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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尔摩斯探案全集》 作者:柯南·道尔

第99章 希腊语译员(1)

  我和福尔摩斯先生虽然相交很久,两人之间亲密无间,但我极少听他提起自己什么亲属,也很少听他讲到自己早年的生活。他这样寡言的性格,更加使我觉得他有点不近人情,有时便把他看作一个性情孤僻的大怪人,一个有头脑而缺乏情感的人。说句实在话他虽然智力超群,可是却缺乏人情味。他不喜欢接近女人,不愿结交新友,没有一样不表明他落落寡合的性格特征,尤其不近人情的是他绝口不提家人。因此我开始认为他是一个孤儿,世上已经没有亲人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在有一天,他竟同我谈起他的哥哥来了。

  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茶后无事,我们便拉拉杂杂,随意聊起天来,从高尔夫球俱乐部到黄赤交角变化的原因,最后谈到返祖现象和遗传适应性,讨论的要点是:一个人的出众才能有多少出于遗传,又有多少来自于自身早年所受的训练。

  “就拿你本人的情况来说吧,”我说道,“根据你告诉过我的各种情况看,你的观察能力和非凡而熟练的推理能力,显然都来自早年系统的训练。”

  “在某种程度上是这样,”福尔摩斯思忖着说道,“我祖先是乡绅,他们显然过着属于那个阶级的闲适生活。不过,我这种癖性是我血统中固有的,也许是从我祖母那里遗传来的,因为她是法国艺术家弗耐特的妹妹。血统中的艺术成分很容易变成其他最奇特的形式。”

  “可你怎么能断定是遗传的呢?”

  “因为我哥哥迈克罗夫特掌握的推理本领比我还要高。”

  这对我来说确实是个新闻。假如英格兰还有一个具有他这种奇异才能的人,警方和公众怎么竟然从来没听说过呢?我就说因为我朋友谦虚,才说哥哥比自己强。福尔摩斯对我的说法付之一笑。

  “我亲爱的华生,”他说道,“我不同意有些人把谦虚说成是一种美德。对一个逻辑学家来说,一切事物都应该被看成他们本来的面目,低估自己和夸大一个人的能力都是脱离实际的。所以,我说迈克罗夫特的观察能力比我强,你真的可以认为我说的完全是实话。”

  “你哥哥他比你大几岁?”

  “比我大七岁。”

  “那他为什么会默默无闻呢?”

  “噢,不,他在自己的圈子里是很出名气的。”

  “那么,他在哪里呢?”

  “喔,比如说,他在第欧根尼俱乐部里。”

  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个俱乐部,我脸上的表情一定显现出来了我的无知,所以福尔摩斯拿出怀表看了看。

  “第欧根尼俱乐部是伦敦最古怪的俱乐部,而迈克罗夫特又是一个最古怪的人。下午五点差一刻到八点差二十这段时间,他总是在那里。现在是六点钟,如果你愿意在这美妙的夜晚出去散散步,我很高兴把这两个古怪物介绍给你。”

  五分钟之后,我们来到了街上,朝雷根斯圆形广场走去。

  “你一定很奇怪,”福尔摩斯说,“为什么迈克罗夫特不把他的这种才能用于侦探工作。其实,他是没有能力做这项工作的。”

  “但我想你说过——”

  “我说过他在观察和推理方面比我要高明。假如侦探这门艺术只是自始至终坐在扶手椅上做做推理的话,那么我哥哥将会是世界上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侦探。

  但是他既没有这种愿望,也没有这样的精力。他甚至懒得走出去求证他自己所做的论断,而情愿被人认为是谬论,也不愿劳神去证明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我经常带着问题去向他请教,得到的解答后来被证明都是正确的。然而,在一件案子提交给法官或陪审团之前,他是不可能提出确凿的证据出来的。”

  “他有以此能力为生吗?”

