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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马酒店》 作者:阿加莎·克里斯蒂

第8章

  1

  我走出老维多利亚剧院,我的朋友赫米娅·雷德克里夫跟在我身边。我们刚刚看完一场话剧《麦克白》。外面雨下得很大。我们穿过街道向我停车的地方跑去的时候,赫米娅颇为不公地发表评论说,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一去老维多利亚剧院,准会赶上下雨。

  “这真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不赞同这个看法。我说她和日晷正相反,只记得下雨的日子。

  “哎,在格林德伯恩的时候,”我踩下离合器时,赫米娅继续说道,“我的运气就总是很好。除了完美,我想不出还有什么词可以用来形容:那音乐——那华丽的花境——特别是那个白色的花境。”

  我们讨论了一会儿格林德伯恩和那儿的音乐,然后赫米娅说道:“我们这不是要去多佛吃早饭吧?”

  “多佛?你这个想法真奇怪。我还觉得我们该去‘梵特溪’呢。看完那么血腥阴暗的《麦克白》,我觉得怎么也需要来一顿真正的美酒佳肴啊,莎士比亚总是搞得我饥肠辘辘。”

  “没错。瓦格纳也一样。考文特花园幕间休息时的熏鲑鱼三明治,从来都不足以帮我挨过那种前胸贴后背的痛苦感觉。至于为什么提起多佛,那是因为你现在正往那个方向开呢。”

  “我不得不绕一下。”我解释道。

  “可你绕得也太远了,都已经开到老肯特路——要么就是新肯特路——上来了。”

  我瞧瞧四周,然后不得不承认,和通常一样,赫米娅说得一点儿都没错。

  “我在这儿总是犯迷糊。”我抱歉地说道。

  “这里的确容易让人糊涂,”赫米娅表示赞同,“都是在滑铁卢站周围绕来绕去。”

  最终我们还是成功地开过了威斯敏斯特大桥,然后我们继续之前的话题,讨论起刚刚看过的《麦克白》的演出场景。我的朋友赫米娅·雷德克里夫是个二十八岁的姑娘,清秀端庄,英气十足。她有着一张几乎没有瑕疵的希腊人式的脸庞,一头深栗色的秀发盘在颈后。我姐姐一提起她,就总是冠以“马克的女朋友”的称号,可她说这个词的语气又总是带着引号的,每次都会惹恼我。

  “梵特溪”给予我们的接待令人愉快,我们被安排在紧挨着深红色天鹅绒墙壁的一张小桌边。要说“梵特溪”的好口碑也是当之无愧的,客人很多,桌子之间离得很近。我们刚一落座,邻桌的客人就兴高采烈地和我们打招呼。大卫·阿丁利是牛津大学的历史学讲师,他给我们引见了他的同伴。那是个很漂亮的女孩,梳着时髦的发型,给人的感觉就像是零零散散的头发从她的头顶上以各种匪夷所思的角度冒出来似的。说来也怪,这发型还挺适合她。她有一双大大的蓝眼睛和一张总是半张半闭的嘴。跟大卫所有为人所知的女朋友一样,她也愚蠢透顶。大卫本身是个极其聪明的年轻人,却只会和那些傻乎乎的女孩在一起找乐子。

  “这是我的心肝小宝贝,波比。”他解释道,“这是马克和赫米娅。他们可都是很严肃很高雅的人,你必须努力才能达到他们那个境界。我们刚看完《都为找刺激》。演得相当好!我打赌你们俩是看完莎士比亚或者易卜生的老戏重排之后直接过来的吧。”

  “我们在老维多利亚剧院看的《麦克白》。”赫米娅说。

  “啊,那你怎么看巴特森排演的这一版?”

  “我喜欢这出戏,”赫米娅说道,“舞台的布光很有意思。而且我也从来没看到过处理得那么好的宴会场景。”

  “哦,不过女巫们怎么样?”

  “糟透了!”赫米娅说,“她们总是那么差劲。”她补充道。

  大卫表示同意。

  “看样子戏里面肯定是偷偷掺了一些童话剧的元素。”他说,“三个女巫都那样蹦蹦跳跳的,就像三个女魔头,让人情不自禁地盼着出现一个穿着浑身闪闪发亮白衣服的好心仙女,然后平平淡淡地说:‘你们的邪恶无法得胜。到最终,还是麦克白本人会发疯。’”

  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但向来精明的大卫却以锐利的目光扫了我一眼。

  “你想到什么了?”他问道。

  “也没什么。只是就在几天前我还在想童话剧里的邪恶势力啊,魔王啊之类的。当然啦,也想到了善良的仙女。”

  “怎么就想起这个来了?”

  “哦,那是在切尔西的一家咖啡馆里。”

  “马克,你可够追新潮赶时髦的,不是吗?全都是和切尔西那个圈子的人打交道啊。在那地方,净是身穿紧身衣的富家女嫁给游手好闲又追名逐利的公子哥儿。波比就该到那种地方去,对不对,亲爱的?”

