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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魂衣》 作者:西岭雪

小说全集TXT大结局 18,19,20

第十八章画皮
“悄悄冥冥,潇潇洒洒。我这里踏岸沙,步月华。我觑这万水千山,都只在一时半霎。”
一只鬼。
一只血流披面死不瞑目的鬼走在黄泉中。
她问押解的牛头马面:“为何不肯再给我一点点时间?我想问他一句话。”
“死都死了,有什么好问?”牛头面无表情,声音里却是浑厚的不耐烦;
马面相对和善,一张长脸上全是同情:“他对你好,你不用问也会知道;他对你不好,你问也白问。”
“我不是要问好不好,我只想问他为什么?”
魂魄悠悠荡荡,初到阴间,还不习惯脚步不沾地,忍不住时时低头去看路,然而看到的只是混沌渺茫。
“我想问他七月十三,已经答应了娶我,为什么又不来?”
“不来,就是不想娶喽,后悔喽,就不来喽。”这是牛头。
“不来也许有苦衷,也许很简单,不过,不来就是不来,问也白问。”这是马面。
梅英魂却只是执迷不悟:“他不答我,我死不瞑目。”
“死也白死。”牛头忽然笑起来,是一种狰狞恐怖的笑。然而若梅英生前已经见过胡瘸子那样邪恶丑陋的笑,再没有什么样的笑容可以恐吓她。
马面只是连连叹息:“瞑目也是死,不瞑目也是死。死了,就放下罢。问也白问。”
阴间的路,很黑,很长,永远也走不到头。
梅英魂频频回顾,已经看不见身后的人世,看不见小楼窗口的风铃,看不见车身扬起的灰尘。
阴间息五音,绝颜色,只有浑黑的一片。
然而她还是隐隐地听到了哭声,是那种发自灵魂最深底的,剜心刺骨的,颤栗的,不甘的痛苦呻吟。那是鬼卒在煎鬼。
有孟婆守在奈何桥边分汤,一遍遍劝着:“忘记吧,忘了吧。”
不,梅英不想忘。她没有等到他的一句话,决不要忘记!
梅英魂忽然挣脱了牛头马面的押解,猛转身向回头路上狂奔而去。牛头马面呼啸着御风追来,越追越近,越追越近……
“梅英快跑!”
小宛叫着,只觉呼吸急促,胸口紧胀,不知道是梅英在跑还是自己在跑。
牛头马面追在身后,跑不及,就要被鬼煎了!
“现在,你都明白了?”
小宛一惊,看见若梅英就站在自己家的窗前,背对着她寂寂地发问,原来是个梦——或者,不仅仅是梦——如果不醒来,她会不会便随牛头马面去了地府,走过黄泉路,喝过孟婆汤,踏过奈何桥,永不醒来?
“梅英,我都看见了。”小宛衷心伤痛,“你死得太惨!”
梅英肩上一抖,仿佛压抑无限悲愤,却不肯回过身来。
她身上穿的,正是《倩女离魂》的那套云台衣。
那么娇美的容颜,那么备受摧残的身心!小宛流泪:“梅英,我还能为你做什么?”
“我恨,我要杀尽伤害我的人,杀尽天下的恶男人。”
“所以你替你女儿报仇,杀了那个侮辱她的村长?”小宛问,“你女儿来找你,你为什么不认她?”
“我女儿……”梅英喟叹,“我不配做妈妈。无论是我活着的时候还是死着,都从来没有记得过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我生下她,把她带到这个冰冷的世界,让她承受那么多的灾难,没有给过她一分温情。我对不起她,理该受到她鞭打,这是报应。我不想见她,也不愿意见她,我唯一能为她做的,就是替她报仇,替所有伤心的女人报仇,杀尽天下负心男人,以助我的阴气……”
“你要靠仇恨和杀人来延长灵魂?”小宛大惊,“你还要杀人?”
“是的,杀,杀尽负心男人。比如……”若梅英眉毛一扬,吐出一个名字,“张之也!”
小宛大惊失色:“你要杀之也?”
“对,记者张之也,他姓错了姓,入错了行,爱错了人,还不该死?”
