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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森·罗宾探案集3》 作者:莫里斯·勒布朗

第9章 索弗朗述说真相

  加斯通·索弗朗!

  堂路易本能地往后一退,掏出手枪,对准那匪徒。

  “把手举起来!”他大声喝令道,“把手举起来,否则我开枪了!”

  索弗朗并不惊慌。他抬起头,指了指他放在桌子上,一下子够不着的两把枪,说:

  “我的武器在那儿。我来这儿不是打仗的,是来找您谈谈的。”

  “你是怎么进来的?”堂路易问道,他被他这副沉着的样子激怒了,“靠一枚偷配的钥匙?你是怎么拿到钥匙的……”

  索弗朗默不出声。堂路易猛跺一脚。

  “说!快说!不然……”

  可是弗洛朗斯跑来了,她从他身边走过,他也没有拉住她。她扑到加斯通·家弗朗身上,也不顾忌佩雷纳在场,对他说:

  “你为什么还要来?你不是已答应我不来了吗?……你还发了誓的……你快走吧。”

  索弗朗挣脱开她,强按她坐下。

  “弗洛朗斯,让我做。我答应你,只是叫你放心,让我做吧!”

  “不行!不行!”姑娘激烈地反对,“不行!你疯了。我不许你说一句……唉!我求求你,别试图干这种傻事。”

  他伸出手,缓缓地抚摸着她的额头,慢慢地分开她的金发,稍稍弯下腰,反复轻轻地说:

  “让我做吧,弗洛朗斯。”

  她不做声了,仿佛被这温柔的声音解除了武装。他又说了一些别的话,堂路易听不清楚,不过看来她被说服了。

  站在他们对面的佩雷纳,没有动。

  他举着手枪,指头扣着扳机,枪口对准敌人。

  当索弗朗与弗洛朗斯亲热地说话的时候,佩雷纳从头到脚打了个寒颤,指头也在挛缩。是因为什么奇迹他才没有开枪?是出于多么大的毅力他才压住了像一团怒火在他心里燃烧的嫉恨?这混蛋索弗朗竟敢当他的面抚摸弗洛朗斯的头发!

  他放下手枪,以后再找他们算账吧。以后等他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处置他们吧,他有力量处置他们,既然从此以后,任凭什么事情也不能让他们逃脱他的报复。

  他抓起索弗朗的两把手枪,放进一个抽屉,然后走回门口,本是打算关上门的,但听到二楼有脚步声,他又重新走到栏杆边。膳食总管走上楼来,他手上举着一只托盘。

  “有什么事情吗?”

  “一封急信,先生,刚送来的,要交给马泽鲁先生。”

  “马泽鲁先生在我这里,给我吧,别让人打搅我。”

  他匆匆撕开信封。这封信是一个守在公馆外边的侦探用铅笔匆匆写的,信中说:

  队长小心!加斯通·索弗朗就在公馆里面。我向两个住在公馆对面的居民打听了,在我们来此执行任务之前,他们说那姑娘进去有一个半钟头了。本街区的人都知道她是公馆的女管家。后来他们看见她在她住的小楼窗口露了面。不久,小楼下面一个小矮门,大概是地下室的门打开了。显然是弗洛朗斯开的。几乎是同时,一个男人顺着围墙来到广场,匆匆钻进了地下室。根据那人的特征来看,他就是加斯通·索弗朗。所以,队长,千万当心。您只要一发警报,一发信号,我们就冲进去。

  堂路易想了想,明白那匪徒是怎样进来的,怎样不受惩罚,躲在最安全的地方,逃过了追捕。他,佩雷纳,竟和不共戴天的死敌住在一起。

  “好啊,”他心想,“那家伙的事情终于完结了……他的小姐也一样。他们要面对的不是我手枪的子弹,就是警察的手铐,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他甚至没有想到他的汽车停在下面,随时可以开走,也没想到弗洛朗斯会逃走。他不杀死他们两个,自有司法当局来收拾他们。这样也许更好,他把他们交给社会,让社会来惩罚这两个害群之马。

  他关上门,锁上梭子,走到两个罪犯面前,搬了张椅子坐下,对索弗朗说:

  “说吧。”

  房间狭小,彼此挨得很近,堂路易都觉得几乎碰到了他心底最厌恶的人。

  他们俩的座椅,相距不到一米。一张摆满书籍的桌子摆在他们与窗户之间。窗洞开在厚厚的墙上,像所有老房子一样,成了一个最隐蔽的角落。

  弗洛朗斯稍微偏转了扶手椅坐了下来,背着光,堂路易看不清她的面容。可是加斯通·索弗朗的脸他看得很清楚。他带着强烈的好奇心观察着那张脸,越看越有气:那张脸仍然年轻,一张嘴富有表情,尽管目光冷酷无情,眼睛却显得聪慧漂亮。

  “怎么啦?说啊!”堂路易专横地命令道,“我同意和你休战,可那只是暂时的,这只是说几句必说的话。现在你怕了?后悔这么做了?”