  波比那双大眼睛睁得更大了。

  “我讨厌切尔西,”她申辩道,“我还是更喜欢梵特溪,这里比那边强太多了,有如此美味的饭菜。”

  “这是为你好,波比。不过话说回来,对切尔西那个圈子而言,你还算不上是真正有钱。马克,再多给我们讲讲《麦克白》,还有那些糟糕透顶的女巫。你知不知道如果让我来排演的话,会怎么安排那几个女巫?”

  大卫过去曾经是牛津大学戏剧社的杰出成员。

  “好吧,你怎么处理她们?”

  “我会让她们看起来稀松平常。只是几个带着点儿狡猾的不起眼的老太太,就像村子里的巫婆似的。”

  “可是这年月哪儿还有什么巫婆啊?”波比瞪着他说道。

  “你这么说是因为你是个伦敦妞儿。在英格兰乡下的每个村子里都还能找着巫婆呢。好比说,住在山上第三幢小房子里的布莱克老太太。小孩儿们都被叮嘱过不要惹她生气,偶尔还得给她送点儿鸡蛋或者自家烤的蛋糕作为礼物。因为呢,”他装模作样地一边摇晃着一根手指头一边说道,“如果你冒犯了她,你家的牛就挤不出奶来了,土豆也会颗粒无收,没准儿小约翰尼还会崴了脚。你必须跟布莱克老太太搞好关系,别得罪了她。没人会明说——但大家都知道!”

  “你开玩笑吧。”波比噘着嘴说道。

  “没有,我可没开玩笑。我说得对不对,马克?”

  “随着教育的普及,所有像这类的迷信确实已经完全销声匿迹了啊。”赫米娅用怀疑的口吻说道。

  “在乡下可不是这么回事儿。你觉得呢,马克?”

  “我想也许你说得对,”我慢吞吞地说道,“不过我也并非真正了解。我从来没在乡下待过多久。”

  “我真想不明白你怎么能够把女巫塑造成普通老太太的形象,”赫米娅重拾了大卫前面谈起的话题,“她们周身肯定应该散发着超自然的气氛啊。”

  “哦,可你一想便知,”大卫说道,“那就有点儿像精神错乱了。如果你看见有个人样子疯疯癫癫的,在那里胡言乱语,走路晃晃悠悠,脑袋上还插着稻草,那根本就没什么可怕的!但我记得有一次他们派我去给一个精神病院的医生送口信,我被带进一间屋子里等着的时候,屋里有一个看上去很亲切的老太太在那儿喝牛奶。她先说了几句谈论天气的套话,然后突然就俯身过来,压低了嗓门问道:‘壁炉后面埋着的那个是你家可怜的孩子吗?’接着她又点点头说,‘十二点十分,每天都是在这个时间,分秒不差。你要假装没注意那摊血。’”

  “她说这些话时那种面不改色的样子实在是让人毛骨悚然。”

  “那壁炉后面是不是真的埋着什么人?”波比想要知道答案。

  大卫没理睬她,继续说道:“再说说那些灵媒吧。一瞬间就出神了,在黑咕隆咚的房间里敲敲打打。完事之后坐起身来,拍拍脑袋回家吃饭,又是鱼又是薯条的,就是个高高兴兴的平常妇女嘛。”

  “所以你心目中的女巫,”我说,“应该是三个有着预知力和先见之明的苏格兰干巴老太婆——暗地里偷偷作法,围着一口大锅低声念着咒语,召唤着鬼魂,只是样子看起来就是三个普普通通的老太太。啊——那肯定让人印象深刻。”

  “假如你能找到任何演员按照这个路子演的话。”赫米娅一本正经地说。

  “让你说中了,”大卫承认,“剧本里哪怕有一星半点儿带着疯狂意味的影子,演员都会立刻下定决心就照着这个来!连猝死的场景也一样。没有哪个演员仅仅满足于安安静静地倒下然后死去。他肯定得先呻吟一番,脚步蹒跚,然后翻着白眼儿,嘴里喘着气,按着心窝,抱着脑袋,非得演个满堂彩出来不可。说到表演,你觉得菲尔丁演的麦克白怎么样?评论家们可是褒贬不一啊。”

  “我认为精彩绝伦。”赫米娅说道,“在梦游之后和医生演对手戏的那一幕里,他的一句‘你就不能服侍一个有病的人吗’让我恍然大悟——他真的是在命令医生杀了她啊。然而他是爱着妻子的。他把那种挣扎在怕与爱之间的感觉表现得淋漓尽致。还有那句‘从此以后你就会死去’真是我所听过最令人心酸的话了。”

  “莎士比亚本人若是看到他的剧本如今是这么个演法,也许会有点儿吃惊的。”我不动声色地说。

  “我怀疑伯比奇的公司已经快让莎士比亚原著的灵魂消失得所剩无几了。”大卫说道。

  赫米娅喃喃自语道:“话剧制作人对作品的诠释永远都会出乎作者意料的。”

  “难道莎士比亚的剧本真的不是一个叫培根的人写的吗?”波比问道。

  “那种说法现在早就过时啦!”大卫亲切地说,“关于培根你都知道些什么?”

