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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志2》 作者:江南

序章 红药原(上)

天空是一张神祇的脸,空白,但深不可测。而他正与那张脸面面相觑。
铅云沉重地翻滚着,遮蔽万里。一点白色从云端飘旋而下,不紧不慢,仿佛在思量着舞步似的,朝着他的瞳心落下。
不能睡,不能睡。睡着了就会冻死。
夺罕依稀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对自己说道。
于是他竭力睁大两眼,看着那片六棱雪花在视野中越来越大,终于像一只白色的小手,轻若无物地掩住了他的左眼。雪花总会被体温融解,然后如泪滴般淌下眼角,他安静地等待着。但它竟就停留在那儿,不肯溶化了。
男孩有点惊慌,艰难地转过头去,看看身边躺着的哈础鲁。左菩敦部的年轻合萨仍然望着天穹,如同他每天晚上所做的那样,然而碧绿的眼珠已经凝冻,再也无法观察星辰的运行。雪片开始在哈础鲁的金色胡子上堆积,他死了有好几个时辰了。夺罕自己的身体并不比哈础鲁暖和多少,他明白,很快这仅存的体温也会散失。这是北陆最为寒冷的二月,四日五夜的鏖战过后,死人与活人都一样安静,不是结冰了,就是睡着了。
一匹马倒在地上,牢牢地压住了夺罕的大腿和靴子,那是一匹六百斤左右的壮年牝马,即使最强健的武士也难以搬动。他猜想至少有一条腿被压断了,却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在那匹马冻上之前,甚至还是挺暖和的。
哈础鲁还活着的时候,曾试图帮他把那匹马推开,好让他爬出来,可是一用力,血和滑腻粉红的东西就从哈础鲁腹部的伤口涌出来,这一下就要了哈础鲁的命。
"夺罕尔萨,你要躺着,像个死人一样。"哈础鲁在他最后的时刻喘息着说,声音细微,却清晰迅速,"东陆人会来收拾战场,但他们很快就会走的。我们的人一定会回来找你,在那之前,绝不能睡着,也不要被东陆人发现。"
哈础鲁费力地从身下抽出自己的狼皮斗篷,包裹在夺罕身上,然后才重新平躺下去,头枕在一个死去的东陆人的腿上,"如果落到东陆人手里,千万别让他们看见你手上的白豹尾,别让他们折辱你……"
夺罕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然而他就此沉默了。过了一会,男孩才明白,哈础鲁唇边散出的白气只是余温。很快,狼皮斗篷上哈础鲁的鲜血冻成了褐色的冰晶。
日落前还有好几个人活着。有的尝试爬行,有的低声哭泣,呼唤他们的保护神和母亲。但光线很快消失,如同被巨大的棺材盖子遮蔽,雪原之夜降临了。在那个漫长的夜里,人们的声音一个个消失,太阳再次升起时,原野上只剩下一个细微的呻吟声,喃喃地说着陌生的语言。然后那个声音被剧烈的咳嗽撕碎,风箱似的吐出最后一口气。周围终于完全沉寂下来了。
骨与血,枪与戟,全都相互冰结,形成一片广阔崎岖的冻土尸床,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不论是乌发乌眼的东陆华族,或是彩发碧眸的鹄库人。夺罕自己也将成为其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不可拆分。
睡着了,就再也别想醒了。小小的声音在他耳边絮语。
我知道。夺罕默默回答。