  那人沉着地笑了笑,说:

  “我什么也不怕,也不后悔来了这儿,因为我有个明确的预感,我们能够,也应该互相理解。”

  “我们互相理解?”堂路易身体一震,问道。

  “为什么不呢?”

  “订个条约!你我之间订个同盟条约!”

  “为什么不呢?我都想过好几次了,下午在预审法庭走道里,我一下就想明白了。尤其是看了报纸您的声明,我更是丢不下这个想法了。报纸上是这样说的:‘堂路易·佩雷纳发表引起轰动的声明:弗维尔夫人是清白无辜的……’”

  加斯通·索弗朗从椅子上半坐起身子,打着手势,字斟句酌地说:

  “全部事情都在这几个字上面:弗维尔夫人是清白无辜的。您写了这几个字,公开说了这几个字,而且是郑重其事地说的,这几个字是不是表达了您的想法呢?现在,您真的认为弗维尔夫人是清白无辜的吗?”

  堂路易耸耸肩。

  “嗬!上帝啊!弗维尔夫人是不是清白的,我们不必讨论。现在我们要谈的不是她,而是你们,你们两个和我,有什么话就直截了当地说吧。而且还是尽可能快点说,这样对你们更有好处。”

  “对我们更有好处?”

  堂路易叫道:

  “你们忘了那篇文章的第三个小标题……我不但表示弗维尔夫人是无罪的,而且宣布……你念念吧:立即将罪犯逮捕归案。”

  索弗朗和弗洛朗斯几乎同时一起站了起来,可能是出于同一种本能反应。

  “那么在您看来……罪犯应该是……”索弗朗问道。

  “天呐!你们和我一样清楚。那就是拄乌木手杖的人。他至少不能否认杀了昂瑟尼探长。另一个是他的帮凶、同谋。两个人大概都记得暗杀我的企图:在絮谢大道枪击我,在汽车上搞破坏,害死我的司机……还有,昨天就在那边,你们应该很清楚,在那个有吊死鬼的仓房……你们记得吧,那一镰刀劈下来,就能把我的脑袋割掉。”

  “那又怎么样?”

  “哼!怎么样?你们的企图没有得逞,欠债必还。尤其是,你们傻乎乎地自投罗网。”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意思就是,别人知道弗洛朗斯,知道你在公馆里,而且已经把公馆包围了,并且韦贝尔副局长等会儿将亲自上阵。”

  索弗朗听到这出乎意料的恐吓,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弗洛朗斯在他身边,一脸苍白,惶恐不安,连脸都变了颜色,语无伦次地说:

  “啊!太可怕了!……不,不,我不愿意!”

  接着,她扑向堂路易:

  “卑鄙的家伙!卑鄙的家伙!你把我们出卖了。卑鄙啊!我知道,你什么背信弃义的事都做得出来!你在这儿,多么卑鄙!多么阴险!啊!简直就像个刽子手……”

  她近乎发疯地大吵大闹,闹得没有劲了,就倒在一张椅子上,一手捂着脸抽噎起来。

  堂路易扭过头去,奇怪的是,他没有生出半点怜悯,姑娘的眼泪,她的辱骂,都没有使他动心,就好像他从不曾爱过弗洛朗斯似的。他很幸运地解脱了,她让他产生的恐惧,泯灭了他心中的爱情。

  他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步,又走到那两个人身边,这时他发现他们俩手握着手,就像两个走投无路的朋友,相互扶持着,他便满腔充满了仇恨,怒火从心头燃起,一下子抓着索弗朗的手臂,问道:

  “要我保护你们……有什么权利?……是因为你妻子,你情妇,对不对?……”

  他的声音显得局促不安,他自己也觉得这通火发得十分奇怪。在那毫无来由的盛怒里面,分明显示出他以为已经永远消失的情意又重新出现了。加斯通·索弗朗看着他那惊愕的表情,他脸一红,他相信这个对头已经看出了自己内心的秘密。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他的目光碰上了弗洛朗斯的目光。那怨恨和反抗的眼神里充满敌意了,难道她也看出来了?

