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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使国家稳定下来,这就是我的动力。”我说,“再加上点好奇心,还有向敌人复仇的欲望……”

  “责任,”她插口说,“你的动力是责任。”

  我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戴上这么一顶高帽子当然挺舒服,”我说,“但我不是伪君子。我算不上安珀或者奥伯龙的什么有责任感的儿子。”

  “你说话的语气已经表现得很清楚了,你并不希望被人看成是有责任感的安珀之子。”

  我闭上眼睛,进入属于她的黑暗中,回想起过去的一段时光,那时候我是个瞎子,只能通过其他感官而非双眼接收来自这个世界的信息。然后我明白了,她对于我声音的描述是正确的。为什么一提到责任感,我就如此贬低这个想法呢?我和其他人一样,喜欢被人视为是善良、清白、尊贵、高尚的人,即使有时候我并不是这样的人。但为什么一提对安珀的责任我就会怒气冲冲?没有什么原因啊。到底是为什么?

  老爹!

  我不再亏欠他任何东西,最不亏欠的就是责任。说到底,现在的局面应该由他负全部责任。他生下了我们一大伙人,却没有选出恰当的继承人;他对我们的母亲们都不怎么仁慈关爱,却希望我们大家敬爱他、支持他;他随心所欲地对待自己的儿女,有时我甚至觉得他在挑拨我们,让我们彼此敌对,然后他被卷进某件他无法掌控的事里,丢下了王国这个烂摊子。弗洛伊德很久以前就使我对家族内部常见的、普遍的怨恨情绪视而不见,我这方面的感觉早已经麻木了。我的问题与情绪无关。但事实却是另外一回事。我不喜欢老爹,并不是因为他没有给我喜欢他的理由。不,没那么简单,事实上,他作了很大努力,想让我喜欢他。打住,够了。我终于意识到“责任”这个观念为什么会让我如此烦恼了——因为它所面对的对象。

  “你说得对。”我睁开眼睛,凝视着她,“我很高兴你告诉我这些话。”

  我站起身:“请把你的手给我。”我说。

  她伸出右手,我把她的手举到唇边亲吻。

  “谢谢。”我说,“午餐很丰盛。”我转身,朝门口走去。当我回头望时,发现她涨红了脸,微笑着,手还半举在空中。我开始有些明白兰登身上那些变化是怎么来的了。

  “祝你好运。”我的脚步刚一放缓,她立刻说。

  “你也一样。”我说,然后立刻离开。

  我本来计划接下来去看望布兰德,但我突然改变主意。一个原因是我不想在身体疲惫头脑迟钝的时候去见他。另一个原因,和薇亚妮聊天是最近这段时间来我遇到的第一件令我开心的事情,也只有这一次,我不得不提前告辞。

  我走上楼梯,穿过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我把玩着新门锁的新钥匙,不用说,我想起了遇刺的那一晚。当然,自被刺那晚之后,我更换了新门锁和新钥匙。我回到卧室,拉上窗帘,遮住下午的阳光,然后脱掉衣服,上床睡觉。压力之后的休息,前方还悬着更多的压力。和往常这种情况下一样,睡眠总是躲着我,迟迟不肯到来。好长一段时间,我一直翻来覆去,回想着过去几天发生的事,还有发生在更遥远的过去的事。最后我终于睡着了,我的梦里也同样是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还梦到了困居牢房的那段时间,梦到用勺子削刮牢门。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我感到自己已经休息够了。紧张的压力已经离开了我,我的思维更加平和。事实上,在我头脑深处,有一种微弱的令人愉快的兴奋在不停跳跃。我分辨不清,但它就在嘴边,一种潜在的想法——对了!

  我猛地站起来,取来我的衣服,开始穿上。我佩上格雷斯万迪尔,把毯子叠起来,卷成一团夹在胳膊下面。是的,当然是它……

  我的头脑感觉格外清晰,身侧的悸痛也停止了。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不过这时候去查清楚时间不太值得。我要查看的是更加重要的事,是我早就应该想到的事情——事实上,我的确想到过,直勾勾地瞪着它,但时间和一大堆琐事把它从我头脑里挤了出去。直到现在。

  我锁上房门,朝楼梯走去。走廊里烛光摇曳。在我右侧的挂毯上,死了已经几个世纪的褪色的牡鹿正回头看着那群追逐它的猎狗,猎狗也褪色了,和鹿一样岁月久远。有些时候我很同情那只牡鹿,但通常情况下我更喜欢猎狗。得找时间让人翻新挂毯,给它加加工。

