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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途笔记》 作者:欧阳乾

第19章 传染性失眠(2)

  “就刚才我找铁锹的时候,在那户人家厨房里看到的。我闻着没馊,就拿上了。”

  我几乎崩溃了:“这东西能随便吃吗?况且咱们还不知道这里到底是怎么个情况!”

  “那我不管你了,我饿了。”老豁拿着干饼自己吃了起来。光是听到他那咀嚼声就让我一阵反胃。

  我已经快热得晕过去了,真不知道在这空无一人的村庄里能找到什么东西,这里除了死人,连个猫狗都看不见。老豁忽然指着前面激动地喊了起来:“湖,前面有个湖!”

  我眯起眼睛,看到不远处有一片亮晶晶的反光,很明显是一片湖水。这真是雪中送炭,我俩像看到了救星一样跑了过去。

  湖面不是很大,貌似是当地人承包的鱼塘,湖边还搭着一个晚上守夜住的篷子。湖边有片稀疏的林子,稀疏得就像少女刚发育的腋毛。反正整个青子坡已经是空无一人,我俩也没有什么顾忌,脱了衣服光着屁股就跳进了湖里。

  蜀中山区的水质没得说,虽然是养殖用的鱼塘也几乎清澈见底。在里面连扎了几个猛子,暑意全消,五脏六腑都凉飕飕的。游了半晌,再加上之前的一顿折腾,我跟老豁都感觉有些疲倦,便上岸在篷子里歇息了一会儿,竟然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我忽然被老豁给弄醒了,正要说话,他一下捂住了我的嘴,对着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嘘……”老豁小声地说,“你看外边。”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在远处河对岸的地方,水里漂着一个黑色的球状物,还在轻微地浮动着。我眯起眼睛仔细看了一下,那不是一颗女人的脑袋吗?

  我还没反应过来,那脑袋猛地一下脱离了水面,凭空升了起来。我冷不丁被吓了一跳,这才发现原来那女人还是个活物,从水里站了起来,伸手去拿湖边上的肥皂。那是个村里的女人,皮肤略黑身材匀称,腰臀之间的连接处看上去很是紧实。我惊讶地小声嘀咕道:“这村里不是已经没人了吗?”

  老豁也是跟我一样目不转睛地看着:“看来,这村里还有留守妇女。”

  我俩就那么凝神静气地趴在篷子里看着外面的光景,谁也不愿打破这沉默。那村妇下半身泡在水里,拿肥皂在身上打了好多沫子。她略微转了个身,用侧面迎着我们的视线,低头揉搓着自己的胸部。老豁忽然小声地说:“你有反应了。”

  我愣了一下,马上脸红道:“胡说。”

  老豁说:“你顶到我了。”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只穿着一条内裤,马上慌乱起来,站起来去拿自己的衣服,却不小心碰倒了一个断了腿的凳子,“咣”一下砸在了地上。这时就听到老豁叫道:“糟了!”

  我往外一看,那村妇很明显听到了动静,朝这边看了几眼,不顾洗去身上的肥皂沫子,急急忙忙地上了岸去拿衣服。老豁光着腚一下站了起来说:“得拦住她!”

  我把衣服扔给他:“先穿上衣服!”

  “来不及了!”老豁套了个裤衩就奔了出去。我一看这架势也来不及穿衣服了,穿着裤衩也冲了出去。

  那村妇一回头看见我们,吓得抱着衣服就跑。我和老豁在后边撒丫子就追,他一边跑还一边大喊道:“等等,别跑,我们不是坏人……”

  我心道,你不喊还好,喊了谁不跑啊。

  那村妇体力真是好,发狂奔了十几分钟都不停歇。村里全是山路,还都是上坡,等我俩前后堵截把她逼到一个墙角的时候,已经累得是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我弯腰扶着膝盖,除了喘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村妇已经无路可逃,要说四川女人就是彪悍,她一手把衣服抱在身上挡住重要部位,一手从后面墙上抽出半截砖头对着我们,像头母狼似的嘶吼道:“你们是哪个?”

  这时我才看清楚她的脸,三十多岁,典型的南方女人脸型,皮肤黝黑透红,算不上特别漂亮,但还过得去。一双惊慌的眼睛里却还带着狠辣辣的劲儿,握着砖头的小臂肌肉绷得紧绷绷的,一看就是经常干农活练出来的。我喘着粗气摆手道:“大姐,你别误会,我们是好人。”

  “好人?你是好人?哪个好人?”她拿砖头紧张地指着我。

  大家虽然都只是穿着内裤,但老豁此刻比我更像个正派人士。他举起双手示意对方冷静,说:“我们是上面派下来,专门调查咱们青子坡的情况的。真的,不骗你,这里已经都被当成疫区封锁了,要不是因为这个,我们来这里干吗?”

  村妇表情犹豫不决,握着砖头的手始终不曾放下:“那,那你们追我做啥子?”