  “他发明了火药。”波比得意地说道。

  “你们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这姑娘?”他说,“她知道的东西总是那么让人意想不到。亲爱的,我指的是弗朗西斯,不是罗杰。”

  “我觉得由菲尔丁扮演第三个凶手挺有意思的。”赫米娅说,“以前有过这样的先例吗?”

  “我相信有,”大卫说,“在那个时候想做这种事肯定方便得很。”他继续说道,“你想干掉谁,随时都能找到一个人替你代劳。要是到了今天还能这么干就有的瞧了。”

  “现在还有啊,”赫米娅反驳道,“地痞流氓,江洋大盗——别管怎么叫吧。在芝加哥或者诸如此类的地方就有。”

  “啊,”大卫说道,“但我指的不是那些黑社会,也不是那些敲诈勒索的骗子,或者强盗贵族之类的。我只是说平平常常的普通人如果想要干掉谁的话——生意上的对手啊,特别有钱又很不幸长命百岁的艾米丽姑妈啊,碍手碍脚又不可理喻的丈夫啊。你要是能给哈罗斯百货公司打个电话说一声‘请给我派两个优秀的杀手来好不好’,该有多方便啊。”

  这番话让大家忍俊不禁。

  “不过这真的可以办到,对吗?”波比说。

  我们都扭过脸看着她。

  “怎么办到,小乖乖?”大卫问道。

  “呃,我是说,人们如果想要就能办到……如你所说,就是像我们这样的人。只是我认为要价会很高的。”

  波比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双唇微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

  “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大卫好奇地问。

  波比看上去有些困惑。

  “哦——我希望——也许是我把事情搞混了吧。我指的是‘灰马’,或者那类的事儿吧。”

  “一匹灰马?什么样的灰马?”

  波比的脸上一阵发红,眼帘也低垂下来。

  “我又犯傻了。这只是我听别人提起过的——不过我肯定是彻底搞错了。”

  “来吃点儿好吃的内斯尔罗德甜点吧。”大卫体贴地说道。

  2

  我们都知道,生活中最怪异的事情之一就是你刚刚听人提起过一件事,结果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你几乎总是能够再碰上一回。第二天早上的我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我的电话铃响了,我接起来——

  “弗拉克斯曼七三八四一。”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喘息声。接着一个气喘吁吁却又桀骜不驯的声音响起来:“我已经考虑过了,我会去的!”

  我在脑子里飞速地搜索着。

  “太棒了,”我答应着,尽量拖延时间,“呃——你是不是——”

  “再怎么说,”那个声音又说道,“闪电也不会击中同一个地方两次的。”

  “你确定你没打错电话吗?”

  “我当然确定。你是马克·伊斯特布鲁克,对不对?”

  “我知道了!”我说,“你是奥利弗太太。”

  “哦?”那个声音很惊讶地说,“难道你刚才不知道是谁?我可根本没想到。是关于罗达的游乐会的事情。如果她想让我去,我就去那儿给我的书签名。”

  “你可实在是太好了。当然了,他们会把一切都给你安排好的。”

  “不会有派对吧,会吗?”奥利弗太太不无担忧地问。

  “你知道那种状况,”她继续说道,“人们会走上前来问我此时此刻在写些什么——这时候你就会想,他们明明能看出来我压根儿就没在写东西,而在喝我的姜汁汽水或者番茄汁呢。他们还会说他们喜欢看我的书——当然啦,这样的话挺让人愉快的,不过我从来都不知道如何回应。如果你说‘我非常高兴’,那听起来就像是在说‘幸会幸会’一样,都是些套话。没错,就是这样。你觉得他们不会想要叫上我出去到‘飞马’喝上一杯吧?”

  “飞马?”

  “啊,是‘灰马’。我是指那些酒馆。我实在是不喜欢去酒馆,也只能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喝点儿啤酒,即便那样也会搞得我肚子里叽里咕噜的。”

  “你刚刚说的‘灰马’是什么意思?”

  “那儿有家酒馆就叫这个名字,对吧?或者也许就是我说的‘飞马’?或者是其他的什么地方?也可能只是我的想象而已。我确实会凭空想出好多事情来。”

  “凤头鹦鹉的事情进展得怎么样啦?”我问道。

  “凤头鹦鹉?”奥利弗太太听起来一头雾水。

  “还有那个板球呢?”

  “真是的,”奥利弗太太语带威严地说道,“我觉得你肯定是脑子糊涂了,要不就是昨天喝多了或者怎么的。净说些什么矮马,凤头鹦鹉,板球之类的。”

  她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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