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雷神桥之谜(1)

　　我有一只多次搬运碰撞得不成形的锡质公文递送箱，标签上有我的名字：约翰·华生，医学博士，原隶属驻印度陆军部队，现在寄存在查林十字街的考克斯银行有限公司金库里，箱里塞满了文件，几乎全是福尔摩斯先生不同时期的案情记录。有些案件饶有趣味但却不曾破案，由于没有结局，所以无法叙述。专门进行查案的人员也觉得，没有结局的疑案很有趣，但一般读者难免觉得无法接受。其中詹姆士·菲利莫尔案就属于这一类案子，这位先生返回家去取伞，就此从世界上消失了。另一个是小汽艇“阿丽西亚号”案件，在春天的一个早晨里，这艘汽艇驶入一小团雾气之中，从此就再也没有任何的消息了。

　　还有一个案子涉及伊萨多拉·伯桑诺，他是个小有名气的记者和决斗者，有一天人们突然发现他疯了，两眼傻瞪着火柴盒里一只不知名的怪虫。除了这些无法破解的案件，还有一些牵涉某些家族隐私，这是万万不能公之于众的，否则会引起上流社会许多人物的恐慌。不用说，我自然不干那种泄露私密的事。我的朋友目前有时间处理这些记录，凡涉及个人隐私的旧记录可清理出来销毁。除此外，我还有大量不同程度趣味的案卷，这些我原本可编辑发表，但害怕这类读物太多，会对我极为尊重的朋友造成不良影响。这些案子，有的我曾经参与，能从目击证人的角度描述；有的我未曾参与，或仅参与过很少一部分，便只能以第三者身份叙述。下面要讲的故事是我亲身参与过的。那是10月一个凄清的早晨，屋前那棵挺拔的法国梧桐上仅余的几片叶子被风卷走，当时我在梳洗换装。我下楼吃早餐，以为我朋友的情绪会十分沮丧，就像所有的艺术家一样，他对周围环境十分敏感。然而相反，我发现他已快用完早餐，而且心情十分开朗，脸上有一股他高兴时特有的那种不怀好意的笑容。“福尔摩斯，你有案子？”我问道。

　　“推理的习惯显然会传染，华生，”他回答，“这使你察看出了我的秘密。是的，我有个案子。忍受一个月无所事事的停滞后，车轮终于又开始转动了。”“我可以参与这案子吗？”

　　“没有太多可说的，不过，等你吃完我们的新厨师替你准备的白煮蛋后，倒可以来谈谈。昨天我在走廊上看到一本《家庭先驱者》，那里面就谈到了煮鸡蛋的火候，看来就算是煮鸡蛋这类小事也要注意计算时间，这与那本杂志上的爱情故事是不能相比的。”

　　十几分钟早餐过后，我们彼此对坐，他递给我一封信。

　　“你听说过一个很出名的名叫尼尔·吉布森的金矿大王吗？”他问。

　　“你说的是那个美国参议员吗？”

　　“是的，他曾经是，但他出名是因为他是世界上最大的金矿巨头。”“我早有所闻，他来英国已经住了很长时间，差不多妇孺皆知了。”“是这样的，五年前他在汉普郡那买了一所相当大的庄园。也许他妻子遇害的事你也听说过了吧？”

　　“噢，是的。这也使他成为注目的焦点。但我不知道细节。”

　　福尔摩斯指着一大叠纸让我看，“我没想到他会找到我。我的资料不完全，”他说，“尽管这个案子反响强烈，但情节并不复杂。被告虽然惹人怜爱，但也无法掩盖确凿的证据，验尸陪审团和警察法庭的起诉都持有同样的观点。这个案子非常棘手，现在已移交温彻斯特巡回法庭审理，凭我的直觉我能感受到某种问题的存在，但缺乏令人惊异的具有说服力的事实。所以只有找到全新更有力的证据，我的委托人才有获胜的把握。”

　　“你的委托人是谁？”