  “完全没有。在我是作为营生的工具,而在他完全只是纯粹的业余爱好。他对数学有特殊的能力,因此他在政府机关做一些审计工作。迈克罗夫特住帕尔街(伦敦大街之一,以其俱乐部出名),他每天早上步行至转角处的惠特街(伦敦的主要大街,为政府机关所在地),傍晚的时候再走回住处。一年到头他都不会有其他活动,除了在他住处对面的第欧根尼俱乐部之外,其他地方从来都看不到他的踪迹。”

  “我不记得有听到过这个俱乐部的名字。”

  “这是很有可能没有听到过的。你知道,在伦敦有不少人,由于内向,或是由于愤世嫉俗,不愿与人打交道,但是他们并不反对坐在舒适的椅子里读读那些最新的书报。也就是为了这些人方便起见,才成立了这个第欧根尼俱乐部。在这个俱乐部里现在拥有伦敦最不愿交际、最不愿娱乐的一批人,没有一个会员被允许去留意别人。除了会客室之外,不管任何情形下,谁都不准交谈。如果犯规三次,并且被委员会查到,很可能就开除会籍了事。我哥哥是俱乐部的创始人之一,而我自己对那种环境气氛也觉得很舒适。”

  我们边走边谈,从詹姆斯街尽头转过去,来到帕尔街。福尔摩斯在离卡尔顿大厅不远的一个门口停了下来,提醒我不要说话,把我领进大厅。我通过门上的玻璃看到一间宽大而豪华的房间,里面坐着很多人,都在看报,每人各守一隅。

  福尔摩斯领我走进一间小房间,从这里可以望见帕尔街,然后离开了我一会儿,很快领回一个人来。我敢肯定这就是他哥哥。

  迈克罗夫特·福尔摩斯比他弟弟我的朋友福尔摩斯高大、粗壮得多。他的身体极为肥胖,他的面部虽然宽大,但某些地方却具有他弟弟特有的那种轮廓分明的容貌。他水灵灵的眼睛淡灰色,炯炯有神,似乎经常凝神深思,这种神情,我只在夏洛克全神贯注时看到过。

  “我很高兴见到你,先生,”他说道,伸出一只海豹鳍一样肥厚的手,“有你为夏洛克作传,他才名扬四海。顺便说一下,夏洛克,我还以为上星期你会来找我商量那件庄园住宅邸案呢。我想你可能有点力不从心吧。”

  “不,我已经解决了。”我的朋友笑容可掬地说道。

  “当然,作案人是亚当斯。”

  “不错,是亚当斯干的。”

  “从一开始我就确信这点,”两个人一起在俱乐部的法式凸窗旁坐下来,“要想研究人类,这是最好的地方,”迈克罗夫特说道,“看,就拿这两个朝我们走过来的人说吧?这是多好的典型呀!”

  “那个台球记分员和另一个人吗?”

  “正是。你觉得另一个人怎么样?”

  那两人在窗户的对面停下来。我看出来了,他们中的一个人,马甲口袋上的粉笔痕迹就是台球唯一标志。另一个人,瘦小黝黑,帽子戴在脑后,腋下夹着几个小包。

  “我看他是个老兵。”夏洛克说道。

  “而且还是最近退伍的。”他哥哥说道。

  “我看他是在印度服役的。”

  “是个军士。”

  “我猜他是皇家炮兵团的。”

  “是个鳏夫。”

  “但有一个孩子。”

  “不止一个孩子,我亲爱的弟弟,不止一个孩子呢。”

  “得了,”我笑道,“这有点儿太离谱了。”

  “绝对不会错的,”福尔摩斯回答,“由那人的举止、颇具威仪的表情及晒黑了的皮肤,很容易就能看出他是个军人,而且军阶要比普通士兵高些,并且是才由印度刚刚回来不久。”

  “他才退役这点,可以从他仍旧穿着他们所谓的军用靴子很容易看出来。”

  迈克罗夫特观察着说。

  “他走路的样子不像是个骑兵,你看他歪戴着帽子,这从露出额角一边没被太阳晒到的浅色皮肤可以看出。他的体重不可能是工兵,因此他绝对是个炮兵。”

  “还有,从他悲凄的面容可以知道他必定是失去了一个最亲爱的人,从他自己上街购物这点可以看出似乎失去的是他的妻子。你可以看到,他买了一些小孩子的东西,其中一个是拨浪鼓,这表示其中一个孩子还很小。他妻子可能是生产时去世的。可他手臂下还夹着一本图画书,这表示他还有另外一个孩子需要他来照顾。”

