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凑到我跟前，语气非常温柔坚定，让我无法抗拒和否定：“如果我有儿子，我就希望他的为人处世能跟你一样。我日夜祈祷能有这样一个简单纯粹而真诚的孩子，我会像现在对你一样对他，我会为他而感到无比欣慰。要是上帝能赐予我这样一个儿子我会感激涕零，而如果他死了，我开始一直担心你撑不过去，那么我也会同样为他的无私而骄傲和自豪。”
噢，她的这一席肺腑之言多么让我感动啊。她的怜惜，她的诚挚，她对我为心爱的女人所做的一切的肯定，以及她对我深深的爱，都让我的心里溢满了暖暖的温情。如今我对她说的每一个字都毫不怀疑，她说话的时候，脸上都闪着圣洁的光芒。
我用尽全身力气伸出手臂，紧紧地抱着她，在她耳边轻轻地吐出了一声：“妈妈。”
她完全没有料到我会这样叫，惊得张大了嘴，都不知道讲话了，她拥着我的手也开始颤抖起来。她的眼泪扑簌簌滑落到我的脸上，眼里饱含着深切的爱意和期盼已久的亲情。看着她，我觉得我的身体恢复得更快了，她给我的是康复的精神动力。
她好几分钟都没有说话，良久才像是自言自语地道：“上帝终于还是赐给了我一个孩子。谢谢你，上帝。原谅我时不时地抱怨。我原本没奢望可以拥有这么好一个儿子。你把这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给了我。”
说完这些之后她又缄了口，仍然紧紧地抱着我。我的欢喜难以言喻。我身边围绕着暖暖的亲情，那是我一辈子最渴望的东西。我从孤独的童年时期就一直祈盼的母爱最终还是得到了，而我的爱情似乎也近在咫尺。
想到最后，我眼皮又开始打架了，浑身乏力，特雷弗夫人扶我躺了下去。如今见到她真的就像我的慈母一般，我的幸福和喜悦无从掩饰。我们终于跨出了这一步，对彼此诉说了各自的情感，两鬓斑白的老妇人和我这个年轻的小伙儿都因宣泄了渴望已久的感情而激动不已。
第二天我感觉自己的元气又恢复了不少，第三天好转得更为明显。特雷弗夫人一直在我身边衣不解带地照顾我，她时刻跟我报告的佛斯琳小姐的康复情况对我来说无异于一支催化剂，促使我一天比一天康健。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直到我可以慢慢从床上坐起来为止。
一天，特雷弗夫人走进房间时，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开心。这时的我已经可以每天坐起来活动一会儿，身体也渐渐强壮了，或者说不那么虚弱了，因为我还是不能自理。
“弗兰克，医生说明天要把你转到另一个房间换换空气，还有，到时候你可以见戴安娜了。”
不难想象，我想见佛斯琳小姐的心情有多么迫切。在病榻上的这段时间，只要我还有思想，我就总是没日没夜地想她。从那个恐怖之夜开始，我就深深地爱上了她。当我忐忑不安地等着钟声敲响、弄明白我所有愚蠢的幻想时我就知道我坠入了情网，可是现在，我不但爱这个女人，对她我甚至还有一些崇拜。我们这段时间相互往来的口信让我更增添了对她的好感，我迫不及待想要和她面对面谈谈。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醒了，焦躁难耐地等着我们的会面，不停地倒计着时间，坐立不安，度秒如年。然而，我竭力迫使自己镇定、镇定、再镇定，因为我隐隐约约觉得要是我不能控制好自己，那么我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我的计划可能就会付诸东流。
激动人心的一刻终于到了。特雷弗夫人用轮椅把我推进了她的卧室。刚一进门，我就急切地用眼光四处搜寻，我看到坐在窗边另一把轮椅上的一个女孩儿蔫答答地转过头来，是佛斯琳小姐！她面容十分苍白憔悴，看上去就像一根轻飘飘的羽毛，让人好不心疼，可在我眼里，就算是这样的病态，也同样有着摄人心魄的美。看到我之后，她脸忽地红到了脖子根，娇羞的样子非常可爱。不过很快她便稳定了情绪，那道红晕退却之后，她的脸色看起来更加虚弱。我摇着轮椅滑到了她身旁，特雷弗夫人帮她把枕头放正后，弯下腰吻了吻她，说：“戴安娜，我的宝贝儿，我把弗兰克带过来了。你俩可以说会儿话，但是，你们得记住，医生说过你们都不能激动，要是你们谁出了问题的话，在你们没有完全康复之前，我是不会再让你们见面了。”
说完她便离开了房间。
我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一会儿滚烫，一会儿又冰凉。我看着佛斯琳小姐，却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几分钟之后，我才鼓起勇气说道：
“佛斯琳小姐，我希望你能原谅我那愚蠢可笑而莫须有的担心给你带来的痛苦和危险。我向你保证我从来没有……”
说到这儿她打断了我：“斯坦福德先生，请你千万别这么说。我必须得谢谢你对我的关心。你的勇气和智慧让我得以从那可怕的场景中脱险，你不知道我有多么为之骄傲和感激。”
