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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的三个嘱咐》 作者:徐树建

第17章 露天电影

  那年那月的乡村里,大伙最大的享受便是看露天电影。黄昏时候,微风迎面吹来,结束了一天劳作的人们像赶集一样,三三两两地扛着板凳前往学校操场,一边兴高采烈地互相打着招呼;夜幕降临了,满天星光下的操场上,大人们说说笑笑心情愉悦,孩子们更是一刻也不停地尖叫疯闹,呼朋引伴声不绝于耳,整个像过大年一样。随着灯光黯淡,银幕上图像声音初现,一秒钟前还沸反盈天的操场立时鸦雀无声,扣人心弦的电影,开始了。

  林国强那时刚二十出头,身体结实得像头小牛,正看得入神,鼻子内忽然嗅到一阵细细的好闻的幽香,原来有人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借着朦胧的光线国强看了来人一眼,全身一下子就绷紧了,心脏随之“咚咚”狂跳起来,来人他认识,是晓红。晓红长相甜美性格温柔,嗓音略带点沙哑,在国强的耳朵里却是这世上最好听的声音,她的一举一动更是夜夜挤进他的梦内,现在她竟坐在他的身边!

  今晚电影是越剧《红楼梦》,正放着《宝黛初会》那一段,宝黛二人各抒心声: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只道他腹内草莽人轻浮,却原来骨骼清奇非俗流。娴静犹似花照水,行动好比风扶柳。眉梢眼角藏秀气,声音笑貌露温柔。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是旧时友。

  此情此景、身边的人,国强早就听呆了,一颗心正晃晃悠悠,忽然感觉到手被人轻碰了一下,他先以为是错觉,没反应,可又碰了一下,低头一看,是一只白白的手,那手紧紧地攥着,似乎在轻轻发抖,然后,国强的手心轻轻柔柔地给放上了一把葵花子。

  银幕上又放了什么国强全然顾不上了,他一秒钟也不敢浪费,细细享受着,享受着和晓红坐在一起的那种天旋地转般的感觉。

  不知什么时候操场上发出一声哄闹声,原来散场了,时间过得真快啊!国强神魂颠倒地坐着,忽然发觉光坐着也不是个事,只好依依不舍地起身回家,他不知道晓红哪去了,他也不敢和晓红一起走,那年那月不兴这个。正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忽然惊喜地发现,因为走得迟,人都散得差不多了,此时只有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着,一个是他自个,后面那个竟是晓红!

  国强的呼吸再次急促起来,忽然想起了什么,像贼一样四下看看,还是没人,他的脸一下子像染了血一样红,心跳得像擂鼓一样,猛地大声咳嗽一声,然后把一样东西扔在地上。那是一条鲜红的纱巾,是国强上次进城时特地买的,捂在心脏处好多天了,怕都要融化了。

  就在这时忽然有好几个人大声说笑着走了过来,原来还有迟走的人,国强吓得魂飞魄散,这要是被人瞧见,那明天一大早还不被全村人笑死?就在这时他看到晓红的一只脚有意无意地踩住了纱巾,然后人流涌了过来。国强也不知道晓红拾起了纱巾没有,他只是落荒而逃。

  等晕晕乎乎回到家才发现一只手依旧死死地攥着,那把葵花子一个也没动,湿乎乎的,原来早就被手心洇出的汗浸潮了,可国强还是没有吃,他舍不得。

  葵花子让国强甜蜜地失眠了好几夜,可是他拿不准晓红这样做是有意还是无意,是出于一般的礼貌哩还是别有深意?就在这时又发生了一件事。那天下午国强馋了起来,便撑了小船到荡里想叉鱼吃,尖尖的小船儿正在无边无际的荡里慢悠悠地飘着,国强忽然看到前面的水面上出现一个身影,那是一个红衣姑娘正采着菱角。水乡人采摘菱角与别处不同,她们不用船而用大木盆,用船采菱的话得有两个人,一人在船尾撑船一人在船头采,而用大木盆一个人就行了,不过坐在木盆里得有相当的巧劲,笨手笨脚的人一上木盆就会翻,变成让人笑痛肚子的水鸡子。现在国强一见这采菱的红衣人心就再次狂跳起来,天啦,她正是晓红。

  晓红一抬头也看见了发傻的国强,一张脸顿时红得像晚霞,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又连忙低了头继续采菱,那木盆却忽然晃了几晃,差点儿就翻了,显然她心中也正掀起滔天的波浪。国强被她那一瞪唬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的,不知道自个哪儿做错了,难道她讨厌他偷偷看她?忽然“咚”的一声闷响,原来国强只顾出神,那船却依了惯性继续向前行着,一下子撞上了浅水处长出来的一棵大柳树。

  国强下意识地“啊”了一声,身形急剧晃了晃差点掉到水中,耳畔听得“扑哧”一声笑,却是晓红看到国强那手忙脚乱的样子笑了起来,谁知这一笑坏了事了,木盆一下子失去了平衡,然后,晓红“咕咚”一声翻到了水中!