  他再也没有说一句话,他在等索弗朗的解释。

  在这漫长的等待之中,堂路易没有去想索弗朗可能会说出什么真相,也没有去想他们将知道那个可怕问题的答案,更没有去想将要发生的悲惨事件。他唯一想到的,而且是那么激动,那么焦渴地想到的,就是:他即将了解弗洛朗斯是个什么人,了解她的感情,她的过去,她对索弗朗的爱情。他感兴趣的只有这一点。

  “那好吧,”索弗朗说,“我还是开始讲吧。上天注定的事,该来的总会来的!不过,我可以跟您说吗?现在我唯一的愿望,就是让他们抓我。”

  “说吧,我关了门,我愿什么时候开就什么时候开,说吧。”

  “我说简短一些。”索弗朗说,“再说,我所知道的事情无足轻重。我不要求您相信它,只要求您权且把它当作实话,当作百分之百的实话来听就行。”

  于是他说出下面这番话:

  “原先我未见过伊波利特·弗维尔和玛丽·安娜,只不过和他们有通信联系——您知道我们是表亲;几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在巴勒莫见了面。他们那会儿请了建筑队在絮谢大道翻盖新房,自己就去那儿过冬。我们在一起一共生活了五个月,我们每天都能见面。伊波利特和玛丽·安娜不是很合得来。有一天晚上,我听到他们大吵了一场。玛丽·安娜伤心得直哭,正好被我撞见。她的眼泪打动了我,我禁不住说出了心里话。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爱上了玛丽·安娜……我一直爱她,越来越爱她。”

  “你说谎!”堂路易忍不住叫了起来,“昨天,在从阿朗松开往巴黎的火车上,我看见你们一对……”

  加斯通·索弗朗看了看弗洛朗斯的反应,她没说话,只是双肘支在膝上,两只拳头抵着脸。于是索弗朗没有理会堂路易的喊叫,继续往下说:

  “玛丽·安娜也爱我。她也向我倾吐了心声,但是要我发誓,除了纯洁的友情之外,永远不要抱非分之想。我发了誓,于是我们过了几星期无与伦比的幸福日子。伊波利特·弗维尔爱上了大众音乐会的一个歌女,常常不回家。小埃德蒙身体不好,我花了许多时间带他做体育运动。而且,在我们身边,我和他之间,我们有一个共同的好朋友,她经常真诚地给我们出主意,关心我们,替我们包扎伤口,给我们加油,让我们每天都很开心,他也给我们的爱情注入高尚和热烈的活力:她就是弗洛朗斯。”

  堂路易觉得自己的心跳加快了,也不是因为他不相信加斯通·索弗朗的话,而是他想通过这些话,希望能够深入到事实的核心。也许他不知不觉,受了加斯通·索弗朗的影响,他那爽直的样子,真诚的语气让他多少有些吃惊。

  索弗朗又说道:

  “我哥哥拉乌尔·索弗朗,十五年前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当时他收养了一个孤女,是他朋友留下来的。后来我哥哥去世了,他把当时才十四岁的孩子托付给一位老保姆抚养。这位老保姆曾经也带过我,后来她跟我哥哥去了美洲。老保姆把孩子带回法国,交给我后,没过几天就死于一场事故。”

  “我把孩子带到意大利,住在朋友家里。孩子在那里学习功课,长大……成人。她想自食其力,就应聘去当一个孩子的家庭教师。后来,我把她介绍给表亲弗维尔家,他们一家接受了她。又过了一段时间,我在巴勒莫见到他们一家人时,也再次见到了她。那时她是小埃德蒙的家庭教师,小家伙很喜欢她。她和弗维尔夫人很处得来,是她的挚友。”

  “那时,她也是我的挚友。那一段日子是那样幸福、欢乐,唉!只可惜太短暂!的确,我们的幸福,我们三人的幸福不久就蒙上了阴影,而且是那样突然,那样令人惊愕。每天晚上,我都在日记本上记下我的爱情生活,虽然那是平安无事的、没有希望的、没有未来的生活,但它又是那样地热烈,那样地灿烂辉煌!那时,玛丽·安娜简直就是我的女神。我跪在地上写日记,不知疲倦地形容她的美貌,并且臆想出一些情景:她如何对我说出本要说出的话、如何答应我们俩其实已自愿舍弃的快乐。”

