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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起来,貌似在行走,却感觉仍是在爬着,贴着地面,像一只肮脏的蜥蜴,脸上的泥土味从皮肤渗进去,从鼻腔里出来——它们像蚕茧一样包裹着我。但我永远都没可能从一只丑陋的毛虫化身为蝴蝶。

老女人在我身后走着,她不敢离我太近,也不敢离得太远。这一路越发荒凉,差不多每半个小时才会有一辆车经过,而且全是疾驰而去,它们从没有表现出停下来的打算,大概把我和我后面走着的人都当作了危险因素——或者他们说服自己相信我们是危险因素。事实上我们是危险的,至少我是。当一个一无所有的人遇上一个拥有点儿什么的人——如果在我的小说里,这会是一个罪案的动机,我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当车子们绝情又恐慌地离开时,我没有愤怒。

步行一个小时,我始终没有看到屋舍或农田,眼前晃动着一根根粗大野蛮的树干,我似乎是被困在一个庞大的绿色监狱里。饥饿蚕食我的身体,五脏六腑自私地瓜分着我的能量,腿在发软,身体在痛苦,但大脑却终于清醒了过来。我终于离开麻木,开始正视现实。现实就是,我需要食物。古人说,食色,性也。食物是为了能活下去,色,是为了生命的繁衍——其目的都是为了延续生命。生物学家认为是直立行走把人和动物区分开来,社会学家则说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是人类会使用工具,哲学家们因人类在有意识地创造和改造着世界而把这种生物敬奉为独一无二,但事实上直立行走的还有公鸡,猩猩也会使用石头砸碎核桃,其他生物没有改造世界是因为世界原本不需要被改造——看看每天的报纸就知道人类的改造究竟是成功还是失败。

此刻,当那些繁华喧嚣都被隔离在一道山的外面,当远离了人类的社会,当万念俱灰,当所有的希望都化为齑粉,却唯独这个欲望仍然存在,并且更加强烈。不管我有多憎恨我的人生,但是求生的本能却依然强大到可以麻痹掉所有自残的念头,我毫不怀疑它可以驱使我做出任何事——一只黄褐色的松鼠晃着它的大尾巴从我的眼前闪过去——我热爱小动物,可是在我看见它的那一瞬间脑子里想象的是它被蒸熟了放在盘子里的样子。

我咽下唾沫,用饥饿的目光搜索着所能看到的一切:树叶、树皮、暴露的树根、树身上的菌类、不知道名字的浆果、泥土里拱起的小虫……一切可以放入食物链的物种。原始的本能领着我一步步回到原始的状态,对于人们讨论了千百年的话题我忽然有了答案:人类与其他生物的不同就在于除了最原始的食欲和性欲之外,他们还有各种各样别的欲望:在果腹之外要求美味,在性欲之外要求爱情,在肉体之外要求灵魂,在生存之外要求生活,在安全之外要求安全感——于是他们要美丽、要金钱、要权力、要地位、要尊严……欲望越来越多,多到这个星球都承载不了,于是他们便只能通过杀戮来减负……

魔由心生。人类根本无须去寻找魔鬼,因为对于世界上大部分的生物包括人类本身来说,人类就是魔鬼。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腕,但手表已经不见了,是那两个劫匪干的。表是孙浩秦七天前送给我的,很漂亮精致的一只女式古董表。如果它不被劫走,我迟早也会扔掉它,但不会是现在,时间的缺失让时间变得加倍重要起来,最让我愤怒的是这重要性与孙浩秦有关。

“现在几点了?”我终于回头看着那个沉默的尾随者,这是出事以来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她慌张又遗憾地摇头,遗憾不是因为她不知道答案,而是因为她无法回答的人是我,她挤出讨好的笑容,这种卑下态度提醒了我现在所遭遇的其实都与她有关。如果不是她执意要在这鸟不生蛋的地方下车,如果她不是在那灌木丛后磨磨蹭蹭地耽误那么久的时间,如果我没有让她搭便车……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捏紧了拳头,想把它砸到这个给我带来厄运的女人脸上去,我想看见她的鲜血喷出来,不管是从嘴里也好,从鼻子里也好,从皮肤上也好,我想看见她的痛苦——饥饿是催化剂,我的整个身子都在发热,热浪吞噬着我的理智……她仿佛预感到什么,戒备地往后退了一步,此刻的我大概是目露凶光的。

“你,你要做啥子?”混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泪光。微弱的,渺小的一滴眼泪。我的心惊了一下,又惊了一下。我在做什么?或许冥冥中真有那么一股力量,它一直跟着我。我救过这个女人,我对她做过好事……但那不能改变我的处境,事实上无论我做什么,无论我救了多少人,也改正不了我已经做错的事,也偿还不了一条人命,惩罚就是惩罚,它不能被抵消掉。我不能要求法律放我一马,也不能收买命运——但凡和你做交易的绝不是神佛,只能是魔鬼。

