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只想看看那灯光

　　离开家乡七年了，眼看除夕将至，又勾起了我回家的念头。

　　其实这种想法，在我离开家乡三年后，就特别强烈了。我是家里的独生子，在外流浪久了，我真的很担心年老多病的爸妈。而且还有女儿玲玲，她现在还记得我这个父亲吗？

　　一咬牙一跺脚，我决定先火力侦察一番，于是特意坐车到三百公里以外的另一个城市，从公用电话亭往家里打电话。但家里的电话已经停机。我默默地站了很久，又试着拨通了以前一个哥们的号码。还好，这个哥们没有换号码，但他听出我的声音后，沉痛地告诉我，我的父亲三个月前已经过世，而母亲又在三天前，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听到这里，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没能让父母在临终前看我最后一眼，这是我的罪孽啊！我急切地问哥们：“我女儿玲玲怎样了？你现在知道她在哪里吗？”但哥们的回答令我很心酸，他说他这七年来，一次也没看见过玲玲，只是听说，玲玲被我岳父岳母给藏了起来。

　　我木然地告诉哥们，我要回去给母亲奔丧。同时，也想见见玲玲。哥们听我这样说，赶紧告诉我，在我父亲出殡那天，有大批警察埋伏着准备抓我，而这次可能也不会例外——还是保自己要紧啊！听了他的话，我心里一阵刺痛。

　　是的，我是个逃犯！在外东躲西藏流浪了七年。而想起七年前的那一幕，我就后悔无比！心痛无比！七年前，妻子红杏出墙被我逮个正着，在追打中，妻子被我逼得冒险翻墙，最后被汽车撞死，我成了过失杀人犯。为了逃避责任，我选择连夜逃往外地。那时，五岁的女儿玲玲正在外婆家，自那以后，她就被岳父岳母藏了起来，再也没让我父母见着孙女。而我，自然更不知道女儿半点音讯。七年了，也不知道女儿现在到底长成什么样子，我这个做父亲的，有愧啊！

　　除夕那天，我悄悄潜回家乡。可回到家乡，才发觉像我这样的人要想回家过年，不仅存在着不可预知的外部风险，而且更苦恼的是，我竟无家可回。从哥们的电话中得知，父母为了治病，已经将我和妻女曾经住过的那套房子卖掉了。现在父母双亡，女儿又不知去向，茫茫城市中，我的家，到底在哪儿呢？

　　我低着头，茫然走在弥漫着春节浓浓喜庆气氛的大街上，心中一片凄然。回想往年一家人热热闹闹围着餐桌过年的情景，我不禁在心底狠骂自己当年的鲁莽。不过现在说别的已没用，自己的罪只得自己受。

　　夜幕渐渐降临，街上的人越发稀少，餐馆都关了门。我肚子饿得咕咕叫，却没心情吃东西。我想，虽然过年找不着家门，也见不着女儿，但现在毕竟回到了家乡，如果女儿真的还在这个城市里，至少就离她更近了一点。如果她今晚真的过得很开心，那我就应该为她祝福！而且，我使劲嗅嗅家乡温馨的空气，说不定还能够从家乡的空气中，嗅到女儿银铃般的笑声呢！这样我此行也就值了。

　　不知不觉中，一抬头，我发现自己竟走到以前住过的那栋楼下。我们以前小小的爱巢就在七楼，仰脸望去，七楼那扇窗子在夜色中透出一片橘黄色的灯光——想必里面一定洋溢着另一家子浓浓的暖意吧。片片雪花飘落在我的脸上，瞬间打湿了我的眼睛。

　　也不知这样呆望了多久，突然，街东角传出“扑通”一声，像是有人跌倒了。我转过脸看去，见一个十来岁的女孩，正从雪地里爬起来，惊慌失措地往远处跑。我的心一紧，赶忙追过去。

　　那女孩见我追来，一边加快脚步，一边急急说：“你别过来！我知道是你！”

　　我一听她的声音，也急了，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把抓住她胳膊，问：“你，你是不是玲玲？你，你认出我来了？”

　　玲玲使劲甩着胳膊叫道：“你放开我！我才不认识你呢！你走开啊！”我在月光下仔细看这孩子，见她比小时候更显得清秀，但这会儿小脸冻得通红，眼睛惊恐地正瞪着我，一脸委屈相。我的心好疼。我说：“我是爸爸呀，你再仔细看看我。”

　　她真的仔细看了，然后盯着我大叫：“我没有爸爸！你是杀人犯！快放开我！”说着又开始试图挣脱。我看见她的泪水奔涌而出，这让我浑身一震，快抓不住她了，但我还是死命地抓着，生怕一眨眼，她就会不见。突然，她背对着我说：“七年了，你为什么现在才回来？我恨你！”然后，她一口咬在我手背上，趁我松手，赶快往前跑了。

　　我赶紧跟着，但我不再抓她了，只跟在她后面跑。跑了一会儿，她累得不行，见甩不掉我，只好停下来，弯腰直喘粗气。此时此刻，我纵有千言万语也说不出来了，只能慢慢走过去，轻轻抱住女儿。起先，她拼命反抗，又是踢又是咬，后来慢慢安静了，在我怀里嘤嘤地哭。我站在除夕夜的雪地里，轻轻抚摸着玲玲的头发，感觉这几年来，从未像现在这样幸福和踏实过。

　　我问玲玲，这些年一直在哪里？怎么除夕夜还到处乱跑？怎么不在家里过年？玲玲抬起头，看着我，轻轻说：“姥爷和姥姥把我送到了外地，现在是因为知道爷爷奶奶死了，才让我回来……我趁他们不注意，偷偷溜了出来……别人过年都有爸爸妈妈陪……我只是想，到这里来看一看我们原来的房子，哪怕只是看看从那里面照出来的灯光也好……”

　　我鼻子一酸，掉泪了。良久，我才说：“爸爸对不起你，这么多年来，都没能给你暖暖的灯光……相信爸爸，爸爸再也不躲躲藏藏了，为了那温暖的灯光，爸爸现在决定要做一件早就该做的事。可是，你也要答应爸爸，以后每年过年的时候，你都要在心里，给爸爸亮一盏暖暖的灯光，好吗？”玲玲扬起脸，泪如雨下。

　　我替玲玲擦了擦泪，决定去自首。男人要有担当，自己做过的事，自己要负责。我想，不管被判多少年，以后总算能让玲玲知道我在哪儿，这样总比老是躲躲藏藏好。如果说监狱也算是一个家，我和女儿总有相聚的地方。

　　我搂着女儿向派出所走去。一路上，我的心中亮着暖暖的灯光，感觉满天的雪花不再寒冷。而玲玲在我身边，仍像是小时候那样，把我的胳膊抱得紧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