  “这本日记被伊波利特·弗维尔发现了。他是怎样被意想不到的偶然性,被阴险可恶的命运驱使的,我也不知怎么地,反正他发现了我的日记。”

  “被他发现后他勃然大怒,他本想马上把玛丽·安娜赶走。但他看到妻子沉着的神态,看到她表明自己清白无辜的证据,看到她坚决不同意离婚,并保证不再见我,他又镇定了下来。”

  “我离开了巴勒莫,心如死灰。弗洛朗斯也被打发走了。从那以后,我再没有与玛丽·安娜说过一句话,可是我们真挚的爱情仍把我们联系在一起。不管是分开也罢,时间流逝也罢,我们的爱情丝毫没有减弱。”

  索弗朗停止了说话,他想看看这番话对堂路易产生了什么反应。堂路易却没有作任何掩饰,他专心听着,急于想知道下文。最让他觉得惊讶的,是加斯通·索弗朗那出奇的沉着,是他那平静的眼神,是他从容不迫的语气,他叙说这么一出男女间的感情纠葛,口气竟是这般平常,这般舒缓。

  “他可真会演戏!”堂路易心想。

  在他想这个的时候,他又想起弗维尔夫人曾也给他留下这样的印象。他是不是应该回到最初的看法,认为玛丽·安娜有罪,因为她也像索弗朗这个同谋,像弗洛朗斯一样善于做戏?或者,他应该相信,这个男人有几分正直?

  “后来呢?”他问。

  “后来嘛,我住在中部的一个城市里。”

  “弗维尔夫人呢?”

  “她住在巴黎的新房子里,她和丈夫都不提过去那段事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难道她还写信告诉你了?”

  “不,她没有写信告诉我。玛丽·安娜一直是个恪守本分、尽职尽责的女人,她的观念极为死板,从不给我写信。但弗洛朗斯应聘给您前面的房主玛洛内斯库伯爵当秘书和读报员,常常在她房里与玛丽·安娜见面。玛丽·安娜从没有一次提到我,对吧,弗洛朗斯?玛丽·安娜不可能提到我。但她的生活与灵魂却充满了爱情,充满了对过去的回忆,对吧,弗洛朗斯?可是到后来,这种远离她,另居一隅的日子,我实在过不下去了,于是我就来到了巴黎,这也是我们的不幸。”

  “这大约是一年前的事。我在鲁尔大街租了一套房子,尽量深居简出,悄悄过日子,生怕被伊波利特·弗维尔知道了而找玛丽·安娜吵闹,扰乱她的安宁。只有弗洛朗斯一个人知道我回了巴黎,不时来看我。我也很少外出,只有在天黑时才去布洛涅树林最偏僻的地方走一走。可是,下定决心的人也有动摇的时候。有一天晚上,那天是星期三,差不多是晚上十一点钟的时候,我不知不觉就走到了絮谢大道,我从玛丽·安娜房前走过。偏偏就那么凑巧,那天晚上天气温暖,夜色清朗,玛丽·安娜正好站在窗边,看见我走过,她肯定认出了我。我幸福极了,两条腿直哆嗦。从此,我每逢星期三晚上就从她家经过。玛丽·安娜有她的社交生活,也要寻找消遣,由于她丈夫地位的原因她也经常外出应酬,但几乎每个星期三,她都留在家里,伫立在窗前,让我感受着那份出人意料的新鲜的快乐。”

  “快点说吧!”堂路易渴望知道下文,他要求道,“讲快点,讲那些事实……说吧!”

  因为,他突然担起心来,生怕听不到下面的解释了,他突然发现,加斯通·索弗朗的话像真话一样,融进了他的心里。虽然他一直在努力抵抗,可它们还是战胜了他的意志力,战胜了太多想法。其实,在他交织着爱情和嫉妒的内心深处,有一股力量迫使他相信,眼前这个男人,这个迄今为止他视为可恶情敌的男人,这个当着弗洛朗斯的面大声宣布他爱玛丽·安娜的男人说的是真话。

  “快说吧,”他再次催促道,“时间宝贵。”

  索弗朗摇摇头。

  “不能再快了。我所说的话,在我下决心说出来之前,早就一句句斟酌过了,一句也不能少。因为您不可能在某个单个的事实上面,而只能在所有事实的联系上,在尽可能忠实的叙述里,找到问题的答案。”

  “为什么?我不明白……”

  “因为叙述里就隐藏着事实。”

  “不过这个事实,是你们的无辜,对吧?”

  “不对,是玛丽·安娜的无辜。”

  “可我并没说她有罪!”

