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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粉记》 作者:语笑嫣然

第21章 生死相许

  【饮鸩止渴】

  杨子豪说,聂筱琪自幼在孤儿院长大,父母双亡,直到十六岁,院士才遵照她父母的遗愿,将一笔不菲的遗产交由她支配。

  后来,她到了英国读书。

  在学校里,重新遇见她的旧同学杨子豪,两个人关系尚可。彼此一路相照应。回到南京,住所是临时的,而她亦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可投靠。这些天,杨子豪已经将他所知道的,聂筱琪可能认识的老朋友,旧同学,都问了个遍,没有谁知道她的下落。

  杨子豪说,别担心,一定能找到的。

  可是映阙怎么能不担心,眼看着萧景陵日渐虚弱,就像一棵缺了水的苗,但他还要躺在床上强颜欢笑的讲故事,反复的强调说,映阙,你不要难过,你要永远都快乐,那样我才安心。

  如同交代遗言。

  映阙只能背着他,悄悄的哭。

  而萧老板病重的消息,亦从酒楼或百货公司方面传到了清雪的耳朵里。她去看他,每一次,都沉着淡定,是因为她知道自己不像映阙那样,有足够的资格抱着对方勇敢的哭一场。又或许,是她从来都不擅长。她是极少掉眼泪的人,尽管那濒死的,是她最爱的男子,她亦知道,这世界有他无他,生命都会如常。她能够忘记很多事情,跨出很多阴影,无论是她对萧景陵的爱,还是对阮心期的恨。

  说到底,她最爱的,终究是她自己。

  杨子豪突然来找映阙,说,我们还漏了一个地方。那就是孤儿院。如今那地方正面临被拆迁,已经成了荒僻的废墟。

  可是,废墟之上能有什么?

  他们走了很久,亦都是徒劳。

  映阙在青石板的街沿,突然蹲下来,仿佛是最后的一点力气都随着希望的破灭而消散,杨子豪扶着她的肩,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安慰的话。自从她第一天来找他,眼睛里含着泪,他就知道,萧姓的男子于她而言,是无比的重要,是自己怎么也难攀比的,心中不是没有难受。可还是极力帮助她寻找她的希望,将那些矛盾与痛苦都掩藏。

  就那样,明白了这世间情爱没有高低深浅的对比,谁在谁心上,那种状态,力度,都一样。可以为了对方而不计较自己担负的伤。

  画饼充饥。

  饮鸩,止渴。

  这个时候,远远的,传来钟响。杨子豪倏地站起来,喊了一声,教堂。是了,教堂,以前聂筱琪说过,每逢遇上不顺心的事情,她就会到孤儿院附近的教堂,在天父的面前祷告。

  暮鼓晨钟,如沐春风。

  于是他们三步并两步的奔去教堂。聂筱琪真的在那里。双手合十跪在天父面前,闭目,喃喃的自语。映阙激动得上前一把揪住聂筱琪的胳膊,说,药,药在哪里?聂小姐,我求你把药交出来,景陵他就快撑不下去了。

  聂筱琪一个冷眼扫过来,问,你是谁?我不认识你。我也不是什么聂小姐。我叫尹秋娘。而杨子豪过来的时候,她依然重复了刚才的那番话,她说,谁跟你是同学了,我从来就不认识你。

  惟有提到萧景陵。

  聂筱琪说,我记得他,是他害死了暮生,我恨他,我巴不得他死,又怎么会救他。聂筱琪咬牙切齿,全然不似伪装。映阙和杨子豪面面相觑。他们都不明白为何聂筱琪又变了一个模样。他们都不知道,聂筱琪因为无法改变自己爱人的记忆,惟有改变自己。

  她开始每天服用那些药粉。

  在服药之前,她编了一个故事,写在日记本上。故事里,她仍然是尹秋娘,要寻找她的恋人林暮生,而她找到了他,可他却被一个叫萧景陵的男人害死了。她虚构了很多自己和暮生之间相爱的细节,并且详细的记述了萧景陵是怎样迫害暮生,毁了她的幸福。那些,就像她的精神食粮,她每天吃药,再将日记看一遍,渐渐的,所有不存在的事情,就替换了她原有的记忆。她对萧景陵的恨由此而来。

  ——因为爱不到,就只能用恨来治疗。

  只能出此下策。

  爱是一场走火入魔的圈套。

  【绝境】

  聂筱琪就住在教堂附近的小屋里。那是映阙跟踪她以后发现的。她通常在黄昏的时候,都在教堂里做祷告。

  映阙说,要杨子豪假装与聂筱琪交涉,拖延她回家的时间,她就偷偷的到她的屋里,去找那瓶白色的药末。

  杨子豪说,你要当心。

  映阙就匆匆的走了。被夕阳拉长的影子,像一张网,铺天盖地。杨子豪黯然叹了一口气。

  映阙的心里很慌,不知道从哪里找起,只有胡乱的翻了翻抽屉,枕头,被子,床底。

  然后是衣柜。

  幸运的是,就在衣柜里,她找到了那样一支装有白色粉末的玻璃管。她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正待起身,却猛地,后颈一凉。

