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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杀局》 作者:雾满拦江

第6章 远古来的信使

  叶丽,这个神秘的长发女子,她无所不在。

  她出现在威伯少年时代的怪案中,她出现在文物贩子潘家帅高空失踪案中,她出现在海鲜城付业兴老板的酒楼中,她出现在时装设计师苏小河怪案中。而现在我才知道,她与苏小河之间的关联,比想象的要更深,早在10年前,就已经以她那神秘的存在,将苏小河的命运卷入了一个漩涡之中。甚至连久已湮没的12岁天才少女作家吴虹自杀案,都隐藏着她的影子。

  她到底是什么?

  我打开苏小河留下来的黑色笔记本,对艾米说:“艾米,你继续说,把你知道的全说出来,这很重要。”

  于是艾米继续讲述,而我则迅速地在笔记本上浏览,以强化对苏小河记述的印象和理解。

  苏小河的笔记中,详细地记载了从10年前开始的一桩又一桩难以理解的事件。

  10年前,苏小河也是12岁,和天才少女作家吴虹同年级同班。但是苏小河说,吴虹起初并非是一个天才少女作家,而是一个细骨伶仃、面黄肌瘦的可怜少女,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一双眼睛充满了惊惧。吴虹的父亲,是一个极端不负责任的男人,这个男人不读书,没文化,又因为做事没有责任心,难以找到工作,最终沦落到了社会的底层。但是他并不知道反省,反而变本加厉,更加不负责任起来。苏小河记载说:天才少女作家吴虹,实际上是她那不负责任的父亲将一个流浪女带回家后生下的。吴虹2岁时,流浪女离开了这个贫寒的家,从此失去了消息。

  以后的吴虹就在父亲的打骂下长大,邻居看不下去,东一口西一口的,才使这可怜的孩子不至于饿死。到了吴虹上学的年龄,也是得到了慈善人士的捐助,才读了书。而这时候,一贫如洗的吴虹父亲,竟然又染上了毒瘾,对女儿的打骂更是变本加厉,吓得吴虹再也不敢回家了。又过了不久,父亲因为偷盗入狱,吴虹已经无家可归。

  苏小河记述说,他永远记得吴虹当时的样子,头发蓬乱,一身臭味,光脚穿一双从垃圾堆里捡来的鞋,露着两只伤口溃烂化脓的脚后跟。见到人就惊恐不安地往角落里躲藏,她是在打骂中长大的,对生命唯一的记忆就是挨打。

  老师号召班里的同学想办法来帮助吴虹,同学们有的捐钱,有的捐物,苏小河却站起来说:“老师,让吴虹去我们家住吧,我们家的房子好大好多。”

  苏小河早年丧父,母亲却是商界的女强人,跨国经营十几个品牌的服装,为苏小河提供了一个优裕的生活环境。看到12岁的儿子带回家来的吴虹,苏小河的母亲惊得嘴巴都合不拢,但是她很快就接受了吴虹,拿吴虹当自己的女儿,终于让吴虹有了一个安全而温暖的家。

  此后有一段时间,苏小河每天和吴虹一起上学,一起放学,一起做作业,一起玩闹,生活得无忧无虑。吴虹终于恢复了她的少女天性,忘记了此前的不幸与苦难。每天和苏小河在一起,让她迅速变得漂亮起来,每日脸上都挂着灿烂的笑容。

  有一天,两人背着书包出了家门,正往学校走的时候,前面来了一个女人。苏小河记述说,当时他看到那个女人,只觉得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他的意识一片昏蒙,只剩下两个字:好看!

  当时苏小河想:好看,好看,这个女人真是太好看了。原来世上真有这么好看的女人,我长大了,一定要娶她当老婆……

  苏小河写道,他遇到的那个女人,有一头垂至腰际的黑发,他无法描述这个女人究竟有多么美,只能说,此后苏小河从事时装设计,见过无以数计的美貌明星或是模特儿,但没有一个人,能够及得上他12岁时见到的这个女人的万分之一。

  总之,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美,是人类无法企及的,所以才会对苏小河造成强烈的震撼。

  长发女子见到苏小河,一双眼睛立刻露出笑意,她走上来,俯身拍了拍苏小河的肩膀:“嗯,没错,你就是苏小河,对不对?”

  苏小河的心脏怦怦乱跳,嗓子眼儿好像有团火要喷出,说不出话,只能慢慢地点点头。

  长发女子笑了:“我猜就是你嘛,苏小河,我有件事情想麻烦你,可以吗?”

  “可以,可以。”12岁的苏小河不假思索地拼命点头。

  长发女子正要说话,吴虹突然拦在苏小河的面前:“你是谁?为什么要找我们?”

  长发女子似乎是在笑,是那种发现少女心事之后,心照不宣的盈盈笑意。她说:“苏小河知道我,是不是?”

  苏小河“嗯嗯”两声,想点头又点不下去,不点头又担心惹长发女子不高兴。总之他是想附和长发女子,说他知道她是谁,可问题是,他确实不知道。长发女子明显看出了他的犹疑,就提醒道:“苏小河,不记得了吗?我是叶丽姐。”

  吴虹将苏小河拉到身后,让自己面对长发女子:“不许你碰他,有话你快点说。”

  长发女子笑了又笑,半晌才说道:“苏小河,你告诉我,你在家里有没有看到过一只瓷圆筒?是用来放画轴的,很粗、很矮,蓝底青花,图案是兰花,你有没有印象?”

  苏小河张开嘴巴,“哦哦”了两声。正要说他有印象,好像是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家里曾经见过,只是在什么情况下见到的,后来这只圆筒又放在哪儿了,却是毫无印象了。正想着,吴虹拉着他就走,边走边对长发女人喊道:“没有,我们家没有,你去找别人吧。”

  苏小河挣脱出来,跑到长发女人面前,说:“我想起来了,我们家里确实有这么只圆筒,你等我……”吴虹跑过来推开苏小河,问长发女人:“你问这个想干什么?”

  长发女人满脸神秘地笑了笑,伸手把吴虹拉过去,贴在她耳朵边上,低声说了句什么,就见吴虹露出惊讶的表情:“真的吗?”

  长发女人微微点头:“你找到圆筒就知道了。”

  天才少女的噩梦。

  苏小河记述说,自从见到那名长发女子,他就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状态之中,走路一如梦游,脑子里再也无法装进别的东西,所思所想全都是长发女人那略带几分神秘的微笑。

  他在家里四处翻找,想找到那只圆筒。他渴望的是,说不定找到这只圆筒之后,还会再见到长发女子,他要和她在一起,不管别人怎么说。

  可是奇怪的是,他翻来找去,却始终无法找到那只圆筒,这让他心情一落千丈,再也没有心思学习,每天只是在纸上画来画去,想画出长发女子的头像。

  他画不出来。

  他发现画笔的表达能力太有限,无法描绘出长发女子的气质。

  他的性格也变得孤僻起来,每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连对吴虹都没有话说,对母亲更是没有好脾气,动不动就发火。

  就在这时候,吴虹开始在网站上贴出她写的少女青春心语。她写得很慢,贴得很少,差不多一个多星期才更新几百字,却仍然引来了网络上的热烈回应,无数青春期少女被吴虹的文字所打动,陷入了如醉如痴的追捧之中。苏小河却对此一无所知,直到有出版商找上门来,要求出版吴虹的书,苏小河才知道,吴虹这时候已经成了炙手可热的天才少女作家。

  这件事让苏小河大大地吃了一惊。因为再也没人比他更了解吴虹了,吴虹的文字他最熟悉,并无任何出众之处,作文成绩在班级里也只是中等。难道这样的水平也可以出书吗?

  上网找到吴虹的帖子,苏小河看了看,再次大大地吃了一惊,那文字中所透露出的空灵之气,与对晨光下露珠般生命的美丽感悟,字字句句打动着他的心,让苏小河怦然心动。

  这难道是吴虹写的吗?她能写出如此深刻、如此惊艳的字句,为什么就写不好一篇作文?

  苏小河去敲吴虹的房门,吴虹打开门,却拦在门前,不许他进去,冷冰冰地问他:“你要干什么?”

  “没……没什么。”苏小河结结巴巴地说,“我就是……嗯,来问你一下……嗯,听说你要出书了?”

  吴虹仍然是冰冷的语气:“怎么,不行吗?”

  苏小河:“我没说不行……”

  吴虹:“那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苏小河局促不安:“我是说,我想问问你……”

  吴虹劈口打断他:“你还记得有我啊?如果不是我要出书,你根本就不会敲我的门。哼,我算是看透了你,快去找你的叶丽姐去吧!”

  砰的一声,门对着苏小河的鼻尖关上了。可是吴虹最后说出的那个名字,却让苏小河大为震动。

  没错,这段时间以来,苏小河的脑子里,所思所想全都是那个自称叶丽的长发女子,忽略了吴虹的内心感受,让吴虹生气了。

  苏小河不笨,情商更高,他知道吴虹心里的想法,只不过……我们的年龄毕竟太小了,才12岁,还不是谈这个话题的时候,是不是?苏小河这样安慰自己。

  长发女子的丽影又飘入苏小河的脑际,让他陷入了痴妄状态,甚至连外边的敲门声都没有听到。直到敲门声转为粗暴的砸门之声,苏小河才猛然惊醒,走到门口,看着那扇因为重力敲打而不断晃动的房门,颤声问:“谁?”

  外边一个粗暴的男子声音:“你他妈是谁?”

  苏小河回答:“我叫苏小河。”

  门外的人哈哈大笑起来:“原来你他妈的就是勾引了我女儿的小王八蛋,小王八蛋,你等老子砸开门,不弄死你,老子是你儿子养的!”

  连珠炮似的脏话与怒骂,把12岁的苏小河吓得魂飞魄散,他飞跑回去,大声喊道:“吴虹你千万别出来,外边来了坏人,我马上打电话告诉我妈咪……”因为害怕慌乱,连续两次拨错了号码。正要再拨,吴虹的手压住了电话:“不要打了。”

  苏小河高叫道:“外边有坏人正砸门。”

  吴虹用凄楚的声音说:“他是我爸爸。”

  “你爸爸?”苏小河呆了一下,终于反应了过来。没错,吴虹是有个品质恶劣的父亲,每天只知道喝酒、吸毒、花钱找女人,从不理会女儿的死活,对吴虹伸手就打,张嘴就骂。他因为偷窃进了大牢,而吴虹却被苏小河家收养,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已经忘记了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可万万没想到,这个男人出狱了,而且找到了这里。

  苏小河虽然聪明,可他终究是个孩子,听到暴烈的砸门声,首先感到的是恐惧。见他吓得面如土色,吴虹拍了拍他的手背,说:“你不要怕,都是因为我,才让他找上门来的,只要我跟他回去就没事了。”

  苏小河急忙拉住吴虹:“你不能回去,你回去后……他肯定再也不让你上学了,那你以后怎么办呢?”

  吴虹惨笑:“不上就不上吧,又有什么法子?”

  苏小河:“那怎么行?你等我打电话给我妈……”

  吴虹急忙拦住他:“不要,千万不要,我父亲那人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好几年前,曾有个人想收养我,把我从我父亲身边带走,结果被他找到那人的家里,连哭带闹,连摔带砸。对方报了警,可是警员来了也没法子,因为他是我父亲,最后他还是打伤了人家,逼得人家搬走……”

  听吴虹这么一说,苏小河还真不敢叫妈妈回来了,万一吴虹父亲发了疯,伤害到自己的母亲怎么办?

  吴虹提高了声音,叫道:“爸,你不要闹了,我马上跟你回去还不行吗?”

  门外的声音顿了顿,又骂了起来:“妈的,你个不要脸的丫头片子,有本事了是不是?翅膀硬了是不是?会写书赚钱了是不是?你他妈的有钱给别人花,不给你爹,白他妈养你了,马上跟我走!”

  苏小河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吴虹写书惹出来的祸,她成了名,结果让父亲遁迹找上门来。

  过了一会儿,吴虹从房间里出来,什么东西都没带,只是背着自己的书包,手里还捧着一盆兰花。

  看到兰花,苏小河一怔,这兰花的花盆,不就是自称叶丽的长发女子问起过的那个瓷圆筒吗?

