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牛奶说话

　　房间已被警察搜查过，床头柜上的杯子已被拿走，只留下一圈牛奶的印迹。

　　奶香

　　“曲连环，你不答应做我女朋友，我就从这里跳下去。”二十岁的苏北一身白西装，站在宿舍楼顶。楼底的曲连环仰起脸，静静地看着苏北，夕阳照在她飞扬的裙裾上，像朵安静的雏菊。见连环不说话，苏北有些慌了，随即热血上涌，他闭上眼，纵身一跃……

　　苏北突然惊醒，有些茫然地向四周看了看，十年前的事，都已淡忘了，怎么突然做起梦来。他低头看了看时间，约定的人还没来，苏北点上支烟，深深吸了口。手指有淡淡奶香，难道是冲牛奶时不小心溅上的？

　　苏北站起身，想去洗手间洗干净，这时，手机铃声大作。苏北拿出手机，盯着瞧了很久，按下接听键，还没等他开口，一个急促的声音就窜了出来：

　　“苏北快回来，你妻子自杀了。”

　　疑惑

　　云乔怎么也不相信，死的就是她的大学同学曲连环。十年了，她们整整十年未通音讯。这十年间，她毕业，找工作，相亲，嫁了个刑侦警察，生了个女儿……连环，连环发生了什么，她与苏北幸福吗？多少次午夜梦回，云乔都会看到连环哀伤又怜悯的眼睛。

　　“她是怎么死的？”云乔问丈夫龙刚——负责这案子的警察。

　　“喝了含有大量安眠药的牛奶。”

　　“牛奶？”云乔的眼睛亮了亮，“当时她丈夫苏北在哪里，能确定是自杀吗？”

　　“她丈夫去灵州出差了，曲连环死亡那段时间正在火车上。我们去他公司财务查了报销凭证，有进站出站记录，现在基本确定是自杀。”

　　“有遗书吗？”

　　“没有发现。”

　　云乔沉默不语，内心深处，她不肯相信，曾经亲密的朋友会选择这种方式离去。

　　送走警察后，口袋里的火车票已被捏得汗津津的。问询途中，苏北无意中把手伸进口袋，摸到了这张车票，大吃一惊。明明记得出站就扔了的，怎么还会在口袋里？苏北把它揉成一团，想扔进垃圾桶里，犹豫片刻，又放回口袋。他觉得口干得厉害，拿起办公桌上的杯子，喝了一口，随即吐了出来，乳白色的液体安静地对着自己的眼睛，分明是一杯牛奶。

　　“小王！小王！”苏北喊来秘书，“怎么给我冲了牛奶？！”

　　“您说胃不舒服……”

　　“出去！！”苏北重重放下杯子，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牛奶甜香，他拿起外套，开车回家。