睁大双眼不再是件艰难的事,眨眼反而需要竭尽全力。除了那些覆盖在眼珠上的雪片之外,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奇怪的是,寒冷与疼痛都消失了,血管里流淌的仿佛是温热的蜜酒,而不是即将结冻的血液。
这让他想起三个月前,父汗为他举行的十岁成人礼。
他的生辰在十一月,已下过几场雪,日出之前分外寒冷。他光着身子哆哆嗦嗦地站在草地上,让大合萨剃去他的头发。哈础鲁充当大合萨的助手,用一桶烈酒掺着新鲜的羊血,从夺罕新剃的头顶淋下去,使他瘦小的身体上每一寸皮肤都觉得灼热。
大合萨敲击着两柄短刀,合着单调的节奏,用老骆驼般的高亢声音吟唱:"吾祖炎龙,吾母天马,匍匐于脚下的是您谦卑的孩子夺罕。他是喀速图与乌兰赛罕的儿子,鹄库部的尔萨,左菩敦营帐的命定之主,染海尔赛依未来的高贵丈夫……"
夺罕仿佛嗅到成人式上焚烧羊骨的气味。对,接下来就该起誓了……他竭力张开缀满冰碴的嘴唇,念出记忆中鹄库部族的战誓。
"庇佑在上,群星在上,求您赐予不折之刃,不倦之马。为颂扬您的意旨与荣耀,吾将流血至命脉涸枯,战斗至永不再起。握剑至双腕成骨,驰骋至苍穹尽极。"
可是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又或许其实他根本没能发出声音。甜美的睡意不容拒绝地拥抱了他。
千里浩雪寂寂而降。
黑暗中,灼热的鞭子抽打着他的脸,毫无容宥地、迅猛地落下,躲闪不开。伤痕从血肉里迸裂出火焰,噼啪燃烧。
孩子尖叫着醒来,一匹马受了惊吓,嘶鸣着从他头顶跳开。疼痛一路割开皮肤,直流到眼里,一股温热的臊气钻进鼻腔。
夺罕眨去眼里的液体。几张黑发黑眼的脸俯视着他,以异族的语言相互交谈,似乎很惊诧他还活着。是东陆士兵。
有人拔出刀,向他走了两步,又被同伴阻止了。敌军三三两两地散去,牵着他们的马,伤兵胡乱绑在马背上,像一包包货物,半断的肢体摇晃着垂落下来。
夺罕逐渐明白,刚才是那匹马的一泡热尿把他浇醒了。
有个士兵半途折返,跛着脚朝他跑来。夺罕咬紧牙关,红肿的眼睛紧紧盯着那个士兵,身体依然僵硬无法移动。他试着弯曲斗篷下的手指,却触不到手腕上贴肉捆着的匕首与白豹尾。
东陆人在夺罕面前蹲下,用冻胡萝卜一样红紫粗大的手麻利地把哈础鲁给他的狼皮斗篷剥了下来,抓了把雪,擦去银狼毫毛上结冻的血和马尿,然后把战利品搭在肩上,在满地獠牙般竖立的断枪之间小心地跳跃着,走了。
夺罕松了口气。脸上那些令人刺痛的液体渐渐冷却,不那么疼了。他想睡。不用多久,一切就会再度结冻,给他带来平静,抚慰,然后是死亡。
只有愤怒,微小而清晰的愤怒,像根刺,牢牢地梗在浓重的睡意中。在东陆人看来,他是一个根本无需对付、也不必费心去处理的小东西。他们把廉价的安宁施予他,异常慷慨——
那是因为他们也知道我快死了。
卓音o罕察努塔巴音,卓音o罕察努塔巴音。他竭力抵抗着睡眠的诱惑,默默在脑海中温习。在这四日五夜的厮杀中,这句话他不知听过多少次。每一次听见,就会有一名鹄库战士的骄傲灵魂随着血从腔子里喷薄出来,化为风翼雷蹄的天马,奔腾而去。若活着不能像那些勇士一样作战,至少也要死得与他们一样光荣干脆。
如果再有一个东陆人胆敢靠近的话,他一定能大声地说出来:卓音o罕察努塔巴音——杀我,予我战士之荣耀。
雪小了,北风送来零星蹄声。马是好马,驭马的也是个老到的骑手。听得出马已疲了,步履却还稳健,分明是朝着他的方向缓步而来。
这是祖先英灵听见了他的祈祷,如他所愿,将一个东陆人引导到他的面前,好给他带来荣耀的死亡。
这个念头让夺罕心里一空。行过成人礼后,他就不再是孩子,而是鹄库的勇士。父汗说过,勇士的心是一块石头,宴饮时与睡眠时一样宁静,战斗时与死亡时一样坚硬。
