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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绍忠-卧底》 作者:左绍忠

第13章 黑庄稼(4)

  在处理高连云的善后事宜时,陈红娟也参与了和矿上的工作人员协商。她是什么身份呢?是高连云的未婚妻。这就有些难办。她虽然和高连云同居了一年多,还做过流产手术,但没有和高连云举办婚礼,也没有领结婚证,名分上就不太好说。不管她与高连云的情分有多深,两个人有过多少山盟海誓,法律是不承认的,别人也是不承认的。结果怎么样呢?矿上赔偿给高连云家的十多万元抚恤金,陈红娟一点都没有得到。高连云不存在了,陈红娟在高家就无法再住下去,因为她成了一个外人,一个与高家毫无关系的人。虽然她重新回到父母身边,但她再也找不到家的感觉,她心中的家像是被高连云带走了,她从此成了无所依无所傍的人,成了无家可归的人。田玉华悄悄和陈红娟比,觉得自己的处境要好一些。她跟苗壮壮结了婚,他们有过一段不错的夫妻生活。壮壮给她留下了一室一厅的房子,她不至于没有住所。更重要的是,她有了自己的儿子。儿子不但使丈夫有了传宗接代之人,也使她的心有所抓挠,精神上有所寄托。

  梁奶奶提出,把小本给陈红娟抱一抱,梁奶奶把陈红娟叫成红娟阿姨。田玉华明白,梁奶奶这是换了一个方法,还是在劝慰陈红娟,希望陈红娟的心情能够好转一些。她立即响应梁奶奶的提议,把小本托起来说:去吧,让红娟阿姨抱抱,你这个小臭臭儿,看红娟阿姨嫌不嫌你臭。出于生命的本能和女性的本能,没有哪一个女性不喜欢抱孩子的,陈红娟站起来走过去,伸开双臂说:来,让阿姨抱抱,阿姨最喜欢小孩儿了。她把小本的脸抱得贴在自己脸上,说本本真乖,本本真是个好宝贝儿。把小本亲过了,她又逗小本说:来,给阿姨笑一个,我看本本会不会笑。要让小本笑,她自己就得先笑,得给小本做出一个可供模仿的样子,于是陈红娟露出了笑容。小本不认生,见阿姨笑,他也咧开小嘴儿,笑了一下。梁奶奶看到陈红娟的情绪终于有所好转,才不被人察觉似的松了一口气。田玉华注意到了梁奶奶的松气,同时也领略到了梁奶奶的一番苦心和父母般的可怜之心,她的眼睛几乎又湿了。

  工亡矿工的遗属都愿意到梁奶奶家里来,不知不觉间,围绕着上岁数的梁奶奶,仿佛自发形成了一个工亡矿工遗属的小小协会。这是因为梁奶奶经历的事多,会劝人,也是大家到一起同病相怜的意思。还有一个原因,梁奶奶所受的打击,所受的苦难,比谁都大,他们跟梁奶奶一比,都没有梁奶奶的日子更难过。梁奶奶的丈夫是采煤队的一个采煤工,在一次工作面冒顶时被砸死了。丈夫死后,由儿子顶替丈夫参加了工作。梁奶奶向矿上提出了一个条件,不让儿子再到采煤队挖煤,倘若矿上不答应她的条件,她宁可让儿子放弃矿上的工作,带儿子回老家种地。还好,矿上答应了她的要求,安排她儿子到井下开水泵。开水泵当然是好工种,又轻松,危险性又不大,每天摁摁电钮就行了,工资也不少挣。谁会想得到呢,井下偏偏发生了瓦斯爆炸。须知瓦斯是一种很鬼祟的、无处不在的可燃性气体,气体达到一定浓度,遇火就会爆炸,而一爆炸就是大面积的,毁灭性的,别说人了,连井下的老鼠都在劫难逃。

