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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枕梦》 作者:亮兄

第15章 阿爸许(2)

  轮流给另外两只鸡做了同样动作之后,那两只鸡也躺在了地上,一动不动。三只鸡由于脚绑在一起,所以三只鸡都两脚朝天,姿势古怪。

  阿爸许见地上的鸡服服帖帖,第一回用惊讶又钦佩的眼神看了看姥爹。

  在年迈后无数无聊的时间里,他给我这个曾外孙表演了无数次给鸡催眠的绝活儿。每当有觅食的鸡走到他的脚底下啄食的时候,他便突然出手,抓住鸡的翅膀,然后笑眯眯地对我说:“来,亮亮,看我让鸡睡觉。”

  他的那双手仿佛有瞌睡的魔力,到他手里的鸡很快就会陷入睡眠,睡得很深,深得像死了一般。只要我不用手指去戳,不震脚去吓,那鸡就会睡十多分钟,甚至半个小时。

  外公说,你姥爹的手软绵有力,非常灵活,让鸡睡觉那是小菜一碟,更厉害的是能让麻雀在他手掌心飞不起来。一只灵活的麻雀,如果放在姥爹的手里,即使姥爹张开手掌,麻雀也无法飞出他的手掌心。因为麻雀无法在姥爹的手掌里借势。

  可惜我未曾亲眼见过。

  不过姥爹用他的手摸我脑袋的时候,我确实能感觉到那双手除了能给我安全感之外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常感。

  “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阿爸许斜扯了嘴角笑道。

  姥爹说:“雕虫小技,比不得您。”

  阿爸许道:“等我帮你解决了弱郎大王,你就教我这一手,怎样?”如果他学会了这一手,确实以后收人家的鸡的时候就方便多了。

  姥爹答道:“好。”

  阿爸许转头对那个男人说了一番话。随即那个男人面露不满,但不满的表情转瞬即逝。他又走进后院,再次提了一只活鸡进来。

  姥爹惊讶地问阿爸许:“不都收了三只鸡了吗?你还嫌不够?”

  阿爸许掏出一把随身携带的刀来,在鸡的脖子上一抹,鸡血飞溅而出。

  他撅起嘴巴控制垂死挣扎的鸡,说道:“那三只是给我的,这只是给他们自己的。”

  鸡血喷洒在地上,画出一个粗劣不堪的符。

  然后,他叫那个男人拿出一个瓦罐来,放在喷得到处都是的鸡血上。他用鸡毛擦了擦手上的血,将鸡塞进瓦罐中。

  他的手指在瓦罐上指画了片刻,然后在瓦罐前面坐在了地上。

  不一会儿,一只獐子出现在门外的大街上。它扭头看见了门内的瓦罐,立即蹦进屋里来,围着瓦罐钻。

  那男人见了獐子比见了仇人还要激动,急忙从屋后提了一把屠刀来,牙痒痒地要当场宰杀了它。

  阿爸许喝了一声,示意那男人不要动刀。

  那男人站住了,眼睛能喷火。

  屋里突然弥漫了清香,屋里的人如同置身于春季的花海中。那是獐子的麝香散发出来的香味。那男人却没有半点享受的意思,脸涨得如猪肝。手里的屠刀仿佛被风吹动的树叶,震动不已。

  那只獐子用前腿抱住了瓦罐,后身战抖。看来它是将瓦罐当作了被它迷惑的女人。香气越来越浓。

  獐子忽然一跃而起,跳进了瓦罐中。它那明显大于罐口的身子硬生生地挤了进去。

  阿爸许见请君入瓮完成,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块四四方方的红布,将瓦罐盖住,然后从他自己的腰上解下腰带,系在那块红布上。

  看着盖着红布如酒坛一般的瓦罐,姥爹想起第一次在牟尼沟的煮珠湖看见他提着瓦罐的情形。那时他手里的瓦罐也是这样盖着红布,透着诡异的气息。姥爹如当头棒喝,突然明白了那些瓦罐为什么开始安安静静的,浸入温泉水中的时候像活了一样颤动。原来他将捉到的精怪在温泉里活活浸死憋死。

  不用问也知道,阿爸许这么做是不想亲手杀死这些修炼了数百年的精怪,免得煞气缠身。他可以将死因归结于水。至于他为什么选择在煮珠湖的温泉里浸死它们,姥爹也能略知一二。既然煮珠湖的硫黄温泉可以让人的身上充满硫黄味,自然也可以让那些死去的精怪染上硫黄味。这样的话,或许可以让那些精怪的同类无法发现已经死去的同伴,从而不在他的身上找麻烦。这跟凶手作案后抹去留下的痕迹一样的道理。

  再看阿爸许的时候,姥爹忽然感觉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寒意比鬼灵的还要凛冽三分!