可是夺罕现在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是个勇士,只是个十岁的没用小毛孩。他的勇气是一层薄冰,一根手指就能戳破。恐惧在夺罕的血脉里奔突流窜,把战栗传递到他每一只麻木的指尖。
钉着重掌的马蹄在雪原上行走,一路踏碎冰雪与骨骼,发出清脆干净的裂响,渐渐近了。
夺罕想要坐起来,却不能够。他的躯壳是空的,干燥的寒冷吸食了他全身的气力,悄无声息,涓滴不留。
蹄声到了近前,停了下来,马背上的人俯瞰着他。
那人大概曾经穿着一身重甲,但都已卸下了,身上七八处伤,皆在重甲护不着的地方。箭袖袍子是华贵的堆绣霜还锦,破口里吐出白貂皮衬来,没有一丝原本的颜色,被血污与尘沙浸染成黑红,板结成甲胄似的硬壳。
男孩想要记住这个东陆人的脸,最终却只记住了他的眼睛。经北陆的白毛风刮过,每个东陆人的脸都像旧羊皮般粗黑皴裂,看不清年纪与五官。但他有一双被雪光刺得微红的眼睛,眯成秀长的一线,明亮得让人想起冰原上无声奔跑的夜狐。
那个人也在打量他,含着一抹奇特而轻蔑的微笑。他很快跳下马来,在夺罕面前蹲下,一面从靴筒里拔出一柄精美的蛮族短刀。
夺罕觉得自己心房里所有的血都流干了。他认得那柄刀,它的刃口流畅,呈浅天青色,像一道被斜剪截断的虹,侧身上刻有同样流畅的细槽,以便放出敌人的血,让刀刃直进直出,不被伤口吸住。半个月前,塞罕母亲率军离开冬场的时候,父汗把它给了塞罕母亲,让它代替自己在战场上保护妻子。
这个东陆人就这么漫不经心地握着它,像对待一切得来容易的战利品一样,抓起夺罕的左手,捋下袖子,露出夺罕手腕上柔软麂皮绳系住的一圈雪白豹尾,和一柄孩子用的小匕首。
夺罕想要夺回塞罕母亲的短刀,可那匹牝马的尸体仍旧沉重地压着他,上身刚抬起,就又跌回雪地,左手仍在那人的掌握之中,不曾松动分毫。
愤怒取代了恐惧,那小小的声音又回来了,催促着他。说,快点说。你是战士,就该有战士的死法。
东陆人脸上仍带着若有若无的笑影,对他轻声问了句话,夺罕听不懂,也不在乎。
他喘息着,竭尽了全力,用一个十岁孩子所知道的最庄严的语气说出了那句话。
"卓音o罕察努塔巴音。"
东陆人有点诧异,然后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这时候夺罕才发现,他的敌人原先面容上的笑意,其实不过是唇边上扬的一道旧伤疤。
东陆人用刀尖挑断夺罕手腕上的麂皮绳,把象征着蛮族世子身份的白豹尾和小匕首塞进自己的靴子里,看了看空无一人的四周,接着站起身来高声召唤同伴。他的声音还很年轻,却自有威严。很快几个步卒应声而来,那个人指着夺罕,似乎在命令他们把马尸挪开。
"杀了我。"夺罕嘶声说道,"但别碰我。"
士兵中有一个似乎懂得鹄库语,把男孩的话向那个人做了报告。那人回答了一句什么,而后翻身上马,准备离开。
浓眉大眼的年轻军士转回来,用不太熟练的鹄库话对夺罕说:"他不会杀你,他要带你回东陆去。"
"我是战士,不是奴仆。你能带回东陆的只有我的尸体。"夺罕瞪着马背上的那个人,如同每一个字都黏附在他的唇上不肯离开,必须用力吐出。
马肚子和夺罕的断腿冻在一起,士兵们费了些劲,终于把牝马的尸体割裂拖开,在男孩小腿的折口上留下一大块连皮带毛的马肉。
年轻士兵忠实地转述夺罕的话,那个人仔细倾听着,似乎觉得很有趣味。接着士兵再将那个人的回答用鹄库语复述一次。
"你说你是个战士,那我们就用战士的办法来决胜负。从今天起,我营帐外不设守卫,武库的刀枪弓弩随你拣选。三年内,你若杀得了我,就由得你回瀚州,任何人不可阻拦。可是,若是杀不了——"那个人自马上弯身,含笑道,"你得当我的儿子,听我派遣。如何?"