  她们一到梁奶奶家就看到了,别人家桌上靠后墙放的矿工遗像一般只有一张,梁奶奶家放的是两张,一张是矿工父亲,一张是矿工儿子。这表明梁奶奶受到的打击是双重的,她的苦难是加倍的。梁奶奶的儿子还没有结婚,她不可能有孙子。现在家里只有梁奶奶一个人,日夜守着两张沉默不语的遗像。梁奶奶原来不吸烟,现在也吸上烟了。梁奶奶原来不喝酒,现在喝上了酒。原来谁都没听见过梁奶奶唱戏,现在梁奶奶屋里偶尔还传出了唱戏声。梁奶奶每次唱的都是一样,都是《秦雪梅吊孝》中秦雪梅在商林灵牌前哀哀欲绝哭商郎的那一段。那一段唱比较长,梁奶奶似乎每一次都唱不完,唱着唱着就变成了真哭,再也唱不下去。

  工亡矿工遗属们来到梁奶奶家里,在她们的请求下,有时梁奶奶也唱。梁奶奶唱得泪流满面,她们也听得满面泪流。眼泪流着流着,她们就哭出了声,哭成一团。原来她们不是来听戏的,是来找哭的,痛痛快快哭一阵子,她们心里会好受一些。这样的情景和效果对梁奶奶是一个推动,一种责任,这种责任就是对所有还在矿上的工亡矿工遗属进行安抚,流泪眼观流泪人,把别人的苦痛减轻一些。她打听到还有谁没到她家里来过,就去找人家,让人家到她家坐坐,喝茶,吃瓜子儿,说话。她们这种聚会近乎一种宗教的性质,有着真诚和庄严的气氛。她们像是追求着什么,超越着什么,解脱着什么。

  田玉华向梁奶奶请教到井口烧周年纸的事,让梁奶奶烧纸那天叫上她。梁奶奶说,矿上工会女工部的部长找过她了,不让再到井口烧纸,说是怕烧纸的人多了,烧得浓烟滚滚的,会威胁到井下生产的安全。矿上准备在十二月十日矿难发生一周年那天,在俱乐部里开一个大会,煤业集团公司的领导参加,矿上的领导参加,包括每位工亡矿工的遗属都要被邀请参加,大家一块儿纪念一下。梁奶奶还对田玉华和陈红娟说:我正要跟你们说呢,咱们都注意打听着,要是知道了谁家准备到井口烧周年纸,就把矿上的通知说给他们,别让他们再到井口烧了,省得惹麻烦,闹不愉快。田玉华问:不让烧纸,那边的人收不到钱,没钱花怎么办呢?他们这里的风俗,烧纸是祭奠,是寄托哀思,更主要的是给阴间的人送钱。把成叠的风薄米黄色草纸错落着划开,点燃烧成飞灰,变成青烟,阴间的亲人就把钱收到了。每年清明节,农历十月初一,还有周年纪念日,都要送一次钱。一年送上三次钱,那边的人就不会缺钱花。梁奶奶解释说:啥是烧纸?就是烧活人的心意。心意哪儿不能烧?在家里,或者到外边找个十字路口,都能烧。你的心意到了,钱就送到了。

  四

  到底还是公爹算得深,田玉华没有算过公爹。临到苗壮壮去世一周年的前几天,田玉华还是答应了回老家去给壮壮烧纸。公爹知道田玉华的顾虑,先把田玉华的顾虑打消了。公爹说,这次回去烧纸,谁都不用戴孝了,只到壮壮坟前烧点儿纸,放一挂小炮儿,念叨几句就行了。

  公爹还说,烧纸时玉华不要哭,也不让小本再哭。去年小本哭得发了高烧,可把他吓坏了,也心疼坏了。壮壮既然走了,希望都系在小本身上。为了吸取去年的教训,为了保护好小本的身体,今年连一个泪珠子都不让小本掉。公爹接着给田玉华讲了回老家给壮壮烧纸有多么重要,既是给壮壮送钱,表达心意,也是烧给村里人看的。坟里埋的是死人不错,比的却是活人,是活人的面子。有活人年年到坟前烧纸,上坟,坟就会一直存在着,不但不会变小,有时还会增大,起码会保持原有的规模。如果没有活人加以关照呢,别的人就会把坟不当坟,当成一个无名的土堆。“土堆”会逐年变小,直至消失,夷为平地。公爹给田玉华举了一个例子,村里有老两口,是绝户头儿。老头儿死后,有老婆儿在,老头儿的坟总算没被人平掉。

