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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葬》 作者:爱伦·坡

第11章 长方形箱子(1)

  数年之前,我曾搭乘自南卡罗莱纳州前往查尔斯顿的航船到纽约。那艘名为“独立号”的定期航船非常舒适,船长是哈迪。船只准备在六月十五日起航,只要天气允许,就会按照原定计划起锚。起航的前一天,即六月十四日,我到船上安顿一下准备下榻的客舱。

  翻了翻旅客名单后,我注意到这次有很多旅客,较之平时更多些了女性旅客;此外,还有几个我熟悉的名字出现在名单上,其中出现的科尼鲁伊斯·怀特这个名字,让我觉得最为惊喜。怀特是我在C大学的同学,现在是一位年轻画家,那时我们俩关系还算不错,走得挺近。通常而言,艺术家的才华和其乖张性格总是形影不离的,怀特也是如此;他有着善变、敏感而孤僻的性情,不过还算热情,换而言之,他也是个性情中人。

  我看到有三间客舱被怀特用自己的名字订下,所以我把旅客名单又翻看了一遍,看到怀特夫妇和怀特两个妹妹的名字登记在上面,看上去他们这趟旅行一共是四个人。船上的客舱相当宽敞,每间房里都有上下两张床铺,可是床铺不大,一个人就把一张床挤得满满的。如此看来,只需要两间客舱就可以容纳怀特他们四个人啊,怀特为什么还要多订一间房呢?我记得那段时间里我总是对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觉得好奇,情绪起伏很大,如今想来,都觉得自己很是怪异。我得承认,我不但好奇于怀特多订了一间舱房这件事,还对此事做了些很不得体、很荒唐的假设。事实上,这件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呢?然而好奇心一旦被开启,就难免要钻牛角尖,非要把问题搞清楚才行。

  在思考了很久后,我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即怀特是为了给仆人找个睡觉的地方,所以才多订了一间舱房!所以,旅客名单又被我翻了一遍,却发现并没有“仆人”两个字出现在怀特一行人的名字下面。可是,再认真瞧瞧,发现原先确实有“仆人”俩字写在名单上,不过后来又被划掉了。如此一来,我想道:“哦,那肯定就是怀特带了很多行李,他也许不想把这些行李混杂在别的货物中间,或者是很重视这些行李……哦,我明白了,这肯定是一幅极为贵重的大作,我还记得,以前他曾经跟意大利籍犹太艺术商尼克利诺讲了半天价,就是为了一幅好画。”对于这个假设,我很是满意,我的好奇心也就被这个答案暂时性地满足了。

  怀特的两个妹妹跟我都很是熟稔,她们是我遇到过的最聪明伶俐、最好相处的女孩。而怀特夫人我还无缘得见,他们刚刚结婚不久。以前怀特常常说到自己的妻子,并且可以感觉得到,他十分爱慕自己的妻子,对她有很浓烈的感情。我听人说,怀特夫人不但有出众的容貌和风趣的性格,并且才华颇高。对于怀特能找到如此一位才貌双全的妻子,我很是为他高兴,所以对于这位怀特夫人我早就想见见。

  六月十四日的当天,我到船上对客舱进行查看,船长跟我说,等会儿怀特一家人就会过来,所以我就在船上等了等,想要见见那位怀特夫人。不久,有人过来跟我说:“怀特夫人微恙在身,今天要在家休息,明日起航的时候才上船来。”

  第二天,我到了码头上正打算登船,忽然听到哈迪船长喊我,并跟我说:“因为发生了一些特殊情况,可能这一两天内独立号都无法起航。等可以起航的时候,我会派人通知你,告诉你确切的启程时间。”船长这个什么“发生了一些特殊情况”的说法,虽说已经被人说烂了,然而确实是最简单、最实用的说辞。可到底是什么特殊情况发生了呢?真是让人捉摸不透,此时正吹着和煦的南风,天气很好呢!既然延误开船时间的并非天气原因,我就试着往别的方面想,可一点头绪都想不出来。那么,我只能回到家里,耐心等待登船通知了。

  这都快过了一周了,何时开船依旧毫无音信。总算是等到了通知,我就连忙赶往码头,准备上船。旅客把航船挤得满满的,大家都在为这次航行做准备,乱哄哄的一片。在我上船后不久,怀特一家人也上来了。我的朋友怀特还是跟以前一样,像每个人都欠了他两百块钱那样摆着一副臭脸,所幸,我已经习惯了他的这种性格,所以还是上前对他们一家人表示问候。可是,怀特甚至没把他的新婚妻子介绍给我,反倒是他的妹妹玛丽安见此情形(之前我就讲过,怀特的妹妹不仅聪明伶俐,更懂如何处世),简单寒暄了几句,给我们做了介绍。

  一层面纱结结实实地蒙上了怀特夫人的脸,因此她的容貌我也就看不到;可是,我在向她鞠躬行礼的时候,为了还礼,她把面纱揭开了,她的容貌在那一刻被我清楚地看到,我必须承认,我确实很受了一次惊吓。也许是因为先前我自己太过一厢情愿,对怀特的话没有怀疑,对一个沉醉于爱河的艺术家的话太过相信,所以在想象中怀特夫人是那么美好,然而没有想到,想象和现实竟然差别这么大!对于各方面的“美”的鉴赏,怀特有着独到的眼光,并且他还总是在追求完美,所以我很奇怪,他如何会选这样一个女人作为妻子呢?