夺罕竭尽全身之力,向他啐了一口,但没有成功。
"这是女孩儿的招数。"那人的笑意不曾减退,"看来你还没学会杀人。"
"我会杀人。还会把你像只骟羊一样烤熟,吸出每根骨头的骨髓。"夺罕的声音细弱,话说得却急,冻干的口角撕裂了,沁出淤紫的血。
士兵的脸色紧张且犹豫,但那个人催促他,他只得不情愿地、吞吞吐吐地转述了,额角都是细密的汗。
那个人大声笑起来。他拨转马头轻夹马腹,自夺罕身边一掠而过,有力的手将男孩像只羔羊一样拦腰拎了起来,搁在鞍前。
那个人的营帐扎在东陆军队联营的中央,与另一座一式一样的营帐并列着。他在营帐前跳下马背,把夺罕夹在肘弯里,大步走了进去,暖意扑面而来。
皮肤早已冻得脆硬,紧捆在血肉上,每个轻微的动作都扯出裂口,炭火一烤,周身伤口仿佛被重新撕裂。男孩紧咬的牙根之间,磨出令人骨头发酸的格格声响。他从不知道温暖竟是这样可怕。
那个人把他扔在地上,高声下了几个命令。他身边的火盆被挪开了,这稍稍缓解了一些痛苦。那个人蹲在夺罕面前,麻利地用短刀割开男孩身上小锁甲的牛皮系带。夺罕穿得本来厚实,在他明白过来之前,一层层貂皮、兔毛、细羊绒、丝绸,已全都被利刃划破,衣物连着锁甲,像个茧壳似的从他身上一块块剥落下来。夺罕恐慌起来,大声咒骂着,有气无力地踢着他那条没受伤的腿,不让东陆人碰到他的护手和靴子。可是他现在与初生的婴儿一般软弱,很快,也就和初生的婴儿一样赤裸了。他惊骇地看着自己折断的腿,一截死白的小腿扭向一边,趾甲全是紫黑色。
士兵们吵吵嚷嚷地抬进来一个巨大的蛋形红铜盆子,里面已盛了大半的雪,又倒进几桶滚热的水。接着那个东陆人抓起夺罕,毫不留情地将他整个儿塞进水里,只把他的两腿挂在了盆沿上。
夺罕知道水其实没有多热,也知道这是在救他的命,但他觉得自己是被浸在火油里,立刻就要被活活燎熟了。他不愿示弱,紧紧咬住下唇,不肯漏出一声哀鸣。
那个人飞快地伸出手,猛力扯下夺罕断腿上解冻了一半的马肉,另手立刻将一碗烈酒倒在那骨茬参差的断口上。男孩周身颤抖,发出狼崽一样的号叫,竭力挣扎,把水花扑腾得到处都是。几个人跑上来帮着按住他的手脚,好让他老实点。那个人趁机用短刀剔掉了夺罕伤口里的骨茬与灰白浮肿的死肉,拿两条薄板与一卷布带紧紧地捆住了伤腿,使它恢复到笔直的样子。
剧烈的疼痛和无能为力的耻辱撕扯着夺罕,而他唯一能做的只是把脸沉到水面下,不让这群东陆人发现他在哭。
士兵送来一只单柄大银水罐,那人接到手里,喝了一大口,再把它递到夺罕面前。夺罕竭尽全力转开了脸。
那个懂得鹄库话的军士按着夺罕的左手,说道:"你被那匹马压得太久,再过一个时辰,腿就会肿起来,到处起红斑、起水泡。若这会儿不尽量饮水,到时候那两条腿就会吸干你全身的血,涨得有腰那么粗,又硬又凉,像石头一样,然后,人就死了。"
"那样很好,死了也比受你们侮辱好。"夺罕气息短促,仍是倨傲地扬着头,侧目斜视军士浓眉大眼的脸庞。军士其实比夺罕大不了几岁,头发和眼瞳是异族的黑色,脸膛粗糙宽厚,神色与夺罕所熟悉的牧民们同样和善。但他一定杀过夺罕的族人,也许杀死塞罕母亲的就是他。
唇角有刀痕的男人耐心地把银水罐再次塞到夺罕的唇边,他仍然执拗地不去理睬。那人说了句东陆话,音调平静,唇边的刀痕更上扬了些,弯出一抹冷淡的笑。
通译军士听了,也咧开嘴笑起来,道:"清海公说,你愿意死,自然可以。可死人是杀不了他的,所以你输了,死前无论如何得喊他一声‘父亲‘。"
夺罕怔住了。
"难道你打算赖账?我还以为你们蛮子把誓约看得重于性命呢。"那个被部下称为"清海公"的人,唇边的讥诮弧线更深了。
夺罕觉得出自已在发抖,不是因为寒冷,是因为愤怒。他怎敢侮辱炎龙之孙发下的誓约?
