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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悚游戏》 作者:暗夜

第15章 苏醒蔓延

  他对她的怜惜、疼痛,只是海市蜃楼般的微光,稍稍亮起时,已将他适应黑暗的双眼刺得生痛。

  天堂的悬崖

  梁松落看见江春颜的时候是在阴霾的午后。昏暗的走廊全是江春颜歇斯底里的叫喊:“我把自己弄不见了!把我还给我,还给我!”江春颜白得渗出蓝色经脉的双手胡乱挥舞,眼神呆滞,疯狂。

  梁松落将她的手有力地握紧,疯狂的江春颜看见梁松落的一刹那有丝停顿。镇静剂狠准地注射进她的身体,她的脸让梁松落怔了一下。蓬松的长发如海藻散落一床,江春颜安然入睡。这个女子寂寞疯癫已有七年。

  小沈姑娘跟在梁松落身后步出病房。“每次月事江春颜就会从抑郁转成躁狂。”小沈的声音干脆利落,“她的父母只是一个月打一次电话,询问她的病情,并不到这里看望她。”

  梁松落小心地听着,并不接小沈的话题。他推开其他的病房,每个病人都是失神的眼睛:或浑噩,或狂躁,或木讷。甲乙丙丁精神出现问题:或是遗传,或是疾病,或是精神创伤。精神病院是他们唯一的归宿,但,并不是救赎。

  梁松落打开江春颜的病历:双向情感性精神障碍,江春颜,现年二十五岁,家族无精神病史。江春颜黑白照片的笑容冷冷地刺进梁松落的心。闪电把灰暗天空撕出了道道裂痕,雷声轰鸣,久久酝酿的雨迟迟未下,让人压抑。梁松落合上病历,他的心也被撕了一道裂口。

  梁松落学业优秀,读书期间发表精神病理研究论文,获省级大奖,属年轻才俊。事业婚姻一帆风顺,娶了美丽尖刻的舒胜衣。胜衣父亲是省里医学学术权威,他的现世安稳轨迹仿佛加了双保险,不出意外,将继续一路顺畅下去。

  房中灯光氤氲,舒胜衣的舌尖犹如吐火的信子顺着梁松落的敏感部位轻噬浅尝,他的血脉在一个极深极远的地方奔涌着,漫延过身体每一条神经末梢,经过一片温柔湿滑的黑暗,冲撞,激战,最后一秒如火山喷涌而下。

  婚前拘谨的舒胜衣被梁松落强健的身体俘虏,梁松落除了学识和男人的本能,无任何亮点。他深知娶了舒胜衣,他的人生何止少奋斗二十年。

  望着妻子熟睡的如花容颜,他的眼里蒙蒙昧眛间化成了一片金黄色的麦浪。他在温暖的颜色中奋力前行,一把,再一把,永远望不到边的麦田让人心生无限绝望。他挥舞着四肢,挥洒着汗水、血水,用尽全身力气挣扎。本来就无法挣脱,却心存不甘,于是,他无声而执着地前行着,儒雅细嫩的脸渐渐挂满风霜,双腿遍布丰收的划痕,但他仍然前行着,前行着……

  够了!梁松落惊醒了。这只是个梦,噩梦。他走出来,就不会再回去。那座山,那个村,自己的父母挣扎了一生,最后也是死在那片金黄色的海洋了。于他,又怎么可能从天堂的悬崖边跳落,再一头扎入那种颓丧与无助?

  梁松落路过江春颜的病房,透过门上的窗子看见江春颜安静地靠在床边,上身轻微地前后晃动,眼神涣散。她迟缓地转过头,看见梁松落的身影,面上浮现一丝微笑。梁松落走进房,叫她的名字,她的眼神又恢复呆滞,她不会懂得他眼里的隐隐悲哀。

  梁松落看着她宽大的竖条服包裹着的身体,窗外阳光穿透树影,斑驳光影在江春颜瘦削的脸上摇晃,神志不清让她有种悲哀的美丽。梁松落迟疑地小声问:“你叫江春颜?”