  邪恶的父亲。

  苏小河的母亲回家后,听说吴虹被她父亲带走了,她一下子就急了,狠骂了苏小河一顿。在苏小河母亲的心里,已经把吴虹当成自己的女儿了,甚至比疼苏小河还要疼爱吴虹,她不能任由吴虹的生父胡来,发誓要夺回女儿。

  苏小河母亲带了十几名五大三粗的员工,开了十几辆豪车,气势汹汹地去了。时过不久他们垂头丧气地回来了,两辆车的玻璃裂了,一辆车的车头被砸瘪,十几名五大三粗的员工都是满手满脸的血。

  是吴虹父亲的血。

  原来,苏小河妈妈赶到之后,吴虹父亲先是跳脚大骂,然后拿刀子剖开了自己的肚子,把血往别人身上洒。就算苏小河母亲的员工再五大三粗,但终究不敢眼看着吴虹生父弄死自己,只能狼狈不堪地夺路而逃。

  这男人,就是个地地道道的无赖!

  苏小河母亲向警方报案,希望能够收养吴虹,但这件事希望不大,吴虹父亲绝不会放手。

  就这样过了几天,苏小河一家陷入了痛苦之中,眼看着吴虹被父亲蹂躏,却无法把她从苦难中解脱出来,这让苏家感受到了无尽的绝望。一天夜里,苏小河正在书桌边呆呆地坐着,心里想着吴虹,突然听到门铃响了,不知为什么,他感觉到是吴虹回来了,开门一看,吴虹哭着扑入了他的怀中。

  苏小河慢慢把吴虹推开一点,仔细看她。这时候的吴虹说不尽的凄惨,身上的衣服都被撕破了,露出被殴打得青肿的皮肉,头发也被扯掉了好几绺,手臂上布满了刀伤划痕。

  抱着苏小河,吴虹大放悲声:“小河,我是来向你道歉的,都怪我,是我害了我自己。如果不是我怕失去你,偷了你家的圆筒的话,我也不会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地步,小河你骂我吧!”

  “到底出了什么事?”苏小河懵懂不明地问吴虹。

  吴虹坐下来,开始叙述事情的因由。

  追溯整个事件,还是由那个叫叶丽的长发女子引起的。早在叶丽突然出现,问起苏小河家里的圆筒的时候,吴虹就留了心,只是因为她太在意苏小河,所以才对叶丽很凶。当时叶丽把吴虹拉到身边,贴到她耳边说,她知道那个圆筒就在吴虹的卧室里,只要她愿意把圆筒交给叶丽,叶丽就会让她和苏小河永远在一起。

  这个许诺很美丽,但是吴虹并不相信。

  正如叶丽所说的那样,早在苏小河把吴虹带回家,在自己家里替吴虹安置了一间舒适的卧室时,吴虹就在床下看到了那个圆筒,那是用来盛装画轴的,粗墩墩的,样子很不好看,有点像花盆。而事实上,吴虹真的是拿这个圆筒当花盆的,她用圆筒养了盆兰花,放在了窗台前,也没有太过于留意。

  但是突然出现的叶丽偏偏提起了这个花盆,引起了吴虹的警觉。吴虹毕竟年龄太小,不会处理事情。而苏小河对叶丽的痴迷又被她看在眼里,她担心如果把花盆给了叶丽的话,苏小河就有理由和叶丽在一起了。

  为了避免这个结果出现,吴虹考虑,决不把花盆在自己卧房的事情说出去。她要藏起这件事,尽可能地避免苏小河与叶丽之间发生接触。

  接下来吴虹陷入了困惑:苏小河的家里,有许多值钱的东西,也有无数漂亮的装饰品,为什么那个叶丽偏偏想要这个难看的花盆呢?

  心里想着,吴虹就凑在花盆边,一边看,一边想。忽然之间,她发现盆栽中的兰花叶片,好像有点古怪。

  这是怎么回事?吴虹用手托起叶片,仔细一看,顿时大吃一惊。

  只见那兰花叶片上,竟然刻印着一个个的汉字。再仔细看,这些字却不是刻上去的,而是自然生长出来的。是兰花叶片的脉络自然而然地形成了文字。

  怎么会这样呢?吴虹越想越奇怪,她用笔把叶子上的文字抄写下来,发现每一片叶子上的字,都能够组成一句话。这句话初看起来略显平淡,却直接击中了她内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那分明是少女的青春心语,带着一种打动人心的强大力量。

  奇怪,兰花叶片上居然会出现这种文字。

  吴虹将每一片叶子上的文字都抄下来,她得到了一篇让她为之落泪的文章,文章的空灵风格迷住了她。此后她沉迷于这盆兰花之中,精心照看着,只要新生出一片叶子,她马上就将上面的文字抄写下来。

  半年时间过去,吴虹已经从兰花叶片上抄录了厚厚一大沓手稿。开始的时候她只是将这些文章珍藏起来,这些文字寄托了她的无限梦想,没有想到和别人分享。但是终于有一天,她将文章中的一小段,贴到了网站上。

  一贴而红!

  数不清的粉丝络绎不绝地涌上来,吵闹着要求更新,吴虹只好每隔几天再贴上一小段,更新引发的是更进一步的热潮,连许多作家都被这些文字所打动,要求吴虹继续更新。

  但是很快吴虹就将抄下来的文章更新完了,只能等新的兰花叶片生长出来。这就是她的作品更新极慢的原因,她要花费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才能够凑足几行字。

  这时候,许多出版社纷纷登门,开出充满诱惑的高价,想买下吴虹的作品。只有吴虹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首先这些文章并非是她自己写的;其次,按照兰花的生长速度,至少需要几年的时间,才能够凑足一本书所需要的文字量。而说不定哪天,新长出来的兰花叶子上面没有文字,那她怎么跟人家出版社交代?

  吴虹无意成为天才美少女作家,可是这个消息,却被她刚刚出狱的父亲知道了。于是,那个男人立即找到了苏小河家,将女儿强行带走。

  然后,这个男人向出版社开出了高价,把女儿的作品卖掉了。

  兰花梦。

  吴虹说,其实她父亲也不知道女儿的文字能卖多少钱,开始的时候,只是向出版社要几千块钱,发现吃亏之后,立即改了主意,索价几万,然后是几十万,最后竟然开出了200万的价码,生生地把所有出版社吓走了。

  但是有家出版社却说什么也不肯走,200万就200万,出版社认了,但吴虹必须要在两个月内交稿。

  吴虹的父亲满口答应,只要有钱可拿,他才不管女儿的死活。

  此后,父亲就将吴虹关在屋子里,强迫她几个月之内把这本书写出来。他已经收了人家出版社的定金,并且全部买了毒品吸掉了。

  可是吴虹的文字,一如苏小河所说,普通平淡,并未超过她这个年龄的水平。而出版社想要的兰花叶片上出现的文字,最多也只能一天生出一片,有时候连续几天都不生长,要想让吴虹完成这项工作,根本是不可能的。

  可是吴虹的父亲不管这么多,他发现女儿每天写出来的非常少,最多不过是一句半句。这个邪恶的男人生气了,他认为这是女儿在跟他过不去。于是就将吴虹的双手双脚捆住,吊起来接连打断了几根木棍。打得吴虹几次昏死过去,醒来时就听到父亲一句话:“写还是不写?不写今天就活活打死你。”

  吴虹闭上眼睛:“那你打死我好了。”

  “我呸!”父亲把一口唾沫吐在女儿的脸上,“你当我不知道你心里的主意?你他妈的就是存心跟你爹过不去,宁肯给那个小兔崽子苏小河写,也不肯给你爹写,你再敢说一句不写,老子马上就去弄死苏小河!”

  吴虹吓坏了:“写写,爸,我写还不行吗?你不能伤害苏小河……”

  “哈哈哈,”吴虹父亲得意地狞笑,“早就知道你这丫头是怎么想的,没错吧?你马上起来,给老子去写!”

  绝望的吴虹爬起来,俯在床板上,拿起笔。可是她真的写不出来,就捧起兰花仔细地寻找,有没有新的叶片生长出来。一旦发现新叶片,她就欣喜若狂地抄下来。每抄一句,她都沉浸在一种悲壮的幸福中:兰花生长出来的叶片越多,抄写下来的文字越多,苏小河就越是安全。

  吴虹抄写的时候,父亲就拿着个酒瓶子,搬个小板凳坐在门外,一边监视女儿写作,一边喝酒。见女儿总是捧着兰花,就呵斥道:“把那烂东西放下,别你娘的耽误时间,敢不听话就打死你!”

  吴虹只好放下兰花,拿笔整理着抄写下来的文字,假装写作瞒过父亲。写累了,她就趴在床边和衣睡着了。一觉醒来,习惯性地伸手去摸身边的兰花,却摸了一个空,吓得吴虹猛地跳了起来:“爸,我的兰花呢?”

  “卖了!”父亲仰脖灌进一口酒,“弄那些花花草草有个屁用,快点给老子写书换钱,老子他妈的快没钱花了。”

  吴虹冲了过去,瞪着父亲:“卖给谁了?”

  父亲操起来了木棍:“又欠揍了是不是?”

  吴虹冲过去:“你还我兰花,还我……”一头撞在父亲身上。父亲发出了一声怒骂,反手揪住吴虹的头发,抡起棍子就打,吴虹发出了凄惨的悲号,一口咬在父亲的手臂上。父亲大怒,照女儿头上狠狠的两棍,当场就把吴虹打得昏死过去。

  醒来后,吴虹发现自己被关在屋子里,父亲仍然在门口喝着酒,宣布道:“从今天起,你哪儿也不许去,就在家里老实给老子写书,敢出门一步,老子打断你的腿!”

  说完这句话,父亲拿出注射器给自己注射毒品,然后陷入了瘾君子的状态之中,在地上又滚又爬,满脸白痴一样的傻笑。吴虹趁机跑了出去,去寻找被父亲卖掉的兰花。

  她在街上跑了几个小时,见到有卖花的就上前询问。但是谁也没有见到过她的兰花,更无人知道那只圆筒式花盆。

  一直到了天黑,吴虹眼神空洞地在街上走着,走着走着,她发现自己来到了苏小河家门前。

  她按响了门铃,见到了苏小河。

  吴虹对苏小河说:“小河,你骂我吧,都怪我。我现在才知道叶丽为什么想要这只花盆,因为她知道这只花盆不是个好东西,它能够给人带来好运,而后是更大的噩运。我应该把花盆还给叶丽的,花盆给了她,我也不可能看到兰花上的字,更不可能抄下来,再贴到网络上。总之,如果我不是天才美少女作家的话,出版社就不会找来,更不会把我父亲引来,这样我们也就不会分开。可是我……”

  苏小河正要安慰她,门外突然轰的一声巨响,吴虹父亲的粗暴嗓门吼了起来:“姓苏的,苏小河,你个小王八蛋,马上把我女儿还给我!否则我就杀了你!”

  这时候吴虹不知哪来的勇气,扭头对门外喊道:“你要是再敢砸门,我就杀了你再自杀,你以为我做不出来吗?”

  门外的男人嘿嘿冷笑:“妈的,敢这样对你亲爹说话,真是白养你了。你还想杀了你爹,看我弄开门后,不打死你才怪!”

  房门又激烈地摇晃了起来。

  吴虹站了起来,泣声说:“小河,让我抱你一下,再抱你一下。”

  她抱着苏小河,号啕大哭了一会儿,然后止住哭声,走过去打开门,父亲的手犹如一只魔爪,立即揪住她的头发,将她强行拖走了。

  苏小河追在后面,看着吴虹凄惨的模样,哭成了一个泪人。

  吴虹回家后被父亲打得皮开肉绽,关进了屋子里。到了第二天,有个男人带着女儿来了,想见一见天才美少女作家吴虹,吴虹的父亲趁机向对方敲诈了一笔钱,然后飞跑去买毒品。而来看吴虹的父女二人却亲眼看到吴虹爬到了楼顶上,纵身跳了下去。

  这对父女就是艾米和她的父亲,他们亲耳听到了,吴虹那一声充满了喜悦的欢叫:“叶丽姐,我来看你了!”