小宛忽地冷静下来:“梅英,你要杀她,不如先杀我。”
“他那样辜负你,你还爱着他?”
“我曾经爱过她。”小宛勇敢地回答,“真正爱过一个人,就永远都不会恨他。否则,是不懂得爱。”
“爱,就不会恨?”梅英怔怔地,仿佛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如果不问结果,那么爱的过程本身,已经很幸福,很完美。是那个人让你知道了什么是爱情,是那个人使你有机会在最好的时光里最真地爱一场,光是这一点,已经足可感激。”小宛低低地倾诉:“我曾经爱过两个人,一个是之也,他负了我;另一个是阿陶,也刚刚才拒绝了我。可是,我不恨他们,谁也不恨。”
“阿陶?”梅英叹息,“小宛,你到现在还不知道阿陶的身份吗?”
“阿陶的身份?”小宛隐隐不安,“他不是个歌手吗?”
“曾经是。”梅英看着小宛,一字一句,“或者说,生前是。”
……
“小宛。”
“你说什么?”小宛听到自己的声音仿佛响在远处,“生前?是什么意思?”
“阿陶和我一样,是鬼。他早在半年前,和你相爱的第二天,就死了,是为了去赴你的约,在赶往地铁站的路上,被一个酒后驾车的醉鬼给撞死的。”
仿佛有一柄剑深深地深深地刺进心脏的最底处,小宛惊痛失声,凄厉地惨叫:“阿陶……”
“阿陶!”小宛翻身坐起,汗湿浃背。
又是一个梦!
睁开眼,看到若梅英身披离魂衣背对着她站在窗前,形容妆扮正同刚才梦见的一模一样,连问话的语气也一模一样——“现在,你都明白了?”
小宛心如刀绞:“梅英,你进了我的梦?”
“你在梦中,也不忘了救你的旧情人。小宛,你真是善良。”梅英轻喟,“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要走了。”
“你要走?去哪里?”
“哪里也不去,魂消魄散。”
“不,不会的。”小宛大恸,“你不可以离开我,我舍不得你走。”
“我们阴阳殊途,常常见面对你是没有好处的。所以,我宁可进入你的梦,而不想同你面对面。”
“原来,你一直是利用梦来杀人。”小宛悚然而悟,“胡伯父子,张朝天,还有村长,都是在梦中被你杀死的?如果我在梦中没有阻止你,之也会死吗?”
“会惊恐而死。”梅英淡淡地说,“所谓‘鬼杀’,是一种精神力,一种阴气。当阴气胜过住了阳气,就可杀人。我和你在一起,即使不想伤害你,也仍然会有阴气,但没有杀气,所以你不会致命,却仍然会受伤。你从最初只是能够感觉到鬼魂存在,到后来能够清楚地看到鬼魂的形影,到现在能够穿透时光看到过去发生的事情,是因为你体内的阴气越来越重。现在,你已经是一个徘徊在阴阳两界的人,好比走钢丝,稍一不慎,就会跌落深渊万劫不复。你最近是不是常常感到头晕,呕吐,甚至昏倒?这都是因为同鬼魂接触太多、体内阴气越来越重的缘故。所以,我决定离开你,不能再让我的存在使你受伤害。”
“我不在乎,梅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要和你分开。梅英,你留下来,你不是还要问张朝天那句话吗?你不是还要找那个答案吗?你甘心就这样走吗?”
“不甘心又怎样。小宛,我的存在只是一个假象,是一种杀气,我在这世上一天,就要多制造一些杀戮,如果不杀人,我就只能消失。我只是恨,最终也不能问他那句话……”
“我替你问。”小宛急急地叫,“你等我,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答案,你已经死不瞑目了,不能再带着遗憾离开。我一定要找到答案。张朝天虽然死了,可是一定还有别的人知道,也许你还有别的师姐妹活着,也许张朝天也会有兄弟朋友知道真相,我会去查,我会的,你等我。”
“没可能的。”梅英缓缓摇头,满头珠翠发出细碎的声响,她始终都不肯回过头来,“我已经决定放弃了。小宛,我只求你帮我最后一个忙……”
“是什么?你说,我一定做。”
“胡瘸子给你留了一封遗书,你去打开它。我只有通过你才能阅读阳间的文字……”
“胡瘸子死了?”小宛若有所悟,“是你杀了他?”