  小沈在身后说:“她不知道她的名字。”梁松落听到身后声响立即起身站好,转头望向小沈。

  “她的病理和我研究的科目很相似,除了药物,应该有物理治疗。”梁松落的声音丝毫不见紊乱,“看过她的身体检查报告,今天开始减少镇静剂的用量。”

  梁松落在江春颜的房间里的时间比其他病人略长。他问她简单的问题,江春颜看他的眼神多了一分柔缓,不是病态的木讷。她的头很多时间不再前后摇晃。

  江春颜站在病房前看着梁松落走来,她的眼神呈现出干净。他叫:“江春颜。”

  她柔柔地问:“你叫我?”

  “是的,我叫你。”梁松落肯定地回答她。她就高兴起来。她拖他的手带到病房里,像孩子一样。

  “我念首诗给你听,我自己写的。

  “我沉睡千年,在你一瞥的刹那苏醒。清醒的幻觉,如篆刃于花舞弄凌迟,如若,苏醒的玫瑰,可以灼热你冰冷的胸膛。亲爱,给我这一秒,然后,我再次步入睡了千年的墓穴,听风寥落,一场又一场。”她的声音清脆干净,神情如沐春风。

  梁松落不相信这诗出自一个精神病人之口,他对她的怜惜与黑洞里的某段记忆相互揪扯,不分轩轾。

  小沈幽灵般站在身后拍掌,江春颜脸红着对梁松落说:“我要吃药了。你要记得今天我教你的内容。”

  谁无年少轻狂

  江春颜的声音在走廊里回响,梁松落飞奔进房,看见她秀发凌乱,沿着双腿流下的经血如红色溪流,条纹的病服撕开一半。梁松落看见她左胸的红色胎记,他的心瞬间犹如火烧。他盯着江春颜的脸,他曾猜测过的恐惧不安在她的歇斯底里中一一核实。

  江春颜抱紧他急急发问。

  “我在哪里,哪里,梁医生?”她第一次可以称呼其他人。

  梁松落没有答她。他把眼神转向窗外阴沉的天空,他的双手沉痛地揽紧江春颜纤弱的腰。

  注射过镇定剂,梁松落走在昏暗的通道,那些病人的脸一张张在他眼前晃动,自语,咆哮,呆笑。他憎恨起这样的环境、这些病人、他自己,除了江春颜。

  谁无年少轻狂。每天的功课繁重,他没有崇高理想,只是除了读书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他的课业优秀,心里却是自卑的。穷人没有亲戚,也无朋友。他的学费是父亲厚着脸皮差点跪在别人家里借来的,他发誓有朝一日他要还尽所有人的冷脸。

  他在街头邂逅江春颜。家境宽裕的孩子大多天真无邪,因为有求总是必应,哪知世道艰难。梁松落有张俊朗而忧郁的脸,令江春颜有说不清的好感,哪怕他肮脏的球鞋踩到她漂亮的丝带凉鞋。

  两人顺着城市的河流行走,梁松落越沉稳,江春颜就越天真。她说起她的生活,不过是少女情怀里的一种娇纵。

  顺着河流前往穿过树林就是城市的别墅群,“喏,在那里。我家就住在那里。”江春颜笑着。她的世界是他仰望所不能及的。她越不设防,他就越恨。

  他阴沉着脸,表情很奇怪,引起江春颜的笑。在他看来她是轻视,是挑逗。他用心读书的神经在那刻打结,他要摧毁她的优势,用最原始的方法。

  事情来得太快,她忘了叫喊。她胸前的胎记在他眼前晃动。他不顾一切挺进她的身体时,天空下起了雨。渐渐她停止了反抗,他推开她的身体。微弱的光线他看见她的白皙的双腿有血迹,恐惧与后悔击醒了他,他狂奔而去,离开了那个肮脏的现场,任由江春颜撕心裂肺的哭泣被雨夜淹没。

  他试图去忘记。他的生活一贫如洗时他忙着改变环境无时间记取,而他的日子一天天丰盛时,曾经的一幕一幕却在他眼前悄然浮现,那是他心里最阴暗的角落,一世痛悔的源头。

  梁松落在饭堂独自用餐,小沈端着餐盘走过来径直坐下。

  “江春颜因奸致孕。那年她刚考取大学。她连那个男人是谁都不知道,怀孕了也不知道。军训时晕倒。宫外孕。被学校勒令退学。她是他们家庭的耻辱。遭人强暴本不是她的错,只是她对那个她并不认识、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强暴者有了爱情。她考取的还是你就读过的大学。你没听说过?”小沈问得很随意。

