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冬过去，春暖人间。早春四月宾卡斯特的康沃尔港天气甚是晴朗。海天相接的地平线上，醒目的岩石在湛蓝的天空辉映下轮廓分明地屹立着。这片海是真正康沃尔的色彩，像蓝宝石一样，朝着悬崖下深不可测的海底晕染开去，渐变成祖母绿的颜色。岸边山腰上的草皮还未从冬日的枯黄萧瑟中转变过来。那些荆豆穗像是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灰色，但它那金黄色的花朵却争先恐后地顺着山坡蔓延下来，又渐渐散落到岸边，直到海风拂过凸起的悬崖，卷走所有的植被。整个山坡，那棕色的山体和黄色的光芒，犹如一把巨大的黄色锤子。
这个小海港位于两座高耸的悬崖之间的海岸，坐落在一块孤零零的岩石之后，被很多洞穴和通风孔刺穿，每当大海咆哮的时候，那些惊天动地的声响和翻滚汹涌的海浪都会渗透进来。因此，海港是向西蜿蜒的，在它的入口立着左右两个桥墩做守护神。它们的做工很粗糙，黑色石板瓦材质，铁丝缠着结实的梁制成。冬日湍急的溪流划破群山经由此处流向大海。这条溪流源头很深，而它漫延开的浅滩上则四处散落着一块块残缺的岩石，退潮后这里满是螃蟹和龙虾的洞穴。在这堆岩石中间有些标杆，过去曾用于给那些常常出入此港的小船只曳船。再往上，溪水又变深了，因为虽然潮水是奔向内陆的，但强劲的风暴仍然不会轻易罢休。内陆四分之一英里处溪水在涨潮时很深，但退潮之后，一切回归风平浪静，溪水又欢快地潺潺流动了。这儿还有供渔人泊船的位置。河岸两边都各自有一排海拔相当的村舍。这些村舍很漂亮，构建坚固而舒适，门前有修剪完好的小花园，遍布着各式各样古老的植物，开花的加仑子、五颜六色的樱草花、桂竹香和景天。有些花园的栅栏上还缠绕着铁线莲和紫藤。所有的门窗都像雪一样白，每所小屋之间的小道上还铺着浅色的石头。有些住户的门外是小小的门廊，其他的则是树干或老式圆桶做成的粗糙的椅子，几乎所有窗户的壁架上都摆满了鲜花或盆景。
渔村里有两个年轻人刚好是隔着溪流面对面住着。他们都年轻、英俊而富有，打小时候起就非常要好。亚伯·贝汉有着吉卜赛人特有的遗传自腓尼基采矿人的黝黑肌肤，而被当地古文物收藏家评价说是败坏的萨迦的艾瑞克·三森，皮肤白皙，气色红润，是强健的北方人的代表。他俩像是早被上天安排好了，要一块儿工作，一块儿努力，互相爱护，互相照顾。可是现在他俩同时爱上了一个女孩儿。萨拉·德芙赛斯无疑是宾卡斯特最漂亮的女子，很多年轻男人都乐于为她双手奉上自己的全部家当，这两个人也不例外，他们都在暗自较着劲，认为自己才是海港里最强壮最果敢的人，其他的男人要想追求她绝非易事。于是这就将他们三人推到了一个难堪的境地。更坏的情况是，村子里的年轻女人们可能还会因为嫉妒萨拉让她们做了第二选择而不给她任何好脸色。不过就一年的时间，这一切都成了真，两个年轻男人和萨拉被所有人孤立了起来。但他们自得其乐，这倒也无所谓，虚荣而轻佻的萨拉还准备悄悄地反击这群男人和女人呢。当其他年轻女人只能夸耀身边有个并不那么让人满意的男人时，长相漂亮的她身边却有着两个愿意为她赴汤蹈火的护花使者，这无疑让她很是得意。