　　这是妻子死后，苏北第一次回家。用钥匙开门的刹那，苏北产生了错觉，妻子依旧在客厅等他，守着冷却的四菜一汤。

　　苏北忍住心痛，进入卧室。房间已被警察搜查过，床头柜上的杯子已被拿走，只留下一圈牛奶的印迹。苏北沿床边坐下，像无数次晚归，注视着久等他未归坐着入睡的妻子。

　　八年的婚姻，十年的感情，是否带给过她幸福？

　　退化的爱

　　云乔一直分不出，连环和苏北，谁爱谁更多一些。苏北对连环是一见钟情，对连环一见钟情的男生很多，坚持不懈追三四年的也很多。可是为曲连环跳楼的，只有一个。

　　那日，如果不是悄悄上去的同学拦腰抱住，苏北真的就从楼顶跳下去了。曲连环与苏北的爱情故事，因此也轰动了整个学校。

　　连环胃不好，临睡前都要喝一杯牛奶，苏北就每天买新鲜牛奶，在宿舍里热好，再端到连环宿舍。他甚至算好了时间，牛奶的温度在连环睡前入口正正好。

　　可是苏北不知道，连环对糖过敏，多少个夜晚，云乔默默看着连环因为奇痒把身体抓出一道一道血痕，可每天，仍旧微笑着喝下苏北端来的加了糖的牛奶。

　　云乔不明白连环，与连环渐渐疏远，毕业时已形同陌路。后来虽在同一座城市，可从未联系，连偶遇都没有。

　　苏北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脾气暴躁，是因为公司一直不顺利，还是对自己日渐堕落的恐慌？当初同样纯洁的两个人，自己在商场上打拼得越来越圆滑越来越有心机，而妻子，永远像百合花一样不谙世事。曾几何时，妻子的笑容已不能带给苏北慰藉。两年前，苏北发现账户里少了两万元钱，甚至对妻子发起脾气来。

　　“前两天姑妈来了，她在做保险，还差几单没完成……”

　　“所以你就买了那没用的东西？一份保险用得着两万吗？”苏北大声说。

　　“我，我只是……”妻子话没说完，苏北就摔门而出。

　　苏北在夜幕里游荡，他悲哀地明白，这许多年来，他对妻子的感情已经变了，唯一未变的是他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决心。

　　那晚，苏北去了酒吧，和一个主动上前搭讪的女孩发生了一夜情。没想到，女孩是一个高官的千金，从此天天缠着他离婚。妻子是苏北用命换来的，他不会放弃。苏北最大尺度地躲着千金，直到发生了那件事。

　　牛奶加糖

　　云乔没有想到，十年后重逢只能对着连环的照片。这十年来，她无数次想过重逢时的情景，是视而不见，还是相拥而泣？这十年来，她无数次想象连环的样貌，是美丽依旧，还是青春永逝？

　　照片中的连环双目紧闭，神态安详略带哀伤。十年的岁月未曾在她脸上留下痕迹，她依旧那么美丽，那么宁静，只是，再也不能那样哀伤而怜悯地看着自己。

　　“你过得幸福吗？”云乔对着照片轻轻发问，眼睛滑过连环的眼睛、双唇、肩头，云乔看到，连环的肩头有轻微抓痕。

　　“这是什么？”云乔问。

　　“哦，检查过了，是她自己抓的。”龙刚对偷偷拿出尸检的照片有些心慌。

　　“龙刚，牛奶里除了安眠药，有其他的吗？”

　　“没有了，除了安眠药，就是牛奶和糖。”

　　“龙刚，”云乔低头盯着连环的照片，一字一顿地说，“连环不是自杀的。”

　　高官千金这回很听话，除了打电话说事情已经搞定，再也没有与自己联系，也许，她有点害怕吧，毕竟年纪还很轻。

　　近来苏北老闻到身上有股牛奶气味，怎么也洗不掉，这让他很烦躁，而且，那张火车票也莫名奇妙地不见了，到处都找过，就是不见踪影。妻子自杀的事已经定案了，过几天叫秘书把丧事办了，房子也准备挂牌卖掉——那房子里，也有股挥之不去的牛奶的气味。

　　苏北回家拿了些重要的物品，其他东西都不准备要了，经过卧室，看到床头柜有一个天使烟缸，缺了一角，是那天他发脾气摔的，就是死者家属要求公司赔偿一百五十万的那天。苏北回到家中，见半坐在床上已经熟睡的妻子，没来由的恼怒，把烟缸狠狠砸在地上。

　　妻子被惊醒，不解地看着苏北，随即平静了下来。

　　“苏北，发生了什么事，说出来吧，也许我能帮你。”

　　“帮什么？你就像生活在真空中一样，什么都不懂。一百五十万，你能帮我吗？你还是看着我坐牢吧！”

　　妻子帮不了他，有一个人能帮他，不需要一百五十万，只要她父亲几个电话。

　　“帮你没问题，但你必须和我结婚。”