那人第三次把水罐递了过来,手腕微倾,让一小缕水淌过夺罕干裂的嘴唇。夺罕猛地把脑袋伸向银罐,大口地喝下冰冷的清水,双眼却始终瞪着他,像一只刚从兽穴里被掏出来的狼崽子。
那人盯着他喝了大半罐水,才站起身来,将罐底剩余的水倒在一块柔软的布巾上,开始擦拭自己的脸和手。
浴盆里的水已凉到与体温接近,疼痛也仿佛渐渐可以忍受了。夺罕觉得神志清明了些,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座战将的营帐。四围与顶上用的是上好的桐油毡与整张熟鞣牛背革,却称不上轩敞,远远不能与塞罕母亲那径宽五丈二尺的蛮族阏氏营帐相比拟。
营帐当中地下照蛮族样式砌有大火塘,燃着芬芳干燥的松木条,不时炸起火星,另有七八个火盆散置各处。火塘后搭了张矮床,床尾四角包铜的红木箱上倚着直刀与长剑各一柄,甲胄被仔细捆扎成一束,搁在地上。除此之外只有一桌一椅,桌上陈列着纸张笔墨,朴素简净。床上堆着厚软褥子,看尺寸是数十张狐背皮拼接而成,未经改染,却一色鲜明纯赤,亦找不出连缀的痕迹。这张褥子配得上传说里那些最伟大的汗王。
刚才那个通译军士管他叫"清海公"。
夺罕的塞罕母亲是从东陆和亲而来的褚氏皇族女子,虽然不曾教他多少华族的语言,却时时给他讲述故国的深宫旧事。夺罕知道,拥有"清海公"封号的男人,在东陆的华族帝国中世世代代皆为重臣,地位仅逊于帝后太子,是可与褚氏诸王平起平坐的显赫身份。
几个步卒送进两桶新沸的水来,那人示意他们搁在地上,于是步卒们行礼退下。他说了句话,除了那个通晓鹄库语的军士之外,旁人也都应声行礼离开了帐幕。
那个人试着脱下身上被染成赤赭颜色的锦袍,血块把白貂内衬黏结在里衣与伤口上,于是他一声不响地将袍子用短刀割裂成条,扯下。袍子的用料是霜还锦,昂贵至极,每尺可换一匹良马。但他只是顺手将锦袍的破片甩到火塘里,任由它燃烧着卷曲起来,腾起浓厚白烟。
他转回来,俯身查看夺罕的情形。这是夺罕第一次真正看清他的样子。血痂和尘泥的面具已然抹去,露出一张俊秀温煦的脸孔,神情淡静,若不是嘴角刀痕宛在,夺罕几乎不能相信这就是那个将他从战场上掠来的人。夺罕的长兄戎哲这个冬天刚满二十三岁,而这个人甚至比戎哲还要年轻。
他在大盆前蹲下,递过另一只盛着清水的银罐,说:"喝水。"
夺罕肚子里满是清水,从舌根往上翻出苦味来,但还是用虚弱的左手扶着罐子,勉力啜饮。男孩能感觉到双腿已在不受约束地肿胀起来,而他不想死。
通译军士每隔一阵就往夺罕浸身的大铜盆添加新鲜的热水,热流淌过皮肤,痛楚有如灼烧,男孩强压下喉头的叫喊与恶心,忍受着这反复无尽的折磨。