  “我们在村里半天了,就见到你一个人,不追上你怎么做调查啊。我们现在缺乏的就是第一手的资料。”老豁一本正经地说。我心道这家伙要是去做演员肯定也是一把好手。

  村妇有些动摇了,她把举着的砖头稍微往下放了放,“你讲啥子,我就信你咯?”

  老豁说:“这个容易,我们的证件还有相机都在湖边那里扔着,给你看一下你就明白了。”

  于是,我又折返回去,把丢在湖边篷子里的东西拿了过去。这村妇明显是认识几个字的,她看了老豁的证件后,脸上的表情变成了疑惑还带着点敬畏:“乖乖哦,你还是个科学家唆?”

  “算不上,我就是个研究动物的。”老豁笑着说。

  大家都穿上了衣服,总算是感觉正常了些。村妇自我介绍了一下,姓罗,没儿没女的,是个寡妇。据她说,这青子坡的人全都走光了,方圆几十里就剩她一个人了。去河边洗澡的时候猛一看到我们,担心的倒不是好人坏人的问题,而是是不是人的问题,所以才跑得那么快。

  我忽然笑了起来。老豁问我笑啥呢,我说我想起了一个笑话。

  老豁问什么笑话,我说:“多大点事啊,我还以为抢鸡蛋呢。”

  这笑话很应景,老豁也哈哈笑了起来,罗寡妇有些迷惑,不知道我们在说什么。

  罗寡妇领着我们去她家里坐坐,天也快黑了,正好整点饭食吃。在路上我们就聊了起来。

  我说:“我们刚进来的时候,在祠堂那里看到了一具尸体,上吊死的。”

  罗寡妇说:“死的人好多哦。好多人睡不着,受不起折磨,最后都是自杀的。上吊的也有,喝药的也有。在祠堂死的那个是我们村的村长。”

  我说:“我们把他烧了。”

  罗寡妇叹了一口气:“唉……这作的是啥子孽哦。”

  老豁问:“这个失眠症,具体是什么时间开始有的?”

  罗寡妇想了想说:“有半年了吧,从立春就开始有了吧。最先是村西头的李栓子整天吼到睡不着,后来他老婆娃儿也就都跟着睡不着了。没过多长时间李栓子就疯了,拿刀把他老婆娃儿砍死了,村里头其他男人堵他,他就跳井死了。”

  我听得惊心动魄:“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其他人也开始睡不着,到医院看病,吃安眠药都莫得啥子用,就是睡不着。村头的郑大才,才二十多岁,因为睡不着头发掉得一把一把的,最后变成个秃子。这些人结果都很惨,没死的全都疯了。”说到这里,罗寡妇用求知的目光看向老豁,“这睡不着觉的病,啷个也会传染哦?”

  老豁并未正面解答,而是沉思着问:“你刚才说的那个李栓子,跳井死了。那么那口井有没有再用?”

  “没有。把李栓子捞出来以后,那口井就封了哇。”

  “县里的医生来村里做过调查没有?”

  “来过。不仅县里头的,省里头的医生都来过做调查。不过最后啥子也没查出来。最后村里好多人都得了这个睡不着的病,医生也莫得办法。只有把那些得病的人全部转移到外头去住了,听说那些人在外头住一段时间后,这个病会好得多。”

  老豁点点头:“这个情况我之前已经听说了。”

  罗寡妇忽然小声地问:“我们……是不是我们这里不干净,招惹啥子东西了?”

  老豁问:“村里人因为害怕这个,有很多都搬走了是吧?”

  罗寡妇点点头。

  我问她:“那你怎么不搬走?”

  罗寡妇说:“我家里男人死得早,又没得老人娃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死就死了,我不走。”

  “那你晚上能睡着觉吗?”

  “能睡着,我还没被传染上。”罗寡妇抿了抿耳背后的头发说。

  到罗寡妇家门口的时候,天已经落黑了,西边的太阳已经沉下了一半去,黑暗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正在用双翼慢慢笼罩住整个天空。整个青子坡不见半点灯火和炊烟,活活像一个鬼村。

  我戳了戳老豁说:“豁哥,你看,这还真是挺吓人的,多像恐怖电影里面的地方啊。”

  老豁环视四周,点了点头:“嗯,是挺恐怖的。要不是我以前干过影视编剧,还真得被这地方给吓着。”

  我颇感意外:“职业挺杂啊,你还干过影视编剧?”

  “嗯,干了两个多月吧。后来‘她’也挺烦的,我就跟‘她’分手了。”

  “……”

  我们进了罗寡妇的家,一个院子,几间破旧砖瓦房,典型的农家院落。村子里早已经是断水断电,罗寡妇掌了两盏煤油灯,勉强能把屋里照个大亮。她让我俩先在堂屋里坐一会儿,自己去厨房里做点东西吃。

  我端着煤油灯在堂屋里转了一圈,四下瞅了瞅。屋子里很乱,有些阴暗潮湿,即使在夏天也隐约泛着一股子霉味。在我的印象里无论南方或北方的村居都是这个感觉,大概是没有使用装修材料而土壤湿性比较大的缘故。屋子左边放着一台老式的电视机,看外观弄不好还是黑白的。电视机后面的墙上挂着一个老旧的木头相框,里面嵌着几张照片。我举起煤油灯扫了一眼,说:“这罗寡妇还去过北京天安门呢。”

  “嘿,瞧你说的。”老豁在一边道,“别管多穷的人家,谁还没出过几趟远门啊。原来不是有个新疆的老头叫什么库尔班的,还徒步走到北京来着,就为了见一眼伟大领袖毛主席。”

  我反驳道:“那是信仰好不好。”

  老豁不屑道:“你个小屁崽子,懂什么叫信仰?”