  阿爸许将酒坛一样的瓦罐提起来,满意地将瓦罐旋转一周,又用手指轻轻敲了敲,然后对那男人哇啦哇啦地说了一些话。

  那男人满意地点头。

  姥爹猜测阿爸许说的是要照例亲自将獐子浸入温泉中溺死。跟着迷海大师学习了七天大小轮回之后,姥爹暗暗觉得自己的理解能力有了狂飙式的提升。虽然来这萝卜寨时间不久,听的当地语言不多,但是姥爹感觉能听懂五六分此间人对话的意思了。

  这是他自己完全没想到的。

  或许,这就是迷海大师说的“知行合一”的效果。

  捉到獐子之后的那个夜晚,阿爸许又杀了一只鸡给他的朋友们分享。姥爹见到三两个黢黑的影子从外面进屋然后离开。阿爸许特意交代,叫姥爹避开它们。它们如果见到生人,定然会不高兴。

  姥爹猜测,帮阿爸许做事的那几个鬼灵是害怕其他人知道它们是谁,免得走漏消息,让它们的同类知道是哪些鬼灵在帮人办事。有钱能使鬼推磨,但是推磨的鬼未必就心不虚。它们如出卖同类的人类叛徒一样害怕,却又如贪婪的人类一样舍不得那点利益。

  萝卜寨的阿爸许比其他阿爸许厉害就厉害在这里,而不是在法术上要胜出其他人一筹。难怪其他阿爸许会在背后说他的闲话。

  那几个被阿爸许利用的鬼灵走后,阿爸许又烧纸焚香,再将它们供奉一番。

  这时姥爹才看到他家里有专门供鬼的牌位,之前用一块绣了花纹颇具民族特色的布挡着。如果不细心看,还以为那里供奉的是祖先或者神仙。

  把鬼供奉在家里,姥爹闻所未闻。

  阿爸许见姥爹从躲藏的地方出来,忙重新将那块遮挡的布挂起,将漆黑如墨的鬼位牌挡住。

  见阿爸许这样,姥爹便假装没看见,顺口问道:“阿爸许,你说帮我解决弱郎大王的问题,到底要多久才能解决啊?我远在湖南的父亲托人带了好几次口信,叫我尽早启程回去,我等不起啊。”

  姥爹在这个偏僻的地方不可能收到老家托来的口信。他是在从峨眉山来这里之前收到口信的。

  阿爸许从旁边一个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两个奇怪的帽子,说道:“一切都在准备中。弱郎大王有多难对付,你不是不知道。我除了要我的鬼灵朋友帮忙,还得做一些其他的准备。这两个帽子就是我最近做出来的。”

  姥爹拿起帽子一看,类似明朝官员的帽子,以铁丝为框,外面蒙着一层布,冠后还有两个翅。

  “你弄这种帽子干什么?这是明朝官帽,要是被人发觉,小心告你图谋不轨!”姥爹说道。

  也许是因为这里一直沿袭当地风俗,并没有受到太多朝廷强制规定的影响,阿爸许不以为然地抢过姥爹手里的帽子,给自己戴上,然后指指点点道:“什么图谋不轨?就算皇帝倒台,我也不会关心半点。我这帽子是给你和我预备的。”

  “给我们预备的?预备干什么?”姥爹不解。

  “你看,这种帽子有铁丝定型,在头顶之上还有一截帽冠。倘若弱郎大王以手摸顶,帽冠能隔开手和脑袋的距离。它就摸不到你的顶,就不会让你也变成弱郎。这是假如我们失败后的自保办法。”阿爸许拉起姥爹的手,让姥爹的手压在帽冠上,模仿弱郎大王以手摸顶的样子。

  这种还没有开始就想着失败的准备,姥爹不知道该称之为未雨绸缪的聪明,还是自伤士气的没信心。

  阿爸许从姥爹的表情里看出端倪,笑着对姥爹说:“我不是没有信心……话不能这么说……是我们跟它的实力差距太大。我的师父生前曾经给我说过巫师和鬼灵的等级。由于各个地方各个法术流派不一,对巫师和鬼灵的等级称呼不一。我师父自己重新划分了一个等级标准,就像你考取功名也分秀才举人进士翰林之类的。”