很快夺罕就明白,那个年轻的军士刚才并不是在吓唬他。他灰白而毫无生气的双腿上开始浮现一丝丝鲜红裂痕,仿佛皮肤之下所有的血管都已破碎。裂痕像活物一样蜿蜒伸展,浸润扩大,成为恐怖的斑纹,继而联结成片。心脏烦躁不安地跳动着,擂鼓似的越来越快,随着每一次跳动,就有更多的血涌进血管,使双腿肿得更形可怕。
军士把空桶拎出帐外,不久提了满桶的雪回来,开始用雪敷上夺罕的腿脚,唯独小心避开伤处,好使他腿上的肿胀消退些,但收效甚微。
许多影子从角落钻了出来,向夺罕靠近,一面窃窃吐出难以辨识的私语。那些影子把冰冷有毒的气息吹到他的脸上,带着刀锋、瘟疫和血的气味,细长幽黑的手指伸进他的心口,紧紧攥住。
父汗,塞罕母亲,夺洛哥哥……夺罕轻声呼唤,没有人回答。眼前的世界再次暗了下去。
3
夺罕是被渴醒的。
拼命喝下的那几大罐水,像是倒在了正午的沙漠中,嘶啦一声就不见了,只剩下强烈的、比饥饿和疼痛都更加凶猛的干渴。两眼一跳一跳地疼,嘴里犹如塞满灼热的沙子,而每处能弯折的关节都蓄满了酸痛。
不知是白昼或夜晚,四围极静,没有人声,整座大营仿佛陷入沉眠,只有火塘里的火焰仍在毕剥燃烧,偶尔有雪从营帐的毡顶滑落,发出簌簌的柔软声音。那个清海公也好,通译军士也好,似乎都不在帐内。他脖颈僵直如石,难以转动,只得盯着毡顶看了一会,将手从赤狐褥子中抽了出来,发觉自己穿着柔软的棉布里衣,指甲已重新透出原有的血色。他嘶哑地吁出一口气,支撑着想从床上坐起来,找点水喝。
但是办不到。
他使了几次气力,最后猛然掀开云絮般轻软厚实的狐皮褥子,才知道自己的腰、大腿和足踝都被三指阔的皮带子捆缚在床上,断腿上的夹板处特别多扎了一道,动弹不得。他渐渐明白过来,这是为了防止他睡梦中胡乱翻动,弄松了腿上的夹板,使骨头断茬接合的地方变形弯曲。牧民的孩子贪玩坠马,有时摔断了手脚,却恰恰赶上要随牧群迁移,路途上便只有这样处置。他怔怔看着自己的腿脚,如同并不认识那两条肿得发亮、遍布紫瘢的肢体。
坠角小铜铃响动,有人撩开粗羊毛毡的帐门走了进来。夺罕蓦然转头,警惕地瞪视来人,乌金色的眼瞳里都是戒备神色。来人也走到床前来,好奇地看着他,并没有要动手帮他解开束缚的意思。那是个近三十岁的青年男子,身材不高,蓄着短短的髭须,模样精干,一双眼睛灵活而友好。
夺罕却不愿领受这个人的善意,他认得那身天青锦缎战袍,下襟绣了不知名的神兽,比东陆军中的万骑长服色还要浅些,也就是军阶更高,竟是将军。
他现在待我和气,只不过是我的黑发黑眼骗了他,如果他知道我是鹄库人,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男孩想着,刚要开口,然而喉间燥热,一吐气,抑制不住干咳起来。
那个东陆将军慌忙从桌上拿起水罐,送到夺罕面前。男孩抢过水罐,嗅到洁净甘美的水气扑在脸上,贪婪地埋下头去,却扑了个空。