“他不该死吗?”
“好,我答应你。”小宛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她只是一个凡人,不能判断别人的生死,若梅英答应她以后不再杀人了,这是最重要的。反正胡瘸子已经老得不能算一个人了,杀不杀都会死。
小宛承诺:“我去看那封遗书。”
“你看完之后,去墓园找我,阿陶也会在那里等你。”
“阿陶……”小宛心中痛不可抑,“阿陶真的已经……”
她无法相信,又不能不信。阿陶曾经说过:你知不知道,一个男人在不得不拒绝他心爱的女人的时候,他的心会有多么痛苦?
当时,她以为他是在安慰她,在替张之也说话。现在想起来,才知道他是在说他自己。
“阿陶半年前就已经死于车祸。他不肯去投胎,和我一样是为了心愿未了——只不过,我的心愿是恨,他的心愿是爱。”
梅英慨然长叹,声音里无限依依,说到这个“爱”字,她的神情里多了几分温情留恋,然而更多的是伤感自叹,“他因为爱你,关心你,才不肯离开,一直陪伴在你周围。可是,你的爱却让他不得不离开了,我说过,人鬼殊途,你与我们常常见面,是没有什么好处的。你的身体会越来越弱,直到完全衰竭,尽管我们对你是善意的,可还是会伤害了你。”
原来,当初阿陶失踪七天后忽然来向她告别,就已经是只鬼魂——那一天,是他的回魂夜。他放不下小宛,赶来见她,谎称自己要去上海;可是,他不舍得走,就这样留连在人间,跟随着小宛,也保护着小宛;在海蓝酒店的窗玻璃上,小宛曾经见到一个年轻男人的影子,手里握着乐器,那就是带着吉他的阿陶;可那时候她的阴气还不足,还不能直接面对他,而他虽然已经看到张之也和薇薇恩在一起,从而预知了小宛即将面临的悲伤处境,却苦于阴阳陌路,无法现身来帮助她;直到小宛在城墙上寻死,死志一萌,阴气更重,而阿陶在情急之下,也终于冲破生死界,及时出现叫住了小宛;可是,人鬼殊途,他们注定没有将来,没有长久,于是他只有继续回避她,不愿意让自己的阴气伤害到她,只好忍心地再次离开……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小宛哭喊着,“我宁愿生病,宁愿阴气入侵,我不要和你们分开。梅英,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要离开你,不要离开阿陶……”
“小宛,你在同谁说话?”
敲门的是水溶。然而他听不到宝贝女儿的回答,只得再敲敲门,略等一等,才推开门来。
屋里竟没有小宛。她去哪儿了?
水溶一惊。女儿最近好不寻常,刚才摇摇晃晃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任谁问话也不理,走进卧室倒头便睡。睡了,又不时大喊大叫。他以为是她发噩梦,本想进来同她聊聊,不料女儿又失踪了。那么刚才说话的人是谁?
墙壁中似乎有隐隐哭泣声,悉悉索索,仿佛窃窃私语。空气中更有莫名的不安气氛在涌动,有熟悉的旋律响在空中——是《倩女离魂》:
“向沙堤款踏,莎草带霜滑。掠湿裙翡翠纱,抵多少苍苔露冷凌波袜……。”
水溶定一定神,忽然想到女儿小时候的习惯,径自走过去拉开衣柜门——果然,小宛满面泪痕,正藏在锦衣绣被间瑟瑟发抖,见到父亲,惊魂未定,委屈地叫一声:“爸——”忽然大哭起来。
“宛儿,怎么了?有什么委屈,跟老爸说。”水溶心疼极了,忙拉出女儿来抱在怀中,当她是小女孩那样轻轻拍她的背。
小宛小时候有吐奶的毛病,总是水溶替她扫背,水溶学习当爸爸,可以说是从“扫背”开始的——此时的小宛,柔弱无助,魂魄不齐,仿佛又回到了襁褓时。
水溶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已经长大的女儿才好,只得小心地将她抱到床上,拉起被子盖住她,这才坐在床边,轻轻问:“跟爸爸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然而小宛抽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将手伸出被外,指着帐顶的风铃。
那铃铛随着小宛的一指,忽然无风自动,“叮铃”一声。连水溶也不禁心神一震,忙解下铜铃,托在手里问女儿:“你要它?还是要我扔了它?”