  我说:“我当然懂。信仰就是凝聚力。”

  说话间,罗寡妇已经做了两个菜端上来。一个炒腊肉,一个炒笋尖,还熬了一点玉米稀饭。老豁把煤油灯剔得更亮了一些,坐下说:“多少年没吃过烛光晚餐了。”

  罗寡妇掩口而笑,看来她还是能听懂一些时尚词汇的。

  老豁随手夹着菜,问她:“村里人都走光了,你准备怎么办?”

  她默然了一会儿,咬着筷子头说:“我公公、我男人的坟都在这头,逢年过节的我还要烧纸给他们。我不能走。”

  老豁说:“走了逢年过节再过来呗。你一个人能住吗?这里已经封锁了,再过几天就要做焚毁式处理了。”

  罗寡妇低着头不说话,脸上看不到什么表情。我随口问道:“你男人什么时候过世的?”

  “有十多年了。他得急性肺炎死的。”罗寡妇说。

  “哦……这样。”为了缓解尴尬,我指了指墙上的相框,没话找话地说,“那你在北京天安门的照片,谁给你拍的?”

  罗寡妇的手忽然抖动了一下。若不是桌子上的火苗闪了闪,我根本注意不到这个细节。她抿了抿耳背后面的头发说:“没得人给我拍。天安门自己有照相的,拍完之后就给我寄回来咯。”

  我感觉她的语气变得有些奇怪,但具体又说不出来。吃完饭后,大家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各自回房睡觉。罗寡妇让我跟老豁住在西边的房间,那是她以前的老公公住过的,收拾得还算干净。我们也不挑拣,抖了抖床单就睡下了。

  夜里起了风,还算凉快,再加上这一天折腾的,我很快就睡着了。可心里装着事,总也睡不踏实。约莫睡到半夜,我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给弄醒了。睁开眼,瞧见老豁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悄悄地朝门外走去。

  他这是要干什么去,撒尿?看样子不像。我略微思索了一下,恍然间明白了,这老家伙是要作死啊!我看他白天就和罗寡妇眉来眼去的没个正经样,只是碍于我在场不好做什么,这夜深人静了,他可算等到机会了。

  我悄悄起身在后边跟着他。没想到老豁刚走出门口,就察觉到了我的存在,他回头低声道:“你干什么?”

  “你干什么!”我索性跨前一步,压低声音道,“这半夜三更的,你想去干什么好事?”

  老豁愣了一下,随即敲了一下我脑壳,“你个瓜娃子,瞎寻思个啥!就你还是有信仰的人呢!”

  我捂着脑袋,不解地看着他。老豁叉着腰问我:“你看我像干那事的人吗?”

  我说:“像。”

  老豁翻着眼说:“你就这个觉悟是吧?难道你没注意到晚上吃饭的时候,你一提起天安门那张照片,她的反应就很不自然吗?”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老豁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他继续道:“那张照片肯定有什么问题。我怕夜长梦多,所以想溜进正屋里再看一看。”

  我松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那你怎么不叫着我呢?”

  “人多脚杂,我不是想一个人先进去确认一下情况,然后再告诉你的嘛。”

  我跟老豁达成了共识,然后一块儿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轻轻推开门,到了正屋,趁着月明,我看到本来挂着相框的墙竟然空了!我怀疑天黑自己没看清楚,急忙上去摸了摸,吃惊地说:“没了?”

  “那照片果然有问题!”老豁发狠道,“应该是藏在哪儿了,在屋里找找,看能不能搜出来!”

  我们两个黑灯瞎火地在屋里摸了半天,还惊动了几只耗子,终于在一个木柜子底下的缝里找到了塞进去的相框。老豁打着打火机,拂去相框玻璃板上的灰尘,我们两个就凑着脑袋对照片仔细观察起来。

  那是一张很普通的胶卷照片(那时还没有流行数码照片),罗寡妇就站在天安门广场的毛主席像下面,十分自然地露出笑容,看上去还挺幸福。我俩瞅了半天,没发现有什么异常之处。老豁把打火机的火苗调到最大,视线一下亮了起来。我几乎就在同时发现了这张照片的诡异之处,刚要喊出声来就被老豁一把捂住了嘴巴!

  老豁转头看着我,脸上的表情在火苗的跳动下阴晴不定。但他的眼神分明在说:这怎么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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