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子说,那不是和那个神经病在一起的人吗,吃饭的时候不是见过?
胖子似乎也想起来了,看那个背影很像。
那个人影愈走愈远,最后从那山道岔口一拐弯,就看不见了。
胖子抹了一下脸,脸上很潮了。他然后转身进屋。
屋内的温暖中夹杂着一股难闻的异味,他便伸手将那个窑头窗打开。
瘦子开始点起一根烟,他几乎快忘记了。
还是刚才掏手帕擦脸的时候掏出一根烟来的。
这几乎是最后一根烟了。
起初他以为烟已经抽完了。
这令人惊喜的一根。
他看着,烟已经在口袋里和手帕一起揉皱了。
他慢慢地转动着,香烟慢慢地也就在他的指头上挺直了。
很快他就闻见了好闻的烟丝松动的味道。
他抽了一口,然后将那个纸香烟盒一把团团,随即又抛了出去。
花纸在空中划着一个弧线然后落在了草上。
就在这时候他听见了屋内传来胖子的一声惊叫。
瘦子立即进屋,看见胖子的手指开始流血。
胖子几乎蹲在地上,用另一个手的全部力量握住一节手指。
那是一节无名指。瘦子看了看,一个拉伤的口子,血从里面冒出来。
血然后凝聚在指头上再往下滴落。
瘦子翻了半天的包也没有找到一个布条条。
最后他费了很大的劲将那个已经破烂下来的枕巾撕了一块下来。
胖子对此十分感激,而瘦子觉得没有什么。
我们本来就应该互相照应,不分彼此的嘛。
其实胖子的举动犹如孩童,这令瘦子稍感意外。
不过他一边笑着一边给他包扎说,你。
你大概是一个对疼痛比较敏感的人吧。
包扎完后,他们坐在床边上开始商量如何进行下一步的工作。
不能再有闪失。瘦子同意胖子的话。
他点点头,是的。
他们最后意见达成了一致。
开始的分歧由于眼前刚有过的流血而变得温和统一了。
他们击了一下掌,预支了那份胜利。
从他们的脸上看,显然那份快乐也早早地预支了。
然后胖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去将虚掩的门进一步拉开。
刚才敲门的就是站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轻人。
他怔怔地看着他,他没有开口说话,眼睛向里望着。
他这时候想起了什么似的,笑着说,神经病,这儿没有你要找的人。
年轻人脸上依旧那样像布满了一层早霜,胖子转头对里面的瘦子说,他的人又丢了。
倒跟我们差不多呢。他转过身来又补充道。
瘦子开始又调他的收音机了。收音机吱吱呱呱的,像一个弱智者。
他冲着门口喊了一句,走吧。胖子像是听见了命令似的,砰的一下关上了门。
那个年轻人显然刚想开口说点什么。
胖子关上门的一刹那,他看见那张嘴翕动了一下的。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告诉年轻人真相。他的朋友冒雨上路了。
他为什么没有说呢。他想他可能是源于一种普遍的快乐愚弄吧。
再说,如果那个家伙是因为喜欢找人的话,或许被愚弄的还不知是谁呢。
他似乎清楚地听见下一个门被敲响了。
89
张禹坐在房间里,第一次感到了内心的慌张。他无心再继续下去,纸上的黑暗愈来愈大,像一个硬块。外面的雨声飘飘忽忽,他不知道教授到哪里去了。这确实是他担心的事实,现在终于来到了。在张禹看来,这不亚于一个灾难。事实上,这些天来在内心里他已经无限依赖着教授的,而现在人顷刻间却不见了踪影。他的身体内像坍出了一个大洞,他盯着墙上的斑点出神。他甚至没有勇气看着敞开的门。门口空荡荡的,台阶一节节地向下而去,上面什么也没有。他希望教授出去转一转,仅仅是转一转。教授不停地和他让座的时候,他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一点什么了,只不过他没有完全放在心上,在他的意识中也不可能将那层现实往坏处想的。现在准确而且令他不知所措的到来了。就在这个阴雨的上午时光,张禹看见了事情的另一面目,譬如那些日记,诗篇,还有零散的片断。老实说,有些东西是出乎他的意料的。不过,他没有过多地停留在狐疑和思绪不清的纠缠上。他迫切地要找回教授,这才是唯一需要他立即去做的。
张禹寻找的结果令他失望,他带着一层薄薄的希冀敲响了一扇又一扇门。而一扇又一扇门在他的身后关上,或轻或重的关门声撕裂了那层薄薄的希望。他想起自己多日前为了自己一些莫名的想法而敲门时的情景,他不禁心头一紧。那时候他有一个多么美妙的借口,“哦。我的朋友在你们这儿吗?不知道他哪里去了?”而现在却是借口变成了如铁的事实。这一层事实不时地提醒着他。他不得不又举起手,敲响了一扇又一扇门。