  逃过岁月的洗劫。

  合上笔记本,我把头靠在沙发上,慢慢地思索着。

  我原以为,时装设计师苏小河是新近卷入叶丽事件中去的,可万万没想到,他和叶丽之间的关联度更高。如果说,苏小河的生命历程是一条忒修斯之船的话,那么,早在10年前,他的世界就已经完全改变了。

  不知道苏小河是否清楚,叶丽的出现,只是为了阻止他幸运中彩,但最终的结果却是阴差阳错。苦命的天才美少女作家吴虹,沦为了这起事件的神秘血祭。

  我叹息了一声,打开笔记本,继续看下去。

  吴虹的自杀,导致了苏小河性格的突变,此后他的脸上再也没有浮现出笑容。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吴虹之所以和父亲回家之后才跳楼自杀,而没有选择待在苏小河家,为的就是保护他。

  他欠吴虹一条命。

  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就在这郁郁寡欢之中,苏小河度过了他生命的10个年头,由一名青葱少年成长为名扬四海的时装设计师。他在笔记本中说,他之所以选择了时装设计,只是因为他心里有一个梦想,想替10年前邂逅的女郎叶丽设计一套时装。但是他发现,他无法完成这桩设计,叶丽的美丽已经超越了人类的理解,似乎没有一件衣服,能够再给叶丽增添丝毫光彩。

  让苏小河始料未及的是,他为叶丽所作的失败设计,却引发了时装设计界的疯狂追逐。时装公司、经纪人、时装模特儿和女明星接踵而至,都希望从苏小河这里拿到设计图,而每完成一桩订单,苏小河的心里就平添几分苦涩。

  他想他完了,10年,竟未能为心中的叶丽设计一张图纸。而对吴虹的歉疚,更成了他生命中不忍触碰的伤口。

  10年后,就在吴虹自杀纪念日那天,苏小河独自登上了高楼,站在吴虹当年跳下去的地方,俯望下面道路上虫蚁一般往来的人群。

  他凝望了很久,才抬起一条腿,跨过了楼顶的护栏。

  就这样跳下去吧。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吴虹一定还在原地等着我,为了叶丽,我让她苦等了10年,不能再让她等下去了。

  他转身,准备跳下去,同时脑子里涌现出媒体头版的标题:国际时装设计大师苏小河跳楼自杀,原因不明,诸如此类。他全身翻过了护栏,正要松开手,任由自己的身体由高空坠落,做一个标准的自由落体运动。但当他的身体扭转过去的时候,他突然呆住了。

  叶丽站在楼顶上,穿着一件银灰色卡腰风衣,长长的黑发顺风飘拂,她正双手揣兜,静静地看着他。

  与10年前的叶丽一样,她没有任何变化。时光经由她的身前,却绕开她而去,10年后的苏小河已经从一个孩子成长为美丽的青年,而她仍然是她。

  “叶丽姐!”当时苏小河发出这样一声疯吼。

  吼归吼,但苏小河却不认为自己真的看到了叶丽。只不过他心里对叶丽思念过深,想象中的影像叠映在视网膜上,于是他就看到了自己想看到的东西。

  所以吼过那一声之后,苏小河并没有打消跳下去的念头。只不过他忽然感觉到有些羞愧,叶丽的美,已经超过了人类存在的本身,而他居然想到要为她设计时装,这听起来未免太过于好笑。

  笑过之后,他居然很是淡定地向叶丽挥了挥手:“叶丽姐,等等我,我马上就来。”

  叶丽略微皱了皱眉头:“苏小河,你人长大了,怎么脑子反倒不够用了呢?”

  怎么?苏小河极是诧异,叶丽居然在指责他。

  叶丽继续说:“苏小河,我在楼上站着,你却要跳到楼下去找我。你自己说,你脑子是不是有病?”

  苏小河腾地一下从护栏外跳了过来,疾冲到叶丽面前,仔细盯着叶丽看。叶丽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苏小河绕着她不停地转。最后,苏小河终于说了句:“叶丽姐,真的是你吗?”

  叶丽叹息了一声:“唉,我倒很希望不是。”

  苏小河发出一声狂喜的叫声,猛冲过去抱住叶丽,又赶紧松开:“叶丽姐,原谅我的冲动,我渴望再见到你,已经整整10年了。”

  现在苏小河终于确信,他看到的叶丽不是一个幻影,更不是自己的想象,是千真万确的,他已经感受到了她的体温,嗅到了她的甜美呼吸。从这时刻起他就下了决心,发了宏誓,要永远永远和叶丽在一起,什么力量也无法阻止他。

  在苏小河的内心中,他在回避这样一个问题:10年前,他见到叶丽的时候,叶丽就是这个样子,像一个美丽的大姐姐。10年后,叶丽仍然是这个样子,在他面前已经像个小妹妹。为什么她能够逃过岁月的洗劫与摧残?

  苏小河毫不关心这个问题,他关心的只是:如何才能够和叶丽在一起。

  当然,单从形体上来说,两人走在一起倒是非常的般配。但叶丽的身世,于他而言却是一个谜,他还记得她是在什么情形下出现的,也知道在现代商业社会中,如叶丽这种超越了想象的美丽女子,不可能悄寂无闻而不被人知。但是,的确是无人知道叶丽的存在,这个现实,将构成他和她在一起的最大障碍。

  事情也正是这样。

  那天,叶丽转身下了楼,苏小河紧追在叶丽的身后,不停地倾诉着,仿佛要把他这10年之久的思念一股脑儿地倾诉出来。可是叶丽的脸色始终不见有什么变化,就好像她已经习惯于听到这样的倾诉与表达。在下楼途中的一个拐角处,苏小河突然大着胆子,猛地抓住她的双肩,强迫她背靠在墙壁上,然后他把自己的嘴唇,向着叶丽的唇角用力地压下去。

  有几分甜丝丝的湿润,但叶丽的红唇始终保持着柔和冰冷。

  突然之间苏小河发起狂来,他嘶吼着,用力想撕扯开叶丽的外衣。可是叶丽将食指放在唇上,嘘了一声:“苏小河,好好活着。”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离开了。

  少年迷情之恋。

  叶丽的态度转变让苏小河悔恨莫及,他担心自己的粗鲁激怒了叶丽,不敢追上去,只是呆呆地站在原地,指尖上仍然留着一种清甜的滑润。

  等到叶丽走远了,苏小河这才吼叫一声,照自己的脑袋狠狠地打了一拳。他犯了糊涂,不应该让叶丽走掉的。他应该拦住她,抓住她,甚至用刀子逼迫着她,把她带回家。如果他不这样做的话,必然是后悔终生。

  他疾冲下楼,跳上自己的华丽跑车,驱车追逐叶丽。可是叶丽已经消失了,他的车子在街上追来绕去,却再也没有看到她的影子。

  此后整整一个星期,苏小河每天开着车在街上盲目地寻找着,但始终也没有见到叶丽走过。一个星期的徒劳寻找之后,他忽然灵机一动,直接把车开到了警局,去找他认识的一名女警官。女警官是苏小河的粉丝,对苏小河崇拜得五体投地,得知苏小河想查询一个人,当即应允。

  查询的结果,让苏小河大吃一惊。

  他是富家子弟,年纪轻轻又功成名就,成为世界级的知名时装设计师,有着花不完的钱。为了躲避记者的追踪和女粉丝的骚扰,他买下了十几处房产,居无定所地东躲西藏。除非他自己想出来,否则别人很难找到他。

  苏小河是名人,这样做有他自己的道理。可是叶丽居然比他更离谱,叶丽名下的房产,居然比他更多。这表明两个事实:第一,叶丽也许比他更有钱;第二,叶丽的行踪比他更神秘。

  但这样一来,麻烦就大了,叶丽拥有如此之多的房产,她到底住在哪里呢?如果一家家找过去,这种寻人方式,苏小河有经验,是绝无可能找到的。那么只剩下最后一个法子,雇请私家侦探,对叶丽名下的每一处房产进行监视。不管她回哪个家,横竖逃不过苏小河的手掌心。

  事实上,正是因为被苏小河这样搅闹过,导致了叶丽将多处房产抛出,换了种新的藏身方式,以至潘家帅高空失踪案发生之后,警方竟然追查不到叶丽本人。这是苏小河的介入对事件的后续影响,撂下不提。

  苏小河在笔记中记述说:他将全市的私家商业调查公司全部找来,给每一家公司分配了几个地点,要求对方监视。然后他就坐在家里,守着电话耐心地等待着。

  一直等到第三天,正当苏小河等得六神无主、内心焦灼之际,电话终于响了起来:叶丽出现了。

  苏小河急如星火地赶到,发现叶丽住进了一幢高层的公寓楼,苏小河先去找到物业公司,要求联系叶丽家的对门,他要求立即买下那套房,无论对方出什么价,他都可以给到更高。

  当天夜里,苏小河就住进了叶丽家的对门。

  他先打电话通知自己的经纪人,吩咐他立即按照叶丽私有房产的地址,将每幢房屋的对门全部买下。他要为叶丽布下天罗地网,让她逃无可逃。然后他搬了张椅子,坐在猫眼前,紧盯着叶丽家门的动静。他一直盯到第二天早晨,叶丽推开门出来,他也若无其事地推门出去,见到叶丽,他装出意外惊喜的样子:“叶丽姐,真巧啊,居然在我家门口碰到你。”

  当时叶丽的神色让苏小河大为满足。她目瞪口呆地望着他,那种惊讶的表情,如见鬼魅。

  隔了几天,叶丽来到了她的另一个隐蔽居所,正在用钥匙开门,就见苏小河哼着歌,漫不经心地推门出来:“叶丽姐,真巧啊,又遇到你了,要不要到我家里喝杯咖啡?”

  当时叶丽头也不回,飞快地打开门,逃进了屋子里。

  又隔几日,叶丽出现在她的又一幢隐蔽居所前,钥匙还没掏出来,对门被推开,苏小河笑嘻嘻地探出头来:“叶丽姐,回来了?我刚刚炖了木瓜,要不要过来尝一尝。”

  叶丽一声呻吟,无力地靠在了门上。

  苏小河走过去,一只手扶住墙壁,逼视着叶丽的眼睛:“叶丽姐,有句话我必须告诉你。10年前,我就发过誓,这辈子我要和你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叶丽摇了摇头:“苏小河,这不可能。”

  “不,这完全可以做到。”苏小河凶巴巴地望着叶丽,“叶丽姐,不要再逃避了,承认了吧,你是爱着我的,就像我爱着你一样。”

  叶丽摇头:“苏小河,有些事你不知道,你不能……”

  苏小河突兀地吼叫起来:“我不需要知道那么多,而且我能,我可以!”他一边吼,一边不由分说,猛地抄起叶丽的腿,将叶丽拦腰抱了起来,掉头就往自己屋里走。叶丽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然后用双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一直将叶丽抱到卧室里,放在床上,苏小河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他顺手将放在床头柜上的一柄刀拿起来,递给叶丽:“叶丽姐,你知道我别无选择,只能做我必须做的事情。但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可以一刀杀了我……”说到这里,他顺手撩起衬衫,“没关系的,叶丽姐,喜欢哪个部位,你随意。”

  看叶丽手拿利刃目瞪口呆的样子,苏小河大为满意,伸手去关灯。叶丽却阻止了他:“你等等,你先给我倒杯茶,我口渴……”

  苏小河犹豫了一下,转身到客厅,倒了杯凉茶,然后拿起一个白纸包,想了又想,最后一咬牙,打开纸包,把里边的灰色粉末搅拌在茶水里,低声喃喃道:“叶丽姐,你知道我一定要这样做,必须的。”

  他端着茶杯回来,忽然想到,叶丽其实可以趁他去客厅的时候,在里边把卧室的门锁上。可她似乎全无这种想法,这让他的手突然战抖起来。可是,叶丽却已经伸手接过了茶,拉着苏小河坐在床边,一边喝茶一边劝道:“苏小河,你不能这样的,这不像你……”然后她就软绵绵地倒在床上,“苏小河,你在茶里下了迷药,这更不像你了。”

  苏小河关掉灯,轻声说道:“叶丽姐,这就是我,真的,骗你不是人。”

  美丽泉的传说。

  那天夜里,苏小河被哗哗的水声惊醒了。醒后他往身边一摸,没有摸到叶丽,顿时紧张起来,失声叫道:“叶丽姐?”

  客厅的灯亮了,叶丽身上裹着一件白色的浴袍,赤脚走了进来。一边用毛巾擦着长发上的水,一边看着苏小河。朦胧的灯光映照下,她的身体宛如白玉雕琢的精美艺术品,身上的水珠折射出彩色的釉光。

  苏小河发出一声沉重的喘息:“叶丽姐,我……我突然想哭。”

  然后他真的哭了起来。

  叶丽一声不吭地爬到床上,捏了捏苏小河的鼻子:“小河,你终究是个孩子,终究。”

  苏小河继续哭下去。

  叶丽在他身边躺下,开口说道:“小河,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我也不是不可以告诉你。只不过,你必须倾注你的智慧,才能够分辨出这个世界的表象与本质。告诉我小河,你具备这个智慧吗?”