此刻她的脸色更加苍白了，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苍白，说完最后一句话，她忍不住痉挛起来。我很担心她，于是尽可能若无其事地说：“别害怕，镇定些。那些都已经过去了。别再想那些东西来吓自己了。”
我的话虽然让她稍稍平静了些，可还是不足以消除她的恐惧，见到她已经开始激动了，我便呼叫了特雷弗夫人，她从隔壁房间走了出来。不着边际地闲聊了一番之后，佛斯琳小姐的神经才慢慢缓和了过来。这个可怜的女孩儿受了太大的刺激，而我竟然是罪魁祸首，一想到这我就无比悔恨懊恼。我们聊了一会儿之后，我开心多了，但不久又开始发晕，于是特雷弗夫人把我推回了房间，扶我躺到了床上。
接下来的好多天我都一直这么虚弱，病情看似毫无进展。我每天都想见见佛斯琳小姐，我对她的爱意也一天比一天深。她康复得很不错，几个星期之后她已经差不多好了，可我却还是一如既往地虚弱。她的病因只是那天晚上受了惊吓造成的，而我却是因为长久以来的精神压抑，神经始终在现实和幻境中游离，加之我撞上窗户之后身上留下的无数伤口，才让我如此虚弱和疲惫。在我病倒的这段时间，特雷弗夫人始终像母亲一样在我身边悉心照顾着。她尽了一个女人的所能，为我打造了一个我梦寐以求的幸福生活。但更让我窃喜的是，戴安娜也关心我。她父亲去了大陆过冬，在特雷弗夫人的挽留下，她留在了斯卡普，和夫人一起照顾我。日复一日地，我对她的依恋越来越明显，我觉得她就像是守护我的天使，不离不弃地爱护我。我看得出来，她对我的同情也与日俱增。我常常想，如果那不是同情而是怜惜该有多好，要是她能回应我的感情该有多好！可她对我只是表现了同情和温柔，而我期待的还不止这些。
躺在病床上的这段时间对我来说是一段非常美妙难忘的时光。我最爱做的事就是目光一直追随着坐在我对面的她，看她读书或者做事。有时一想到要是我死了，我怎么舍得丢下她，我的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掉。我心中的爱火燃烧得如此旺盛，尽管我有虔诚的宗教信仰，我也相信，如果我死了，我也会把灵魂留下来陪伴她。我也常常会幻想，如果我是健康的，那么我会怎么向她表白呢？我会怎样组织这世界上最圣洁的语言来表达我的爱？我会以怎样的真诚、纯洁和强烈来打动她？我会怎样带着她在窗外阳光灿烂的树丛里漫步，和她在河岸边嬉戏打闹，与她那盛满我一生幸福的双眸深情对望？我会怎样在她耳边诉说这世界上最能打动她芳心的甜言蜜语？她会怎样倚在我的肩头，幸福地听我向全世界宣布我们的爱情？可是随即我的天空又会乌云密布，就像是四月的雷雨划破了美不胜收的田园，我又会想到现实的悲哀，这一切都只不过是我的幻想、是我做的一场甜蜜的美梦，当死神向我伸出命运之手时，所有的美好都将不复存在。而她，可能会终日在房间里以泪洗面，思念我、缅怀我们的爱情。
想到这儿，我变得不那么自私地想要拥有她了，因为如果我死了的话，对她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啊。我知道女人都是为爱而爱，她会用尽全身力气，奋不顾身地投入，我不想让她伤心难过。可真要发生这样的事情，那也是以我的美梦为前提的，要是她不爱我，也就不会有我担心的这些事。唉！我已经对梦失去了信心。可我又不得不想，如果我没有用我的那些幻想吓倒佛斯琳小姐，那她也同样会被月光射在花朵和潘帕斯大草原的杂草上的影像骇住，而我便是在千钧一发之际挽救她于前所未有的恐惧之中。想到这些我心里又燃起了希望。每次一想到她会因我的死而哀伤，其他的一切我都顾不上了，眼里瞬间被一汪眼泪填得满满的。这时她就会走过来，把她冰凉的小手搭在我的额头上，俯过身轻言细语地安慰我。感觉到她温热的气息扑打在我的脸上，一股暖流袭遍全身，我所有的痛苦、悲伤、担忧都通通抛到了九霄云外，仿佛只为这一刻的幸福而活。这样的时刻我常常会喜极而泣，如今我是这么多愁善感，再细微的举动都能深深触动我的心灵。零零散散的甜蜜字句和温柔动作都能让我回味好久，唤醒我体内所有的柔情。
慢慢地，我强壮起来了，可我却几乎整个陷入了无望的状态。恢复的体力也刺激了我的激情，我对戴安娜爱的激情。她总是会不时涌入我的脑海，她已经变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我不敢想象如果没有她，我的人生将会是什么样子。但奇怪的是，我的力量和感情都在激增，可我却失去了自信。我甚至羞怯得不敢再看她，就连她寻常的问候我都嗫嚅着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已经不再幻想，因为这样的白日梦已经膨胀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我害怕过激的想象会亵渎神灵。可是只要她不看我，单单听她说话或者看她做事就会让我雀跃不已。我能分辨得出她的脚步声，对于我而言那是这个世界上最悦耳动听的音乐，当然，她的声音除外。有时，她会逮住我偷看她的眼神，在我不自觉地羞红脸颊时，她会报以一张明媚的笑脸，如此甜美可人，可我还是会忍不住想这只是她同情我的方式。我无时无刻不想着她，这些疑虑和担心也一直在我脑海里纠缠，让我无力抗拒。这股力量也阻碍了我的康复，或许这才是我不能康复的主要原因。