  昏了过去。

  另一边厢杨子豪在教堂里对着聂筱琪说了一大番话,从教堂的钟声,到以前旧式学堂里低矮的课桌椅,再到泰晤士河沿岸的风景,后来,说到回南京以后发生的事情,比如车祸,比如所谓前世的恋人,又或者是在天福宫做秘书。

  杨子豪强调说,你本来是爱着萧景陵的,不是恨。

  聂筱琪便发了怒,使劲的捂着耳朵,骂杨子豪歪曲事实,她一激动起来头就发痛,一直痛到心里去,流露在外的表情亦是很挣扎的。

  最后,她坚持回家。

  杨子豪拦不住,惟有跟着她走,谁知道,一打开门,竟然看见映阙昏倒在地上。原本攥在手中的玻璃管,也没了踪影。

  至此。

  仅有的希望,亦破灭。

  张大同说,那个打昏映阙拿走药的人,很可能就是实验室里一直都觊觎此项发明的顾舜青。顾舜青大概和崔胤石是同一类的人,坚信这世上真的存在某些物质能够清洗和替换人的记忆,在崔胤石做研究的时候,顾舜青给他做助手,可是他动了私心,想偷药,被崔胤石发现,两个人因此闹翻。张大同说,除了这个人,他想不出还有谁知道整件事情,会处心积虑的把自己隐藏起来,渔人得利。可是,要怎么样才能找到顾舜青,谁也不知道。

  那几天。

  园里的桂花开了。芳香四溢。可天气已经转凉。凉得无论穿多少件衣服,都没有一丝温暖。

  【原点】

  聂筱琪亦开始苍白,虚弱,而且她总是要看见一些莫名其妙的幻象。似是她自己的记忆分裂出两半,在相互抵抗,相互撕杀。

  她头痛欲裂。

  某日。

  天黑以后,她昏昏欲睡。突然听得屋子里有响动。她打开灯,发现窗口不知道几时站了一个人。那男人五大三粗,凶神恶煞,手里还持了一把尖刀。

  男人问她,药在哪里?

  聂筱琪张狂的笑了。

  她早知道,映阙从衣柜里找出的,不过是一根装了普通的白色粉末的玻璃管子。而那些粉末,无论是颜色、粗细,还是气味和口感,都跟崔胤石的药粉一模一样。她将它们分别装进六支相同的玻璃管。藏在这间屋子六个不同的地方。

  她为了混淆视听。

  以防真正的药轻易的就被别人找到。

  不过,此刻,那个打昏了映阙,以为自己黄雀在后极高明的人,因为发现自己上了当,很是恼怒,遂回头来找聂筱琪,想逼她交出真正的药粉。

  那个人,正是张大同所说的,顾舜青。

  顾舜青以死相威胁。他将刀子抵在聂筱琪的胸口,他以为,可以轻易就吓倒那样一个黄毛丫头。谁知,聂筱琪却似乎连死都不怕了。

  她竟然伸手去握对方的刀刃。

  流了血,眉头也不皱一下。

  趁着顾舜青措手不及的时候,聂筱琪抱起窗台边的一只花瓶,砰的一声,砸了他左边的肩膀,然后打开门,夺路而逃。

  阴雨天。

  路面湿滑。

  聂筱琪跑着跑着,竟笑了起来。她不知道前面的路是通向哪里了。偶尔有晚归的人从身边经过。都用诧异的目光打量着她。

  她仍然笑。

  但眼睛里似乎有泪水在涌。

  这个时候,在路口,突然有一辆私家车,沿着斜坡冲了下来。聂筱琪没有停。车也来不及煞住。他们就像两条相交的直线。

  砰。

  汇于一点。又急速错开。

  聂筱琪躺在地上,身体里,很多的血开始向外涌。她觉得冷。非常冷。围观的人三三两两。她似乎看见一个熟悉的影象。

  她伸出手去,吃力的,唤,暮生。

  好像兜了一圈,又回到原点。女子躺在地上,车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只是,这一次,她的身下,多出一滩猩红的血迹。

  而那影象,不是暮生,也不是萧景陵。

  是路过此地的杨子豪。彼时,他已经六神无主。慌乱中伸手接过她。大声地喊,筱琪,筱琪,别怕,我送你去医院。

  聂筱琪却不肯。

  仍是痴痴的,仰面望着他,说,我错了。景陵,我既然爱你,就没有办法恨你。我以为,我真的可以替换掉从前的记忆。我错了。

  仿佛在这一刻,她又回到了从前的那个聂筱琪。仿佛她从来都没有吃过那神秘的药粉。个中原因,无法解释。她说,景陵,你知不知道,真正的药,没有被人偷走,它还藏在我家里。我家里一共有七支玻璃管,只有一支,装的才是真正的药。可我不会告诉你。我不会再让人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我会在黄泉路上等你。

  你来陪我,景陵。你来陪我。

  我们还要一起,再轮回,再相爱。你又会是我的暮生,我就是你的秋娘了。

  说到这里,身体的起伏停止了,呼吸凝固了,冰冷的手垂下去,闭了眼,面带笑。杨子豪单膝跪在血泊里,深深的,深深的将头埋下去。

  而那个时候,映阙正在给萧景陵讲她和妹妹在家乡的趣事,房间里灯火通明,床头还有没喝尽的桂花茶,袅袅的,冒着烟。

  萧景陵慢慢的睡着了。

  又沉,又香。

  【以身试药】

  翌日,杨子豪抱了一个木头盒子来萧宅。里面,有六支一模一样的玻璃管。他简单的陈述了事发的经过,眉目间还有未消散的悲伤。

  他说,除掉被抢走的那一支,其余六支,全都在这里了。

  可是,要如何分辨呢?