  梁松落说:“埋头读书的人基本不会理任何声音。”小沈干瘪的嘴唇让他已经没有食欲,只是这顿午餐他还要若无其事地吃下去。

  “她的父亲有头有脸,容不下疯癫的她。她被送到这里。你知道,这个地方如果病没治好,只会更坏。”小沈的脸看不出是同情还是鄙夷,“或者她如果知道强暴她的是谁,也不会这般境遇。”

  “你一点都不惊奇,梁医生。”小沈说。

  “这个时代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他说。

  “她是被强暴的,她反抗过,但是后来她愿意。”她继续说,“疯子的精神世界其实最真实,不会隐瞒也不会粉饰。也是因了这样的丑闻,家庭才不容她。”

  “你很了解。”梁松落说。

  “桃色事件往往让人津津乐道。”小沈说,“况且江春颜是漂亮女子。”

  清醒的病人

  梁松落在自己家的花园里做了一个梦,女子的白裙沾满血迹,迎风飞舞的头发像千年的树妖,阴森森地遮住了他眼前的阳光。他听见女子的狂笑:“我不见了,帮我找。”却看不见被头发遮掩的脸。梁松落想飞奔,却没有半点力气,女子的头发蜿蜒连绵将他缠绕。

  胜衣将他摇醒:“松落,松落。”他睁开双眼,看见妻子关心的眼神。他面上的汗水淋漓而下,风声鹤唳,悚然心惊。

  梁松落随即展颜:“梦见你不理我,害我苦找。”他将胜衣揽入怀中。胜衣的头发散发清香,覆在他的胸前。他不禁想起被那女子长发缠绕的梦境。阳光隐匿在暗灰云层,秋风萧瑟而至,他打个寒颤:“风很大,进房吧。”

  关门,他拥紧胜衣的身体,顺着她的颈热烈地向下滑。胜衣娇声呻吟。他将胜衣推向沙发,企图像往日那般决然直入,却在黑暗与白昼的交界处一泻千里。曾经盛满身体全部力量的敏感之处犹如在地爬行的蚯蚓,软绵,弱小。

  舒胜衣眉心紧蹙:“是不是工作太累?”

  挥之不去的阴影将梁松落的日子涂成不透明的灰,身体精神混沌一片。被丝藻一样的头发缠绕,一个惊心梦魇。心里最暗的那个黑洞,又撑开了些许罅隙。

  过了每个月的经期,江春颜的躁狂随之消退,她的抑郁更深。她暗无天日的回忆与血迹有关。被侵犯,心理最初的抗拒与身体后来的配合给她带来羞耻感。本是暗地的羞耻感,而大庭广众的晕倒,流血,校方勒令退学,家庭冷落,是将羞耻感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这一切击中年少的她。她掉进了深渊,不得救赎。

  爱都还没学会,自然也不会恨。她疯了。

  在室外她很长时间一动不动地盯着天空发呆。已经是秋天,没有云天空蓝得发空,宇宙的空洞与她那两只空洞的眼相对应,让人觉得辛酸和疼惜。

  自从她第一次称呼他后,他的目光不再迎着她的眼神。他远远地观望她。很多时候她重复着那首诗,到了最后一句“亲爱,给我这一秒,然后,我再步入睡了千年的墓穴,听风寥落,一场又一场”时,她的声音渐渐减弱。风吹过,直至没有了她的声音。

  他心如刀割,某个瞬间。而瞬间的怜悯与心疼,不足改变已发生的不堪和消逝的时日。他深深知道。

  那个梦魇自那日开始无时无刻都在侵蚀他。头发后面的脸是空白,一个没有脸的女子,经常在梦魇里出现。

  梁松落的欢爱成了难事,不论胜衣的双唇怎样柔滑。器官此时比心更忠实。胜衣问:“你心里可是有了别人?”他说:“怎么可能,也许工作太累。”他的口唇迁就地顺着胜衣的肌肤吻去,而他却看见江春颜胸前的红色胎记。他软绵无力。