  “那有什么用呢,如果您不能证明她是无罪的话,那她还是有罪的。”

  “嗬!正是该你给我提供证据了。”

  “可我没有哇。”

  “你说什么?”

  “我是说,我想请您相信的事实是,我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她是无辜的。”

  “不过,我是不会相信你的。”堂路易叫道,语气十分气恼,“不,我决不会相信的!如果你拿不出最有说服力的证据,那么,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到目前为止,我说的每一句,您都相信了。”索弗朗直截了当地说。

  堂路易不说话了。他转过身看了看弗洛朗斯·勒瓦瑟,他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没有那样怨恨了,似乎她希望尽力让他接受已经给他留下的印象。

  堂路易低声道:

  “继续说吧。”

  这两个男人的表情真是奇怪。一个斟词酌句,把每句话都说得简明扼要,另一个则在那认真地听,掂量着每一句话的意思。两个人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心平气和,好像在冷静地寻求解决一个良心问题的办法。他们根本不注意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也根本不考虑将来会出现什么情况。当务之急,就是让一个人说下去,一个人听下去,不管会引起什么后果,也不管警方如何加强了包围。

  “再说,我们也说到了最重要的事情,”索弗朗严肃地说,“我说这些事情,是想向你表达我们的诚意。您肯定会觉得非常新奇,可我会完全遵照事实来讲。有一次,我去布洛涅树林散步时,不巧被伊波利特·弗维尔撞见了。出于小心,我马上换了住所,搬进理查德—华莱士大道那座小房子住了下来。弗洛朗斯去那儿见过我几次。我甚至谨慎得叫她不要来看我,甚至叫她把信也不要寄到我的住处,只寄到邮局待领。这样我就完全不用担心了,我在一个完全与世隔绝,十分安全的环境里工作。我什么也不去想,我也没有任何危险,没有任何可能潜在的危险在威胁我们。然而,当警察总监带着手下人冲进我家逮捕我时,我才听说伊波利特·弗维尔和埃德蒙父子被杀,我心爱的玛丽·安娜被抓的消息。对我来说,借用一句最通俗又最确切的成语,这消息好似晴天霹雳。”

  “不可能!”堂路易叫道,语气又变得十分暴躁、愤怒,“这根本就不可能!事情都发生半个月了。我不信你就没有听说。”

  “听谁说?”

  “报纸上说!更可能听这位小姐说。”堂路易指着弗洛朗斯叫道。

  索弗朗口气肯定地说:

  “报纸?我可从来不看报纸的。怎么?你不相信?难道你想让我每天浪费半个钟头去浏览那些报道政治蠢事和社会丑行的消息?难道看报是一种义务?一种不可抗拒的需要?难道我们不能相信每天只读科学杂志和小册子的人存在?这种情况确实少有,但少有并不能证明没有。”

  “另一方面,发生凶杀案的那天早上,我已通知弗洛朗斯,我要出门三个星期。但是临到最后一刻,我改变了主意。她并不知道我没走,她还以为我动身了,不知到了哪儿,我根本没有办法把弗维尔父子杀害,弗洛朗斯也无法告诉我玛丽·安娜被抓的消息。后来有人指控拄乌木手杖的男子有罪时,她同样也没法把有人开始侦察我的消息告诉我。”

  “哼!”堂路易叫道,“你别想抵赖,说那拄乌木手杖的人,那跟踪韦罗侦探,在新桥咖啡馆偷走他的信的……”

  “那根本就不是我。”索弗朗打断他的话。

  看到堂路易耸耸肩膀,他又加重语气道:

  “那绝对不是我。这里面肯定有个说不清楚的误会。我从没有去过新桥咖啡馆,我向您发誓。您必须相信我这是实话,百分之百的实话。再说,我喜欢过清静日子,也不得不过清静日子,这种情况与我不理世事的生活完全相符。我再跟您说一遍,我什么也不知道。当我猛然听到那消息时,犹如晴天霹雳。您应该明白,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才产生了出人意料的反应,出现了一反常态的精神状态,流露出最原始、最野蛮的行为。您想想,先生,别人触碰了我在世上最神圣的东西:玛丽·安娜被投入了监狱!玛丽·安娜被指控犯了双重谋杀罪。我急得快要发疯了!我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假意与警察总监周旋,然后我扫除一切障碍,打倒昂瑟尼探长,摆脱了马泽鲁队长,从窗户跳了下来。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赶紧逃跑。只有我得到自由,才能救出玛丽·安娜。如果有人试图挡我的路,那他们肯定会倒霉的。他们有什么权利攻击一个世界上最纯洁的女人?那天我只杀了一个人……要是撞在我手里,我会杀十个、二十个!昂瑟尼探长的性命算什么?那些倒霉鬼的性命有什么要紧?谁叫他们把玛丽·安娜关进牢房?谁叫他们拦住我,不让我去救她?”