他有点自责,老婆一再反对他把这些古里古怪的东西淘回家,现在到底把宝贝女儿吓着了。
小宛却一把将风铃抢在手中,看到上面洇然的血迹——那是梅英的恨啊!
梅英坠楼之际,身若飞花,掠过这只风铃。风铃看见了一切,记录了一切,从此它的铃声里就有一种死亡的韵律,以“铃”通“灵”。
是否,早在水溶将这只风铃带回家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小宛要与若梅英结下不解之缘?
原来为梅英铺路的最初招魂人,竟是最不相信鬼神邪祟的水溶!这是讽刺,亦或命运?
“梅英要走了——”小宛哭着,没头没脑地说——说出口,又觉不妥,明知老爸不会相信她的话,不禁又委屈地哭起来,“爸,你不会明白的。”
“明白,老爸明白。你慢慢说。”水溶已经认定女儿遇到了成长敏感期的常见病——忧郁成狂,胡思乱想。这也难怪,最近不见那个记者张之也来家里做客,两人八成儿是闹翻了。小女孩初恋失败,多半会想东想西想到歪里去,闹闹情绪也是正常的。
他决定先顺着女儿,“你一再提到若梅英,是不是遇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我一直可以看见若梅英,不,是梅英的魂。”小宛她明知道自己的话老爸一句也不会相信,可是不同老爸说,又能向谁说呢?奶奶吗?谁敢保风烛残年的她听说若小姐魂灵不远会发生什么事?
于是,她从七月十四请衣箱说起,说到在服装间同梅英的第一次“见面”,说到上海寻访林菊英的经过,说到会计嬷嬷赵自和的离奇身世,胡伯父子的罪孽,张朝天的身份,以及刚才在小楼里见到的惨绝人寰的那一幕——她只是隐瞒了阿陶的故事,不愿意让老爸更加担心。
水溶越听越奇,开始还在心里不断地做出科学的解释分析,想着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导致的幻想臆念,然而小宛说得这样有凭有据,还有许多史实,是不可能凭空杜撰的。比如赵嬷嬷的身世,连自己也不知道,小宛就是想象,也无从凭藉呀!
“自梳女”,“大烧衣”,“兴隆旅馆”,解放前的“鬼节放戏”,若梅英“何五姨太”的身份……这一切,若不是小宛亲见亲历,从何得知?
还有,那天晚上,他的的确确是听到越剧唱片《红楼梦》里忽然传出了《倩女离魂》的京剧唱段呀。可是第二天早晨,那一段唱腔又凭空消失了。还有《游园惊梦》的老唱片,也是神出鬼没,不翼而飞。
难道,这世上真的有鬼?
坚定不移的无神论者水溶有些动摇了,犹犹豫豫地说:“你知道吗,刚才胡家来电话,说明天为胡老爷子送殡,想请你去观礼,因为——”因为觉得荒谬绝伦,他有点难以启齿,“他们说,胡老爷子留了一封遗书给你。”
遗书。小宛明白,这就是若梅英所说的委托她最后一件事了。
“他为什么会留遗书给你呢?”水溶问,但是心里已经约略有答案。他看到女儿脸上有一种为自己所陌生的神情,诡秘而沧桑。
小宛说:“终于就要有答案了。”
夜里,小宛失眠,经过客厅时,听到书房里传来《游园惊梦》的腔。
“万紫千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壁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小宛以为是老爸加夜班赶稿,顺手推开门来。
“奶奶?”她吃了一惊,“你怎么这么晚还不睡?”
奶奶抬起头,满脸迷茫,满眼神伤:“宛儿,你能不能让我见见若小姐?”