  苏小河抽泣着说:“你说,我在听。”

  叶丽问:“苏小河,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呢?”

  苏小河道:“因为我爱你。”

  叶丽重复她的话:“我是在问,这是为什么呢?”

  苏小河道:“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我只知道早在10年前,我就发誓此生此世要和你在一起。这个愿望10年未曾改变,所以我坚信这就是爱情。”

  叶丽侧过脸来:“苏小河,10年,抑或是更长时间,你行走于人世之间,每天见到的女人数不胜数,你为什么不爱她们?”

  苏小河鼓起勇气,把话说出来:“我确信唯一的原因就是她们都不够完美。我可以一眼就看到她们身体上的残缺,这也是我事业成功的秘诀,我用华丽的时装遮掩住她们的残缺,因而获得了她们的欢迎。可是叶丽姐,爱所追求的绝非公正,你不能强迫我去爱那些身体上存在各种各样残缺的女人。”

  “残缺?”叶丽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字,“残缺或是完美,那么,苏小河,你认为这两者的关系,是如何界定的?是因为事物发展的确定性注定了残缺,还是事物发展的不确定性,注定了完美?”

  苏小河鼻尖淌汗:“叶丽姐,你好有才,我……从未考虑过这些问题。”

  叶丽摇头:“苏小河,你不可以不考虑的。你提到女人都是残缺的,可如果你不清楚这种残缺源自确定性还是不确定性,那么,你的设计,是出自确定性还是出自不确定性,这岂不成了个大问题?”

  苏小河感觉自己有种说不出来的狼狈:“这个……好像有点道理。”

  叶丽坐了起来,解下包在头上的毛巾,让长发披散下来,用毛巾搓着,对苏小河讲了一个奇怪的故事。

  在城市西南40公里外的深山中,有一个无名的寨子,村民依坡筑屋,世代生活在巨石耸立的斜坡上。没有水,没有土地,也没有公路,注定了这里的居民穷困不堪的生活。寨子里的年轻姑娘全都嫁到了外地,以逃离这被穷困所诅咒的地方。只有一个叫傻嫚的姑娘,她没有走,因为没有男人愿意娶她。

  如你所知,傻嫚生下来就是个弱智,又患有小儿麻痹,两腿畸形,走不了路。家人就让她坐在炉灶边烧火,她烧了一大锅的开水,掀开盖,用开水洗脸,又把自己脸部烫得稀巴烂,把自己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所以才嫁不出去。

  可这里是个穷寨子,举凡穷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光棍男人多而年轻姑娘少。在这个寨子里,基本上看不到年轻的女性,只有成群结队的青壮男人,满脸呆滞麻木地走过。这种环境决定了最终的结果,从不出门的傻嫚有了身孕。

  发现女儿怀上了孩子,傻嫚的父母在寨子里敲锣打鼓,想要找出那个应该为此事负责的男人,但终无结果,而傻嫚则在难产中死去。

  傻嫚死了,却生下了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儿,双腿残疾,脸上长满了溃烂的脓疮,肮脏的黄色汁水顺着她的脖子往下流淌。人们确信,这又是一个傻嫚,但实际上她不是。

  尽管小傻嫚承袭了母亲的丑陋,但却不是弱智。而这一点,恰恰是人们无意关注的。

  小傻嫚知道自己丑陋,知道自己被人所厌憎。她的心里充满了委屈,因为这种丑陋并非出自她的本意。当她像母亲一样坐在炉灶边烧火的时候,脑子里却在考虑:必须找到个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不确定是谁把这样一个念头装入她的脑子里的,小傻嫚仿佛听人说起过,说是沙漠中有一池美丽泉,四周花木扶疏,驼羊在沙棘丛中奔跑。如果喝了美丽泉的泉水,人的形体就会发生变化,女人变得明艳照人,男人则是强健而英俊。小傻嫚坚信,这样一个地方应该是存在的,而且正期待着她的到来。

  于是有一天,小傻嫚爬出了家门,顺着山坡一直往下爬,爬了三天爬下了山,然后再继续向西南方向爬行,又翻越了两座山。两个月后,她爬过了一片黑色的戈壁滩,进入了沙漠。

  小傻嫚在沙漠里爬行着,狂风卷起漫天的黄沙,一次次地埋没了她。但没过多久,她又从金黄色的沙粒下钻出来,就像一只鼹鼠,她不停地向前爬行着。终于有一天,她爬到了一座高大的山丘上,停下来辨认方向,发现有一座城池正在北方的密云中熠熠生辉。

  城池雄踞于高天之上,为七彩祥云所缭绕。城墙上有许多奇怪的东西来来回回地奔跑。它们的形状像是人,但和人有着明确的区别,头上有尖角,身上有鳞片,生有膜瓣的羽翼,还有尖利倒钩的细长尾部,所有的这一切,都将城池中的生物与人类远远地拉开了距离。

  但是小傻嫚对此无动于衷,她像只野兽一样蹲伏在沙丘上,仰头望着飘浮于云端的城池,考虑如何才能够进入这座城。

  美丽泉肯定就在这座城池里。

  对此,小傻嫚确信不疑。

  精灵浮城。

  高天上那座城池飘忽不定,随意东西。小傻嫚又因身体残疾,只能爬行而无法行走,是不可能追上那座城的。但是小傻嫚毫不泄气,她观察着城池飘浮的方向,耐心地寻找着其中的规律。

  她发现,这座城池总是毫无缘由地出现在西北方向,于是,她立即顺着沙漠爬行而去。饥渴难忍的时候,她就在沙漠中刨一个深穴,钻进去躺在地上,张嘴接着洞顶凝结的水珠,再随便捉几只沙漠中的毒蝎,咬碎后咂食汁液。就这样她坚持不让自己死去。

  于她而言,活着就是一切。她在,这世界就在。她死了,这世界也会死亡。

  所以她不能死。

  她爬啊爬,爬啊爬,不知爬行了几多时日,终于到达了一片怪石林立的地方。这里竖立着不计其数的石柱,是远古时候宏伟建筑的柱石。如今古城被湮没,沙漠上只露出一个个的柱尖,宛如石凳石椅。曾经出没于浮城中的怪异生物,就聚集在这里,不知在忙碌些什么。

  小傻嫚爬近了,才发现那些东西正在沙漠中挖掘,挖出许多坛坛罐罐,堆放在一起,再装入袋子里,然后那些东西背负着袋子,向着空中的浮城飞去。

  小傻嫚爬了过来,趁装袋子的东西没注意,飞快地钻进一只袋子中,然后耐心地等待着。过不多久,又有一只东西飞落下来,背起装着小傻嫚的袋子,向高空飞去。小傻嫚感觉自己越飞越高,越飞越高,过了好长时间,袋子才被放下,她已经进入了空中城池。

  背袋子的东西将袋子打开,小傻嫚钻出来,做了个鬼脸,冲那东西怪叫一声,吓得那东西嗖的一声逃得远远的。小傻嫚趁机爬出袋子,找地方躲藏。

  前面有一株枝叶茂密的大树,上面生长着大朵大朵的鲜花。树干虬须百结,树根处布满了一个个的窟洞。小傻嫚迅速地爬进一个树洞中,避免让那些东西发现。

  爬进洞时,小傻嫚的肩膀在树干上碰了一下,火辣辣地疼。她这才发现,这株树干是生铁铸成的,表面上结着一层厚厚的铁锈。

  小傻嫚明白了,这里是铁树开花的地方。

  在树洞里躲藏了几日后,小傻嫚慢慢知道了,这是一座精灵浮城,城中那些披鳞带刺、翅膀上生着膜瓣的怪东西,就是精灵。

  城池里到处挤满了精灵,吵吵闹闹地做生意,精灵集市上最抢手的就是古代废墟中挖掘出来的文物。而小傻嫚,正是由一只飞出城池去寻找古物的精灵给带回来的。

  小傻嫚大着胆子,开始在城池里四处活动,寻找美丽泉。起初精灵们见到她,无不大吃一惊,但过了几天,精灵们就慢慢习惯了她的存在。于是小傻嫚的胆子越来越大,活动的范围也越来越广。

  小傻嫚发现,这座城池里没有房屋,到处生长着参天的铁树,铁树上布满了一个个的小窝,那就是精灵们的家。许多精灵趴伏在自己的窝里,只把脑袋露在外边,一动也不动。

  精灵们的窝,是用一种粉色的草搭成的,精灵们到处乱飞,去采撷粉色草。小傻嫚沿着精灵们的方向朝前爬,一直爬到了城墙根下,发现这些粉色草是从城墙根处的岩石表面上生长出来的。但粉色草并不是每块岩石上都能生长,产量稀少,而且不到成熟期不能采摘。所以精灵们四处搜寻,一旦发现粉色草,就耐心地守在一旁,不管等多久都要等下去,直等到粉色草成熟,这才采摘下来。

  采到粉色草的精灵会欢天喜地,急不可耐地飞回巢穴,将粉色草铺在自己的小窝里,然后钻进去,只露着脑袋在外边,一动也不动。

  精灵们钻进窝里,为什么一动不动了呢?

  小傻嫚对此极为好奇。她坐在一株铁树下,看着树枝小窝里的精灵,一直看了三天。终于见到精灵钻出巢穴,手捧一枚粉色的卵,兴奋不已地高叫着。

  明白了,原来精灵躲在窝里是在下蛋。

  精灵下的蛋,一定非常好吃。

  小傻嫚心里突然涌出这个冲动。

  实际上,这个冲动在小傻嫚心里,已经好久好久了。她在这座空中城池中,一直在苦苦寻找食物,可是这里只有铁树石花,全是靠了舔舐石头上凝结的露珠,她才没有渴死,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弄到点吃的,至于是精灵下的蛋,还是神仙生下的娃,真的管不了那么多了。

  精灵下蛋之后,都会捧着蛋四处炫耀一番,显然在这个精灵世界,能够把蛋生出来是很荣耀的事情。炫耀过后,精灵就会小心翼翼地将蛋放回到窝里,用粉色草轻轻地盖上,然后飞走去寻找吃的。

  原来精灵也需要吃饭,不晓得这些怪东西吃些什么。而小傻嫚对此漠不关心,她关心的只是精灵何时离开自己的窝。

  她爬到铁树的高处,俯窥着下面窝里的一只精灵,这只精灵已经几天没动静了。小傻嫚估计,这东西的蛋多半就快要生出来了。

  果然,盯了没多久,就听那精灵发出尖厉而喜悦的怪叫声,捧出一枚冒着袅袅热气的蛋,向四面炫耀起来。其他的精灵无动于衷,仍然专注于下自己的蛋,但这丝毫也没有减弱这只精灵的兴奋。很显然,炫耀自己刚刚下出来的蛋,是精灵界一桩很重要的仪式。

  炫耀过后,精灵跳下树,半飞半跑地去找吃的。小傻嫚则趁此机会,猛然一跳,跃入精灵的巢穴中,抱起那只蛋,先放在耳边听了听,然后在铁树枝上重重一磕,就听咔吧一声,厚厚的蛋壳裂开,从里边淌出米黄色的汁液。小傻嫚不顾一切地把头伏在蛋壳裂缝上,用力地吮吸起来。

  眨眼工夫就吃掉一枚精灵蛋,小傻嫚意犹未尽,舔了舔手指头,还想再找第二枚蛋。忽听远处一声愤怒的吼叫,扭头一看,却是下蛋的精灵正怒不可遏地向这边冲过来。

  小傻嫚丝毫也不犹豫,掉头飞逃。精灵发出伤痛至极的惨叫,在后面穷追不舍。小傻嫚不顾一切地向着前面的城墙狂奔,她冲到城堞上,放眼望去,但见下面风岚如聚,沙漠无垠,沙涛无际。再回头望时,正见那只精灵两眼血赤,向着她抓攫过来。

  小傻嫚纵身一跃,跳下了城堞。

  回复你青春美丽的容颜。

  那座城池飘浮的高度不知有几千米,单是城墙就有数百米高。小傻嫚从高空跌下,眼见得那只精灵仍然是穷追不舍,振起了羽翼,张开利爪,于半空中向小傻嫚扑了过来。忽然一道强气流卷过,将小傻嫚吹拂得呈斜线下坠,那精灵一抓扑了空,处于惊恐慌乱中的小傻嫚,半空中两只手盲目地乱抓乱搔,却一把抓住了精灵展开在空中的膜瓣羽翼。

  手中抓到了东西,小傻嫚立即死死抱住,再也不肯松手。

  精灵愤怒地尖叫着,激烈地扑动着翅膀,想把小傻嫚拍落。可是小傻嫚死也不肯放手,他们在空中滴溜溜地打了个转,就听轰的一声巨响,重重地砸在沙漠之中。

  精灵鼓动的翅膀,就像是降落伞,有效地阻减了小傻嫚落地时的冲击力量。但当时的小傻嫚对这件事还没有准确的认知,她仍然沉浸在被失去蛋的精灵追杀的恐怖之中,一落在沙地上,她的手立即飞速地刨起来,眨眼工夫刨出一个坑,钻进去后继续往前刨,生怕被精灵捉住。

  她拼命地向前刨动,鼹鼠般打洞前行,听到后面精灵愤怒的尖叫声越来越微弱,她这才松了口气,放慢了刨洞的动作。

  突然间前面哗啦啦一声,犹如水银泻地,挡在前面的沙子顷刻间塌陷开来,现出满天的星光。

  她已经在沙漠的地下打洞前行整整一天了,直到从一座沙丘的斜坡上打出个通道口,这才顺着流沙慢慢滑落,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她醒了过来,发现身体已经被流沙掩埋了一半。她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忽然想到自己两腿残疾,无法走路,身体一软,又瘫倒了。

  躺在地上,她慢慢地抬高自己的腿,仔细地看着。这是自己的腿吗?精美的弧形曲线,尽管沾满尘沙,可摸起来却仍然感觉到轻软滑润的肌肤。躺在这无边的沙漠中的人,到底是谁呢?是小傻嫚吗?