　　“噢，我忘记告诉你了。华生，我也染上你那种讲故事倒叙的毛病了。最好你先看看这个吧。”他递给我一封字迹粗犷豪放的信，是这样写的：

　　尊敬的福尔摩斯先生：

　　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上帝创造出的最好女人死去而不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救她。我无法作出解释，就连作解释的尝试也无从入手，但我敢保证邓巴小姐是无辜的。你了解案情，此事已经成了全国上下街头巷尾的话题。但是还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替她说话！不公正到了令人憎恶的地步，简直快把我逼疯了。这个女人心地善良，连一个苍蝇都不忍心打死。我将于明日十一时拜访，希望你能为我在黑暗中找到一缕光明。也许我拥有某种线索却未曾意识到。无论如何，只要你能救她，我知道的一切，我拥有的一切，包括我自己的一切都供你调遣。

　　请您务必竭尽全力办这桩案子。

　　您诚挚的尼尔·吉布森

　　克拉里奇饭店10月3日

　　“看到了吧，这就是那封信。”福尔摩斯早餐后，敲掉抽完的一斗烟灰，又慢慢装上一斗烟丝，说着“我正在等那位先生。至于案情，你没有时间一下子了解这么多。如果你非常对这个案子感兴趣的话，我可以向你简要地把情况说说。据我所知，这个人是当今世上最有势力的金矿巨头，也是个性格暴躁，令人望而生畏的人。他的妻子就是这个惨案的受害者。关于她，我知道的不多，只知道她已过中年。不幸的是，家中请来教两个小孩子的家庭女教师年轻貌美，两者对比，她更显得人老色衰。这就是第三个关键人物，地点在一所古老的庄园府邸，那里曾是英国政治历史的中心。悲剧大致是这样：深更半夜时，在离宅子近半英里的园地上，女主人穿着晚礼服，戴着披肩，被一颗手枪子弹打穿了脑袋。在尸体附近没有发现凶器，现场也没有发现任何谋杀的线索。华生，你注意这一点：身边没有发现凶器！谋杀看似像是在深夜进行的，大约十一点时护林人发现了她的尸体，当即叫来了警察和医生，对她做了检验后才把她抬回了家。这么说太简练，你听明白了吗？”“我听明白了，但为什么怀疑女教师？”

　　“噢，首先，有个非常直接的证据。在她衣橱的底板上发现了一支放过一颗子弹的手枪，口径和杀人的子弹完全吻合。”说到这儿，他两眼直视，拉长了声音重复着：“在她衣橱的底板上。”然后他默不作声了。我看到他来了灵感，心绪活跃起来了，打断他是愚蠢的。只过了一会儿，他又突然醒悟似的说：“是的，华生，手枪找到了，证据确凿，就能定罪了，两个陪审团都这么认为。另外，死者身上找到了一张字条，署名者是女教师，约她在桥头见面。怎么样？找到动机了吧？参议员吉布森是个很有吸引力的男子。如果他妻子死了，谁最有可能替代她的位置呢？不正是那位年轻女教师吗？各种材料表明她早已得到了男主人的垂青。爱情、地位、财产，所有这一切都取决于一个中年女人的生死。丑恶，华生——非常丑恶！”“确实如此，福尔摩斯。”

　　“她不仅提不出不在犯罪现场的证据，而且还不得不承认案发前不久去过发案地点雷神桥。她无法否认，因为一个路过的村民在那里见过她。”

　　“看来真的可以定案了。”

　　“可是，华生，可是！这座雷神桥是一座很宽的单跨石桥，两边有栏杆，桥架在一个又深又长的水塘最狭窄的地方，两岸长满了茂盛的芦苇。这湖叫雷神湖，尸体就躺在桥头。这就是基本事实。唉，看来咱们的委托人来了，比约定时间早了很多。”比利开了门，但是他通报的姓名却不是我们等待的那个人。来人是个陌生人，名叫马洛·贝茨先生，他长得很瘦，神经兮兮的，眼神惊恐，动作急促，举止犹疑，我从医生的角度判断，这个人处在神经崩溃的边缘。

　　“贝茨先生，你看上去很不安，”福尔摩斯说，“请坐下。我恐怕只能跟你做个短暂的交谈，因为我十一点钟有个约会。”