有一天我突然悲从中来。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这倒是一个好兆头，因为这似乎预示着我已经从想象回到了现实之中，敢于面对所有的问题了。这世界的荒凉和孤寂让我觉得，我失去了某些再也找不回来的东西，应该说是身体的疲乏让我感觉失去了依靠。我坐在临窗的阴影处，看着那些曾经在夏日骄阳下艳丽绽放的花朵，如今已经在秋风的萧索里凋零在枝头。
我忍不住想我的未来到底会是什么样。我现在一天天好转了，继续活下去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我多想能有勇气向戴安娜求婚啊！如果她能接受我，那么我所承受的一切都值了。可是我觉得我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了，现在她已经不如前些时候那样关心我。我身体慢慢变好，她却开始有意无意地躲着我，我的疑虑和担忧越来越深，我不敢想象要是她接受我了我会多欣喜若狂，要是她拒绝我了我会多无助绝望。这两种结局都太沉重，让我难以承受。
今天当她走进房间时，我的担忧尤为猛烈。她看上去比平常坚强果敢多了，健康的红晕重新爬上了她的脸庞，她看上去如此可爱，这样的女人谁都无从抗拒。她走过来对我说话时，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压抑和克制。她抬起眼睛瞟了我好几次，像是有话要说；可她马上又别过了头，红着脸，一言不发。最后她终于开口了：
“弗兰克。”
噢，你无法想象当我听到我的名字从她嘴里吐出时，我的心里有多震颤。血一下子涌上了我的头颅，我差点幸福得晕过去。幸好她冰凉的双手搭在了我的额头上，及时解救了我。
“弗兰克，能听我诚恳地说几句话吗？”
“请讲吧。”
“你先答应你不会认为我很冒失和唐突，因为我的动机是好的，答应吗？”
她犹豫了好久才说出这番话，紧张得胸脯剧烈地上下起伏。
“我答应。”
“我们都看到你的健康状况并没有如预期那样好转，医生说是你的思想负担太重了，这是阻碍你完全康复的根本因素。我和特雷弗夫人为此讨论了很久。我想我们知道你的心结所在了。弗兰克，你别再害羞了，不然我马上走。”
“我会镇定的，我会的。说下去。”
“我们都觉得最好是跟你谈谈，看看我们猜得对不对。特雷弗夫人觉得我跟你谈比她跟你谈的效果更好。”
“你们猜到了什么？”
到目前为止，尽管她看上去也有些不大对劲，但她的声音仍然饱满而清晰。可是在回答我这个问题时她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说话的声音细得就像蚊子：
“你爱我，并且你担心我不爱你。”
说到这儿她的眼泪掉了下来，她赶紧别过了头。
“戴安娜，”我说，“亲爱的戴安娜。”我用力张开了怀抱。
她的脸上瞬间被晕染成飞红一片，她转过身，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将头倚在了我的肩膀上。我一只手环抱着她，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摩着她的秀发，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但是我能感觉到彼此强劲的心跳，能拥有此般回忆，我的病纵然是无力回天，我也死而无憾了。
她一直保持着这样的姿势躺在我的怀中，直到我们的心跳渐渐平复，彼此都平静了下来。
这便是我们爱的昭示了。没有山盟海誓，没有甜言蜜语，但此时无声胜有声的安宁和我们心动的感应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戴安娜抬起头，大胆而深情地看着我的眼睛，说：“噢，弗兰克，我是不是不该主动表白？我是不是该再等等？”
她看出了我眼里的期待，于是又低下了头。我热切地吻着她的额头，像个疯子一般激动地连连祷告：“感谢上帝让我心想事成。请您一生一世保佑我最爱的妻子。”
“阿门。”一声甜美而温柔的声音传了进来。
我们都知道那是我的再生母亲，彼此都没有觉得羞愧。她的脸上洋溢着欢乐的泪水，在透过窗户渗进来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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