他坐在那儿,室内的光线还是半明半暗的样子。他希望事情不是那么的糟糕。他的双耳捕捉着外面的动静,有一只黑身的老鼠从床腿这儿往外一窜。这是一个暗暗藏匿的狡猾家伙,现在乘门开着,到其他的地方去了。这地方实在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几乎连滚带爬地下了台阶。然后动静消失了。
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教授还没有回来,这使张禹彻底地慌乱了起来。他一时拿不准是不是去先吃了饭再说,说不定,他会在人群中看见教授的。或许他已经抢好了座位。想起了座位,张禹觉得自己昨天在教授的面前喉咙确实大了一些。或许他为此而早早地准备着,转了一圈,然后早早地就把位置先占了呢。张禹假设着,他为自己没有及时地联系到这一层而感到了一丝好笑。事实在他的面前一下子变得明亮了起来。他的心情一下子转好了点,他想他一见到教授的面,在吃饭动筷子前就向教授道歉。为他那句极没有耐心极不礼貌的话表示自己的歉意。至于那些关于慌乱间见到的信件,日记,片断等等隐私的东西,他暂不会提及。以后合适的时候进一步探问又未曾不可呢。张禹拉上门,他走下台阶的时候感到了肚子里实实在在的空了。并且他还不止一次听见发出的腹响。
楼梯上的人愈来愈多,在他的身后聚集着,并且尾随了下来。张禹想着上次的人满为患,庆幸自己动作较之以往利索了不少。他几乎在台阶上跳着步子,一直跳到了一张桌子前。那是一张几乎靠近了楼梯口那个亮斑的桌子。
张禹四处张望着,他希望在人群中看见教授,后面的人挤着他,他向前走着。过道上的无数的腿几乎要将他绊倒在地,他顾不得向后面的人吆喝两句。一切于现在无法分开他的眼神。他继续扫视着。在东南角上又一个人向这边举了举手。他还以为是教授,心头不禁一喜。可是他很快就发现那个人并不是教授,他的个子要比教授的高挑一点,远远地看过去还是比较像的,在人头攒动的时候,灯光芒在那人的脸上移动着,他看见那个人的脸上有一个黑色的痣,那个将近蚕豆大的痣使张禹刚准备举起来的手又不得不垂下来。
90
中午的雨还在继续,我的视野里人们的身影充满模糊和潮湿之意。我吃吃停停,停停吃吃。那些身影里没有半个教授的影子。我甚至也没有看见画家的影子,他的那扇关得严紧的门在我的脑海里闪了一下。我是无暇旁顾了,尽管如此,毕竟这些天来相处的情感,再联想到他的埋头哭泣,因而我还是很担心画家的安全,只是教授的离去已经使我处于一种不利的境地,甚至可以说是可怕的境地。我知道我现在可以说六神无主,一顿饭在嘴里像蜡一样毫无味道。但是我知道现在我只有坐等,坐等他回来,从楼梯上一步一步地上来,然后坐在床沿上歇一脚,叹一口气。
午后的时光显得那么漫长,窗外的雨丝仍在不停地忽巨忽细。
事实上我想过我该出去找找,但是我担心最后两个人错了路,不是我去找他,反而变得他来找我,而我又继续找他,这样无限循环地找下去。我确实有这种担心,并被这种推理和逻辑吓坏了。我只得坐下来。也就是说我在这个时候还是对之报以幻想的,我一点也没有想到教授的离去是那么的坚决。我回顾着这一切是怎么切切实实地发生的。我看见自己奔下楼梯,犹豫张望的影子。似乎是一眨眼间,我便变得形单影只了,这是一个残酷的事实。
我坐在那个倒伏的凳子上,侧头看着教授那张椅子面上的光亮,还有门口的巨大虚空,我的眼睛盯着那儿。慢慢的,我感觉到了一阵困顿,我的视线慢慢地收回了,它愈来愈短,最后关闭在眼帘内。就这样我睡着了,伏在床沿上。
就在这时候,门口变得一暗,一个长长的影子一节节地伸了进来。教授走进了屋内,他笑着掸了掸身子,身上沾满了草屑还有晶莹的雨珠。他笑着说,让你等了吧,我出去了一趟,哦,那个怎么样了?我知道他是问我那个小说。真是承蒙关心啊,我心怀感激地想。
话说完后,教授便坐在那个椅子上去了。那是他原来的位置。我感到一阵高兴。你可吓坏了我。你到底去哪了?你一走不要紧,我变得没有了头绪,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更不用说吃饭,写字了。
没有想到,我只是出去走一走,怕干扰你,没有想到还是干扰了你。
教授爽朗地笑了起来,并且向我道着歉。我连摇手说,你回来就好了,回来比什么都好。你要是不回来,我还真不知道怎么办呢。
教授笑着,说,那么严重?