  加斯通·索弗朗越说越激动。他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脸上的肌肉都抽搐起来,终于他冷静下来。可是他的声音仍然发颤,无法掩饰他的身体仍然激动得直哆嗦。

  他接着说下去:

  “在理查德—华莱士大道,我甩掉了总监的人马,转过拐角,正以为自己完了的时候,我被弗洛朗斯救了。弗洛朗斯对半个月来的案情了解得一清二楚。双重谋杀案发生的第二天,她就知道了。她就是从报上知道的,因为她给您读报,与您讨论报上的文章。她能得出这个看法,正是因为在您身边,听着您的议论,再说,发生的事情也让她认为,玛丽·安娜的敌人,唯一的敌人,就是您。”

  “但是为什么?为什么是我?”

  索弗朗大声说道:“因为她看到您的行动,因为在您和莫宁顿遗产之间有我和玛丽·安娜在,您会把玛丽·安娜和我一一除掉的,这样做对您比对任何人都重要。再有……”

  “再有……”

  加斯通·索弗朗犹豫了一下,清楚地说道:

  “再有,因为她确实知道您的真名。在她看来,亚森·罗宾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这时候,这种沉默让人觉得非常沉重!堂路易·佩雷纳注视着弗洛朗斯,他脸色丝毫未变。在那张木然的脸上,一点也看不出他内心的激动。

  加斯通·索弗朗又说道:

  “玛丽·安娜的朋友弗洛朗斯吓慌了,为了反对亚森·罗宾才投入了战斗。为了撕开亚森·罗宾的假面目,她决定写一篇文章报道他的真面目。或者可以准确地说,发表在法兰西《回声报》上的那篇文章就是她请人写的。关于文章的草稿,您在线团里应该也发现了。那天早上,她听见亚森·罗宾给马泽鲁队长打电话,说要立即捉拿我。她为了救我,冒着砸死人的危险,她开动机关,放下那块铁板,把亚森·罗宾关在电话间里,自己又匆忙坐汽车赶来报信,可是警察已经涌入了我家,信没报成,却及时把我救了。”

  “她把当时对您的担心、仇恨都告诉了我。我摆脱追捕后的二十分钟里,弗洛朗斯匆匆地给我讲了一遍案情,而且还说到了你在其中起的主要作用。当时我们就想了一个计策进行反击,好让警方怀疑您是此案的同谋。我让人去给警察总监送信,弗洛朗斯回到公馆,把那半截手杖藏在沙发垫子下面。这个反击没有什么力量,又没有达到目的。可是使我们直接交上了手,我也只好拼命地投入了。”

  “这就是我给您下的一连串圈套。我潜入公馆,藏在弗洛朗斯房中,刚开始我企图瞒着她,因为我想毒死你。弗洛朗斯知道后,对我这种行为极为愤慨,还痛加谴责我,也许我应该换另一种方式,可是,我跟您再说一遍,我已经疯了,完全疯了,觉得只有除掉您,才可能救出玛丽·安娜。因此,有一天早上,在絮谢大道,我跟上了您,朝您开了一枪。当天晚上,我又在您的汽车上动了手脚,想把您和马泽鲁队长打发掉。”

  “这一次,您又大难不死,我的报复失败了。而那个无辜的司机成了您的替死鬼。弗洛朗斯听到这个消息后,悲痛交加,伤心绝望,她让我答应她的请求,我不再杀人了,再说,我自己也对这些暴行害怕了,老是想着死在我手里的那两条人命,不得安宁,便改变计划,只去想着怎样策划越狱,救出玛丽·安娜。”

  “我有钱。我买通了狱卒,却没有暴露意图。我与供应商和医务所的人串通好了。我为自己弄到了司法专栏编辑的名片,所以我每天都可以到法院去,我在预审庭的走廊里来回走动,希望能碰上玛丽·安娜,给她一个眼色,一个手势,或许还可以悄悄说上几句话,鼓起她的勇气。”

  “她的确在继续遭受折磨。您又弄出了伊波利特·弗维尔那些神秘信件,给她带来极可怕的打击。那些信是什么意思?是从哪儿弄来的?难道别人无权认定是您策划的这个阴谋吗?难道不是您把它们交给别人而引起可怕的议论的吗?您可是被弗洛朗斯夜以继日地监视着。因为我们要寻找一线光亮,寻找蛛丝马迹,好使我们看得更清楚一点。”

  “昨天早上,弗洛朗斯发现了马泽鲁队长。她听不清马泽鲁跟您说了什么话,但无意中听到了朗热诺先生和弗尔米尼村这两个人名地名。朗热诺!她记起了伊波利特·弗维尔这个老朋友。那些信莫非是写给他的?您和马泽鲁队长坐汽车动身,难道不是去寻找他吗?”