一只手,比他有力得多、也敏捷得多的大手,将水罐轻而易举自他面前夺走。夺罕惊愕抬头,俯瞰着他的是那张看熟了的脸,嘴角的半寸刀痕冷淡地向上弯起,却是真的笑了。那个叫清海公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回到了营帐中,夺罕却毫无觉察。年轻男子将银罐举高,侧眼看看夺罕,将罐子搁回夺罕够不着的桌上。
东陆将军吃了一惊,指着夺罕被捆绑的双腿,仿佛在询问些什么。他的年轻同僚微笑着摇头,回答了几句。显然清海公的身份更高贵一些,将军迷惑地点了点头,行了个简单的礼,转身走出营帐。
男孩仍是虚弱,两耳鸣响,眩晕地重新倒回床上,目光却紧紧咬着他的敌人,桀骜不驯。虽不明白这个人想做些什么,但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彻底地孤立,连一个愿意伸出援手的人也没有了。
年轻男人根本不打算解释自己的行为,只是朝火塘里加了几根松木,而后取过长剑,用银罐往剑身淋了点水,开始用一块硎石细细砥砺它的锋芒。
夺罕睁大了双眼,看着水珠清冽冽淌下剑脊,徒劳地在满地盘花的迦满绒毡上滚动,而后慢慢被吸收殆尽。偶尔有一点两点滴进火塘,橙红火焰便嘶啦一声转为亮黄,蓬勃地窜高。他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舌头与上颚宛如两张浸湿后又风干的纸,互相黏附,不可拆分。
时间过得太慢。这一瞬间的尾巴缓慢地被下一个瞬间吞没,如同两条孪生的蛇互相追逐吞食,轮转不休,永无终结。焦渴是个高明的拷问者,慢条斯理地折磨着夺罕。它捉住他的舌头,一点点地从喉咙往外拽,夺罕却顽强地默不作声。
营帐里唯一活动的东西是那个男人。
年轻男人悠然自得地磨着他的剑,似乎忘记了夺罕的存在。先是硎石,再是软布,最后把一种柔软而干爽的草木灰粉洒上去,用小麂皮擦亮。他对着火光反复转动锋刃,细细检视之后,还剑入鞘。
接着他移过案头的一沓文书,开始逐一披阅。
男孩终于无法再忍耐下去。我不是要向东陆人示弱,我只是好奇罢了,他这么想着,决定开口说话。
"你这么费劲地把我救活,就是为了再把我渴死吗?"
男子无动于衷,大约是听不懂鹄库语,又或许是懒得理睬。
"喂。东陆狗。"夺罕又低低地喊了一声,接着立刻后悔了,他痛恨自己软弱可怜的声音,漏了底气。
年轻男子扬起双眼,向夺罕投来漫不经心的一瞥,仍不答理,只管用手中朱笔在文书上簌簌写去。
约莫半刻过后,他放下文书,开口向帐外唤了一句。通译军士应声走了进来,将主人的话转为鹄库语,说给夺罕听。
"是渴了吗,世子?"