  她不确定自己还是不是自己。

  她觉得自己就像沙漠中的一条船,在无边的瀚海上缓慢地行驶着。船上的甲板一旦出现了腐烂,就立即换掉。就这样换啊换,一直换到今天,船体上的每一块甲板都换掉了。船仍然在浩瀚的沙漠中航行,只是她再也找不回自己了。

  她猜这或许是因为那枚精灵蛋的缘故,心里忽然生出几分愧疚。看那些精灵们的模样,拖着笨重的羽翼跑来跑去,下个蛋一定是很不容易的事情,可却被她几口就吸干了。

  如果说自己是一条船,那么,她从精灵蛋中所获取的,应该是最勤奋的“水手”吧?这些“水手”在她的身体里机械而勤奋地劳作着,将她身体上每一个残缺的部件全部换掉,于是就得到了一个全新的她。

  这些“水手”是什么呢?或许是一种活力四射的细胞吧?又或是一些肉眼看不到的菌类。它们仍然在工作中,以维持她这条船的精良性。

  心里想着,小傻嫚爬起来,继续在沙漠里行走,她走到第三天,于一座沙丘的顶峰看到了远处一线轻柔的色调。

  是绿洲,生命存在的颜色,总是那样令人温暖。

  她向着绿洲行进,又花了一天多的时间,才到达那里,走过一片杨树林,她发现了一池清澈的泉水。俯在泉边,她拼命地喝着,然后把自己的身体,全部浸入泉水中。温凉的泉水滋润着她的生命,让她惬意地呻吟起来。

  一声清脆的驼铃惊动了她,睁开眼,看到了一个两眼暴凸、嘴巴大张的男子。小傻嫚浸泡于清泉之中,慢慢地抬起曲线精美的腿,用脚趾拂动着水珠,静静地看着那个男人,未说一句话。

  突然之间那个男人撕扯着自己的头发,嚎叫了一声,猛地跪在地上,向着小傻嫚磕起头来:“仙女,你肯定是仙女,请原谅我刚才在心里对你的亵渎吧,真的不能怪我,世间的男子,只怕没有人能够抵御得了仙子的美貌。”

  听了这番话,小傻嫚忽然想笑。她想,我只是一艘船,自始至终是同一条船,那些期待着登船的乘客,你与我只是暂时的交会,又何必执迷于我这艘船的美丽或丑陋?

  她不知道,自己的脑子里怎么会有那么多奇怪的想法。是不是“水手”们把她的脑子也换过了呢?如果是这样,那她就更无法确定,自己是否还是自己了。

  男子磕头之后就跑开了,一会儿带着食物又返回来,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献给小傻嫚,小傻嫚没有推辞,她真的有些饿。

  吃了食物之后,她将自己的手递给了这名男子。由他牵着自己,从泉水中走出来,于杨树林中慢慢向前走着,一直走到了一座脏兮兮的帐篷前。然后那男子掀开帐篷帘子,低声道:“仙子,你就在帐篷里边休息吧,你放心好了,我是绝不会侵犯你的。”

  小傻嫚笑了笑,她知道这名男子做不到。

  但她还是钻进了帐篷里。没过多久,男人也找了个借口钻了进去。

  再之后,他们就睡下了。美艳的仙子与人世间一名污秽至极的男子,这其中无可选择,因为世界上只有他们两个。

  或许是只有一夜,又或许是千年万载,小傻嫚从睡梦中醒来了。睁开眼睛,略显慵倦地伸直双手和双腿,听着轻风拂过杨树的沙沙声,看着碧蓝如洗的长天,她慢慢地坐了起来。

  她静静地坐了好长时间,记忆才慢慢涌入脑海。她想起的是山坡上的穷寒寨子,想起了一个叫小傻嫚的残疾女孩子,独自在沙漠中爬行着。她还想起了一座雄伟巍峨的城池随风飘荡于半空,于白云之中时隐时现。城池里居住着无数的精灵,它们用一种粉色的草在铁树上搭窝居住。

  忽然之间,她感觉到很好笑,为自己的胡思乱想。城池怎么可能飘浮在云端?世上又哪里来的什么精灵?

  一切,都是她的幻想。

  肯定是幻想。

  可如果是幻想的话,那么她,这个刚刚从睡梦中醒来的女孩子,她又是谁呢?

  我是谁?我到底是谁?她慌乱地伸手,想推醒睡在身边的男人,让他告诉自己她是谁。

  她的手伸出之后,却摸到了她绝对意想不到的东西。惊恐之中,她慢慢地扭头,看看身边,然后发出了一声充满恐惧的尖叫。

  欢情散尽余春梦。

  故事讲到这里,叶丽突然停了下来,转向苏小河:“你来猜猜看,故事中的女子,她醒来后手摸到的、眼看到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什么东西?”苏小河机械地重复道。

  叶丽跳下床,开始穿衣服:“正因为你猜不到,所以你才会干出蠢事。临走之前我必须把最后一句话告诉你,请你以后不要在我的生命中出现,我不想在春梦悠然醒来之时,伸手摸到你的枯骨!”

  砰的一声,卧室门被重重关上,叶丽走了,留下苏小河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床上,满脸的茫然和困惑。

  叶丽最后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说故事中的小傻嫚,睡醒之后发现,她身边的男人已经化为一具枯骨?

  怎么会这样?是小傻嫚在睡梦中把男人吃掉了?还是时光已经过去了千年万年?

  不管答案是哪个,都有点太离谱了。

  苏小河心里说不出来的愤怒,叶丽讨厌他,不喜欢他,不爱他,甚至不惜编造出一个如此离奇古怪的故事,目的就是吓唬住他,让他再也不敢去找她。

  可他苏小河,难道是吓大的不成?

  在苏小河的笔记上,记载着他对叶丽身世的几种猜测,这表明苏小河是很认真地考虑过与叶丽结合的可能。

  苏小河猜测:叶丽的背后,有可能隐藏着政界或是财界的大人物,意思是说叶丽有可能是高层政界人物的秘密情妇,所以她才会深居简出,不为世人所知。

  又或者,叶丽有可能是经过秘密训练的特工人员,说不定她有着杀人执照,就算是杀了苏小河,最多是在财务报表上打一个对勾就完事了。

  再或者,叶丽说不定是操控着庞大犯罪集团的领袖人物,她拥有雄踞这个高度的财力与智力。这种黑色职业,同样要求她将自己藏匿起来。

  继续推断下去的话,还可以提出更多的可能。但这所有的可能性,所依据的只有两个基本条件:一是叶丽那惊世的美貌;二是叶丽雄厚的财产。尽管他曾和叶丽相拥相吻、抵死缠绵过,可对叶丽的了解并没有丝毫的进展,这让苏小河有说不出的悻悻然。

  最让他悲愤的是,一夜欢情后,叶丽再次消失了。此后她名下的诸多房产被逐一抛售,明摆着,她对苏小河提出的两人在一起、永远不分开的建议不感兴趣。又或者是,对苏小河的表现不满意。

  苏小河的心情很受伤,他穿着皱巴巴的衬衫,心灰意冷地下了楼,上了敞篷跑车,正不知去什么地方,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接听,却是一个乡音浓重的男子,装出神秘兮兮的样子,一个劲儿地核实苏小河的身份,却死活不肯透露自己是谁。正当苏小河准备挂断的时候,对方说:“你妈托我带封信给你,让你快去救她。”

  “我妈让你给我带信?”苏小河气急败坏地挂断电话,骂了句,“你妈才让你带信给我。”骂过之后,忽觉心神不安,就给母亲打了个电话。

  儿子少年成名,苏小河的母亲已经退出商界,去世界各地旅游,每隔一段时间回来和苏小河团聚,追问儿子什么时候结婚,过着极有品位的生活。接到苏小河电话的时候,她刚刚从埃及观光回来,正要打电话叫儿子回家吃饭。

  苏小河驱车回家,路上,那个电话又打了进来。

  苏小河接听电话,再次听到那个磕磕巴巴的乡下口音,声音很是急切,说苏小河的母亲目前很危险,还说了许多奇怪的话。苏小河不时地“嗯”着,装作认真倾听的样子,最后他约来人在聚烟阁酒楼见面,他要当面接收母亲托人带出来的信。

  然后苏小河回家,接上母亲,一块儿去了聚烟阁,点了酒菜之后,那个电话第三次打了进来。苏小河接听,让那个人到他的雅间里来。

  过了一会儿,一个背着编织袋的肮脏男人在门口探头探脑,躲避着服务员的驱赶:“别打我,打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来捡垃圾,是来找人的,我要找苏小河……”苏小河喝止了服务员,让那个男人进来。

  男人进来了,满脸低三下四,向苏小河露出谀媚的表情,忽然看到苏小河的母亲,他的眼睛眨了眨,好像很是困惑的样子。

  苏小河说:“你不是说,我妈托你带封信给我吗?把信给我吧。”

  苏小河的母亲很诧异,以为自己听错了,就对儿子说:“小河啊,你看你妈这耳朵,在埃及连木乃伊的心跳都听得清清楚楚,怎么你说的话,妈就听不明白了呢?”

  苏小河拍了拍母亲的手背:“妈,让你看个笑话,你就等着乐吧。”

  然后苏小河转向那个脏男人:“快点啊,你还等什么,把信给我。”

  那男子却道:“你先别急,等我问清楚了再说,这可是人命关天的事啊,万一把信送错了人,那我可担待不起。”

  苏小河说:“那好,你问吧。”

  对方问:“你真的叫苏小河?”

  苏小河:“没错。”

  对方问:“是给女人缝衣服的?”