  “过了半个钟头,我们也想做一番调查,于是就坐上火车去了阿朗松。下了火车,我们叫了一辆汽车,到了弗尔米尼村周围,极为谨慎地找人打听事情。得知你们大概也了解到的事情,也就是朗热诺先生已死的消息之后,我们决定去他的寓所看看,就进了他的庄院,但弗洛朗斯突然发现您也在花园里。弗洛朗斯无论如何要我避开您,于是她就拖着我穿过草坪,躲到矮树林后面。不料您还是跟了过来,我们看到一座仓房,就去推门。门微微开了一条缝,我们就进去了,摸黑走到杂物堆中间,碰到一架楼梯,就爬到阁楼上躲起来,这时您进来了。”

  “以下的事情您都知道:您发现了两具干尸,弗洛朗斯不小心碰倒了杂物,把您的注意力吸引了过来,您向我们进攻,我顺手操起身边的镰刀反击,后来您开枪了,我们从天窗逃走,我们摆脱了您。可是晚上在火车上,弗洛朗斯晕过去了。我照顾她的时候,发现她肩膀上中了一枪。不过没事只是擦破了皮,并不很疼,可是让她神经极为紧张。您是在芒斯车站看见我们的,对吗?您看见我们的时候,她头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

  这番话说的是深藏的事实,索弗朗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颤抖。堂路易听得聚精会神,一次也没有打断。他凭着那神奇的注意力,把索弗朗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细小的动作都刻记在脑海里。他一边听,一边觉得,仿佛在他心里,弗洛朗斯的另一面会浮现,那个弗洛朗斯摆脱了他的一切偏见和误解,是一个真正的弗洛朗斯。

  然而,他还是没有放弃成见。弗洛朗斯是清白的,这可能吗?不,不可能。他亲眼目睹的证据,他的理智所判断的证据,都一致反对这种论断。忽然,弗洛朗斯就不是原来他眼里的那个女人,那阴险、狡诈、残忍、血腥、邪恶的女人,他一时还接受不了这种情况。不,不可能。这个人很会说谎,把谎话说得很圆滑,使人看不出真假,分不清黑白。

  他是在说谎!他是在说谎!不过,这谎言听起来多么舒服!让人多么欣慰!这个虚构出来的弗洛朗斯多么美啊!这个受命运驱使,干了她憎恶的事情,但完全与谋杀案无关的弗洛朗斯,这个问心无愧、善良、富有同情心、两眼炯炯有神、两手雪白的弗洛朗斯是多么美啊!听完了这句话,沉浸在这样的美梦里,该是多么令人欣慰的事情啊!

  加斯通·索弗朗偷偷地打量这位过去的敌人的脸色。他靠近堂路易,脸色激动,兴奋,再也不极力克制满腔激动的情绪,满腔热烈的感情。他低声说:

  “您相信我的话,对吧?”

  “不……不……”堂路易说,想顶住他的感染。

  “您必须相信。”索弗朗斩钉截铁地说,“您必须相信我的爱情的力量。我为了爱情可以做一切。玛丽·安娜是我的生命,如果她死了,我也只有一死了之!啊!今天早上,我从报上读到她割脉自杀的不幸消息,顿时心如刀绞!这一切都是您造成的,都是伊波利特那几封信造成的!啊!现在我想干的,不再是除掉您,而是想用最残忍的刑罚折磨您。可怜的玛丽·安娜,她受了多大的苦哇!您没有回来时,我和弗洛朗斯在外面转了一天,打听她的消息,先是在监狱周围,后来又去了警察总署和法院。我就是在法院,在预审庭的走廊里碰上您的。那时您对一群记者说出了弗维尔夫人的名字。您说她是无罪的!您说您发现了对她有利的证据!”