  我这才明白,福尔摩斯说他哥哥的才能比他本人要更加敏锐是什么意思了。

  他瞟了我一眼笑了。迈克罗夫特从一个玳瑁盒里取出鼻烟,又用一块红丝绸大手帕将落在外衣上的烟灰掸掉了。

  “顺便说一下,夏洛克,”他说,“我有件很符合你心意的事情,一个很不寻常的问题,我已经在分析它了。我真的没有精力彻底圆满地来解决它,但它却给了我一个很好的机会做推理。如果你愿意听这件事——”

  “亲爱的迈克罗夫特,我非常愿意。”

  他哥哥在一张袖珍笔记本的纸上匆忙写了一个便条,按响铃之后,把它递给了侍者,说道:“我已经请梅拉斯先生到这儿来了,他就住在我楼上,我和他还算有点熟悉,因此他遇到疑难时便来找我。梅拉斯先生是希腊血统,据我所知,他是一位卓越的语言学家。他赖以为生的手段,一个是在法院当翻译,另一个是给那些参观诺森伯兰街旅馆的阔绰东方人当导游。我想还是让他亲自告诉你们他的奇怪经历吧。”

  过了几分钟,来了一个矮胖粗壮的人,他那橄榄色的脸庞和乌黑的头发说明他是南方人,可是他说的是一口流利的英语,完全像个受过教育的英国人。他热情地同福尔摩斯握手。听说这位专家愿意听他的奇遇,他那一双乌黑的眼睛流露出喜悦的光彩。

  “我所说的这件事,恐怕连警察也不会相信,”他说话声调悲切,“正因为他们以前没有听过这样的事,就认为这是不可能的。可是我知道,只有我弄清那个脸上贴着橡皮膏的可怜人结果会怎么样,我的心里才能踏实。”

  “我洗耳恭听。”福尔摩斯说道。

  “今天是星期三,”梅拉斯先生说道,“嗯,这事发生在两天以前,就是星期一的晚上,你知道吗,发生了那么大,那么奇怪的事情,这是难以让人置信。

  我是一个译员,也许我这位邻居已经对你们介绍过了。我能翻译所有的语言,就是说大部分语言都能翻译,不过,因为我出生在希腊,并且取的是希腊人的名字,所以我主要翻译希腊语。多年来,我是伦敦希腊语译员中首屈一指的翻译,我的名字各家旅馆都知道。

  “外国人遇到困难,或者旅游者抵达晚了,想要我去服务,往往不论时间迟早,都会召我去给他们当翻译,这种事情并不少见。因此,星期一夜里,有人叫我外出,我丝毫没感到意外。找我的是一位衣着时髦的年轻人,名叫拉蒂默先生,他来到我家,要我陪他乘马车外出,车就等在门外。他说,有一位希腊朋友因生意上的事到他家拜访,他自己只会讲本国语,因此必须请一位译员去服务。

  他告诉我说,他家离这里还有一段路,住在肯辛顿,他似乎急得要命,我们一来到街上,他就一把将我推进车里。

  “我说是进了一辆街车,但很快我就开始怀疑了,因为我发现我坐的不是一般街车。它显然比一般伦敦的四轮街车要来得宽敞,而且内部虽有磨损,但却是颇高级的装潢。拉蒂默先生自己坐我的对面,然后由千人渡走到榭福治堡街,我们到达牛津街时,我说这样走到肯辛顿是绕路,但我的话被我同伴的奇异举动打断了。

  “他先由口袋中抽出一根看来很可怕的灌铅短棒,在手中翻转了几次,像试验它的重量及威力,然后他一语不发将它放在旁边座位上。在这之后,他又拉上了两边的车窗,我惊诧地发现窗上贴着窗纸以防止我看到外面。

  “‘抱歉挡住了你的视线,梅拉斯先生,’他说,‘事实上我是不要你看到我们所走过的路。如果你能再次找到那地方,对我将是件极不方便的事。’”

  “你们可以想象吗?我当时完全被这么一段话给吓住了。我的同伴是个高大健壮、浑身有力的年轻人,除此之外他还有武器在手,如果我跟他争斗,我铁定是一丝胜算都没有。

  “‘拉蒂默先生,这是一种极为反常的行为,’我结巴地说,‘你应当知道你的所作所为是完全违法的。’”