终于萨拉一直担心一直回避的时刻到来了，她得在这两个男人之间作出选择。偏偏这两个男人她都爱，而且，说实话，他俩的条件足以满足任何一个爱慕虚荣的女孩儿。但她却一味想着选择了的话，自己会失去什么，她在意这些失去远胜于可能得到的东西。每当想到这儿，她就会矛盾、纠结起来。那个她本来打算放弃的一方，好像又比她想要接受的一方优势更明显。她向两个男人都承诺了，在四月十一日，她生日那天会给他们答复。这承诺是她私底下分别给这两个男人的，他们都牢牢记在了心上。这天一大早，她就发现他俩都在自己门外徘徊。他们都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秘密，只是想要更快地听到答案，要是必要的话，还可以回去换套衣服。即使是莫逆之交，求婚的时候也不可能带上对方，这是人之常情，更不用说这两个男人都认为这件事比友情更为重要。因此，那一整天，他们都密切注视着对方的一举一动。这种情况对于萨拉来说无疑是很窘迫的，尽管这样的爱慕极大地满足了她的虚荣心，可有时她也会由于这两个如此坚持不懈的追求者而苦恼万分。这时她唯一的安慰便是在其他女孩儿路过她家，看到门外那两个守护神时，脸上所掩饰不了的嫉妒。萨拉的母亲是一个庸俗而卑贱的人，看到这种情形，她直截了当地向萨拉表明了自己的想法，那就是让萨拉从这两个男人身上尽可能地拿走一切。老奸巨猾的她不动声色地静观事态的发展。最初萨拉对于她的做法很是生气，但是，跟往常一样，她性格中软弱的一面又占了上风，如今她已经全盘接受了母亲的安排。当她母亲在屋前的小庭院里跟她说悄悄话时她一点也不惊奇了。
“你去山坡上待一会儿，我想和他们两人谈谈。他们都疯狂地爱着你，现在就是最佳时机！”萨拉无力地反抗，却被她母亲打断了，“我告诉你，女儿，我已经下定决心了！这两个男人都想得到你，但是只能有一个人如愿。但在你选择之前就照我说的做，你会是最大的赢家！别再争了，孩子！去山上吧，等你回来我会把一切都安排好，我已经想到一个绝妙的方法了！”于是萨拉沿着金黄的荆豆中的狭窄小路上了山，而德芙赛斯夫人则去了客厅见那两个男人。
她以所有母亲在为自己子女考虑时所拥有的勇气开启了话题，全然不顾这念头有多么卑鄙：
“你们两人，都爱我的萨拉！”
他们羞怯地默认了。她接着说：
“你们两人条件都还不成熟！”他们再次心照不宣地默认了她的评论。
“我不知道你们两人够不够资格结婚！”尽管他们什么也没说，但脸上都有着掩饰不住的抗议，德芙赛斯夫人又说：
“但如果你们两人肯把所拥有的一切加在一起，那就可以给其中一方筑造一个舒适的家园，有萨拉的家园！”她目光敏锐地打量着两个男人，说话的时候狡猾的眼睛半闭着，发现他们并无异议，她非常满意，继而像是担心引起任何争执，她又飞快地补充道：
“你们两个我女儿都喜欢，她可能很难选择。那么你们为什么不主动为她排忧解难呢？你们可以掷钱币定胜负。把你们的钱加在一起，我知道你们各自都有储蓄，让那个幸运儿拿着钱去做生意，然后回来娶她。我想你们都不会害怕吧！你们也都不会拒绝为自己所爱的女孩儿这样做，对吗？”
亚伯打破了沉默：
“这对萨拉来说不公平！她自己也不喜欢这种事，而且这似乎……似乎不太敬重她……”
艾瑞克打断了他的话。他意识到要是让萨拉在他们之间选择的话，他的优势可能不如亚伯明显：“你怕冒这个险？”
“不是！”亚伯鲁莽地说。
德芙赛斯夫人见自己的意图快要得逞，于是继续游说道：
“你是说你愿意拿出所有的钱为她打造一个家，无论是你掷钱币还是留给她自主选择？”
“没错。”艾瑞克飞快答道，亚伯也毫不含糊地应允了。德芙赛斯夫人狡猾的小眼睛扑闪着。她听到萨拉的脚步声在庭院响起，于是说：“好吧！现在她来了，我把一切交给她了。”说完她便走了。