  沿着楼梯向下。没有任何声音。现在已经很晚了。很好。又是一天过去了,我们依然活着,也许还学聪明了一点。聪明得足以认识到,依然还有许许多多我们需要弄明白的事情。尽管如此,还有希望。希望,就是当我蹲坐在那该死的牢房里、双手按在我瞎掉的双眼上哀号时所缺少的东西。薇亚妮……我真希望在那些日子里曾经和你交谈过一阵。但我所有的知识都是在一所可怕的学校里学到的,即使是其中稍微温和一点的课程,也不可能教我学会像你那样的优雅。可话又说回来……也难说。我总是觉得,我更像猎狗,而不是牡鹿;更像猎人,而不是牺牲品。你可能教会我一些东西,可以减弱痛苦,缓和仇恨。但那就是最好的选择吗?仇恨已经随着它的对象而消逝,痛苦也过去了。但是回首往事的时候,我真想知道,如果没有它们,我是否能支撑着活下去。对此我不是很肯定。没有我那些丑恶的感情做伴,我恐怕无法在监禁的岁月里幸存下来,再次回到生活中,回到心智健全的日子。现在我可以偶尔冒出一点牡鹿的想法了,我负担得起这一份奢侈,但是在那时候,这想法却是致命的。我真的不知道,好心的女士,我怀疑我永远也不会知道。

  二楼也是一片寂静。下面传来一些声音。睡个好觉吧,女士。转弯,再接着下楼。我不知道兰登是否查出了什么重要情报。或许没有,否则他或者本尼迪克特现在就该和我联系了。除非他们遇到了麻烦。不,不会的。总是胡乱担忧实在太荒谬可笑了。真有什么状况,到时你自然会知道的,有你奔波的时候。一楼到了。

  “威尔,”我叫道,“罗尔夫。”

  “科温殿下。”两个卫兵听到我的脚步声,立刻站得笔直。他们的脸色告诉我,这里一切正常。但出于形式,我还是询问了情况。“很安静,殿下,很安静。”年长的那个回答说。

  “很好。”我说,脚步不停,走进并穿过大理石的餐厅。肯定管用,我确信无疑,只要时间和潮湿还没有彻底抹掉它,那么……

  我走进长长的走廊,两侧尘封的墙靠得很近,彼此压迫着。只有黑暗,阴影,还有我的脚步声……

  我来到走廊尽头的大门,打开,走到外面的平台上。然后再次走下楼梯,楼梯是螺旋形的,这里或那里不时有盏灯光。现在已经进入到克威尔山的洞穴内部了。我这时才确信,兰登是正确的。如果你不理会其他一切,只看地底,你会发现,剩下的东西和我们今天早晨调查过的初始的试炼阵之间,存在着非常紧密的相应关系。

  继续下楼梯。在阴暗中不停地旋转绕圈,火把和灯笼的亮光下,卫兵岗哨与周围的黑暗形成鲜明对比,很有戏剧效果。我终于抵达地面,朝那个方向前进。

  “晚安,科温殿下。”靠在储藏架旁的那个瘦高、苍白的人冲我说,他抽着烟斗,露出微笑。

  “晚安,罗杰。地下的情况怎么样?”

  “有只老鼠,有只蝙蝠,还有只蜘蛛,没有其他活物了,一切都很安静。”

  “你喜欢这个职位?”

  他点点头:“我正在写一个充满哲理的浪漫冒险故事,里面充满了恐怖和变态的元素。下面这里正好写这些部分。”

  “很适合,很适合。”我说,“我需要一盏提灯。”他从架子上取下来一盏,点燃灯芯。

  “有个快乐的结局吗?”我问他。

  他耸耸肩膀:“我会很快乐的。”

  “我的意思是,书里是不是最后好人获得胜利,英雄抱得美人归?还是你把所有人都干掉了?”

  “透露剧情不太好吧。”他说。

  “没关系。也许有一天我会拜读的。”

  “也许吧。”他说。

  我拿着提灯转身离开,朝着一个我很久没有去过的方向走过去。脚步声激起重重回音,我发现我还记得这种回声。

  没过多久,我靠近墙壁,发现了我要找的走廊。下面的事就简单了,只需要数着脚步往前走就行。我的脚还认得路。

  旧日囚禁我的牢房的门微微敞开着,我放下提灯,双手一推,把它完全推开。牢门不情愿地打开,发出难听的呻吟声。我拿起提灯,高高举起,走进牢房。

  我的身体感觉一阵刺痛,胃在体内收紧,我开始发抖。我不得不压制住一股想要转身而逃的强烈冲动。我没有预料到这种反应。我不想从这道沉重的包黄铜的牢门旁移开脚步,因为害怕它会在我身后砰然关上,锁住。这简直近似一种纯粹的恐怖,这间小小的肮脏的牢房,唤醒了隐藏在我内心的恐惧。我强迫自己仔细回想每一个细节——这个洞曾经是我的厕所,那个变黑的污迹是我在最后那天点火的地方。我的左手在门的内侧表面摸索,找到那个我用勺子辛苦挖出来的凹槽。我还记得这项工作对我的双手造成的伤害。我弯腰查看挖出来的痕迹,它看上去不像当时感觉的那么深,尤其是和门的整个厚度比较。我意识到,当时我夸大了自己通往自由的微不足道的努力效果。我从门旁走过,查看墙壁。