  苏小河还没说话,他母亲却已经扑哧一声,喷出一口茶来。心想,我儿子是时装设计师,有你这么骂我儿子的吗?真想伸手去拿茶壶,给坐在对面的脏男人一壶。苏小河强忍住笑:“妈,你先别急,让他说,你听他说。”

  然后苏小河转向那个脏男人:“你这么说,也不是不行。”

  那男人却犹疑起来:“我给你把话撂在这儿,我就是救人一命,替人家送一封信,托我送信的人说她是你妈,到底是不是,我也不清楚,反正我把信给你送到,就没我的事了。”

  苏小河笑了,知道对面的脏男人已经弄明白了他此时正和自己的母亲在一起,所以才会这样说,以避免苏小河发火。见对方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傻,苏小河就说道:“实话说吧,我今天心情坏得很,正想找个人揍一顿,泄泄火。你自己送上门来了,本打算不挑不拣,就是你了。可你这么一说,倒让我没办法动手了。你自己说吧,到底是谁冒充我妈,让你来给我送信。”

  脏男人犹豫再三,终于吞吞吐吐地说出了件极是奇怪的事情。

  荒郊鬼魅。

  脏男人说,他叫刘兹新,是乡下进城的农民,但始终找不到个正式职业,就靠捡垃圾卖破烂为生。他解释说,不要看不起卖破烂的,他的破烂事业做得很大,挣钱不比别人少,光只是拉破烂的货车,他就买了三辆。虽然如此,他仍然是个收破烂的,在这家酒楼里不受欢迎。

  几天前,刘兹新穿了干净的衣服,开着新买的货车,回村炫耀了一下。又趁机在村子里收了一堆破烂,装在车上,然后就回城了。出了村没多久,发现前面的公路被水淹了,原来是附近的山区发了洪水,冲毁了道路。

  刘兹新急着回城处理破烂生意,就开着车绕路而行,走到一个岔道口,货车无缘无故地熄了火。刘兹新很生气,就拿扳手照车子用力狠砸,但怎么砸,也不见发动机启动,而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刘兹新懊恼地蹲在路边,等了很久不见有车经过,肚子却又饥饿起来,这让他更加的心烦意乱。

  忽然间,他看到远处有灯光,有灯光就有人家,说不定还会有饭馆,有旅店。于是,刘兹新决定把货车停在岔道口,徒步走到前面的灯火处,先找个吃饭的地方再说。

  他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走了一会儿,越走天色越黑,而且一片潮湿的冷雾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让他不由自主地瑟缩起来,连牙齿都发出了咯咯的撞击声。而且前面的山路已经找不到痕迹,遍地都是半人高的黑色石头,只能翻越巨石前行。

  如果不是前边的灯光在照耀,刘兹新是绝不会再往前走的。前面的黑暗之地太奇怪了,每向前走一步,都有一种步入阴冥之地的感觉,不止一次地,刘兹新产生掉头飞逃的冲动。但他最终还是坚持往前走,因为他听到了越来越清晰的人声。

  人声就在前面,好像是一个女人,刘兹新加快脚步,又翻越了几块石头,果然就看到了一个女人。

  那个女人被倒缚在一根立柱上,头朝下,双脚朝上,全身的衣服破破烂烂,身上布满了血痕。刘兹新感觉到,这个女人年轻时一定是非常的漂亮,因为她的皮肤,在黑暗中泛着柔和的暖白色。

  刘兹新急忙蹲下,躲藏在一块石头后面,知道遇到麻烦了,但这麻烦是什么,他目前还不清楚,是有强盗趁夜劫财害命,还是其他什么情形,他要等等再说。

  那个女人不停地痛苦挣扎着,发出一声声呻吟,她只要一挣扎,就响起金属撞击声。于是刘兹新判断,这女人有可能是被铁链子缚住了。

  再注意观察被缚女人的附近,刘兹新才发现,有一个火堆被前面的石头挡住了。正是这个火堆,让他误以为是灯火,跌跌撞撞地走到跟前。他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终于听到火堆旁响起了哗啦啦的走路声,有两条人影向着女人走过去。

  那两条人影走近了,刘兹新仔细一看,急忙闭上了眼睛。

  那两个人,身材又高又大,浓密胡子,野兽一样凶恶的双眼,穿着一种皮革制成的盔甲,走起路来发出哗啦啦的怪动静。当他们走动时,随风而来的,是一股强烈的腥臭气味。

  刘兹新是收破烂的,不怕臭。但是凭经验他能够断定,这两个走过来的人,恐怕是一辈子也没洗过澡。

  当那两个穿盔甲的人走过来时,刘兹新听到倒缚的女人尖叫起来:“求求你们,求你们放了我吧,我可以给你们钱,绝对比你们想象的要多,我儿子是著名时装设计师,你们与其杀了我,莫不如从我这里多拿点钱,你们说是不是?”

  当时刘兹新就对那女人极是钦服,都被捆成这模样了,她居然还神志清醒,临危不乱,想说服对方放了她。

  那两个穿盔甲的人说话了:“别在我们面前提你那没出息的儿子,你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因为他。”

  女人急忙道:“是我儿子惹到了你们吗?没关系,我儿子年轻,他才22岁,不管是生意上的事,还是其他什么情况,我们都可以商量,是不是?”

  两个盔甲人拿出了皮鞭:“抱歉,有些事是不能商量的。”

  他们抡起皮鞭,开始用力地抽打女人,女人发出了痛苦的惨号。那两人一边抽打一边数着,数到20之后,他们停了下来,心平气和地对女人说:“没办法,你不要为这事怨恨我们,我们也是听差办事。你儿子做了他不该做的事,惹得大汗生了气,追究责任的话,头一个就是你这个做母亲的。儿子犯错,母亲难辞其咎,每天20皮鞭,直到你儿子悔改为止,你说你是不是没有理由责怨我们?”

  鲜血从女人的身体上流淌下来,一滴滴地落在地上。刘兹新听到那女人痛苦地问道:“可是你们这个惩罚是不公正的,我连儿子做错了什么都不知道,又凭什么接受你们的处罚?”

  那两个盔甲人道:“这话,你真的不该问,你儿子自己最清楚。”

  说完这句话,两个盔甲人拎着皮鞭走开,到火堆旁烤火去了。女人倒挂在刑柱上,发出微弱的呜咽声。刘兹新却是越看越纳闷:这到底是在搞什么?拍电影吗?可是附近并没有摄影机啊。

  借着黑暗的掩护,刘兹新慢慢地在地上爬着,一直爬到女人的身边,先竖起手指嘘了一声,然后压低了声音:“喂,你们在这里搞什么?”

  倒挂着的女人呆了一呆,突然睁大了眼睛,张嘴欲呼。幸亏刘兹新早防着她这一手,一把捂住女人的嘴巴:“别喊,你别乱喊,冷静一点,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女人激烈地喘息着,用极力压低而导致的急促声音说道:“救我,求求你救我,去告诉我儿子苏小河,他是时装设计师,很多人都知道他的,无论如何要把我的情况告诉给他。”

  刘兹新又嘘了一声:“为什么要费那么大劲儿?你等我把你解下来,带你一块儿逃不就行了吗?”

  当他的手接触到铁链之后,却一下子呆住了。

  他发现,他无法解下女人,因为女人并非是用铁链缚在刑柱上的,而是和刑柱连为一体,是刑柱的一部分。

  幽冥信使。

  当刘兹新发现那女人是长在刑柱上的时候,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差一点失态地尖叫起来。

  他碰的这些,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时候轮到女人嘘了一声:“别叫,否则你也难以活命。听我说,你马上按原路逃回去,小心不要被人发现,然后打我儿子苏小河的电话,让他务必来解救我,只有他才能够救得了我。”

  说着话,女人顺手从衣襟上撕下一片布,拿手指蘸着流淌出来的鲜血,在上面写下一个电话号码,又写了“小河救我”四个字,落款是“妈妈”。然后她把那块布交给刘兹新:“小心点,快点走。”

  刘兹新机械地接过布片,慢慢地倒退着走,一双眼睛却仍然盯在女人的身上,终于发现女人的身体长在了刑柱上,除了双手还能活动之外,全身都被刑柱控制着。除非他能够把这根石质的刑柱从地上拔起来,扛着女人逃开,否则谁也没办法救出她。

  因为眼前所发生的事情太过诡异,远远超出了刘兹新的想象。后退的时候他心里极度恐惧,一不留神扑通一声坐倒,屁股下面的石块发出了哗啦声。火堆旁的两名盔甲人立即喝问了一声:“是谁?”

  刘兹新跳起来,不顾一切地撒腿狂奔。

  身后响起了皮靴踏在岩石上的追击声,紧接着又是一声铁刃破空之声,刘兹新吓得往地下一趴,就听嗖的一声,一支泛着寒光的铁矛,紧贴着他的头皮飞过,咄的一声闷响,长矛竟有半尺长的一截直插入坚固的岩石之中。

  这光景更让刘兹新恐惧,他跳了起来,换了个方向继续飞奔,耳边是一片刺耳的呼啸,不知道有多少翎箭与他擦身而过。他继续奔逃,突然间脚下一空,伴随着一声惊叫,他的身体向一条沟壑中直跌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悠悠地醒来,睁开眼,看到的是初升的太阳,听到远处传来了车辆喇叭声。昨夜的恐怖经历霎时间涌入他的记忆,他跳起来,紧张地东看西看,却发现自己正处于一条齐膝深的沟壕中,四周一片荒凉,并不见昨夜的女人和盔甲人。

  莫非是做了个可怕的梦?

  心里想着,刘兹新发现自己手里紧握着什么东西,松开手一看,顿时心胆俱寒,汗毛直竖。

  他手里抓着的,是一块破碎的衣襟,上面用鲜血写着一个潦草的号码,还有六个字:小河救我,妈妈。

  这么说,昨夜所看到的,并不是梦境。刘兹新转动身子,四处张望,想再找到昨日的地方,可荒野无垠,根本看不到那片巨石耸立的恐怖之地。

  若说是梦,可他手里明明拿着那女人交给他的衣襟。若说是真,可人怎么可能和石头生长在一起?

  刘兹新无法弄明白自己到底看到了什么,他所做的事情只能是,试着打一打那女人留给他的号码,看是不是真有苏小河这么一个人。

  就这样,他找到了苏小河,并讲述了这件事。

  苏小河记载说,当刘兹新用他那蹩脚的乡下口音,述说这起事件的时候,他的心里,如同被撕裂般的疼痛。

  他伤心,因为他认为他看错了叶丽。

  在他的内心深处,之所以十年牵情,念念不忘叶丽,那只是因为他坚信在叶丽那完美的外表与同样完美的气质之下,必然有一颗同样完美的心灵。她没理由不完美,她为什么要不完美?她没有不完美的必要,所以她必然完美。

  尽管这个逻辑有点不靠谱,但苏小河就是坚信这一点。所以他才不惜使用往茶里下麻醉药的卑劣手段,强行占有了叶丽。他是一个渴望完美的孩子,面对完美的渴求,他不惜做出任何不完美的事情。

  总之,在苏小河的想象中,叶丽应该是一个温柔、善良,心灵中充满了爱的女性。这样一个女人,可能会永远地憎恨他,却绝无可能做出诅咒他母亲的怪事来。

  苏小河丝毫也不怀疑,这个叫什么刘兹新的脏男人,就是叶丽通过手段花钱雇来的。让他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尽最大可能地伤害苏小河。她显然知道苏小河最关心自己的母亲,所以她发出了这种威胁。

  太丑陋了!

  那夜过后,苏小河再也不敢视自己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那么邪恶的事情他都干出来了,还能找到什么借口替自己辩解?

  可是现在,他终于找到理由原谅自己了,因为叶丽比他更邪恶。

  邪恶而美丽的女人。

  苏小河想找个地方,抱头大哭一场。

  正当他悲恸欲绝的时候,听到母亲开口说话了。她是对破烂男人刘兹新说话,声音威严而不容置疑:“你先出去,在门口等着,我不叫你,不许进来。”

  “是,是。”刘兹新赶紧站了起来,点头哈腰地退到门外,果然是站在门口不敢离开。

  刘兹新出去之后,母亲叹息了一声,问:“小河,知道我为什么叫这个男人出去,却暂时不让他离开吗?”

  “什么?”苏小河呆怔了一下,“为什么呢,妈妈?”

  “因为,我不想让这个家伙盯着我的脸看。毕竟他曾看到过我的身体。”小河母亲缓声说道。

  “他曾看到你的身体?”苏小河重复了母亲的话,“妈,你在说些什么呀,这家伙怎么可能看到……”

  母亲慢慢地解开衣扣,说道:“孩子,其实妈妈也不想这么快就说这件事情的。可是这个男人找来得太快了,让妈妈有点反应不过来。小河,你是妈生的,妈养大的,从小吸着妈妈的奶,所以妈妈的身体是你最熟悉不过的。虽然你现在已经长成了一个男子汉,可是在妈妈眼里,你仍然是我的孩子,仍然是能够随意看妈妈的身体,妈妈不生气反而喜悦的男人……”

  嘶啦一声,母亲站起来,对着苏小河敞开了衣襟,露出了胸膛。

  苏小河呆了一下,随即发出了一声惊叫:“妈,你胸脯上的那些……是什么东西?”