  后来老婆儿也死了,跟老头儿合葬在一起,坟顶起了两个坟头。因坟后没有后人占着,没有活人给土坟撑腰,老婆儿死后还不满一周年,坟堆就被人平掉了,平掉后种上了庄稼。不信回老家可到那块地里看看,竖看是绿麦苗儿,横看是麦苗儿绿,老两口的坟再也无处寻觅。

  公爹把道理讲得这样透彻,这样合情合理,田玉华一开始仍犟着脸子,没有答应回去。她心里说:我就是不想回去,看你能用麻绳拴住我的头,把我拉回去不成?直到公爹说到抚恤金已经存了一年了,该取利息了,田玉华才说考虑考虑。听到儿媳愿意考虑他的意见,苗心刚不免心中暗喜,儿媳答应考虑,其实等于答应回去。关于抚恤金的利息,是苗心刚下给田玉华的最后一步棋,他估计这步棋比较有力度,能把田玉华给将回去。不出所料,在算棋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或者说只知其二,不知其三其四的田玉华,果然吃了他一将。抚恤金是死者用生命换来的代价,是对死者的告慰,也是对活着的死者亲人的抚慰。但不必讳言,抚恤金往往也会成为亲人结怨甚至反目成仇的渊薮。田玉华对婆婆满腹的怨气,就是从抚恤金那里开始生的。在协商如何处理苗壮壮的善后问题时,矿上把他们一家和相关人员都安排在一个宾馆里。

  宾馆上了星级,房间里有地毯、电视、电话和洗澡间,条件相当不错。苗壮壮的父亲母亲来了,苗壮壮的大伯、堂兄和村里的支书也来了,组成不小的阵容,准备替苗壮壮说话。田玉华家没有来人。她父亲卧病在床,母亲需要伺候父亲脱不开身,她弟弟还小,正在上学。没人来帮她说话。这次事故,矿上报出的赔偿给每个工亡矿工家庭的抚恤金的底数是十万元。这个数目有些超出苗壮壮亲属团的意外。来之前,他们打听过了,前些年,矿上死一个人赔给的钱不过一万多,后来涨到两万、三万,最多到五万,也就顶破天了。这一次,他们希望得到的抚恤金数目是六万,并达成了一致意见,少于这个数就不干。可矿上报出的数是十万,比他们所期求的数目几乎翻了一番,他们互相看了看,在心里把算盘珠子拨了拨,觉得这个数目实在是不小了。一个农民,风里雨里种一年庄稼,打的粮食折合成钱,一年总共能挣多少呢?不过两千来块钱。

  十万除以两千等于多少年呢?我的天,五十年,五十年哪!五十年是什么概念呢?一个农民就算从十八岁开始种地,要种到六十八岁才能种满五十年。换句话说,五十年就是一个农民一辈子的劳动年数;十万元,就等于一个农民一辈子收入的总和。苗壮壮的大伯嘴上说:不多,不多,还是一个人的命值得多。赔的钱再多,也买不来一个人的命。但他们心里想的是,看来,还是当工人合算。他们没有要求再增加抚恤金,只提出了一些小的要求,比如:苗心刚提出,中午吃饭时要上酒。村支书提出,他来时没穿棉大衣,天冷了,希望矿上给他买一件羽绒服。苗壮壮的大伯苗心金则拿出一沓事先准备好的医药费单子,让矿上给他报销。下面该说到抚恤金的分配问题了。矿上的工作人员称,按以往的惯例,全部抚恤金的分配由工亡矿工的妻子和工亡矿工的父母各分一半,也就是说,田玉华和小本得五万,苗心刚两口儿得五万。