  画面暗淡。灰尘和潮气破坏了它,但我还是能辨认出卡巴灯塔的轮廓线,它就画在我过去用勺子柄划出来的四条边框线里。魔法依然存在于画面上,就是那股力量最终将我传送到自由天地。用不着回忆,我可以感受到魔法的力量。

  我转身面对另外一堵墙壁。比起灯塔的那幅,我现在观看的这幅草图损坏得更厉害。不过它本来就画得极为匆忙,是在我最后几根火柴的亮光中完成的。我甚至无法辨认出笔画,但我的记忆补充了一些被灰尘隐埋的细节:这是一幅书房或者藏书室的画,书架靠墙摆放着,前景的显著位置上是一张书桌,书桌旁边是一架地球仪。我觉得应该冒冒险,把灰尘擦拭干净。

  我把提灯放在地上,回到另一面墙壁上的图画前。我将带来的毯子的一角,轻轻靠近灯塔地基的一个点,擦掉一层灰尘。线条变得清晰些了。我再次擦拭,多用了一点力气。很不幸,我毁掉了差不多一英寸左右的轮廓线。

  我退后几步,从毯子边撕下宽宽的一条布,把剩下的毯子叠起来做成一个座垫,坐在上面。我开始慢慢地,而且这次是非常小心地,认真地修复灯塔图。在清理另外一幅图画前,我必须尽可能找到精确工作的感觉。

  半小时后,我站起来,伸展一下四肢,弯腰按摩双腿,让腿恢复感觉。灯塔剩下的部分都清理干净了。不幸的是,在找到在墙壁上干活的感觉和恰当的擦拭方法之前,我已经毁掉了大约百分之二十的草图。不知我能不能干得更好些。

  提灯在我经过时闪烁了一下。我打开毯子,展开,重新撕下一条,然后叠出一个新的坐垫。我在另一幅草图前跪坐下来,继续开始工作。

  过了一会儿,我发现刚才的回忆还是遗漏了一些东西。我忘了放在书桌上的骷髅头,直到小心地一抹,才让它再次展现在眼前。还有远处的墙角里,一个高耸的烛台……我缩回手。再擦拭下去就太危险了。或许已经不需要干下去了,它看上去就和过去的样子完全一样。

  提灯又闪了一次。我咒骂罗杰没有检查里面煤油的含量。我站起来,把灯举到左手边齐肩高的位置。我摒除脑中所有的杂念,让脑海里只剩下面前的这幅素描草图。

  在我凝神观看的时候,它拥有了几分透视感,片刻之后,它已经完全成为一幅三维立体画面,向外延伸扩大,充满我全部视野。我迈步走进去,把提灯放在书桌上。

  我的目光扫视这个地方。四面墙壁上都是书架,没有窗户,房间尽头一左一右有两扇门。一扇关着,另一扇微微打开。打开的那扇门边有一张长而低矮的桌子,上面堆满书本和纸张。奇异的古玩摆设占据了书架上空出来的位置、墙壁上镶嵌的古怪壁龛和凹陷处,有骨头、石头、陶器、雕刻板、透镜、权杖,还有一些不知道功能的仪器。巨大的地毯似乎是波斯的阿德比尔地毯。我朝房间尽头走了一步,提灯又开始喷溅火星。我转身刚想拿起它,就在那一瞬间,灯熄灭了。

  我大声骂出一句粗话,放下手。我慢慢转身,寻找任何可能存在的光源。房间对面的一个架子上,好像是珊瑚树的某样东西正发出微弱的光。关着的那扇门底部透出一线苍白的灯光。我放弃提灯,穿过房间。

  我尽可能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门后的房间里没有人,是间小小的没有窗户的起居室。墙壁上凹陷进去的壁炉里还有仍在闷烧的余烬,微弱的火光照亮了房间。房间的墙壁是石头的,在头顶形成一个拱形。我左手边的壁炉可能就是石墙上一个天然凹陷进去的洞。一道巨大、带装甲的门耸立在远处的墙上,一把硕大的钥匙插在锁孔里。

  我走进房间,从旁边的桌子上取来一根蜡烛,然后走到壁炉旁点燃。跪下来在余烬里寻找火星时,我听到从门那边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我转身,看到他就站在门旁边,身高大约只有五英尺,驼着背。他的头发和胡须比我记忆中的更长。托尔金穿着一件长到脚踝的男式长睡衣,举着一盏油灯,黑色的眼睛透过油灯熏黑的灯罩凝视着我。

  “奥伯龙,”他说,“到最后时刻了吗?”

  “什么时刻?”我轻声问。

  他吃吃笑起来。

  “还有什么?当然是毁灭这个世界的时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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