  国强吓了一跳,心里刹那间闪过无数个念头:要不要过去救她?她会不会游泳?别人会不会看见……就在这时只见水中挣扎着伸出一只手慌乱地晃了晃,那是晓红的手,然后,那手又沉了下去,不好,晓红不会游泳!

  国强什么也顾不得了,从船头高高跃起,“扑通”一声跳入水中,飞鱼似地直游过去,然后,一把揽住了晓红那细长的、温热的腰……当救上岸后,晓红却飞红着脸,用力一巴掌打掉国强依旧揽着她腰的手,箭似的跑了,弄得国强目瞪口呆,难道自己又错了?

  直到傍晚时候,国强依旧像生了病似的头昏脑涨,下午发生的一幕就像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一刻也不停地反复播放,晓红,你一会笑一会生气的,到底是什么意思啊?想来想去没有个头绪,便索性来到河边,想到水里清凉一下,然后,河里发生的一幕再次让他目瞪口呆,他看到清澈见底的河心里有几个姑娘正大声说笑着、自由自在地戏着水,其中一个正是晓红,原来她会游泳的啊!水乡怎么会有不会游泳的人?

  国强再笨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一个姑娘家主动送上一把葵花子、又装作不会游泳等自个救,那还不说明什么吗?可恨自己这猪脑子,难怪她会无缘无故地瞪自己、打自己,她是恨国强你这笨猪一直没有行动啊!这么一想顿时心花怒放,轻盈得能一下子飞上天去,正张罗着准备请人提亲,谁知道迟了,有人已提着厚礼先行登了晓红家的门,那是外村一个大队支书的儿子。

  晓红的父母同意了这门亲事,那年月子女的婚姻大事父母同意就行了,子女不作兴反对的,更何况那个大队支书还慷慨地答应出钱给晓红的妈妈治病,而国强无论如何也拿不出这笔钱。

  出嫁的那天,为表示舍不得父母、舍不得家乡,作为新娘子是必须哭的,后来人们都说,哭的新娘子见多了,有假哭的,哭了半天也挤不出半滴眼泪,有真哭的,可哭几声意思到了也就行了,却从没见过像晓红那样哭的,直哭得泪下如雨湿透几重手帕。当妈妈最后抱着她说一声“晓红,妈知道你的心事,你不要恨妈”时,晓红更是哭得肝肠寸断号啕失声。在拐角处,望着渐行渐远只至再也不见踪影的晓红,国强的眼里直滴出血来,又蹲下身狠狠抽打自个的头,只为负了晓红的一片心。

  后来两人又见了一次面,还是在那片水荡里,只不过已是枯黄没有了生气的秋天,像两人的心境一样。那天国强割了满满一船的芦苇往回撑着,忽然见到前面有一个女人正狠命地割着芦苇,割芦苇是一等一的大男人才干得了的力气活,这是谁家女人这么苦?国强再一看,竟是晓红!一段时间不见,晓红瘦多了,像失了水的竹子。晓红也看见了他,眼神瓷了一下,随即扭过头,好像没看见国强一样,然后更使出全身力气,雪亮的镰刀毫无章法的狠狠地砍着、砍着。

  国强的心一下子疼了起来,他把船慢慢靠过去,低声说道:“你男人呢?怎么让你来割?”

  晓红却分外尖利地回了一句:“我就爱割,关你什么事?”

  国强给呛得脸红一阵白一阵的,可是他还是说声:“你别割了,我这船芦苇给你,”说着隔着船把一捆一捆的芦苇扔过去,晓红一下子住了手,呆呆地看着。

  晓红的船很快满了,国强满肚子话说不出口,现在晓红是人家的人了,多话一句让人看见就会害了她,于是掉转船头就走。刚撑了两篙子,忽听得身边“扑通、扑通”响成一片,掉头一看,却见晓红满脸的眼泪,一边死命地把沉甸甸的芦苇往河里扔,一边咬牙骂道:“谁要你可怜?你给我滚!你你你这个活死人!”

  晓红放声大哭,国强再次靠过去,跳下水,把芦苇一捆捆地码放到晓红的船上,他希望她骂他,甚至打他、往死里掐他,可她不骂了,只是哭。远处响起撑船的水声,两人再次落荒而逃,再往后就见不到了。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到了今天,沉静已久的露天电影忽又稍稍兴了起来,原来人们办红白事时,例如新人结婚了、孩子考上大学了、老人生日、更老的人走了,主家总爱包上一两场电影以酬谢大伙。

  国强的两鬓已星星点点的斑白了,他一直没有成家,他的一个爱好还是没有变,就是看露天电影。他看电影与众不同,不高声喧哗谈天说地、不吞云吐雾地吸烟,只是一个人动也不动地坐着,而散场后走的最后一个人必定是他,他就那么微躬着腰慢慢走着、走着,像是怕踩死一只蚂蚁、像是一直走进回忆里。

  这天黄昏时候凉爽得很,露天电影早早地放了,放的是一部香港搞笑片,全操场上的人笑倒了一片,只有国强直着腰,脸上一贯的半丝笑意也没有,眼神就像痴呆了一样没有焦点。忽听得身边坐着的女人们朝外大喊:“晓红姐、晓红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回来也不告诉老姐妹一声?快过来过来坐这边!”