  胜衣尖叫:“你爱上那个疯女人!”饥渴令她口不择言。或许她又觉得和一个疯癫女人相比让她觉得低下。她背过身抽泣:“小沈告诉我,你是用怎样的眼神望着那个疯女人。”

  梁松落领教了女人的不可理喻,他竭力地压着心烦和懊恼,双手顺着她的身体抚摩,柔声说:“你都知道她是疯女人,睡吧。给我时间,我真的好累。”黑暗里他想起另一张脸。

  千年墓穴

  那日他在办公室,中午时间无人。江春颜轻轻走了进来,她脸上的笑容如冬日晴朗艳阳。一秒间他怀疑她忆起往事,他惶恐地望着她。

  “梁医生,”她说,“我看见你的时候觉得你好熟悉。”

  她的笑容很真实,嘴唇嫣红,眼睛明亮。

  “我是你的医生,你肯定觉得熟悉。”梁松落强忍心跳,头上却在冒汗。

  “冬天的阳光不会让人流汗,你很热?”江春颜仿佛回到少不更事的年代。

  她站在他眼前,用纤细雪白的手指去抹他额上的细汗,认真地。她身体散发干净的清香,令梁松落呼吸急促,胜衣求而不得的反应顷刻在他身体深处膨胀,他紧紧握起拳头,他感觉全身的骨骼在灼灼燃烧。

  胜衣——他站在孩童般的江春颜前想起胜衣,不如说他想起了生活的尊严。如果他将她治愈,她会挖掘出黑洞里的秘密,那是他极力去忘记的。那是他的伤疤,将会隔绝现有的一切。

  他开始恐惧,他开始反感,他开始憎恨这种恐惧和反感。

  “住手!”他把她的手推开,他的声音掷地有声。

  她后退几步,露出恐惧神色,双手不停地交缠。如果她心里有期望,这刻破碎。

  她的表情令他痛楚,他的压抑得不到释放,他也是病人。他悲哀地发现,他也是病人。“我治不好你,江春颜。”他笑得阴沉有力,面上是扭曲的表情。

  “我不会让你回忆某些事情,你记住,你是疯子。”他的心仿佛有千只蚂蚁吞噬着,痛掏空了他的五脏六腑,但他依然定定地重复:“你记住,你是疯子。”

  江春颜生命里的最后一丝生机被他拧碎,了无尸骨。她绝望地笑起来:“我不想回忆什么事情,我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这种感觉是看见你,我的心很柔软,会微微疼痛。”

  “我沉睡千年,在你一瞥的刹那苏醒。清醒的幻觉,如篆刃于花舞弄凌迟,如若,苏醒的玫瑰,可以灼热你冰冷的胸膛。亲爱,给我这一秒,然后,我再次步入睡了千年的墓穴,听风寥落,一场又一场。”江春颜又开始念,一遍又一遍。

  只要他拉她一把,往有阳光的地方走去,或许她真的会苏醒。但,梁松落不会。他的世界没有阳光,只是阴暗。他对她的怜惜、疼痛,只是海市蜃楼般的微光,稍稍亮起时,已将他适应黑暗的双眼刺得生痛。

  她尖叫起来,全身抽搐,她的声音凄怆过往日。梁松落将手臂割裂了一道口子,血汩汩而出。他将涌血的伤口贴近她的眼前。她大声叫喊,外面脚步声混乱,有人拿针筒进来。镇静剂狠决地刺进江春颜的身体,和往日一样。

  看着众人手忙脚乱地抬着江春颜无知觉的身体回病房,梁松落知道怎样写她的精神评估,怎样记载今日的工作笔记。

  他知道她再次步入睡了千年的墓穴,听风寥落,一场又一场。那是她的人生。他拒绝她像玫瑰那般苏醒,因为他知道沉睡和苏醒比较,沉睡是安稳的。因为清醒于他,是件残酷而不得更改的事情。他只是个清醒的病人,永世不得治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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