愤怒被沮丧打败了,我跪下来,双手撑在地上,眼泪敲打着地面。一双满是泥泞的凉鞋飞快地跑过我眼角的余光,同时伴随着其主人独特的体味。她逃得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席菲,这就是你的结局,到最后,连这样一个卑微如蝼蚁一样的人也会选择放弃你。然而脚步声又回来了。“前面,前面有户人家!”她像个孩子般兴奋地大喊着。

与其说面前的建筑物是一座房子,不如说它貌似一座房子。它有顶、有墙、有窗、有门——所谓的顶不过是铺着些大小不齐的残瓦,瓦片不足数,阳光透过天花板的空隙投射到地面上,两三个小时前,透过它们进入这间屋子的是雨水——地板上还残留着大量的水迹。唯一被天花板完整覆盖的干燥区是床摆放的地方。

墙体已经变形了,明显的左高右低,像是得了面瘫,我毫不怀疑一个力气稍大的男子就能让它土崩瓦解。屋子里有两处窗户,一处窗户的玻璃缺失,用了报纸将整个窗框糊起来,另一处的玻璃则碎了一块——可以看出是被石头之类的物品砸碎的。最讽刺的便是门——相比之下,它完整得过分,完整得格格不入,完整得失去了任何作用。

这里的主人看起来比我们更像乞丐。他大约只有十三四岁,头发蓬乱黏结,穿着污秽的蓝条纹T恤,黑短裤的裤边伸出数根线头,不停地扫在他发黄的大腿皮肤上。他好奇地打量着我们,看来我身上大片的泥土并没有吓到他,也没有引起他的嫌恶。“你们坐嘛!”他指着的是他的床,也是这间屋子里唯一一处干净整洁的地方。

我不忍。但另一位则不客气地一屁股坐上去。“娃娃,你家大人呢?”她开始拉家常。

第一个问题就让男孩儿冷了脸:“死了。”他走出屋子,拿出一把斧头,从屋前的木柴堆里拿出一块手臂粗细的短木头,将其劈成两块。我看见他的牙咬入下唇内。

“对不起。”我在他旁边蹲下来。他抬起头,眨眨眼,显然是不明白我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们不该问。”我解释,“对不起,让你难过了。”

他低下头,劈开了另一块木柴。“你没有。”

“你叫什么名字?”我摸他的头,后者灵巧地一偏身躲过,我想他不太习惯这种亲昵的表达方式。

“沈科。你呢?”

“我叫——”我犹豫着,说出真名会带来可以预想到的后果,不论对我还是对他都不是一件好事,而谎言则会立刻毁掉我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平静心态,任何谎言都意味着罪孽的加深,我深悔自己提了这样一个问题。“席圆圆。”我最后说——圆圆是我的小名,因此不算是假名。

“圆圆的圆圆?”沈科比画着,被我的名字逗笑了,虽然这并不好笑。

“是的。”我也笑,“圆圆的圆圆。”

“那我叫你圆圆姐姐?”

“咕噜——”一声怪异从我的身体里冒出来抢答——之前被打断的饥肠辘辘的感觉又重新回来了。

这次沈科的微笑变做了大笑。他走回屋内,从床下拖出一个纸箱,箱子已经空了一大半,两包方便面和两瓶矿泉水被拿出来后就露出了纸箱底的黄色。“放心吃,有包装的,我没动过。”

我愣住了——我相信他是在用自己储存的珍贵财产招待我们,但让我狐疑的不是他的慷慨,而是他的解释。为什么他要强调“放心”两个字?沈科似乎自觉多嘴说错了话,脸涨得通红,匆忙离开我们,回到劈柴的地方,木块碎裂的声音急促地传进屋内。

“这咋吃嘛。碗也没有,水也是冷的……”老太婆气呼呼地下了床,小跑到门口,“娃娃,借个碗嘛。”

“我只有一个碗。”沈科拒绝了,把劈好的木柴抱到了灶台边,所谓的灶台不过是用几块砖头砌出的U形,一口盛满水的大铁锅被放在灶台上。他往灶台里熟练地添加柴火——这说明他生活在这远离人群的地方已有相当的时间。

一个人!在城市里,这样大的孩子会对着满桌饭菜发脾气,只要没有他喜欢的味道。火呼啦啦地烧着。我们尴尬地沉默着,最后我拆开方便面的包装袋,咬下一大口,艰难地咀嚼着——很难吃,也谈不上营养,但它是食物,这一日来第一份食物下肚,胃肠激动得近乎狰狞。

那一位磨蹭了一阵,也终于勉强咬了一口,第一口下去她便开始呻吟。“哎哟,我的牙啊,要崩掉了啊!”她暂停了几秒钟,观察我和沈科的脸色,但肯定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结果。于是她咬一口,抱怨一声。

沈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但是他没有说话。老太婆自以为和我在同一战线,不断地向我使着眼色,我把头转开——远处,夕阳正缓慢落下,像一只充血的眼。

锅里的水咕嘟咕嘟地冒出泡来。“那就借个杯子,喝口热水总行吧?”老太婆贪婪地看着腾起的热气,面块已经吃完了,她已知道沈科的倔强不是她能改变的,于是退了一步。

“杯子也只有一个。”沈科仍然一脸为难,“还是我用过的。”

“没事!”老太婆哈哈说。

“有事!”沈科跺着脚,激怒这样一个孩子本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她做到了——老人和小孩儿,也许是天生的敌人。

“我想洗个脸,”我摸摸自己的面颊,上面的泥土已经干透。“你有盆子吗?”