事实如此。我侧脸答道。
教授的脸上处于一种灰暗的光线中,我看不见他脸上的五官,只听见上面时不时地发出笑声。我站起身来,打开窗户,窗外的雨已经停了。天空似乎比先前更亮了一点。
我站起身来,腿部一阵酸疼,几乎不能挺直膝盖。我只得弯着身子慢慢地靠近了教授的椅背。教授的脸上布满了瘀青,还有一些划伤的伤痕,在脖子这儿缠绕着很多碧绿的水藻。看着教授青暗的脸,我啊的一声叫了起来。
91
张禹的这个不祥之梦的确使他吓坏了。门口还是那样的空旷,看见像肋骨一样的台阶上依旧什么也没有。教授的那张椅子面依旧闪着冷清的光。他摸了一把自己嘴边的口水,口水像鱼涎一样晶亮剔透绕在他的指尖上。张禹似乎还闻见了一股浓重的鱼腥味。他真的觉得自己的腿部发软,用不出力气。他慢慢的双手撑着床沿,使自己站立起来,张禹似乎看见灰暗的光线中那一层薄薄的不幸慢慢的愈来愈厚,愈来愈重。他开始明白他将面临一个什么样的局面。张禹终于站起身来,他挪着步子,到了门口身体倚在门框上。
过了很长时间,张禹才缓过神来似的,他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进了走廊。走廊上依旧是一片空旷的灯光,斑驳的粉墙上亮着一圈圈的光影。他慢慢地走着,刚才梦的影子还在脑海里盘旋,他使劲不去想它,可是它就像一只盘桓的小鹰,不肯离去。他想再去找找画家,他可能回来了,张禹希望敲开他的门时能看见那张熟悉的脸。那样的话他的那种紧张和惶惶不安才能得到恰当的释放与安慰。他希望这样,他觉得自己慢慢的向那个希冀,那一层薄薄的现实游近了。他现在就是需要一个人,哪怕是一个陌生人,当然那是一个肯听他说一说的陌生人。他这样想着,门口已经到了。他都不知自己是怎么来到了这个曾经光顾的门口的,事实上,这个时候他是任凭自己的脚向前而去的。仿佛身后的一股力量推着他,逐渐地进入到他的身体内似的。门关着,他第一次发现门上的污迹,那是一点点油彩和尘埃。
另外在生锈发黄的斜拉手上方,他看见了贴着一张纸条。看得出来好像是后来又撕坏了的,但是没有全部撕尽,依稀地辨认出那是一句诸如:正在创作,请勿打扰。好像就是这样的字样。张禹终于看清楚了,是这样的,只不过“扰”字手写体有点像“忧”字了。他敲了敲门,他已经无暇顾及着纸条上的话了。再说,那是一张撕毁了的纸条,也就是说这等于一句收回成命的话。张禹又曲指敲了敲门,同时他在细心地听着门内的动静,他竖起了双耳,几乎贴在了门上,可是门内静寂无声。
里面像一条死了过去的鱼。静穆,灰暗,偶发光亮。张禹想,这个比喻一点也不赖,恰如其分。张禹对自己这种潜意识的本能性反应感到毫无办法。
没有人。张禹只得将耳朵离开了那冰冷的门板。大概是门上的尘埃使他有所顾虑,他几乎习惯性地掸了掸耳朵。他只得悻悻而返。
他这时候需要找一个人说一说,就说一说,这是他曾经一直很担心的事实,现在终于发生了。下午的时光愈来愈短,黄昏正在迫近,教授的离去已经将近半天时间了。这不能不算是一件令人担忧的事。外面的雨尽管小了下去,但是还在持续着像是没有完尽。到现在,一直没有看见教授的影子。张禹被内心涌上来的一股莫名的倾诉冲动所蛊惑着。他拿不准自己该不该和一个他并不认识的人去说一说,他重新站回到了走廊上。
为什么不去说呢,或许他们会提供一点线索。他甚至听见有人告诉他,在山道上,在丛林里见过他的影子。或者有人告诉他在河边,他们中有人看见过他,他真躺在那儿,像是睡了一觉。一想到线索,这何曾不可呢。在线索中求证,要比没有线索沉溺于虚无中强得多。马上,他仿佛看见对方说话的嘴唇了。他抬头看了看那些门口,有的门关着,有的门开着,有的门仅仅开了一条缝。
其中一扇门开了,在张禹的脚边咯吱一声,恰好有一个人走了出来,那个人穿着一件雨衣。雨衣几乎包裹着他的整个身体,脸部似乎也被那雨衣的墨绿色所遮没了。看样子他预备出去,张禹伸手拦住了他,他的语调显得很诚恳,
哎,你看见我的朋友了吗?他一上午就不见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张禹并没有得到确切的回答,而是那个穿雨衣的人用手有力地拨开了他的膀子,几乎从张禹的怀抱中挣脱了出去,张禹还清晰地听见那人嘴里低低地咕哝了一句。
又是那个神经病——
ww w . xia oshu otxt.NE TT(xT小说"//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