　　“这我知道，”这位客人气喘吁吁道，他好像喘不过气来似的，嘴里迸出一个个短句子。“吉布森先生要来，他是我雇主。我是他的庄园总管。福尔摩斯先生，他是个恶棍，是个大恶魔。”

　　“说得太过分了吧，贝茨先生。”

　　“福尔摩斯，受时间限制，我必须说重点。我绝对不能让他知道我来这儿。他快来了，可是我无法早来，他的秘书弗格森先生今早才跟我提到他要来找你。”“你是他的管家？”

　　“我已经提交了辞呈，一两周后我就可以脱离他可怕的奴役了。

　　他是个苛刻的人，福尔摩斯先生，对他身边的人都非常苛刻，他对外的一些善举只是掩饰他私下的邪恶行为。他的妻子是他的主要残害对象，他对她很凶暴——是的，先生，非常凶暴！她是怎么死的，我并不知道，但是我可以肯定他让她生活得很不快乐。她有热带人的性格，你肯定知道她是巴西人。”

　　“不，这事我不知道。”

　　“她生在热带，个性也是热烈的，是个性情急躁的人。她一直爱着他——我听说他们曾经彼此十分相爱——可是当她的青春美貌渐渐衰老后，就再也管不住他的心了。我们都很喜欢她，也替她打抱不平，更痛恨他虐待她。可是他貌似忠厚，心存奸诈，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不要被他的外表欺骗，他心地坏透了。好了，我要走了！不，不，不要留我，他马上就要来了！”

　　恐惧地看了一眼时钟，我们的陌生访客几乎是跑出门，随即就消失了身影。“真好！”福尔摩斯沉默了片刻说，“吉布森先生看来有个十分正派、忠诚的管家。可是这次警告倒十分有用，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他本人出现。”十一点整，我们听到从楼梯上传来了沉重的脚步声，随后这个出名的百万富翁被领进了房间。一望见他，不但明白了他的管家对他的恐惧和厌恶，而且明白了许多商业对手对他接二连三的诅咒。假如我是一个雕塑家，想塑造一个理想中的成功人士，具有钢铁意志和铁石心肠的人物形象，那我就会选择尼尔·吉布森先生做我的模特儿。他的高大瘦削、粗犷豪放的体形带有一种饥饿贪婪的迹象。要是把一尊亚伯拉罕·林肯的雕像的高贵气质换成卑鄙气质，那就会是眼前这个人了。他的脸可能是用花岗岩雕成的，硬朗、粗犷、冷酷，皱纹很深，疤痕累累。冷酷的灰眼睛从浓眉下面狡黠地向外望，不断地打量着我们。当福尔摩斯提到我的名字时，他敷衍塞责地鞠了一躬。然后带着威严自制的神色，拉过一把椅子，面对我的同伴坐下，他那瘦削的膝盖几乎碰到了福尔摩斯的膝盖。“福尔摩斯先生，我就直说吧，”他开口说道，“办这个案子，多少钱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只要你能用它照亮真理，你可以把钞票当火把点燃。这个女人是无辜的，这个女人必须宣告无罪，我全指望你了。你开个价吧！”

　　“我的业务收费有固定价码，”福尔摩斯口吻冷漠，“我一般不愿变更，除了有时免费外。”

　　“如果你对金钱不在意，那就该顾及名誉。如你赢得这场官司，英国和美国的每一份报纸都会把你捧上天。你将成为两大洲的新闻人物。”

　　“谢谢你，吉布森先生，我不需要别人吹捧。你也许感到奇怪，我宁愿隐姓埋名干工作。吸引我的是案情本身。我们谈这些是在浪费时间。讲事实经过吧。”“我相信，你能从新闻报道中找到所有要点。

　　我提不出什么新情况帮你。不过，如果你希望阐明情况，我愿意解答。”

　　“那么，就一点。”

　　“是什么？”

　　“你和邓巴小姐的实际关系是什么？”

　　金矿大王猛地一惊，起身离座站起来。接着又恢复了极为镇定的态度，“我看，你问这样一个问题，是在自己的权利之内——也许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福尔摩斯先生。”

　　“你这么想就对了。”福尔摩斯说。

　　“那我可以向你保证，我们的关系完全是而且永远是雇主对年轻女教师的关系，我从来不和她说话，即使说话也是当着孩子的面。”

