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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就是凶手:爱伦·坡佳作品集》 作者:爱伦·坡

第34章 幽会(2)

  “哈!哈!哈!——哈!哈!哈!”——主人笑着给我指了个座位,自己也向后一仰,摊开手脚靠到了一张褥榻上。“我看得出,”他看出我不能一下子适应他独特的迎客礼仪。“我看得出我这间屋子让你吃了一惊,我这些雕像,我这些绘画,我别出心裁的布局,我别具一格的装饰……这纷华靡丽使你完全的陶醉了,是吗?但是请你原谅,亲爱的先生(说到这儿他声调一降,变得十分诚恳),请原谅我刚才无礼的取笑。你刚才看上去像是惊呆了。再说,有些事是那么的荒唐滑稽,以至于令人不得不笑。在笑声中死去肯定是最崇高的死法!托马斯·莫尔爵士,一个极其好的人,你肯定记得,托马斯·莫尔爵士就是笑着离去的。还有拉维休斯·特克斯特的《荒谬篇》中有一大串名单,那些人都这样辉煌地死去。不过,你知道吗?”他沉思着继续说道,“在斯巴达,我说,就在那座要塞的最西边,在一堆几乎看不见的废墟之中有一块柱基,上面依然残存着“ΑΑΞΜ”四个清晰地字母。它们毫无疑问是“ΓΕΑΑΞΜ”这个字存留的一部分。当时在斯巴达敬奉有上千种不同神祇的上千座神庙和圣殿。你看有多奇怪,唯独笑神祭坛能在毁灭中得以幸存!不过话又说回来,”随着话锋一转他的声音和姿态都起了别样的变化。“我没有权利拿你取乐。你有十足的理由感到惊讶。欧洲再也找不出这么神奇的地方,我这个小小的帝王似的房间。我的其他房间肯定不是这种格调,它们只是单调乏味的对时髦的向往。这比追逐时髦还好——难道不是吗?但这也不可避免地也将成为时尚——即成为那些有世袭财产并出得起这笔花销的人的时尚。不过,我一直提防着这样的亵渎。自从它们被装饰得如你所见的这般俗不可耐以来,除了我自己和我的仆人,你是仅有的一个被允许进入这个堂皇的神秘之所的人。”

  我只是点了点头向他表示谢意,因为屋里的光彩、香气和音乐施加给我的感觉再加上他衣着举止产生的意想不到的古怪,都阻止我用言语来表达我当时也许已经认为是恭维的感谢。

  “你看这儿,”他说着站起身来,靠着我一条胳膊开始在屋里走动。“这些画从希腊人那里传到契马布埃手中,之后从契马布埃流传至今。正如你所看见的,许多画的选择过于不协调,但它们全部都适合用来装饰这样一间屋子。这儿还有些那位不知名的大师杰作,这儿是一些曾极富盛名的艺术家没完成的作品,那些艺术家学会理智地把这些作品的名字留给了沉默和我。”“你认为,”他说着话猛然一转身。“你认为这幅《哀戚的圣母》如何?”

  “它是安吉利科的真迹!”我热情洋溢地答道,因为我早已在凝视这幅独一无二的名画。“它的确出自安吉利科之手!你是怎么把它弄到手的?这位画中圣母不用说就像雕像中之维纳斯。”

  “哈!”他想了想说,“维纳斯——那尊漂亮的维纳斯?——梅迪奇的维纳斯?——有一个娇小的头和镀金的头发的那一尊?左臂的断肢(说到这儿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和整个右臂已经被复原。可我认为,那条千娇百媚的右臂包含了一切矫揉造作的原素。再说卡诺瓦的雕塑!那尊阿波罗!也是件复制品——这一点毫无疑问——我是个瞎眼白痴,我看不出那尊阿波罗的夸张的灵感!我忍不住——可怜我吧!——我忍不住喜欢那尊安蒂诺斯。苏格拉底曾经说过,安蒂诺斯的雕像是被直接雕刻到大理石里头的。米开朗基罗也曾经以诗文阐述过相似的创作理念。”