  穿越时空的武士。

  当母亲敞开衣襟,进入苏小河视线的,是母亲那洁白的胸脯之上纵横交错的鞭痕。

  “这……”苏小河惊呆了,“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

  “儿子,你过来,数数妈妈身上的鞭痕。”母亲吩咐道。

  “不不,”苏小河连连摇头,“我不要……”

  “过来!”母亲厉声叱道,“我让你数,你就过来数。”

  苏小河不敢违背母亲的命令,战抖着凑到母亲胸前,用手指数了起来:“1道,2道,3道……20道。”

  不多不少,整整20道鞭痕。

  母亲惨笑着,问:“小河,刚才那个脏男人,他说什么来着?他说他亲耳听到那两个盔甲人讲,每天要给妈妈20皮鞭的刑罚,他是不是这么说的?”

  苏小河所感受到的震惊,已经无以言表:“妈,难道说真的有人把你给……”

  母亲放下衣襟,端起茶杯,目光突然变得空荡荡的,充满了恐惧与不解:“儿子,妈说不上来,真的说不上来,妈只知道……”

  她确实说不上来,因为她所遇到的事情,与刘兹新所表述的,是有区别的。

  实际情况是,苏小河的母亲,什么事也没有遇到,她只是在家里,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就在昨天,她刚刚从埃及飞回来,坐在家里的躺椅上看书。儿子长大了,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间隔越来越长。现在的她,越来越想念10年前失去的女儿吴虹,她后悔当年没有能够留住这个女儿,害她惨死在亲生父亲的摧残之下。如果吴虹还在的话,一定会经常陪伴着她,让她不会像现在这样寂寞。

  想到吴虹那不幸的孩子,她忍不住就落泪,伸手去拿纸巾。手刚刚碰到纸巾,就听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人推倒在地,掀起一片灰尘。两个身材高大、胡须浓密、眼睛如同野兽一样的武士,带着一股浓烈的腥臭气息,大踏步地踩着门板走了进来:“你就是苏小河的妈妈吗?”

  她当时大吃一惊:“你们是谁?怎么可以不敲门,就闯入别人家里?我要打电话报警……”

  她伸手去抓电话,可是啪的一声,一条皮鞭抽在她的手腕上,疼得她忍不住叫了起来。

  紧接着,两名武士揪住她的头发,将她拖倒在地,呵斥道:“你听好了,你儿子苏小河,因为忤怒大汗,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大汗有令,你身为苏小河的母亲,管教无方,理应接受惩罚,现在跟我们去受刑!”

  这突如其来的怪事,吓得她拼命地喊叫起来:“救人啊,快点救人啊,有没有人打个电话报警啊,拜托,快打报警电话,求你们啦……”可是无论她如何拼命地喊叫,却听不到丝毫的回声。这个世界上,仿佛只有她和这两名奇怪的武士,他们拖着她的身体大步前行。

  她被拖出了门。门外,不是她每天散步的花圃街道,而是一片莽莽荒野。远远近近,也看不到车辆楼房,只有一队一队的重甲骑兵于荒野中横冲直闯,相互厮杀成一团。两名武士对周围的一切无动于衷,只管将她拖到一个空旷的地方。

  这里是一片乱石丛,黑色的岩石怪兽一样蹲伏着,高空中有生有膜瓣翅膀的东西飞过,像鸟又不是鸟,类兽而又非兽,发出瘆人的怪叫声。两名武士走到一根直立的刑柱前,将她往刑柱上重重地一推,她的身体一下子被粘在刑柱上,一动也动不得。

  两名武士慢慢地绺着手里的皮鞭,说道:“大汗有令,你每天要在这里接受20鞭的刑罚,直到你儿子诚心悔过为止。”

  说罢,武士抡起皮鞭就要抽。这时候苏小河母亲尖叫起来:“等一等,我需要先给律师打个电话,还有,我并没有在判决书上签字,还有还有,法官在哪里?我没有看到法官……”

  啪!啪啪!啪啪啪!皮鞭已经落在了她的身体上,钻心的剧痛,让她的喊声戛然而止,只有她的身体于刑柱上痛苦地挣扎扭动着。

  两名武士一边行刑,一边数着皮鞭的数目,数够了20下之后,停了下来,伸手把她从刑柱上揪下来,说道:“今天行刑完毕,你可以回去了。记住,明天要准时赶到刑场,接受行刑,如果你敢抗命或是逃走的话,哼哼,只怕大汗神威震怒,加重对你的惩罚!”

  说完,武士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用力向前一搡,她的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发出一声惨叫。

  害怕两名武士再伤害自己,她急忙爬起来,本能地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半晌却听不到武士的动静,她战战兢兢地睁眼一看,惊讶地发现她正在自己的家里。乳白色的墙壁,悬挂着儿子苏小河的获奖作品。悬垂的风铃无风自动,发出悦耳的叮咚声。自己却是蜷缩在沙发前,正在瑟瑟战抖。

  天!原来是个恐怖的噩梦。

  可是好奇怪,好端端的,怎么会做这么个没名堂的怪梦呢?梦中两名武士的形貌活生生的,野兽一样的可怕,她确信自己此前从未见过这两个人,他们又是如何闯入自己的梦境中的呢?

  疑惑之际,忽然感觉到胸脯上一阵剧痛。她解开睡袍,一眼就看到了雪白的胸脯上纵横交错的20道鞭痕,她再次尖叫起来。

  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再大声尖叫,也不会有人赶来。所以她的尖叫声很快就停止了,又撩开衣襟,用指尖戳了一下胸脯上的痕迹。她再度尖叫起来,这一次是因为剧痛钻心。

  她抓起电话,正要打给儿子苏小河,手已经按到了按键上,却突然犹豫了起来。还是先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吧,以免吓到儿子。

  想到儿子,她的脑子恢复了冷静,并立即得出了一个结论:她的身体发生了病变,体内的某种毒素,又或是器质性的,总之,就是身体出了问题。体内的病变,导致了她胸脯处出现了类似于伤痕的印痕,而病变时所产生的强烈刺激,通过神经传递到大脑,导致她做了刚才那么个怪梦。

  必然是这个原因,这个解释是科学的、合理的。

  想明白之后,她立即联系了自己的医生,并决定在医生的诊断结果出来之前,先不告诉苏小河。

  有人在伤害我们。

  听了母亲的叙述,苏小河十分惊诧。

  在情理上,他认同母亲的判断,一定是母亲的身体出现了病变,才导致鞭伤一样的印痕出现,以及噩梦的产生。可是,正在门外的那个脏男人刘兹新,他又是怎么知道母亲的这个梦的?

  尽管刘兹新所说与母亲的叙述大相径庭,母亲只是梦到自己被两个武士施以鞭刑,而刘兹新却声称,苏小河的母亲委托他来找苏小河,这个说法,实在是有点怪异。

  苏小河断定,母亲的梦多半和叶丽有关系,但有什么关系,目前信息不足,无法作出判断。他想了想,走到门外,叫刘兹新过来,拿出一沓钱来:“你不是为了这个而来的吗?拿去吧?”

  刘兹新极是诧异地看着苏小河,苏小河催促道:“快点拿去,我这边还有事!”

  刘兹新抓起钱来,突然掷在苏小河的脸上,就听他狠狠地骂道:“王八蛋,我冒了生命危险给你送信,你却这样羞辱我。老子虽然是个收破烂的,未必比你有钱,但老子的钱,都是干净的!”

  骂声中,刘兹新掉头气冲冲地离开了。

  苏小河难堪地低声道:“你看这个家伙,他还得了理了呢。”

  顾不上理会刘兹新的愤怒,苏小河立即开车送母亲去看医生。

  医生检查的时候,苏小河的母亲把自己的判断说了出来:“这就是体内的病变,导致了皮肤出现血痕,又刺激大脑做了噩梦,这没错吧?”

  医生笑道:“没错没错,而且体内的病变也不严重,吃点药就好了,你就先留在医院里观察几天吧。”

  母亲不愿意:“为什么一定要留在医院?你医院的环境未必及得上我家里舒服。”

  医生劝道:“留在医院,是因为医院有充足的医疗条件,这么简单的道理,不需要我说吧?”

  一边劝苏小河母亲住院治疗,医生一边将苏小河拉到一边,低声吩咐道:“你母亲的身体情况,是不需要住院观察的。你可以带她回家,但必须先报警。”

  “报警?”苏小河大吃一惊,“为什么要报警?”

  医生看着苏小河:“苏小河,你太不关心你母亲了,你难道没有好好地看看她的伤吗?那是最明显不过的皮外伤,是真正的鞭痕。”

  苏小河倒退一步,惊得脸色惨白。

  原来那并非是一个梦,而是真的有什么人用皮鞭伤害了母亲。

  是什么人干的?母亲为什么要骗自己,说那是一个梦呢?

  苏小河的脑子一片混乱,甚至无法有条理地进行思考了。他开车带母亲回到家后,就坐在母亲的床边,握住母亲的一只手,静静地看着母亲,说:“妈,你休息好了,我就坐这里,绝不会让任何梦境打扰你的休息。”

  母亲笑了:“瞧你这孩子,快回自己屋睡觉,不过是一点小毛病,吃点药就好了。”

  苏小河道:“妈,记得我小时候,你说要培养男孩子的独立性格,让我自己一个人睡,我害怕得哭起来,当时妈妈你就是这样,坐在我的床边,拉住我的手,让我慢慢睡去。现在该轮到儿子回报你了,我也这样握住你的手,给妈妈讲故事,让妈妈睡个安心的觉。”

  听了儿子的话,母亲脸上容光焕发:“小河啊,你还是留着你的故事讲给女孩子听吧。你妈我商海打拼这么多年,什么事没见过?已经没有能够打动妈妈的故事了。”

  “不,有一个。”苏小河说,“我给妈妈讲一个小傻嫚的故事,保证你没有听过。”

  于是,苏小河拉着妈妈的手,把叶丽讲给他的小傻嫚偷食精灵蛋的故事慢慢地讲述出来。母亲果然听得很入神,随着故事不疾不徐的节奏,她的眼睛慢慢闭上,陷入了深沉的睡眠之中。

  看着母亲那张为岁月摧残的容颜,苏小河落下泪来:“妈,为了儿子,你付出的太多太多,而儿子对你的回报,却是将你卷入噩梦一样的生活……”突然之间,他看到母亲的面孔扭曲起来,身体也在不停地战抖,苏小河大骇,失声大叫道,“妈,你醒一醒……”他想把母亲从噩梦中唤醒,可是母亲的抽搐却更加激烈了。

  突然,她猛地坐起来,双手抱在胸前,身体蜷缩成一团,无论苏小河怎么用力摇晃她,就是不见她从梦中醒来。

  激烈的扭曲之中,苏小河看到雪白的床褥上,沁出缕缕血迹。他吃惊地掀开母亲的睡衣,眼见殷红的鲜血,正从那道道鞭伤处涌淌出来。

  母亲正在受刑,而他却只能袖手旁观。

  情急之下,苏小河猛地抄起母亲的腿弯,抱着母亲就往门外走,他想送母亲去医院。他已经跌跌撞撞地走到了门口,母亲却猛地睁开了眼睛,冲着他的脸大声喊道:“我看到他了,小河,我看到那个男人了!”

  “妈,你不要怕,我马上送你去医院。”苏小河说。

  可是,母亲却用力从苏小河的怀中挣脱出来,她赤脚站在地上,双手抓住苏小河的肩膀,继续大声喊道:“我看到那个收破烂的了,我是今天才看到他。”

  “什么?妈你说什么?”苏小河惊呆了。

  母亲撩开遮住眼睛的头发,喘息着走到沙发前,喝了杯水,重复道:“就是我们白天在聚烟阁酒楼里见的那个人,他叫……对了,叫刘兹新。没错,我刚才在梦里真的遇到了他。而且情况跟他说的一模一样,我被倒悬在刑柱上,等着武士对我实施鞭刑,这时候刘兹新来了,我急忙扯落一块衣襟,在上面写下你的电话和向你呼救的字样,让他转送给你……”

  “你今天才梦到他,可是他昨天就来了。”苏小河感觉自己的脑子,实在是不够用了,“这岂不是说,他之前就见到了你刚才做的梦吗?”

  “没错,就是这样。”母亲点头。

  苏小河沉吟道:“那这事会不会是……会不会是今天他对你催眠了,所以你梦到了他所说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梦到那两个武士,你又如何解释?”