  正襟危坐的国强像被尖利的钢针猛刺了一下,浑身禁不住一颤,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人慢慢地走了过来,在他身边坐下。那人头发也有点花白了,梳得一丝不乱,身上的衣裳更是干干净净服服帖帖,她一抬头也看见了他,她是晓红,二十多年前那个晚上,用白生生的手给他葵花子的晓红!

  那次割芦苇事件后国强知道了晓红的事,结婚生下孩子不久,爱喝酒的男人在大冬天跌下河,命虽没丢,却害了一场大病,这一病就是几年,直到把家里值钱的东西全卖光了他才走掉。

  国强的心里便起了无数心思,他不嫌晓红是个寡妇,更不嫌晓红有个孩子,连倒插门他都愿意,正要厚着脸皮请人提亲,这时晓红的大队支书公公却放出话来:任何人都甭想打他儿媳妇的心思,她活着是他家的人,死了也是他家的鬼。

  那公公是个厉害角色,何况那年月人们的头脑远没有今天活络,于是国强彻底死了这份心。

  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他又见到了她,她是适巧回老娘家出人情份子的。

  那晚放的电影国强和晓红一个字也没听到耳里,一个画面也没看进眼里,他们从头至尾说着话,更多的时候是抢着说,他们一辈子也没有说过这么多话,有些话憋得太久太久了,不想说,却自个和着眼泪往外涌,捺都捺不住。

  国强这回神清气爽了,他决心再次提亲,前两次提亲都是刚刚起个念头就又死在肚子里,这回一定要说出口、一定要成功,因为那老支书公公已经死了,什么障碍也没有了。

  一切都很顺利,晓红满脸红云地答应了媒人,就在这时晓红的儿子回来了。

  晓红的儿子在城里上班,听说这件事后风风火火地赶回来,朝他妈劈头盖脸的就是一顿:“妈,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起什么哄啊?你知道吗,我女友听说这事后要跟我分手,说她丢不起这个人,你看着办吧!”

  晓红听了愣在那有大半天的功夫,就像泥塑木雕的一样,然后板着脸回绝了媒人,跟着儿子进城了,儿子非要妈跟他进城“享福”,实际上是怕妈再做出什么丢脸的事来。

  学校操场上的小草青了又黄黄了又青,又是一年过去了,晓红回来了,一年不见晓红衰弱得厉害,看上去病歪歪的,脸苍白得吓人,她说想死老家了,再不回来只怕骨头都要打鼓了。

  这一年的时间里国强也从未有过的急剧衰老,头发全白了,像刚刚吐芽的苗儿被霜打了一样,像心里撑着的柱子倒了一样。正不知道何去何从,恰好这天又放露天电影,又是旧版越剧《红楼梦》,他当然要看、一定要看,至少在那不长的时间里,他能找到那个“眼前分明外来客,心底却是旧时友”。

  正看得魂思悠悠,忽然有人从人群中挤到面前,国强抬头一看,是晓红的儿子,那高高大大的儿子的左臂上套着一个黑袖章。国强的心忽然一紧。

  那儿子满脸泪水地说:“叔,我妈走了……我真后悔啊……”

  那儿子不顾操场上人多,不顾银幕上贾宝玉正声声泪字字血地诉说,抱着头大哭起来,国强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银幕,浑然不觉眼前发生了什么。

  那儿子又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说:“我妈临走前要我把这个东西还给你。”

  那是一块旧布,看上去有些年代了,像二十多年前时兴的那种卡其布。国强迷迷糊糊地一层一层地打开来、打开来,像打开一颗心,最内面是一块纱巾,发白得一塌糊涂,但还能看出那是块红纱巾。

  这时银幕上宝玉正放声唱道:

  “林妹妹,我来迟了!

  金玉良缘将我骗,

  害妹妹魂归离恨天。

  到如今,人面不知何处去,

  空留下,素烛白帷伴灵前。

  ……

  林妹妹,自从你居住大观园,

  几年来,你心头愁结解不开,

  落花满地伤春老,

  冷雨敲窗不成眠!

  你怕那,人世上风刀和霜剑,

  到如今,它果然逼你丧九泉!

  白头翁一样的国强一个字一个字仔细地听着,嘴里喃喃地说:“刚刚才还‘宝黛初会’的,一晃的功夫都‘宝玉哭灵’了,真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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