“奶奶……”
“今儿你和你爸的说话,我都听见了。你爸不信,我信。”奶奶的昏花老眼中渐渐蓄泪,“我来借你爸的唱片机听听小姐的唱腔,想请小姐出来,跟我见上一见。”
“奶奶,她不会来的。”小宛同情地说。她已与若梅英通灵,心生感应,完全明白梅英为何不肯现身——不仅是因为奶奶年事已高,本来就日暮西山,再也禁不得阴气入侵;还因为,当年的若梅英,不愿意面对今天的小青。六十年久矣,人面桃花,沧海桑田,多少无奈辛酸,一言难尽,见又何为?
梅英是连女儿赵自和都不愿意见面的——除了水小宛,她现身,只为杀人,不为叙旧。
“梅英不会现身的。”小宛再次说:“她说过,我所以能见到她,是因为我们相差六十年,却是同月同日生,在佛历上,是同一个人。我见她,好比照镜子。”
“你能见到,我却见不到……”奶奶忽然哭了,泪水长流,仿佛回到六十年前,那个忠心的、懵懂的、不谙世事又有点嘴馋的包衣小青。在小姐面前,她永远只是小青。她想念她的小姐,想了半世,如今知道她就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好不痛心。
小宛惊动地看着奶奶的眼泪,想不到一个老人的悲痛也会这般软弱怆恻。梅英魂明天就要与世长辞,到那时,便连自己也不可以再见她,何况奶奶。那么,奶奶就是一辈子的抱憾了。她好想帮助奶奶完成心愿。
“好,奶奶,我帮你见她。”小宛豁出去。虽然梅英不会现身,然而她自有办法画皮以代,“奶奶,还记得当年你是怎么帮小姐梳头的吗?”
梳子,篦,节,簪,钗,珠花,凤,步摇,络子……
水家是梨园世家,水溶为了找灵感,向来把书房布置得剧团后台一般,到处都堆放着假的花卉、盆景、旗帜,青花瓷瓶里插着翎毛,旧式隔扇上挑着宫灯,连墙壁都用剧场的红缎幕遮起,粉墨行头,应有尽有,虽不至十八般武艺样样齐全,却也是胭脂水粉唾手可得。
小宛端坐在妆镜前,敛容正貌,不苟言笑。奶奶——哦不,是小青,一样一样恭敬小心地在替小姐上妆,丝毫不敢马虎。
描眉。涂粉。悬鼻。点唇,不要涂满,只是中间一点红,越显得面如白玉,眼如星辰。勒头,勒得两只眉毛斜飞上去,眼角高高吊起。抹额。贴络子……
镜中人一点点分明,不是若梅英又是谁?她旋个身,随着音乐扬起水袖,轻抛眼神。
小青脱口呼出:小姐——老泪纵横。
留声机里在唱:
“自别后遥山隐隐,更那堪远水粼粼。见杨柳飞绵滚滚,对桃花醉脸醺醺。透内阁香风阵阵,掩重门暮雨纷纷。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今春,香肌瘦几分,搂带宽三寸……”
是一曲《中吕》。不属于《游园惊梦》,也不属于《倩女离魂》,是小宛从未听过的一支曲。
“怕黄昏忽地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好不应景!
小宛不由身子一软,泪水涌出。梅英,到底还是来了!
正文第十九章永诀
胡瘸子一生中爱得最深和恨得最深的女子,是同一个人——若梅英。
他为了追随她,不知陪了多少小心,送了多少金帛。
然而自始至终,不曾得过美人一笑。
多少次亲自捧了礼品上门,却除了冷遇,还是冷遇。
梅英只是个戏子,只为扮久了公主后妃,性格中便也自然地带了几分娇矜,隐隐地睥昵自傲起来。出身虽然平贱,可是在高门大户穿堂过户惯了,寻常风月还真不放在眼里,什么样的豪奢没见过呢?