  天才想要表达的创作,绝不可能产生于过分雕琢的石块中。

  这一切,或早该被注意到的了,就在这位真正的绅士的言谈举止中,我们总感到一种与众不同,但又一下子说不清不同之处何在。我承认这种感觉完全适合我那位朋友行为上的表现,但在那个多事的清晨,我还觉得它更是完全适合于他的精神个性。我无法解释那种貌似使他与其他所有人完全隔离的心理的特征。只能把这种特征叫作一种沉思冥想的习惯,这种习惯实在渗透于他最细小的动作,硬挤进他荒唐度日的没一分钟,交织于他每一点一闪而过的欢愉,就像波斯波利斯那些神庙飞檐下笑嘻嘻的面具眼睛中扭曲而出的小毒蛇。

  然而,从他飞快地详谈一些琐碎的小事所用的那种既轻浮又庄重的腔调中,我未能避免一次又一次地观察到一丝恐惧的痕迹——在言行中有所显露的神经质的激情——在任何时候都使我感到莫名其妙,甚至有时候使我惊骇的魂不守舍。他时常把话说到一半就停住,显然是忘了前半截说的是什么,之后好像是在凝神倾听什么动静,貌似是在等一位早已约好的客人,又好像是在聆听只能存在于他幻想之中的声音。

  就是在他这样一次或谓沉思或叫停顿的出神的时候,我拿起了身边褥榻上一本由著名诗人和学者波利齐亚诺写的悲剧《奥尔甫斯》,随意翻开其中的一页,发现了用铅笔画线圈点过的一个段落。那是第三幕末尾的一段,是最扣人心弦、感人肺腑的一节。这一节虽说有伤风败俗之嫌,但男人每次读它都会被新的感情所激励,而女人读它则免不了一声悲叹。那页书上还残留着新近洒下的泪痕,而与该页相对的插页之上则用英语写了一首诗。那字迹与我朋友奇特的性格极其不相符,我费了好大劲才辨认出那的确是他亲笔所书。

  我的爱,你于我曾是一切,

  我的灵魂曾把你慕恋——

  我的爱,海中的一个绿岛,

  一泓清泉,一座神龛,

  那一切都被仙果奇花环绕,

  所有的花都为我吐艳。

  呵,梦太美就难以做长;

  呵,灿灿希望也曾上升;

  但终又被乌云所遮挡!

  呼喊,一个来自未来的声音,

  “朝前!”——但在过去之上。

  黑暗深渊的徘徊着我的心。

  无言,静止,凄惶!

  因为,于我,唉!唉!

  早熄灭了那团生命之光。

  “无常——无常——无常,”

  这种语言把庄严的大海。

  阻止在海岸的沙滩上,

  雷击的树还会繁花盛开?

  受伤的鹰还会展翅翱翔?

  现在我的白天全是梦境,

  而我夜间所有的梦。

  都是你闪耀的乌黑眼睛,

  都是你纤足的移动。

  在多美的意大利河滨,

  在多轻盈的舞步之中。

  唉!因为那个不幸的时辰。

  他们带你去大海那头,

  别了爱去嫁那显赫的老人,

  伴随不洁的枕衾帷帱——

  别了我,别了多雾的英伦,

  这里银柳正伤心泪流!

  这些诗行是用英语写成,便使我多少有几分惊讶。在此之前我并不十分相信这首诗的作者精通那门语言。我现在充分意识到了他的多才多艺,也意识到了他这种特别的娱乐方式,他是故意隐瞒他懂英语,以便让别人发现后大吃一惊。但我必须承认,这首诗的落款的确让我大吃了一惊。诗末原来写有“伦敦”字样,后来有很小心的但并不完全见效地涂掉了,貌似是不想让人看见那个字眼。我说这落款让我真的大吃了一惊,因为我很清楚地记得上次与他交谈时,我还特意问他是否在伦敦见过门托尼公爵夫人(她结婚之前的好些年一直都住在那座城市),如果我没听错,他那时给我的回答是他从来没有去过大不列颠的那座都市。我在此也可以提到,我曾不止一次地听他说(我当然不相信那些道听途说的传闻),我所讲述的这个人不仅仅出生在英国,而且在英国受到良好的教育,是个地地道道的英国人。