  “啊!先生,我对您的仇恨顿时烟消云散了。转眼之间,敌人变成了同盟军,变成了人们跪着恳求援助的主宰。您真有勇气,放弃了自己原有的看法,表示要全力以赴,拯救玛丽·安娜!我的心怦怦直跳,因为我感到快慰,我看到了希望。我离开那儿,去与弗洛朗斯会合,大喊着告诉她:‘玛丽·安娜有救了!他说她是无罪的,我想见他。我要跟他说话。’”

  “于是,我们就来到这里。弗洛朗斯没有放松警惕,求我暂缓见您,等您干出几件事情,证明您的态度确实改变了再说。我答应了她的要求,可我决心已下。读了报上您发表的看法,我的主意更加坚定了。无论如何,我要尽早把玛丽·安娜的命运交给您安排,一个钟头也不能耽误。我等您一回到家,就上来了。”

  此时的加斯通·索弗朗,已不再是开头那个冷静沉着的男人。经过几星期的斗争,他付出了极大的努力,白费了许多精力,早已精疲力竭。此刻的他颤抖着,一只膝抵着堂路易身旁的扶手椅,两只手攀着堂路易的臂膀,语无伦次地说:

  “我求求您,救救她……您有这个能力……对,您有这个能力……我在与您做斗争当中认识了您……当然您的守护神保护您,躲过了我的几次攻击,但保护您的,更有一种运气。您与别的男人不同。刚开始我发疯似地攻击您,但您却不杀我,光凭这一事实我就相信您和别人不一样,您还听我讲述事情的经过,听取我们三人都是无辜的这个令人料想不到的事实,这就说明您是很了不起的了!我在等您回来,准备向您说出事实真相时,就直觉地感到了这一点!您并没有受人引导,全凭自己的理智,大声疾呼玛丽·安娜是无辜的,我看得很明白,只有您才能救她,而且只有您才能救得出她。啊!我求求您,救救她吧……从现在起,就去救她吧……不然,过不了几天,她就没命了。她是不可能过牢房里那种日子的。您明白,她想寻短见……没有什么事情能阻止她……一个人想要自杀,别人能阻止得住吗?……她要是死了,那该会多可怕呀!……啊!如果司法当局一定要一个罪犯,那么他们想要什么口供,我就作什么口供好了。一切罪名我都承担,一切惩罚我都接受,只要放玛丽·安娜出来!救救她吧……我,我先前不知道……现在不知道该干什么……把她救出牢房,别让她寻短见……救救她……我求求您……”

  他那张焦急得变了形的脸上,两行热泪滚滚而下。弗洛朗斯俯着身子,也哭了起来。堂路易忽然一下觉得自己也极为焦灼慌乱起来。

  尽管从谈话开始起,他就慢慢地放弃了原有的看法,但直到现在他才猛然意识到,索弗朗的话,他完全相信了。现在,在他看来,弗洛朗斯也许并不像他原先认为的那样,是个可恶的女人,而是一个目光坦诚、心灵与相貌都美的女人。他突然得悉,这两个人,还有那个玛丽·安娜——他们爱她,想方设法救她,行动却是那样笨拙,他们三人都被套在一个铁圈里,凭他们自己的努力,也是无法冲破的。而这个铁圈是由一只陌生的手,是他,堂路易·佩雷纳极为无情地套上去的。

  “好吧!”他说,“但愿还来得及!”

  他百感交集,思绪如潮,各种想法猛烈地在他脑子里相会、相撞。他确信他们无罪,他觉得快乐,又觉得恐惧,觉得失望,又觉得愤怒,他的身子摇摇晃晃。他拼命挣扎,要摆脱这极可怕的噩梦。他仿佛觉得一个警察已经把沉重的手搭上了弗洛朗斯的肩膀。

  “我们一起离开!一起离开!”他恐惧地一跳,叫道,“留在这里才蠢呢!”

  “可是公馆叫他们包围了……”索弗朗说。

  “那又怎么样?你以为我会让他们再抓……不行,绝对不行。我们必须一同战斗。当然,我心里还有疑团……你慢慢会打消它们的。我们一起来救弗维尔夫人。”

  “可是警察包围了我们,我们该怎么办?”

  “走出去就是了。”

  “韦贝尔副局长呢?”

  “他不在这儿。只要他不在,一切就由我负责。走吧,跟着我,离远一点。等我示意以后,你们才可以……”

  他拉开门闩。握住门把手,正准备开门,外面有人敲门。

  是膳食总管。

  “嗯,”他说,“为什么来打扰我?”

  “先生,保安局的副局长韦贝尔先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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