沈科几乎要哭了:“你不能用的,我前天切菜切破了手,流了血,就是用那个盆子洗手的……后面林子里有溪水,你到那边去洗嘛……”

我震撼地看着他的眼泪。作为一个医生,不,应该说曾经作为一个医生,我知道这句话代表的可能性是什么。

“是什么?”我问,“乙肝?”

听到这句话,老太婆惊得连手里的矿泉水瓶都差点儿掉在地上。然而沈科摇摇头。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了。“你带我去溪边好不好?我不认识路。”

沈科犹豫了一下,最后点点头,转头嘱咐:“你不要乱动我的东西!”

“她肯定不会的。”我意味深长地瞟了她一眼,她的脸上全是惊魂未定——对于一个怕死的老人来说,这个病已经够她烦恼一阵子了,估计在我们回来之前,她都还会站在原地。

我不停地将水浇到脸上,尘垢被洗净了,身上也湿了大半。

“你不如在这儿洗个澡,衣服放在石头上一会儿就干了,”他小声地说,“我在林子口帮你看着——这里都没人来的。”

“是艾滋?”我轻轻地问。

最后两个字像一记耳光,沈科脸色发青地低下头。“他们说我生下来就带毒,”仿佛是为了撇清自己和这个病没有直接的联系,他辩解道,“我妈妈是得这个病死的,我爸爸也是,是他先传染我妈妈的,可是他死得比我妈妈晚……”

母婴垂直传染。他从一出生就被定义为可以致人死命的小魔鬼,这也是此种病在普通人眼里的恐怖程度,所以这个艾滋孤儿才会被迫离群索居。“还有其他亲戚吗?”

“表哥,大伯,二伯,外婆。”他简短地回答,“他们每个月都会送吃的穿的来,村上每月会补贴我一百元。”末了他补充,“表哥对我最好,他一个月要来好几次。”

一百元,它的含义再明显不过了——如果他是一个健康的孤儿,也许有人会把他带回家,孤儿院也能收留他,他的童年或许会因缺失父母而遗憾,但绝不会畸形至此——这一百元上面写着四个字:自生自灭。孩子的心是明镜,所以他把“一个月来好几次”的表哥排在亲人的首位,把给予他情感支持的人定义为对他“最好”的人。

“没有上学吗?”我问。

他摇摇头:“学校不同意,村上跟学校说了好几次,后来他们同意了,但家长不干……说要是我去,就转走,全部转走……学校就不要我去了……”

家长的顾虑并非完全蛮横无理,谁愿意自己的子女和一个艾滋病毒携带者共处?那无异于抱着一颗没有定时的炸弹,是的,艾滋病是通过体液传染,平常接触是安全的,你可以拥抱他,与他握手,甚至可以吻他,但是你不能接触他的血液或是其他体液——可是谁能保证时时刻刻都是平常接触——谁能保证这个孩子在学校里不会受伤不会流血?谁能保证不会有人意外地沾染到这些有毒的血液?

我站起来,伸出手臂,向他做出拥抱的姿势,然而他表情骇然地退了一步。“不不,不!”他几乎是逃似的跑走了。不是我的同情伤了他的自尊——因为我看见了他眼里拼命忍住的渴望。从医学常识的角度来说,这个动作没有危险,但是我忘记了他的常识是由一群害怕他的人灌输到他大脑中的。人们为了保护自己的安全,通常都会夸大病毒的力量,人们把他当作妖魔,他自己也是,于是这个孩子把一切亲密举动都视为魔鬼的诱惑——到现在为止他还没有伤害到任何人,正是这一点让他保留了和正常人最后的一点儿联系,而一个可能造成危险的举动将会毁掉这一切,他像一个苦行僧一般压制着自己体内对爱与感情的需求,把它们视为洪水猛兽,在它们萌芽的时候就踩碎,如此,别人安全了,他也会安全——同时,另一个原因——或许是他不敢尝试,有些东西一旦发芽就无法终止,而我只是一个过客,我所能给予的只是一分钟的温暖,他的渴求却不会终止于那一分钟,最后他会被逼疯——他在尽力阻止最后那一刻的到来,用他十三岁的力量。

十三岁,生活同样如此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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