　　福尔摩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吉布森先生，我相当忙，”他说，“我没有时间，也没有情趣进行没有目标的谈话。那就再见吧。”

　　客人也站了起来，他那宽大的身体居高临下地面向福尔摩斯，浓眉下面冒出了怒火，灰黄色的脸颊微微发红。

　　“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福尔摩斯先生？你是不受理我的案子吗？”“啊，吉布森先生，至少我不考虑你。我想我的话已经说明白了。”“够明白了，但话里有话是什么意思？对我提高价钱？怕难以应付？还是别的什么？我有权要求你说明白。”

　　“啊，你也许有权，”福尔摩斯说，“我会给你解释。这个案子开始着手就够复杂了，加上虚假的信息，就太难了。”

　　“是说我说谎吗？”

　　“哼，我是尽可能说得婉转些，可是如果你硬要这么说，我也无法否认。”我警觉的站起身来，因为那位百万富翁的脸上出现了盛怒的神色，而且他还挥舞着拳头。福尔摩斯懒洋洋地笑了笑，伸手去取烟斗。

　　“吉布森先生，别太急躁，我发现早饭之后，即使再小的争吵都对身体不好。我建议在早晨新鲜的空气里散散步，或者安静地想想，会对你有莫大好处。”经过一番努力，金矿大王好不容易才控制住了他的脾气。我不得不佩服他，只有具有超人的自控力，才能在顷刻间将火暴的怒气转化为冰冷傲慢的态度。“嗯，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想你知道怎么干你的行业，我不能勉强你来接这个案子。福尔摩斯先生，今天早晨你的行为对你丝毫无益，因为我撂倒过比你更强的人，没有人能反对我而有好果子吃。”

　　“曾经有很多人这么说过，但我仍在这里，”福尔摩斯笑着说道，“好了，再见，吉布森先生，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我们的访客气呼呼地走了，但是福尔摩斯却泰然自若地盯着天花板抽烟。“华生，有什么看法？”他最后终于问。

　　“福尔摩斯，啊，我必须承认，考虑到这是一个肯定会扫除路上一切障碍的人，而他的妻子可能是障碍和讨厌的目标，就像刚才那个叫贝茨的人告诉我们的那样，因此，在我看来——”

　　“一点不错。我也这样看。”

　　“可是，他和女教师的关系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虚伪狡诈，华生，虚伪狡诈！我认为，他那封信的语气充满激情、不合常规、没有条理，跟他沉默寡言的举止和外表形成了反差，显而易见，他对那个被控告的女人而不是受害者一往情深。如果我们要找到真相，就得明白那三个人的实际关系。你看到我刚才向他正面进攻，他是多么沉着应战。后来，我对他虚张声势，给他一种我完全肯定的印象，其实我只是非常怀疑。”

　　“也许他还会回来找你？”

　　“他肯定会回来。他一定回来，他不会就此撒手的。哈！那不是门铃声吗？是的，是他的脚步声。啊，吉布森先生，刚才我还在对华生医生说你有点儿误点了。”金矿大王再次走进房间时，他的情绪要比他离开时缓和多了。他受到创伤的傲气仍然在他怨恨的眼睛里流露出来，但他的常识告诉他，如果他要达到目的，就必须让步，“福尔摩斯先生，我思来想去，觉得刚才有点草率，误会了你的意思。不管事实真相如何，你有充分的理由了解情况。对此我更加尊重你了。但我向你保证，邓巴小姐和我的关系其实与本案无关。”

　　“这该由我来确定，对不对？”

　　“不错，我看是这样的。你就像个医生，需要了解全部病症，才能作出诊断。”“对极了。比喻十分恰当。病人另有企图，才会对医生隐瞒病情。”“也许是这样，可是你得承认，先生，大多数男人听人家正面问起与某个女人的关系，总会有戒心的，涉及真实情感就更要回避了。我想人在心灵深处都有些隐私，不希望被人触及。可你却突然闯进来，但是你的初衷是好的，情有可原，你是为了拯救她。现在门已经打开，隐私暴露无遗，你可以随意探究。你想了解什么？”“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