  “‘无疑,这在某种程度上是失礼了,’他说道,‘不过,我们会给你补偿的。但是,我必须警告你,今晚任何时候,如果你试图报警,或做出任何对我不利的事情,那对你都将是很危险的。我请你记住,现在没有别人知道你在什么地方,还有,不论你在马车里还是在我家里,你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所以你必须安分点。’”

  “他说话的语气虽然平和,但声音却非常刺耳,并且带有威胁的味道。我坐在车里沉默不语,也十分纳闷,他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要用这种奇怪的方式绑架我呢?不管怎样,事情很清楚,我的抵抗是不可能有用的,到底有什么灾难会落到我头上,我只好等着瞧了。

  “我们坐车走了将近两个小时,但是我根本不知道我们将要去哪里。有时格格拉拉的石头声,说明马车走在石板路上;有时我们的马车走得很平稳,说明走在柏油路上。但是,除了这些声音的变化之外,根本没有别的东西能够帮助我去猜测我们现在身处何地。车窗上贴的纸挡住了所有的光线,蓝色的窗帘也被拉下来挡住了前面的窗玻璃。我们离开帕尔广场时是七点过一刻,可当我们最后终于停车时,我的表已经是九点差十分了。我的同伴打开马车的窗子,我一眼瞅见了一个低矮的拱形大门,它上面有一盏灯点着。当我匆匆忙忙地下了马车时,那扇门打开了,然后我进到屋内,模模糊糊地记得好像有一个草坪,在我进去的路两边还有许多树。不过,我不敢确定这到底是私宅大院,还是真正的乡下。

  “里面点了一盏彩色的煤气灯,灯光拧得太小了,以至于我只能看到大厅很大,而且挂了许多画,此外什么也看不见。在昏暗的灯光下,我可以看出那个开门的人是个身材矮小、长相难看的中年人,他的双肩向前蜷缩着。当他向我们转过身来时,我才就着灯光看出他戴着眼镜。

  “‘这是梅拉斯先生吗,哈罗德?’他问。

  “‘是他。’”

  “‘这事办得漂亮,办得漂亮!梅拉斯先生,我们没有恶意,可是缺了你,我们办不成事。如果你对我们忠诚,你是不会后悔的,如果你要耍花招,那就愿上帝保佑你!’他说话时神态不安、声音颤抖,夹杂着咯咯的干笑,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给我的印象比那个年轻人更可怕。

  “‘你要我做什么?’我问道。

  “‘只是问问那位来拜访我们的希腊绅士几个问题,并使我们得到答复。不过我们叫你说什么你就说什么,不得多嘴,否则。’他又发出咯咯的干笑,‘否则,你还不如压根儿就没出生呢。’”

  “他说着打开一扇门,领我走进一间屋子,屋里看上去家具陈设很华丽,不过仍然只有一盏拧得很小的灯。这个房间很大,我进屋时,两脚踩在地毯上,软绵绵的,显然是高级地毯。我还瞥见几张丝绒面的软椅子、一个高大的白色大理石壁炉架,一旁似乎有一副日本铠甲,灯的正下方有一把椅子,那个上了年纪的人做了个手势,叫我坐下。年轻人走出去,突然从另一道门返回来,领进一个穿着肥大睡衣的人,慢慢朝我们走过来。他走到一圈昏暗的灯光下,我才看得比较清楚,他那副模样顿时吓得我毛骨悚然。只见他面色蜡黄,异常瘦弱、十分憔悴,两只凸出的大眼睛十分明亮,看得出,他体力不佳,但精力还充沛。我不仅为他的孱弱身体感到吃惊,更加感到震惊的是,他脸上横七竖八贴满了橡皮膏,还有一大块纱布用橡皮膏粘在嘴角上。

  “‘哈罗德,石板拿来了吗?’年长的叫道,同时这个陌生人跌进而不是坐进了一张椅子,‘他的手松绑了吗?那就给他笔吧。你问问题,梅拉斯先生,他用写字来回答。先问他是否准备在文件上签字?’

  “那人的眼中射出了怒火。

  “‘绝不!’他用希腊文写着。

  “‘不管什么条件?’我遵照着我们残暴的控制者的吩咐再问。

  “‘只有我亲眼看到她由一位我认得的希腊牧师作证结婚时。’”

  “那男人恶毒地嘻嘻笑了起来。

  “‘你知道有什么下场等着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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