　　苏北可以和她结婚，但不能和连环离婚。

　　爱的印记

　　云乔决定跟踪苏北。

　　十年来，她一直刻意回避这两个人，现在，连环死了。

　　她租了辆车，苏北上班，她就对着他公司所在的写字楼发呆。苏北下班，她就对着他小区的楼发呆。苏北吃饭，苏北会客，她就坐在一旁，呆呆地注视着他。苏北比上学时更帅了，多了几分成熟稳重，那骄傲的神态，也一直未变。看上去，他事业有成，私生活也很清白，除了在公司见客户就是回家。曲连环，你是真的很幸福吗？那么，苏北为什么要杀你？

　　这是苏北最后一次给连环冲泡牛奶，事实上，他已经多年没给连环冲牛奶了，他用毛巾裹住白瓷杯，递给已经在床上的连环。

　　“连环，对不起，那天我不该对你吼。”

　　连环笑笑，定睛看了看苏北，问：

　　“赔偿的事解决了吗？”

　　“我会处理的。”苏北皱皱眉。

　　“有坐牢那么严重吗？”

　　“拿不出钱，就要坐牢。不过，连环，你别烦心了，我会解决的，来，把牛奶喝了。”

　　“可我刚喝过呢。”

　　苏北呆了呆。连环看他郁闷的样子，笑着接过杯子，

　　“不过我不介意再喝一杯的。”连环低头喝了口牛奶，苏北紧张地看着她。

　　“怎么样，好喝吗？”

　　“嗯。”连环显得很疲倦。

　　苏北心有点痛，他看着连环：“我还要出差到灵州，你早点睡啊。”

　　他站起身，向门口走去。

　　“苏北……”连环在身后轻唤，苏北回身，“你那件白西装我熨过了，就挂在衣橱最里边。”苏北不记得自己有什么白西装，他又回身深深注视着连环，似乎想把她印在心里。

　　占有欲

　　云乔看到苏北房子出售的信息。

　　进入连环的家，云乔心怦怦跳着，这十年，她过得怎么样，幸福吗？应该是很不幸的吧。云乔走进卧室，伏身趴在床上，苏北通常会睡哪儿呢，是左边吧。云乔轻轻抚摸着床沿，突然碰到一个硬硬的纸片。云乔抽出来一看，是一张火车票。

　　火车票？云乔觉得奇怪，仔细看了看，10月12日23时H市到灵州的特快专列。云乔想了想，嘴角露出个笑容。

　　苏北很爱连环，从见到她第一眼起，就开始爱。用了三年时间，费尽心思，甚至要搭上性命。连环接受自己了，可是，她爱自己吗，还仅仅是怜悯？苏北不安心，他一直不安心，他要努力，他要上进，他要成为有钱人，他要让连环不离开自己。可是现在，工厂死了三个人，死者家属要求赔偿一百五十万。一百五十万，这笔资金抽出去，公司就垮了。

　　他无计可施，他一定得结婚，可他，不能与连环离婚，他怎么能放弃连环，怎么能看着她投入别人的怀抱？他决定选择另一种方式。

　　粒安眠药可能致人死地，他，放了19粒。他给自己留了条后路，如果，如果连环死了，那只是天意。他对外宣称坐8点的慢车到灵州，实际上坐这班车的是高官的女儿。他安排好一切，洗干净了连环自己冲泡牛奶的那只杯子。然后坐11点的特快，去了灵州。

　　苏北决定忘了连环，他积极约会高官千金，可她开始躲着自己。终于，他把她堵在路上。

　　“你走，我不会和你结婚了，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为什么？”

　　“你是因为我才杀了妻子的吗？不是！你是为了二百万的保额！”

　　“什么保额？”

　　“你妻子死了你就有二百万的保险赔偿了，你这个魔鬼！我爸爸已经知道你杀人的事了……”

　　苏北呆呆地站着，什么保额？他想起了两年前的那场争执，想起了出差前连环的话：

　　“你那件白西装我熨过了，就挂在衣橱最里边。”