  “这里还有一幅画,”他并没发现到我在注意那部悲剧。“这儿还有一副你从来见到过的画。”他说着掀开一道帷帘,露出一幅公爵夫人阿芙罗狄蒂的全身的肖像。

  人类的艺术不可能更加惟妙惟肖地画出她那种超凡绝伦的美。昨晚站在公爵府外大理石台阶上的那个风韵绝佳的背景,忽然间又站在了我的眼前。但眼前的这位美人脸上依旧焕发着粲然的微笑,那微笑中还交织着一种神秘、令人费解,而且与她绝世独立的美貌不可分的忧郁。她右臂弯在胸前,左手则向下指着一个精致的古瓶。只能看见一只娇小优雅的赤足接触到了地面。在她身后那团似乎将她的可爱环绕、把她的美丽奉献给灿烂辉煌的色调之中,隐约地漂浮着一对几乎辨认不出的想象中的翅膀。当我从画上收回目光看我朋友之时,我嘴里不经意间冒出了查普曼的悲剧《比西·德昂布瓦》(Bussy D’Ambois)中那两行刚健的诗:

  他站起身

  像一尊罗马雕像!他将屹立

  直到死神把他变成大理石!

  “来吧!”他最后说,然后转身朝向一张华美贵重的银桌走去。桌上有几只色彩鲜艳的酒杯,还有两个与画中式样完全相同的非常大的伊特拉斯坎古瓶,瓶中盛满了酒,我猜想是德国约翰尼斯堡才能酿出的白葡萄酒。“来吧!”他猛然说。“让我们来喝一杯!时间是早了一些,但让我们喝吧。时间的确是早了一些。”他说话时似乎仍沉湎于冥想中。这时一个美貌的童仆用一柄金锤敲铃报响了黎明后的第一个时辰。“时间的确是早了一点儿,但这又何妨?让我们喝吧!让我们为就要使这些华灯香炉黯然失色的神气活现的太阳斟上一些祭品!”他让我同他一道干过一杯之后,他自己又一口气连续喝了好几杯。

  “做梦,”他随即又恢复了闲聊的口吻,并且把一个华丽的古瓶举向一只香炉发出的彩光。“做梦就是我的全部生活。所以我为自己,正如你现在所看见的一切,为我自己装饰了一个做梦的房间。在威尼斯的中心我还能做得更出色吗?你可以看看你周围,没错,这东西合璧的装饰有点不伦不类,爱奥尼亚的朴素被这些老古董破坏,埃及的斯芬克斯趴在智利的金丝地毯上。然而,这效果只对胆小鬼才不合适。地点的不妥当、尤其是时间的不妥当是妖魔鬼怪,它们吓得人不敢进行庄严的沉思。我以前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但那种愚蠢的生活已使我的灵魂产生厌倦厌。现在这一切更令我称心如意,就好像这些阿拉伯风格的香炉,我的灵魂在香火中扭曲,这种谵妄的感觉很适合我去寻找那真实梦境之中的更加荒凉的梦境,而我现在马上就要去荒凉的地方。”说到这儿他猝然住声,把头垂到了他的胸前,就好像是倾听一个我无法听见的声音。就在最后他直起身子,仰望穹苍,大声喊出奇切斯特教主的两行诗:

  在那儿等我!我不会失约,

  我会在那空谷幽地与你相会。

  然后他自称不胜酒力,摊开身子躺在那张褥榻之上。

  一阵快速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猛烈的敲门声。我匆忙跨到门边,迎着第二阵敲击声开了门,门托尼公爵府上的侍从一头便冲进房间,结结巴巴的、语无伦次、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家夫人!——我家夫人!——服毒了!——服毒了!哦,美丽的——哦,美丽的阿芙罗狄蒂!”

  我不知所措地跑到那张褥榻前,拼命想叫醒我的朋友,让他知道这一惊人的消息。但他的四肢早已经僵硬——他的嘴唇已经发白——他刚才还出神的眼睛现在已黯然无光。我狼狈着回到那张桌子跟前——我的手落在一个已经被打破并已发黑的酒杯上。蓦然之间,这个可怕故事的全部过程在我脑子里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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