  田玉华没想到会分这么多,她心里已经同意了这个分配方案,并在幻想中提前把五万块钱划归到自己名下。由于父亲患有长秧子病,田玉华的娘家长年缺钱。她每次回家,母亲都跟她淌眼抹泪,意思是想跟她要点钱。她哪里有什么钱呢?虽然跟了苗壮壮在矿上住着,只有苗壮壮有工作,她只是一个随矿家属,连挣一分钱的工作都没有。他们家的钱都是苗壮壮掌握着,她需要花个三块五块,都是临时跟苗壮壮要。上中学的弟弟想买一双篮球鞋,说的是跟她这个当姐姐的借一点钱。为给弟弟交学费,她每年都跟丈夫要钱。而弟弟要买篮球鞋,她无论如何也不敢跟丈夫说,担心说了也是白说。她的办法是每天从日常的生活费中省出三毛两毛,估计攒够买一双篮球鞋的钱了,才偷偷把钱寄给了弟弟。寄钱的事后来还是被苗壮壮知道了,苗壮壮骂了她,还差点打了她,两个人大大生了一场气。她要是有五万块钱在手,用起来就方便多了。

  这时婆婆提出了不同意见,不同意分给她那么多钱。是的,公爹,大伯,村支书等,都没有提出不同意见,只有婆婆一个人从中打岔,不同意给她五万块钱。田玉华事后想想,婆婆的不同意见也许是公爹和大伯那帮人在背后商量好的,由婆婆作为他们的代表,跳出来向她发难。婆婆说出了她的理由,婆婆说:她这么年轻,肯定守不住寡,过不了多长时间就会改嫁。要是分给她那么多钱,她一改嫁,不是把钱当嫁妆带走了,俺儿拿命换来的钱不是白瞎了?她带走那么多钱,不知道便宜了谁呢?关于是否改嫁的问题,田玉华还没想过,或者说还没有来得及想。苗壮壮的尸体前天刚从井下抬出来,还在医院的太平间里放着,也就是人们常说的,丈夫尸骨未寒,她哪能考虑改嫁不改嫁的事。再说她的儿子还这么小,正吊在奶头子上摘不下来,也不允许她考虑改嫁的事。可是,这个问题突然间就提出来了,是要钱还是改嫁?她必须从正面作出回答。

  其实要钱和改嫁并不矛盾,但田玉华不懂得相关法律和抚恤金方面的政策,也没人替她出主意,帮她说话,她以为二者只能取其一。协商在宾馆的一个小型会议室里举行,一屋子人都看着她,那一刻,她仿佛成了焦点人物。她感到了自己孤立和无助,眼里满含泪水。她必须向婆婆做出反抗,把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钱拿到手。她说:谁说改嫁了,我不改嫁,一辈子都不改嫁!她说了不改嫁后,看见公爹点点头。婆婆说:我不相信,别看她现在说得怪硬实,到时候就不硬实了。田玉华说:你说这话是啥意思,是不是想把我撵走?谁要是逼着我改嫁,我就一头碰死在他跟前。眼看婆媳两个越争越厉害,矿上主持协商的人赶快打圆场,要大家都冷静点,有话好好说。村支书发言,问田玉华是不是真的想好了,你说了不再改嫁,这么多人都在这里听着呢,都可以作证明。一个人说了话,要对自己的话负责。

  田玉华对村支书也有抵触情绪,村支书跟公婆一个村,肯定会向着公婆说话,想让公婆把十万元抚恤金独吞。她说:我想好了,说不改嫁,就不改嫁。支书说好,好!按说呢,这事儿应该立一个字据,到时候好说话一些。矿上的主持人说不必立字据了,有个口头协议就行了。

  公爹这时候才说话了。尚未开口,公爹又是摇头,又是叹息,眼睛一挤一挤,几乎滚下泪来,表情相当沉重。公爹说:小本他妈表示坚决不改嫁,这个事儿让我这个当老人的听了十分感动,真的十分感动。这说明小本他妈跟小本他爸感情很深,不愿意离开他们共同生活的那个家。也表明小本他妈舍不下孩子,对孩子是负责任的。我先表个态,小本他妈要是不改嫁,我们一定像对待亲闺女一样对待她。抚恤金就按矿上领导的意见,对半分,二一添作五,我们一分都不多要。其实我们还是一家人,分不分都无所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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