因此一推一撒地,就将这琳琳总总的礼品盒子掷出门去,临了还打发下人赏几枚车马钱。
胡瘸子好歹也算是头脸人物了,又没什么胸襟,受到这样一番奚落,如何忍得下?恨恨地早在心底里发了成千上万个毒誓:今生今世,若不教这若梅英死在自己手上,便做鬼也不甘心的。
因此他跟踪若梅英,监视张朝天,苦心孤诣要暗算两人。探知了两人密约于兴隆旅馆地下结婚,他便写了匿名信,通知特务暗伏在旅馆门外,将前来赴约的张朝天擒获,硬生生拆散鸳鸯。
本来只是诬告,不料歪打正着,张朝天真是地下党,由此暴露,整整入狱一年,受尽折磨。
而若梅英,在当夜嫁给了何司令,远走广东。
胡瘸子打空算盘,虽是报复了张朝天,却仍然失去了若梅英。心头这一份恨呀,日日夜夜想着怎能像当年弄死那只雪色猫儿一样,终有一天将若梅英玩于股掌。
一段仇结了足足二十年,到底叫他在非常岁月里偿了心愿。
若梅英死得惨,惨过千刀万剐。
真真正正地遂心如意,比他所期待的还要叫他满意。
可是从此却落下了心悸的毛病。那样风姿绝代的一个绝色女子,那样惨烈地死在自己手下,今生怎忍得下心?
再狠,也毕竟是一个人,不能不把另一个人的生命看在眼里。
胡瘸子不是忏悔,只是灰心了。
世上再没有什么情什么恨可以搁在心上。
最想得到的已经得到,最想报复的已被报复,再做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多活一天也是浪费。
却还是扎挣着活到了九十岁。
活成一张照片。
莫非是在等待报应吗?
儿子死了,孙子瘸了,胡氏一家的命运仿佛受到命运的诅咒,不能安康。
也许早在若梅英坠楼的那一日,他已经预知这样的结果,而且,在等待这日来临?
胡瘸子无声无息地死在黎明。手里紧攥着一张梅英的旧时海报。
没有人知道他死前想过些什么。但是想必他是满意的,因为唇边带着笑。
但是法医说,通常吓死的人脸上也会有这种异样的笑容。
胡瘸子死前,留下一封遗书,信封上写着:水小宛亲启。
所有人都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眼睁睁望着小宛开封。
本来以为会是冗长的一封信,然而里面只有六个字:我告密,他被捕。
小宛一眼看见,如五雷轰顶,呆若木鸡。
片刻间,已经知道全部的真相。
我告密,他被捕。
——这就是最后的谜底了。
原来张朝天并未负心,原来只是小人使奸,原来一对情侣的分别是因为一场阴谋,一个误会,一次政治事件。
半生坎坷,一世伤心,都只为了六个字:我告密,他被捕。
何其不值!
小宛手里的遗书飘落下来。
有人拾起,狐疑地看一眼,满脸不解,又交给下一个。
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我告密,他被捕。这是什么意思?这算什么遗书?又为什么要交给水小宛这个不相干的小丫头?
但是小宛听不到这些议论,她的头脑里翁翁做响,她的心在哭泣,为了若梅英。
张朝天的妻子说过:“先生同我说过,他在解放前曾经被人告密,忽然入狱,直到解放后才放出来。查来查去,也没弄清楚到底是怎么暴露身份的。”
原来,答案在这里:我告密,他被捕。
根本就是阴差阳错的一次诬告,却去哪里查根底?
张朝天和若梅英就这样错过了七月十三的约会,错过了相爱又相忆的今生。
密约,陷害,阴谋,分离,阴错阳差……就这样融爱恨于一炉,燃尽心血,直至熄灭。
小宛转身走出人群,走向寂寂的墓园,去赴另一个约会——人与鬼的最后之约。
星子还没有亮起来,然而月亮已经心急地在天边给自己留了一个虚虚的影——也许,那只是月亮的魂?
小宛匆匆地走在墓碑与墓碑之间,亡灵与亡灵之间。她终于替梅英找到了答案。
梅英的一生,原来竟是交付给一次误会。
天意弄人。又是谁在欺天?