  “最弱的自然排除在等级之外,就像你们在没考取秀才之前没有任何功名一样,虽然这些人都读过书,但是不给与级别。最低等的叫作外甥,高一点的叫作舅舅,再高叫作姥姥,最高叫作祖宗。那弱郎大王就是祖宗级别的。而我刚刚够得上外甥级别。你说我们跟它实力差距大不大?你说我该不该先想自保?”阿爸许说道。

  阿爸许这些话倒是实话实说。他虽然比其他寨子的阿爸许有能力,但他多是借助鬼灵的力量,所以自称外甥级别并不是有意贬低自己。

  姥爹放下帽子的事情不谈,转而对这种级别区分十分感兴趣,忙问刚才捉的獐子算是什么级别。

  阿爸许说这獐子也算得上外甥的级别。

  后来,姥爹一直用这种级别来区分遇到的怪力乱神。

  他曾偷偷告诉外公,埋在后园里的小米虽然看起来年纪小,但是它的能力远不止于此,小米是达到姥姥级别,几乎就要够到祖宗级别的实力鬼灵。只是小孩子都是玩性太重,就像再聪明的学生在贪玩的年纪很难完全发挥实力一样,小米的潜能还远远没有发挥出来。

  姥爹又问了许多种类的鬼灵各属于什么级别。

  阿爸许一一回答,回答到不耐烦的时候,他拿出了一本线装书,叫姥爹自己看。那书是阿爸许的师父总结了百余种鬼灵等级的经验,跟后来姥爹研习的《百术驱》有很多内容重合的地方。

  姥爹花了整整一夜时间将那本书草草浏览了一遍。

  阿爸许要在天明之前收回他的书。他说那本书是不能白天翻阅的,不然会有不祥的事情发生。

  姥爹虽然按照他的要求在天明之前合上了书,但不祥的事情还是发生了——弱郎大王找到萝卜寨来了!

  在弱郎大王来萝卜寨的那天傍晚,姥爹已经有了几分不祥的预感。

  那天傍晚,姥爹和阿爸许刚吃完饭。姥爹突然心神不安,好像丢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一样,可是明明什么东西都没有丢。

  很多第六感敏锐的人会在大事来临之前有预感,就像马儿能嗅到危险气息止步不前,就像老牛在主人起了杀意之时会流泪。很多生灵包括人在内,都有这种超乎寻常的知觉,不依附于肉体器官的知觉。

  阿爸许见姥爹坐立不安,问他怎么了。

  姥爹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阿爸许习惯性地掏出他的羊角卦,就地占卜了一卦,问是不是有不好的事要发生。卦象是两个弧面朝上,代表不吉的阴卦。

  并不是阴卦就代表不好。

  在羊角卦的占卜中,圣卦有给予,保护的意思;阴卦有领受,认可的意思;阳卦有自己做主,拒绝参与的意思。

  除了阴卦阳卦圣卦,还有马头卦。

  马头卦就是丢下的卦既不是卦面朝上,也不是卦面朝下,而是卦尖插在泥里,形似马头。马头卦是最不好的卦象,出现马头卦预示将出现不祥的事情,当然,马头卦出现的情况很少很少。

  问好的事情如果出现阴卦,那就是好。问不好的事情如果出现阴卦,那就是不好。因为阴卦有领受,认可的意思。阿爸许问的是会不会有不好的事要发生,出现阴卦则代表认可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这种占卜方法最容易,所以最常见。不过占卜的问题也最简单。复杂一些的问题便不能用这种占卜方法。

  阿爸许对着两片弧面向上的羊角卦看了一会儿,然后安慰姥爹道:“不要担心,就算有什么事,我不在你身边吗?”