  母亲说着,突然撩开睡袍,露出血迹斑斑的肌肤:“还有我身体上这血淋淋的伤痕。不需要医生说我也知道,这不是心理暗示的结果,而是真正的鞭痕,现在它仍是疼痛不止。

  “有人在伤害我们,你必须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母亲最后说道。

  错乱时空。

  时间错乱了。

  苏小河在他的笔记本上,这样写道。

  时间错乱了,这个世界的规则也不同了。我们如同乘坐于忒修斯的战船,从昨天到今天,所有的甲板都已经换过了。每一个人都不再是昨天那个人,虽然他们仍然拥有往昔的记忆,但他们不是他们,这却是毫无疑问的。

  时间错乱了,收破烂的刘兹新,他在3天前就已经进入了母亲的梦境。在他带回来母亲的求救讯息之后,母亲才发出呼救。如果在今天走出家门,迎面遇到20年之后的我,我绝不会有丝毫的吃惊。

  有一种力量正在悄然潜入,干扰了我们原有的世界秩序,也改变了我们记忆与生存的法则。

  最可怕的是,这种力量不是外在的,而是源于我们黑暗的内心深处。它是我们心灵的愿望,我们的愿望影响了事物本身,也扭曲了世界的形态。

  看到这里,我啪的一声,把苏小河的笔记本合上。

  没错,苏小河说得没错,导致这个世界规则错乱的力量,是我们的愿望。

  让我们追溯事情的源头吧,我们追溯到了70年前,一个叫卡摩斯的外国人因为他的愿望,导致他的命运出现了奇怪的变数。我们又追查到了10年前,天才美少女作家吴虹,又因为自己的愿望迷失在蓝天白云之际。此后人类更多的愿望渐沉渐浮,直到古文物贩子潘家帅浮上水面,因为他的愿望,他在万米高空中的飞机上消失了,于是,这个世界就产生了寻找他的愿望。我由此出发,于海鲜城中见到了酒楼老板付业兴的愿望,继而追到了苏小河,发现了这条隐伏10年之久的愿望之线。此后我的愿望,窥视到了10年前就已化尘归烟的幼稚园小朋友周若来的愿望,沿着这条愿望之线,我被引到了老虎的家中,与老虎及他母亲的愿望相遭遇,并目睹了他们的愿望是如何扭曲了艾米一家的生活的。

  基本上就这样吧。我想,苏小河的母亲在噩梦降临的3天前,就召唤着收破烂的刘兹新去营救她,这很正常,真的很正常。而且依我看来,不出这样的事情,那反倒不正常了。

  苏小河对此大惑不解,那是因为他低估了母亲求救的愿望,那愿望是何等的强烈啊!想一想,被两个满脸浓密胡须、目光冰冷得如野兽一样的凶狠男子施以鞭刑,那是何等恐怖的事情?这时候她的愿望,一定是强烈到无以复加,足以颠覆这个世界那脆弱的逻辑体系的程度。

  这个世界,因为苏小河母亲强烈的愿望而改变。

  事实上,每一个人的愿望都在扭转改变着这个世界。但恐怕很难有人,比苏小河母亲求救的愿望更强烈,所以这一次的改变,也是如此的风格鲜明。

  就是这样。

  说到这里,我满意地点了点头,对一旁目瞪口呆的艾米说:“现在我们应该清楚了,我们这条现实的忒修斯之船,是由每一个人不同的愿望为材质,相互勾连错合而成的。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船上的维修水手,都在不停地强化或淡化着自己的愿望,任何一个人的愿望,对这条船的改变都是根本性的!从70年前的卡摩斯开始,又或是更早,绝对会更早,我确信这一点。早在我们无由追溯的古老时代,这条船就不断地被改变。就在我对你说话的瞬息刹那,这个世界已经被改变了无数次,只是我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以为改变没有发生。”

  艾米站起来,又坐下,显然是被我的话给搅昏了头,说:“你说得煞有介事,可我还是难以理解,一个人怎么会进入另一个人的梦中?而且还是在后者未曾做梦之前提前进入?这缺少最基本的逻辑依据,我仍然无法接受。”

  “你应该……”我本打算举她的父亲为例,可是担心她受到刺激,就换了个话题,“你有没有听说过壶卜效应?”

  艾米摇头:“没有,这又是个什么怪东西?”

  我哈哈大笑起来:“你很聪明,一点没错,壶卜效应是我杜撰出来的名词,特指观测者的介入影响并改变了观测的结果。这个故事是说一个占卜者,他预言一只壶会在当天夜里被打碎。壶的主人信之不疑,于是将壶东藏西藏,结果因为过分小心,把壶放在了一个从未放过的地方,结果壶还是打碎了。”

  听我讲述了壶卜效应的故事,艾米思考了好长时间,突然说道:“还是不对头,夏警官。你说的那是对未来事件的影响,这样的情形司空见惯,就好像有考生因为担心考试挂科,紧张到了彻夜不眠的地步,结果第二天进了考场,却因为一夜未眠,在考场上睡着了。你所谓的壶卜效应不过如此,它和苏小河母亲所遭遇到的事明显存在差异,无法构成对现象的合理解释。”

  “我想我能听懂你的质疑,”我说道,“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的观测只能够影响到未来,而无法影响到过去,是这个意思吧?”

  艾米犹豫了一下,耸了耸肩:“大致吧,感觉还是不到位,但方向是正确的。”

  那我们由此开始,解释清楚这一系列问题,相对来说就容易一些了。我走到书架前,看着排列得整整齐齐的书,问道:“艾米,你最讨厌的是谁?哦,我说的是历史人物,是阴毒残暴的朱元璋?还是权力欲强烈的慈禧太后?最讨厌哪个?”

  艾米的回答把我吓了一跳:“都不是,我最讨厌的是秦始皇。”

  “为什么?”我问。

  “因为他开创了中国的集权体制。”艾米回答说,“请不要因为我的回答而奇怪,可能是因为受到我父亲的影响吧。”

  “也对。”我点头,“智慧与权力是对冲的两极,二者必然彼此憎恨。你父亲是企业家又是学者,对始皇帝的暴政必然是颇有微词。”

  艾米道:“不是颇有微词,是……”

  我打断了她,问:“你听说过一个叫赵纪的女孩子的故事吗?”

  “赵纪?”艾米呆住,“这人又是哪个?”

  学者穿越记事簿。

  赵纪,一个富有大智慧的女学者,年轻,美貌,冰雪聪明。许多男同事都发疯地追求她,可是她置若罔闻,只是每天在试验室里,不停地组装一台谁也叫不出名堂的机器。

  我开始对艾米讲述赵纪的故事。实际上,赵纪并非像她表面上那样冰冷,她的心里也在期待着爱人的温情抚摸。只不过,她心里暗暗地有一个期许,她的爱人,至少要能够在智慧上与她比肩,能够知道她正在设计的机器是什么,否则的话,就难以打动她的心。

  然而这个天才女学者最终还是失望了。直到她将自己的机器设计并制造成功,也没人猜出这台机器的用途。

  孤零零的赵纪,只好一个人坐在冰冷的机器里,启动按钮,将时间定位于公元前259年。

  没错,你猜到了,赵纪发明了时间机器,她要启程前往冷兵器时代的战国,去做一件她一直想做的事情。

  她要杀掉秦始皇。

  因为她是个学者,是个科学家,而极端权力却是最憎恨思想与知识的,权力是智慧最大的敌人。秦始皇就是运用了他的权力,摧毁了中国的智慧与思想,将中国牢牢地锁定在愚昧的黑暗世纪。摧毁权力是每一个学者的梦想,只有在一个没有思想禁制的自由时代,才会开放出绚丽的智慧之花。相信任何一个有思想的智者,如果获得一台时间机器,都会做同样的事情。而赵纪,她也许只是比别人抢先一步而已。

  赵纪出发了,她横越2000余年的浩瀚时空,飘落于一个陌生而熟悉的世界。虽然她只是一个女人,但她丝毫不怀疑自己会成功,因为她拥有着积累了2000多年的思想与智慧。而她返回的时代,正值秦始皇出生之时,不过是掐死一个长大后成为祸害的婴儿而已,这并不难。

  她只是担心自己下不了手。

  除此之外,再无顾虑。

  她准确地抵达了正确的时间,发现自己的时间机器正停在一座山坡上。她打开机器的舱盖,钻了出来,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仰望着如洗的长天。2000多年前的世界,没有丝毫的工业污染,她感觉自己到了天堂。

  突然,一块石头重重地击在她的后背上,痛得她惊叫一声,急忙回头,惊讶地发现树丛中蹿出来几十个野人,脸被浓密的胡须与头发裹住,只露出两只比野兽更可怕的怪眼。野人的身上扎裹着树叶,手持竹标,光着双脚,发出类似于野兽的声音,向她袭杀过来。

  糟糕,遇到野人了。

  赵纪想起来了,秦始皇出生的时代,的确有许多流民逃窜于荒野之间,过着原始人的生活,可是她却不知道他们居然也会袭杀路人。但当野人们扑过来时,她确信了这一点。重返森林的原始人,必然会重返食人生番时代,这是常理,可是却被她忽略了。

  她想逃向自己的时间机器,可是更多的野人从丛林中蹿出来,合力将时间机器推下山坡。眼看时间机器崩裂成碎片,后面是食人生番兴奋的怪叫,她只能含泪拼命地向前逃。野人怪叫着在后面追杀,一块又一块的石头落在她的身体上,这时候她才后悔没有多带一名伙伴来。

  她从山坡上逃到了荒野地带,前面又冲出来一伙持刀的强盗,强盗们身上穿着衣服,比野人略有进化。但强盗比野人更可怕,所以赵纪又在强盗的追杀之下,拼命地奔跑。

  前面又冲出来一伙乱兵,乱兵身上披着铠甲,武器装备强于强盗,很快将强盗杀散。但是乱兵同样也是一伙暴徒,结果就是赵纪仍然被追杀。幸好前面又来了一支正规部队,乱兵掉头逃走,而赵纪也已经筋疲力尽,昏死在地上。

  醒来的时候,赵纪发现她已经被关进一只木笼里,被牛车拖拉着,慢慢地前行,前后有许多这样的木笼子,里边都关着年轻的女人。她摇着栅栏,大声喊叫,要求那伙人立即释放她,结果却是引来了一记重重的皮鞭。

  这时候她终于发现,她听不懂押送她的士兵的语言。而她的话,那些野蛮的士兵同样也听不懂。语言不通,满肚子的智慧无法派上用场,赵纪发现自己陷入了困境。

  更可怕的事情还在后面,她被这伙士兵强拖到了奴隶市场上,公开拍卖。她试图跟这些肮脏的奴隶贩子讲道理、讲法制,换来的却是凶狠的皮鞭抽打。这时候赵纪终于后悔了自己的鲁莽之举,可是,她已经无法逃脱了。

  一名大肚子的商贾,像捏弄小猫小狗那样,掐赵纪的脸蛋,捏弄她的乳房,最后满意地点点头,丢几块黄铜给奴隶贩子,强行拖走了她。她徒劳地想劝说大肚子商贾放了她,可是语言不通,回到过去与到了外星球上没有两样,她只能任由暴力宰割。

  几天之后,她被带到了一座巍峨的城市,这时候她已经能够和大肚子商贾进行简单的对话。

  她说:“我叫赵纪,是来自未来的科学家。请你马上放了我,否则我会生气的。”

  大肚子商贾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用比外星人更难懂的语言说:“赵姬?这个名字好,我要把你送给秦国公子异人,我敢赌一斛明珠,你和异人生下来的孩子,必然会成为秦国的国君,说不定还会一统六国,你信不信?”

  赵纪呻吟了一声,昏死过去。

  故事讲到这里,我大声说道:“没错,赵纪正是赵姬,她就是秦始皇的母亲。她回到过去,原本是想终结秦始皇的性命,却不想阴差阳错,反而由她本人生下了秦始皇。正因为承袭了母亲优良的基因与智慧的血统,所以秦始皇才会运用母亲赋予的天赋统一了六国。这恐怕是返回过去的赵纪所未曾料到的。”

  “她又怎么会想到,权力原本是智慧的异种,是畸形的智慧,是智慧中的癌变病灶。如果没有智慧,这世上又怎么会有权力肆虐苍生?”

  说完,我补充道:“艾米,这就是壶卜效应的过去式。我们习惯性地认为,观测者只会影响到未来的结果,却不会对过去造成丝毫改变。但是我告诉你,愿望的影响无所不在,不唯是能够影响到未来,同样也能够影响到过去。

  “而且,过去一直在受影响。”

  我最后说。

  艾米分明是听明白了我的暗示与告诫,她怔怔的,过了好久才低声道:“我想我不喜欢这种改变。”

  “所以,这就是我们在这里的原因。”我解释道,“我们正在尝试终止这个不愉快的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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