梅英说过,今天,她就要同自己告别,她还说,阿陶也会来。阿陶……小宛的心里剧烈地疼痛起来,阿陶是死在往地铁站赴自己约会的路上的。
又一次未能成功的赴约。
自己的命运,竟是这样地与梅英丝丝入扣,幽冥暗合。如果,如果不是阿陶一直在暗中保护自己,谁知道自己到底会走向什么样的宿命?也许,就在那个大雨的黄昏飞跃于长城下,从此成为一只厉鬼,和梅英一样,终日啼泣于阴风凄雨间。即使活着,也是怀恨在心,形同怨女。
是阿陶留住了自己,安慰了自己。可是,现在他要离开自己了,他要离开了!
死亡是惟一无可奈何的事,即使她可以短暂地留住他的魂魄,也终究不能相守。
小宛奔跑起来,在上台阶的时候绊了一跤。
抬起头,她看到到处都是枯死的玫瑰花。
这就是梦里的墓园吧?草萋萋,坟寂寂,偶尔一两声鸟啼响起在林梢间,有黑猫竖直尾巴悄无声息地蹿过碑林,冷白的石碑前摆着各种花的尸体,已经枯残,呈铁锈色,有种腐烂的味道。
然而墓园深处,却有锣鼓喧天,彩带飘摇,生、旦、净、末、丑,文武全台,丝、竹、弦、管、二胡,整个戏班子都在这里了,顶儿尖儿的角儿也都在这里了,他们济济一堂,歌舞竞技,有什么比戏曲更像一个梦境,更接近死亡的真相?
旧式京戏讲究的是“无声不歌,无步不舞”。任何物事:水袖、长绸、剑、羽扇……在她们手中,都是舞蹈的小鸟,翩然可飞。
不单单台上有角儿、龙套、乐班、班主,台下还有观众,有数不清的男女老少,熙熙攘攘,来来往往,他们看见小宛,纷纷把眼光从戏台上扯下来,慢吞吞地拥过来,张开双臂,有千言万语要交待这个惟一的通灵的人。
谁会死得真正心满意足?谁没有一两宗心愿未了?只苦于大限已到,再不甘心也只好放弃。但是今天——今天他们终于找到一个带信儿的人。
小宛不无惧意,那么多那么多的鬼,他们一人一口气,便可以带走她早已软弱的灵魂。她徒劳地推拒:“不要,不要找我,不要挡住我!我要找梅英!”
她的手穿过那些重叠的“身体”,触手清凉,没有任何质感,却寒意凛然。她益发惊动——当她自由地穿越那些“身体”时,她们也同样自由地穿越于她。她的身体,已经成为鬼魂寄宿的媒介,自由出入,呼吸相关。
难怪若梅英说她好比走在浮桥上,稍一不慎,便会堕入深渊——原来,她自己就是那座桥。
想到梅英,她便看见了。
梅英浑身缟素,站在张朝天的墓前。张朝天,若梅英,他们生不能同衾,死不能同穴,连灵魂亦不能同游。惟一的遇合,只是一只鬼与一座碑的缘份了。
梅英抚摸着大理石碑座中间嵌着的张朝天的遗照,一下一下地抚摸着,神情安详。“朝天,为什么不告诉我真相?为什么宁可让我恨你杀你也不肯说出谜底?为什么?”
“因为,他想可以在死后陪伴你。”小宛忽然开口回答。
她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一刻如此透剔,可以清楚地猜知爱情的真谛,是因为她的心里充满了爱,或是张朝天的鬼魂借助了她的灵气与梅英沟通?这一刻,她比所有人都更了解张朝天的心意,他在死前的最后的心念。
“他不告诉你真相,是怕你心愿一了,便魂消魄散。他宁可你恨他,也要维持你的灵魂继续存在,而他,愿以一死换得不灭的灵魂,与你相伴于地下。”
“可是,可是我已经再也回不到地下了,天地之大,竟没有我的位置,我就要消失了,永远地消失,朝天,我好想见你一面,好想见你,告诉你,我现在懂得了,我不该恨你,不该恨任何人,小宛说得对,真正爱一个人,就永远不会恨他,朝天,我是爱你的,我爱你……”
梅英抱着石碑,哭泣着,诉说着,然后,她俯下头,轻轻吻在那冰冷的照片上。
死神的吻是最极致的美丽。
小宛在那一刻看到了生命的至喜悦与伤痛处。
原来这才是爱情。
一滴泪自梅英眼中滴落,悄无声息地流过她晶莹透明的面颊,小宛低下头,惊愕地看着那一滴泪的方向,鬼,也有眼泪吗?