  阿爸许的话音刚落,他们就听到了门外街道上“哒哒哒”类似奋马疾蹄的声音。他们一同朝门外看去,只见僵硬如稻草人一般的弱郎大王在黄色泥墙的背景下蹦跳而来。

  由于身上的衣服多年未换,衣服已经破烂得如一块抹布。它的脸如同经历了风吹雨洗的花岗石,上面长出了薄薄一层类似绿苔的东西。即使它与姥爹上次见到的时候差别很大,但是姥爹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它。

  它的脸上多了一道醒目的伤疤,那道伤疤从它的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伤疤皮下的肉翻出,如同从它眼角爬出的一条肉虫。

  那道伤疤让姥爹认定,弱郎大王是痣起弱郎,绝不会是肤起肉起,也不是血起骨起。但当看到弱郎大王那双手的指甲时,姥爹犹豫了一下。那双手的指甲有三寸来长,显然是后来生长的。骨起弱郎的骨骼和指甲会继续生长,但是眼前的弱郎大王指甲在猛地生长,骨骼却不见增长。

  “我的祖宗!”阿爸许收起羊角卦,急忙返身去了鬼牌那里,掀开遮挡的布,抓了一把香灰抹在脸上。这样可以避免弱郎大王看到他的真面目。然后,他迅速从桌子的抽屉里拿出两顶明代乌纱帽,一顶自己戴上,一顶递给姥爹。

  姥爹戴好帽子,看了一眼阿爸许家的门槛。

  他家的门槛太低了,可是现在加高已经来不及了。

  “快跑!”姥爹见识过它轻易撂倒三十多个弱郎的场面,知道毫无防备的两个人不是它的对手,所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这时阿爸许却比较有定力。

  “先不要跑。虽然这些天准备还没有做足,但是它既然来了,就让你见识见识我的厉害。”阿爸许的眼神里难得地闪过一道坚毅的光辉。

  姥爹见他不肯撤退,便也只好跟他并肩作战,虽然不能帮上什么忙,陪在旁边做一下心理安慰也是好的。

  “竹溜子!”阿爸许低喝一声。

  一道黑色的影子便迅速从外面梭了进来,爬到了阿爸许的手掌心。是姥爹第一次见阿爸许时看到的那只老鼠。

  一只老鼠能做什么?姥爹心中打鼓一样慌乱。

  阿爸许抬臂一甩,将老鼠甩到了房顶上。房顶有个小口,通向屋顶。

  萝卜寨的屋顶跟南方多雨地区的屋顶不一样。南方的屋顶多为倾斜的,有密密麻麻如鱼鳞的瓦,为的是排雨方便。萝卜寨的屋顶几乎都是平顶,常做晒玉米或者柴木而用,有点南方晒谷场的意思。

  老鼠上了屋顶之后吱吱吱地叫,老鼠爪子在上面抓得嗤嗤嗤地响。

  当弱郎大王快蹦到门口的时候,突然无数圆溜溜的豆子从屋檐上滑落下来,如大雨倾泻。豆子蹦蹦跳跳,在门前撒了一大片。豆子有大豆、蚕豆、豌豆、绿豆、菜豆、小豆,种类混杂,难以分辨。豆子有黑色的,黄色的,青色的,红色的,不一而足,色彩斑斓。可能一种豆子数量太少,阿爸许才各种豆子凑到了一起,早早地藏在了房顶上。而房顶肯定有一个活塞类的开关或者漏洞类的遮挡,只要老鼠从那里钻进或者钻出,就能让豆子漏出来。

  姥爹看到倾泻而下的豆子敲打在地面和石头上,咯咯噔噔,淅淅飒飒,如同一支毫无章法却悦耳动听的曲子。

  姥爹明白阿爸许这么做的意思。弱郎什么都不怕,但怕高门槛,那是因为怕绊倒跌倒无法爬起来。这些豆子晒得干干脆脆,踩上去肯定滑溜滑溜,站立不稳。弱郎如果踩在上面,必定也难以保持平衡。这跟高门槛的作用殊途同归。弱郎忌惮于高门槛,应当也忌惮于这些豆子。

  姥爹料定门外还有几个看不见的阿爸许的朋友在帮忙。因为豆子虽然撒得到处都是,但显然没有蹦出去多远,全部集中在弱郎大王和门槛之间的道路上。一个一个的豆子停下之后,还在不停地旋转,并没有安安稳稳地躺在那里。这也应该是他的朋友作祟的缘故。

  倘若是普通人帮忙,不可能腾出千万只手来将每个豆子旋转。可是对鬼灵来说,这是作祟的小把戏而已,自然不在话下。

  旋转的豆子更增加了滑倒的概率,恁是姥爹的猫脚功夫恐怕也无法安然无恙地走过去。

  看着地上旋转不停的豆子,姥爹忍不住心生感叹——这阿爸许的能力还真不容小觑。

  打蛇打七寸,打狼打豆腐腰。而打弱郎,只能将它打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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