山坡上的短暂漫步让萨拉开始试着下定决心。对于这两个成为她苦恼根源的男人，她几乎都有些愤怒了，走进房间后她简短地说：“我想和你们两人谈谈，去旗杆岩吧，那里不会有人打扰。”她拿上帽子走出房屋，沿着蜿蜒的小路走向那个有着高高旗杆的岩石。这块岩石是这个小海港的北部入口。路上仅供两人并肩行走，像是早安排的一样，这状况恰如其分地表明了眼下的情形，萨拉走在前面，他们两人并肩跟着。这时，两人的心里都燃烧着熊熊的嫉妒之火。走到悬崖顶上时，萨拉面朝旗杆站着，他们两人则站到了她的对面。她是有意选择了这个位置，这样的话就没人可以站到她身边了。他们都沉默着，不久萨拉笑了，她说：“我对你们两人承诺过，说今天给你们答复。我一直在想，翻来覆去地想，直到我因为你们两人对我的折磨而愤怒起来，就连现在我都下不了决心。”
艾瑞克突然说：“让我们投硬币来决定吧，美丽的姑娘！”萨拉不置可否。她母亲的建议已经让她做好了接受这种事情的准备，而且她软弱的性格也决定了她不会轻易放弃可以摆脱困难处境的机会。她眼皮耷拉着，沮丧地看着自己的裙摆，像是默许了他们的建议。两个男人不约而同地从兜里掏出了一枚硬币，抛向空中，掉下来之后又赶紧覆上了另一只手掌。他们都一动不动地站着，没说一个字，几秒钟之后心思缜密的亚伯开口了：
“萨拉！这样做好吗？”他一边说一边拿开覆在硬币上面的手，把它又放回了兜里。
萨拉生气了：“不管是好是坏，我都已经受够了！做不做随你。”
他飞快答道：“别这么说！任何和你有关的事对我来说都是好事。我只是担心将来你可能会失望痛苦。要是你能以上帝的名义发誓说爱艾瑞克胜过爱我，那么我会做个真正的男人，离你们远远的。同样的，要是你爱的是我，那么不要让我们抱憾终生！”
直面这样的困境时，萨拉的软弱完全暴露了出来，她掩面哭泣起来，她说：“都怪我妈，都是她的主意！”
这一次打破沉默的是艾瑞克，他愤怒地对亚伯说：“让她自己做主！如果她想选择这样的方式，那么我们就听她的。对我来说这再好不过了，对你也一样！她既然已经开口了，我们就得照她的意思做！”
听到这儿萨拉猛地转过身，朝他吼道：“你给我闭嘴！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说完她又哭了起来。艾瑞克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呆呆地站着，看上去尤其愚蠢，他的嘴半张着，伸向他们之间的手仍然握着硬币。他们都没再说话，直到萨拉推开他们，歇斯底里地笑着说：“既然你们都没有想好，那么我回家了！”她扭头欲走。
“等等，”亚伯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说道，“艾瑞克，要是你赢了，那么我只好独自咽下这苦涩。现在，在我们分出胜负之前，我们都要清楚地明白：赢的那一方将会得到我们两人所有的积蓄，带上它们去布里斯托，出海去做生意。等他回来娶了萨拉，所有挣来的钱都归他们夫妻，不管是多是少。懂了吗？”
“好。”艾瑞克说。
“等我明年过生日时我就嫁给他。”萨拉也说。说完她就意识到自己的言行已经暴露了她那唯利是图的内心，于是她羞赧地别过脸。两个男人眼中都像是燃起了火。艾瑞克说：“期限是一年！赢了的人有一年的时间。”
“来吧！”亚伯吼道，把硬币抛向了空中。艾瑞克接住后又把手伸到了他们中间。
“人像！”亚伯不由自主地祈祷，神色很是苍白。他凑近去看的时候萨拉也弯下了腰，他们几乎头挨着头。他能感觉到她的头发在自己的脸上摩挲，让他觉得心里像是有火在烧。艾瑞克慢慢挪开了上面的手，硬币人像朝上。亚伯跨上前紧紧地抱住了萨拉。艾瑞克诅咒了一声，愤愤地把硬币丢进了大海。然后他顺着旗杆滑坐在地上，愁眉不展地不断在兜里摸索。亚伯的狂喜萨拉都看在眼里，她开始相信好运真的降临了，因为她最爱的就是亚伯。