　　苏北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开车往家驶去。

　　怨怼

　　云乔百无聊赖地在连环家东翻翻西看看，她舍不得这么早离开。她把自己想成这个家的女主人，她打开衣柜，一件一件翻过去，最里面，是一套白西装。

　　云乔永远记得，那日苏北穿一身白西装，沐浴在夕阳下，高高在上，让所有人都仰视。云乔把西服取出，把脸贴上去，来回蹭着，梦里有多少次，那个白衣少年，大声呼喊的是她云乔的名字。突然，她感到外套口袋里有什么东西，拿出一看，一封叠得四四方方的信。

　　相隔十年，连环娟秀的笔迹又在眼前，信很短：

　　当初无意买了十几份保险，没想到能派上用处。我问过姑妈了，保额应该足够你应付那件事了。苏北，我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

　　连环绝笔

　　难道，连环真的是自杀？那火车票是怎么回事，牛奶里又怎么会加糖？云乔脑子乱纷纷想不出头绪。外面有人开门的声音，云乔把信塞进口袋，挂回西装。

　　苏北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中年女人。

　　“你是谁，怎么在我家里？”

　　“我是云乔啊。”女人的表情很奇怪，有些激动和喜悦。

　　“云乔？”苏北想了想，没有印象。

　　“你大学的师妹，曲连环的好朋友。这下，你该记得了吧。”女人的口气一下子生硬了起来。

　　“哦，云乔。”苏北诧异地看着她，十年的时间，是怎样把一个清瘦女孩变成臃肿妇人的，只是眉眼间的倔强依旧未变。是的，云乔，曲连环形影不离的好友。就是她，告诉说连环胃不好临睡前要喝热牛奶，就是她，告诉说连环喜欢在牛奶里放好多糖。

　　“你来这里做什么？”苏北声音冰冷，丝毫没有旧人重遇的欢喜。云乔的心凉到极点，他还是像以前一样，从不正眼瞧自己。云乔的声音因为气愤而微微发抖：“做什么？我来为连环查明真相的。”

　　“你有什么权利？”苏北大模大样地在沙发上坐下。这个苏北，死到临头还这么傲慢，衣袋里的那封信被云乔紧紧攥成一团。

　　“我是龙警官的妻子，警察已经查明连环死亡的真相了。”

　　“真相？”

　　“是你杀了她！”云乔一字一顿地说。

　　“你有什么证据？”

　　“不是我有什么证据，而是警察有什么证据，我只是出于老同学的好心来提前告诉你。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忘了曲连环从来不会往牛奶里加糖的。”

　　“连环是零点死的，那时我正在火车上，怎么下毒？”苏北强撑精神。

　　“是吗，可我丈夫说在你家里找到了一张晚上十一点到灵州的特快火车票。”云乔怒视着苏北，“苏北，你为了两百万的保额而谋杀了妻子曲连环，是吗？”

　　苏北脸色灰白，他挣扎着说：“连环不是我杀的，她是自杀的。我只放了19粒安眠药，她在事前已经喝了一杯牛奶了。”

　　“哦，证据呢？”

　　“证据？”苏北想起他洗掉的那只牛奶杯，那时，他怎么能想到，洗掉的是能证明自己清白的证据。应该还有其他证据的，连环那么爱自己，一定会留下遗书，白西装，白西装在哪？

　　苏北冲进卧室，找出衣橱深处的白西装，扔到床上，里里外外地翻找。

　　什么也没有。

　　苏北颓然地跌坐在地上，连环什么都没给他留下，难道，她并不爱他，或者，已经不爱他了？苏北茫然地注视着西装，万念俱灰。

　　云乔看着苏北冲进卧室，翻找着什么，看着苏北什么都没找到，失落地坐在床沿。她紧紧攥着口袋里的信，转身走出屋子。

　　“云乔，你，也是爱着苏北的吧。”大四那年，曲连环哀伤而怜悯地注视着云乔，从此，她们形同陌路。云乔拿出信，一口一口吃进嘴里，泪水，从她眼角滑落。

　　重现

　　楼顶，苏北一身白西装，衣服太紧，使他整个人显得滑稽。

　　“曲连环，你不答应做我女朋友，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夕阳依旧，而那个裙裾飞扬的女孩已不复存在，苏北闭上眼，纵身一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