一阵没趣,扮了个鬼脸道:你是说,你的法力不如兜香大师,不能让我师父有一点惊喜?夙夜瞪她一眼,想了想,掏出另外一个符咒给她:你回去用它试下,也许会成功。
姽婳见符咒外面套了一个黑色丝囊,上面写了不可说三字,知道这是符咒的名字,不由大喜。
异熹满脸土色,跪倒在地,颓然地不想看任何人。撄宁子也不理他,拉了墟葬的袖子问:湘妤呢?她在哪里?左看右看,发现躺着的青鸾,就想赶过去。青鸾忙从床上坐起,手忙脚乱地抹去易容。
撄宁子见她起身,心中兴奋,继而见是人易容,情绪很快低落,难过地道:湘妤她,没有被人毁容吧千万,千万要留住她的脸啊!
他爱的是躯壳,还是她本人?墟葬心里微觉别扭,道:山主不必忧心,湘夫人一切安好。向夙夜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吊人胃口。
夙夜故伎重施请出了湘妤。撄宁子拨开其他人,扑到她的身上,娇艳的容颜的确毫无损伤。他长出一口气,这才回头直视异熹,冷淡地道:孽子!你还有什么话说?
孽子,这两个字分外刺耳。异熹抬头,注视着陌生的父亲,语气也一样冰冷:你真的想听吗?从小到大,你不顾我的死活,如今,会想听我说话吗?
撄宁子一怔,英俊的脸颊泛起了恼人的红晕,喝道:你说什么?
异熹再也不看他,恶狠狠地瞪着不远处湘妤的躯体,眼中的怒火像是要烧毁他的整张脸。他捶着地,气冲冲地说道:我活着,你心里从来没有我。那个女人死了,你却一直惦记着!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反你?我不能让你救活她,我不想看她夺走我的家!我是你儿子,你所有的东西都该是我的,那女人不能醒来,她根本就不配和我平分你的一切!不过,我已经不稀罕有个爹了,我只要你的家业,这崎岷山庄早就该由我继承。你和这个女人,都该死
他猛地咬破中指,对了湘妤喊道:我要你死!
夙夜叫道:不好!
湘妤突然飘到半空,缭绕的青丝漫天飞舞,像被雷电击中一样地颤抖。夙夜睁大眼透视异熹的体内,一团白色的影子从他的心脏处慢慢显现出来。
乌荻没有走,她躲进了异熹身体里,逃过了夙夜的追踪。哪怕领不到她该得的奖赏,灵法师的尊严不容许她就那样输在夙夜手中。
她为异熹准备了一个血咒,以命偿命。被血咒点中了的湘妤等于走进死神的怀抱,届时她的身体将因血液过分充盈而爆裂,残留的魂魄也将散尽,不复有重生的可能。
夙夜愤怒地望着寄身在异熹体内的乌荻,想要对付她的话,他施展任何法术,都有可能杀死异熹。其实用不着他动手,血咒展开后没多久,他就将血竭而死。到时,也是乌荻不得不脱身而出的时刻。
湘妤却在那一刻睁开了眼,异熹的血源源不断穿越空间,通过咒语直接涌入她的体内。撄宁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讶然狂喜,张开两手对她喊道:湘儿,是我!我是撄宁!你记得我吗?
湘妤望他一眼,众师被她眼中的哀愁感染了无限的伤心,恨不得替她哭一场。
夙夜急急说道:湘夫人,你中了血咒,请容我为夫人放血。
难得他,也有情急的时候。乌荻阴阴地在异熹体内一笑,感到了满足。
湘妤用手制止,给出一个嫣红的微笑:不,我想死,你让我走。夙夜凝视她眸子里不尽的哀伤,忽然看到了她的前尘过往。于是他回过头,带了怜悯与不屑的神情,瞪了撄宁子一眼。
撄宁子跳着跺脚,拼命往上蹦着,试图捞到她的衣角。他不甘心地大叫:不,湘儿,你是我的,你不能死!湘儿,你不要死!快救救她,谁来救救她!
湘妤安宁地笑着,青丝霓裳绘成凄美的图案,在空中展翼成了扑火飞蛾。
宁愿死,也不要和你一起。她对了撄宁子,无声地这样说。
撄宁子的泪混合了哭喊落下,满地狼藉,是他不堪收拾的情债。为她倾尽数十年的相思呵,就被她这样无情地抛弃。她的美,是他放不下的毒药,始终甘之如饴。为什么要这样折磨他的心呢?难道这么多年真心诚意的爱,抵不过当初逼她嫁给他的罪过?她心中又有怎样的爱,越过历历时空不能遗忘,以致绝不肯接受他的情意?
异熹看见父亲肝肠寸断,终于了却心头的恨,他的意识一点点远离,红的,白的,黑的,最终眼前没有了颜色。乌荻从他身子里钻出来,被夙夜一把捏住了脖子。
我有一千种咒语,让你杀不死我。她这样说,只是,你不想看看,湘夫人是怎么死的吗?
夙夜恨恨地松开了手。乌荻眼中尽是灰色,她茫然地环顾四周,发现,在所有人关注湘妤的时候,那个年轻的易容师正望着自己,似乎看破了她的爱恨。
朝紫颜龇牙做了一脸凶相,乌荻幻化成白烟,悄然地飘出门去。天已经黑了,春天的晚上,依旧有侵骨的寒意,即便是一抹烟,也避不开去。
飞血如雨,落红如花。
撄宁子悲痛欲绝地目睹湘妤化成碎片,那一张容颜,彻底地擦去了她绝美的痕迹。他张眼四望,看见丹眉手边的破邪剑,冲过去抢了,一剑刺入胸膛。
十师掩面低头,这突如其来的悲伤,让每个人不复有交谈的渴望。
一个月后,皎镜治好了撄宁子。
哀伤过度的他当时刺得偏了,好在皎镜的夸口不是妄言,虽是重伤,到底救活了。怪神医更是自作主张,为撄宁子加了一味忘魂汤,醒来,撄宁子忘了自己就是崎岷山主。
墟葬等诸师对皎镜无可奈何,想想这样也好,便由得他胡闹。可是撄宁子忘记的事情有很多,譬如,如何打理一个山庄。墟葬只能叫来总管虞泱,嘱咐他将功补过,老实地侍奉撄宁子下半辈子。
湘妤之死对虞泱是个解脱,他收集了夫人的残骸,收拢到璧月早就打造好的坟墓里,一年四季,他不会忘了带撄宁子去拜祭。
年过七旬的撄宁子身强体健,还能活很久很久,只是他心中的渴望,已经永远不会再有了。
紫颜在下山时想到这里,心头滑落了一滴眼泪。
荒芜的青天上,悠然地飘过一片云,邂逅,崎岷山一场绵绵的雨。
w w w. xiao shuotxt. n etTxt小_说天/堂
上一章 下一章 (可以用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 加入收藏楚惜刀作品集
魅生:涅槃卷魅生魅生:幻旅卷青丝妖娆狄仁杰之神都龙王妙手兰花魅生-凤鸣卷魅生:妖颜卷凤凰于飞阴符经·纵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