不久亚伯抬起眼，借着黄昏的最后一道光线看着艾瑞克的脸。那道红光让他的脸色看起来更加润泽，就像是被血泡过一样。亚伯没在意艾瑞克的不悦，因为现在他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可以毫不顾忌地怜悯起自己的朋友来。他凑过去安慰艾瑞克，边伸出手边说：“我赢了，老朋友，别怪我。我会努力让萨拉幸福，而你会是我们永远的兄弟！”
“去他的兄弟！”艾瑞克只回了这么句，说完便走了。顺着岩石旁边的小道走了几步后他又折身回来了。他走到互相拥抱着的亚伯和萨拉面前，说：“你有一年的时间，好好珍惜吧！还有，记得准时回来迎娶你的妻子！记得准时回来宣告你们会在四月十一号结婚的消息。如果你没有及时赶回来，那么我就会娶她，等你回来一切就晚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艾瑞克？你疯了吗？”
“你比我更疯，亚伯·贝汉。你走了，那是你的机会！我留下来，我也有我的机会！我可不想错失良机。五分钟以前萨拉对你的关注并不会比对我的少，你走之后她也可能再回到五分钟以前！你只是从一个方面来说赢了，游戏可能会改变。”
“游戏不会改变！”亚伯唐突地说，“萨拉，你会对我忠诚吧？在我回来以前你不会嫁给别人，对吗？”
“一年之内！”艾瑞克飞快补充道，“这是我们说好的。”
“我答应给你一年的时间。”萨拉答道。亚伯脸上闪过了一丝阴郁，他准备说点什么，却还是拼命挤出了笑脸。
“看来今晚的气氛着实让人生气！得了吧，艾瑞克！我们从小一块儿玩到大。我赢得很公平。从头到脚都该是我赢！这你是知道的，现在我要走了，我希望我走以后，可以把一切都托付给你，我一直信赖的朋友！”
“我什么也帮不了你。”艾瑞克说，“上帝，助我一臂之力吧！”
“我才是上帝的宠儿。”亚伯冷冷地说。
“那就继续让他眷顾你吧，”艾瑞克很是生气，“反正魔鬼一直伴随着我！”说完他转身跑了，消失在岩石后面的小道尽头。
他走以后亚伯本来想跟萨拉说些甜蜜的情话，可她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没有艾瑞克，感觉真是孤单啊！”这句话直到他把萨拉送回家之后还在他脑海里回响。
第二天一大早亚伯就听到门外传来一阵喧闹，走出门他便看到艾瑞克正加快了步伐往回走，门槛边放着一个装满了金银财物的小帆布袋，上面别着一张便笺：
“拿上这些钱走吧。我留下。上帝保佑你！魔鬼伴随我！记住四月十一号。艾瑞克·三森。”
那天下午亚伯就去了布里斯托，一星期后又踏上了开往彭亨州的海上之星号邮轮。他所有的钱，包括艾瑞克的那些钱，都换成了一些便宜的玩具。布里斯托一个精明的老水手建议他做这项投资，并预言说他所投入的每一分钱都可以换回十二倍的利润。
这一年里，随着时间的流逝，萨拉越来越烦恼。艾瑞克始终坚定不移地在她跟前表白爱意，他的专横和坚持让她无从拒绝。这期间亚伯只来过一封信，说他的投资很成功，他已经在布里斯托的银行存了大约有两百英镑，并且还在继续用剩下的五十英镑到海上之星号的下一站——中国去做生意，然后他就会跟邮轮回布里斯托。他还提议说艾瑞克所投资的那部分钱会连同利润一起还给他。这个建议让艾瑞克很是恼怒，萨拉的母亲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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