她仿佛清楚地听到了眼泪跌碎的声音,仿佛烟花绽放,春雷乍起,那么响亮而安宁。
那是死神的眼泪。
“梅英,”她轻呼,向前一步,然而碑林寂寂,哪里还有梅英的形影?
小宛奔跑起来,不顾一切地喊着:“梅英,梅英,你等等,我还要问你一句话……”
“小宛。”身后有声音响起。
小宛踉跄一下,急回头,看到阿陶站在身后,手里还握着他的旧吉他。
有风吹过,拂动玫瑰花枝,发出细碎的声响与香气。阿陶站在那死玫瑰的花丛中,带着他的吉他,像一个阿波罗神像。吉它,也有灵魂吗?
“阿陶!”小宛惊喜地叫,冲上一步。
然而阿陶凄苦地后退:“小宛,保重。我知道你要问的是什么,我爱你,真的,一生一世,至死不休。”
“阿陶……”小宛跪下来,抱着石碑,正如刚才梅英所做的一样,那碑上的照片,可不正是年轻的阿陶,英俊的阿陶。照片下写着生卒年月日,他死的时候,才只有21岁。
“阿陶,不要走,不要离开我。”
阿陶的眼神益发凄苦,写满不忍与不甘:“小宛,我也不舍得你。那一天,我赶去与你相会,赶得太急了,出了车祸……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一定会很小心地过马路,很小心地看车,绝对不会失约,让你白白等我……”
“阿陶……”小宛痛哭,“我情愿等你,用一辈子等你,只求你不要离开。”
阿陶摇头:“我也不想走。记得死的时候,我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你还在地铁站口等我,我不能失约。七日还魂,我第一件事就是赶往地铁站,可是看到你,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不忍心说出真相让你伤心,只好骗你我要去上海,希望你能忘记我。可是我却不能忘记你,没有同你爱一次,没有为你做什么,我也不甘心。所以,我一直留在人世间,悄悄地陪着你,希望可以帮你做点事,可惜帮不到你……”
“不,阿陶,你已经帮了我很多了。”小宛哭着,死死地抱紧石碑,似乎这样就可以抱紧阿陶,“是你的爱在鼓励我,安慰我。如果没有你,我早就跳下长城死了……”
“小宛,答应我,以后不可以再这样伤害自己。小宛,我真是舍不得你,可是,我必须向你告别,不能再和你在一起。那天在长城上,你要自杀,我冲破了阴阳界和你相会,已经犯了天地的大忌,也使你的元气受到伤害。所以,我必须走了,以后,你会和正常人一样,不会再看到我们,也无法再与鬼魂沟通,但是身体会重新健康起来,小宛,我愿意看到你健健康康的,你答应过我,会好好的……”
“不!不!”小宛摇着头,摇散了头发,疯狂地叫着,“阿陶,不要离开我,带我走。我不管你是生是死,是人是鬼,我只要你和我在一起。不要丢下我!再爱我一次!”
泪水流过小宛的脸,阿陶忧伤地注视着她,忧伤得心碎。可是仍管不住自己的影像越来越淡,越来越淡,渐渐消失在石碑林立的墓园深处。
原来爱情中最艰难的付出,不是牺牲,而是放弃。
可是水小宛情愿不要这样的牺牲,她只想同阿陶在一起,多爱一天,多爱一次!
“阿陶……”小宛追过去,朦胧间看到鬼魅成阵,滔滔行过,鬼群中,看不到阿陶的身影。
林深处,有歌声缓缓流过:
“对你的爱是一朵死玫瑰,开放与凋谢都无所谓,我的心不再流泪,风中的记忆都已成灰……”
一滴泪落在玫瑰花心,忽然间,所有的死玫瑰都开放了,那不是玫瑰,是爱情。
(离魂衣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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