  张大同摇头,说,他就连是否能成功的配置出解药亦未可知,他对这些粉末毫不熟悉,一时间,更想不到办法来分辨它们。

  顿时,气氛又沉重了。

  过了许久。

  映阙拿出六个装有清水的杯子,分别掺入六支玻璃管中的粉末。她盯着那些细碎的白色颗粒从水面慢慢的散开,下沉,最后化去,寻不见。她端起第一个杯子。走到张大同面前,问,你能分辨出服药以后的症状么?

  张大同说,应该可以。

  杨子豪皱了眉,拉住映阙,问,你这是做什么?而他其实已经猜到,映阙想以身试药。她只要间隔一定的时间,将这六杯水喝下,让张大同从她六次喝水以后的反应来分辨究竟哪一杯含有真正的药粉。可是,他们都知道,药是有毒性的,倘若张大同没有办法配出解药来,映阙就极有可能会跟萧景陵一样,慢慢毒发,不治而亡。

  杨子豪说,你不能那样做。

  映阙笑了笑,轻轻的挣脱杨子豪的手。她说,如果要我眼睁睁的看着他死,却什么也不能做,我会更难受。

  说罢,将杯子放在唇边。一饮而尽。

  就那样。

  药终于是找到了。张大同带走了它,说自己会尽全力去配置解药。接下来,就是焦急而未知的等待。尽管映阙叮嘱了佩姨和喜儿,可她们还是将她以身试药的事情告诉了萧景陵,萧景陵听罢,呆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彼时,院里的桂花开得越发浓烈。偶尔是清新的艳阳。萧景陵说,他想下楼去走走。映阙便扶着他,阳光照在身上的一刹那,突然发现,有那么多的亲切,和不舍,他握得她更紧。

  但依然是沉默。

  经过第一棵桂花树,萧景陵开始觉得累,步子越来越沉,视线也模糊了,他想起跟映阙在百货公司门口的初相识,这个毛毛躁躁的女子张开胳膊像稻草人一样拦着他,他忍俊不禁。可是,他想笑,肩膀抽动了两下,猛地,坠落下去。

  在那一瞬间,他很努力的想要说一声,对不起。但他没有听见他的喉咙里发出任何声音。而是他心爱的女子,在他的身边唤着他。

  景陵。

  景陵。

  景陵。

  他没有力气回答,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劫后余生】

  萧景陵没有想到,他还活着。就在众人以为他几乎快要断气的时候,张大同总算不辱使命,调出解药。他因而得救。

  他已经无法用言语来表达自己劫后余生的心情。

  尤其是对映阙。

  他一直都紧紧的抱着她,握着她的手,仿佛无声胜有声。映阙像安慰小孩子一样,拍他的肩,说,没事了,没事了。他突然就觉得鼻子发酸。若不是有旁人在场,他想他也许真的要哭起来。

  至于在场的旁人,除了佩姨和喜儿,送解药的张大同,还有,杨子豪。这些天,杨子豪一直督促和协助张大同,盯着他和他的解药,仿佛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

  如今,总算松了一口气。

  而心里的失落和嫉妒,也便缓缓的,有了喘息。

  之后,杨子豪开始筹办聂筱琪的丧礼。他整理她的遗物,在一个藤编的箱子里,找到一本残旧的小说。看样子,不但年份久远,而且欠缺正规的印刷与排版。

  书名叫做——

  《轮回》

  杨子豪打开第一页,竟发现,小说里男女主人翁的名字,赫然就是林暮生和尹秋娘。他好奇,遂一页一页的看了下去。

  原来,这部小说的上篇,记叙的是明朝嘉靖年间江南大织户家的千金尹秋娘,和贫穷的书生林暮生之间迂回曲折至死不渝的爱情,而下篇,则是说两人殉情以后都怀着前世的记忆辗转又找到了对方因而得以再续前缘。

  杨子豪突然猜想,聂筱琪之所以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尹秋娘,会不会就是受了这部小说的影响?假设她在撞车之后,记忆发生紊乱,而将这部给了她深刻印象的小说,错误的当成了自己真实的人生,那样,是不是就能解释她种种奇怪的行为和偏执了呢?

  是不是,如果没有这部小说,聂筱琪的命运,就不会发生如此急转直下的变化?她爱萧景陵吗?还是,爱这小说里的林暮生不小心重叠在萧景陵身上的幻象?

  想到这里,杨子豪捏紧了拳头,哗啦一声,扯掉了小说的最后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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