夺罕瞪着他们。他明白了,这男人分明知道他的世子身份,这样大费周章地救活他,只是为了要折辱他。而他绝不会玷污鹄库四部的族名,让东陆人嘲笑——未来的左菩敦王竟然向敌人摇尾乞怜。
"这大营里除了我与张承谦",那个清海公朝传译军士点了点头,"再没有人知道你的身份了。没有了手腕上的白豹尾,纵然你黑发黑眼,他们也只会当你是个鹄库贵族与黑发的迦满女人生的孩子。"
夺罕只是沉默。他才不会给东陆人提供任何玩弄手段的机会。
"你们战败了,人都死了。"年轻男人淡淡说道。
夺罕清楚地听见了这句话,可是一瞬间眼前发黑,又过了好一会,才明白了话里的意思。
"你的母亲——我们徵朝的红药帝姬褚未央,你们鹄库人管她叫大阏氏乌兰赛罕,死了。你的叔叔,右菩敦王哈巴涅拉,死了。你的舅舅褚奉仪,从东陆渡海一路逃到这里,还是死了。"年轻男人顿了顿,等待传译军士把话说完。"你们六天前来的时候是三万七千蛮族铁骑,活着离开战场的不到五千人。而我们现在仍有四万。"
寒意慢慢灌进夺罕的胸腔深处,冻结每一寸温热的、脉动着的血肉。其实一切都是明摆着的,但仿佛是经人说出之后,才终于尘埃落定,成为无法逃避的事实。
他那从未谋面的东陆舅舅褚奉仪曾在东陆称帝数年,最终折尽大军,只得改扮成商人北逃,潜过黄泉关时,身边已只有三两个人追随。塞罕母亲只从帐下点了两万五千骑兵,又与父汗的兄弟哈巴涅拉商借一万两千兵力,南下接应褚奉仪。鹄库男孩必须亲身参加他成人礼后发生的第一场战斗,于是夺罕便随母亲南行。原本不过是三万的追兵,鹄库骑兵稳操胜券,可谁也没料到东陆人调集军队竟会那样神速,到了翻过毗罗山脉时,已滚雪球似的成了十万。
男孩沉默良久,忍住泪,骄傲说道:"我们死了三万,你们死了六万。我们每失去一个人,你们就得赔上两个。"
"不错。"男人微笑。"可是你们鹄库四部每有一个婴儿降生,东陆便有十五个,我们赔得起。何况参战的只有左右菩敦两部,其朵里部和婆多那部袖手旁观。他们可犯不着为了左菩敦阏氏的东陆兄弟卖命。"
"我父汗和哥哥们很快就会来的。你们根本走不出瀚北,就会全部死掉。"
年轻男人又笑了:"我知道你的父亲是左菩敦王喀速图,草原上数一数二的勇士;王帐里的四个儿子,年长的两个都已成了材。我也知道左右菩敦部加起来,还有好几万精壮的汉子。可是现在,左右菩敦部都在北边一千多里远的冬季牧场上被风雪困住了,最快也要七天之后才能赶到。"
夺罕知道他说的是事实。二月的雪暴总是横扫千里,天地间只有混沌的白风与烟尘呼啸旋转,树木顶多剩一个颤巍巍的梢,露在雪上。有时开春后扒开被埋的帐篷,里面的人仍保持着睡梦中的模样,蜷缩在毯子里,睫毛与下巴结满冰花。
年轻男人清晰地说下去。
"在你的父兄眼里,你已经死了。他们不知道你在这儿。这是四万东陆大军的中央,没有谁保护你,也没有谁会来救你。再高贵的蛮族尔萨,也只有被悬在旗杆上绞死的份。你若是想要活命,就只能做个寻常的蛮族孩子,做我的俘虏。"
"为了活命,连自己的血统都不敢承认?那还算个人吗?"夺罕说。
男人看着他,禁不住笑了。男孩心里也知道自己的模样狼狈衰弱,说出如此强横的话来,是可笑的。
"从今天起,你的名字叫做方濯缨。"
"不。"夺罕一口拒绝。
"如果你学不会我们的语言,不做我们中的一员,就什么也得不到。"
"我不说懦弱者的语言。"
男人的笑意变得冷酷:"你想要水,就得用东陆话来要求,否则没有人会理睬你。"
"鹄库战士绝不乞求。"夺罕从牙缝里送出话来。
"随你。"年轻男人抓起手边的银水罐,仰头痛快畅饮了一口,水顺着脖颈淋淋漓漓淌下,淋湿了襟口。他随意抹了抹,站起身朝营帐门口走去,名叫张承谦的军士跟随其后。
"喂。"临出门前,他回头道。
夺罕警觉地看着他。
年轻男人嘴角刀痕轻轻一牵,似是笑意。
"一个死了的战士,绝不会是好战士。"
那个人离开营帐后就再也没有回来,看管夺罕的只有一个二十出头的陌生军士。
夺罕想,也许这个人的任务就是站在这儿,看着我是怎么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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