  我觉得,怀特夫人的相貌绝对只算得上平庸。公道地说,不能用丑来形容她,她的相貌极为普通。可是,她的品味不错,打扮得很是得体;我想,毋庸置疑,她能够俘获怀特的心,定然是有着某种常人难及的“内在美”。她没怎么跟我交谈,很快就跟着怀特进了客舱。

  此时,我的好奇心又被勾引了起来。怀特一家人的这趟旅行的确没带仆人,这一点我可以确定,那么,我就观察送上船来的是否有大件行李。独立号耽搁了很长时间,依旧没有起航,随即,码头上来了一辆货车,一口长方形松木箱放在上头。看来这箱子是船上最后的“客人”,因为这个箱子一上船,我们马上就起航了;没多久,独立号就在海上平稳航行了。

  这口最后上船的箱子,整体呈长方形,约二点五英尺宽、六英尺长。这口箱子被我仔细观察了一番,它虽然形状古怪,不过里面装的东西我大致也能猜到,我很相信自己之前的猜测。我想,怀特的这个“大件行李”,至少有一幅画装在里面。我记得,他曾经为了一幅画,好几个星期都在跟艺术商尼克利诺相周旋,现在根据这口大箱子的形状判断,很有可能是列奥纳多·达芬奇的《最后的晚餐》放在里面,是画家卢比尼复制了这幅画,他是一个年轻画家,来自意大利的佛罗伦萨,并且就我所知,尼克利诺得到这幅画已经很长时间了。我想,我肯定猜对了,并且只要想到自己居然这么敏锐聪慧,我就不禁得意地大笑。怀特将他的艺术收藏对我隐瞒,这可是头一遭,很明显,他想瞒着我把名画走私到纽约。可是,他的举动怎么可能瞒得了我呢?他就准备迎接我的挖苦拷问吧,我们还有很长的航行时间呢!

  可是,我依旧没想明白一个疑点,即这口箱子居然被放到了怀特夫妇的舱房里,而并未放到怀特多订的客舱中。如此一来,箱子应该会占据舱房的整块地板,怀特夫妇在里面转身都困难,应该觉得很不舒服吧!不但这样,还有一阵阵强烈刺鼻、让人恶心的臭味从箱子里发出来,显然是箱子上面那些写得像鬼画符一样的字散发着这味道,应该是用焦油或油漆写了那些字,所以才有那么刺鼻的味道。我看到有这些字眼漆在了箱子的木盖上:

  阿德莱德·柯蒂斯女士收

  阿尔巴尼,纽约州

  归科尼鲁伊斯·怀特先生照看

  此面向上

  务必小心保管

  如今我算是搞清了,怀特的岳母就是那位“阿德莱德·柯蒂斯女士”。然而,我却难以理解箱子的收件地址,因为怀特的工作室地址是在纽约钱伯斯街。让人觉得纳闷的是,既然有那么珍贵的艺术品放在箱子里,怎么会将之送到别的地方,却不放到自己的工作室里呢?

  海上航行刚开始的三四天里,虽然前面始终在刮大风,天气却都很好;然后,风向突变,转而往北吹,所以很快地我们就离开沿岸很远了。此外,船上的旅客也纷纷交流了起来,个个兴致都挺高。对于这种社交礼节,我向来兴趣不高,可没有料到,这一次就连怀特及其两个妹妹,也显得很拘谨,没有跟别人打交道的兴致。也许我没有说别人的资格,不过我总觉得,怀特一家人的这种状态和做法着实很不得体。怀特的态度特别显得失礼,他好像较之以往更为忧郁,所幸,我早就习惯了他的这种性格。而为什么怀特的两个妹妹也这么冷淡、跟别人疏远,我就难以理解了;她们总是将自己关到客舱里,几乎没有出来过,有几次我请她们出来认识认识其他人,却都被委婉地拒绝了。

  而怀特夫人对交际则非常感兴趣,乃至有些过分了;我想说的是,她非常健谈,乃至太过健谈了。她很快跟船上别的女士熟悉了,并且我没有料到,她居然还跟船上别的男士调起了情;或者说,她可以将我们都“逗”得开怀大笑,而“逗”这个字眼应该怎么解释,我还真搞不清楚。可事实就是,很快我就注意到,几乎每个人都在背后嘲笑怀特夫人,男士们大概还不太做批评,较为保留一些;可女士们就不一样了,她们都讲怀特夫人有着不错的心地,就是长相太过平凡了,并且粗俗无知,看上去跟没受过教育一样。此时,我确实觉得非常困惑,怀特怎么会娶这样的女人呢?可能有人说,大概是为了钱,可据我了解,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此前怀特就跟我说过,他从未想过从妻子那里获得什么财产,也没有在妻子那里拿过一毛钱,他结婚是因为爱,并且仅仅因为爱,他对他妻子的爱非常真挚。每每想到以前怀特说的这些话,我想说,我真的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他竟然爱上这么个粗俗平庸的女子,到底是不是脑子发昏了?怀特可是个聪明、优雅,对事物和女人都有着完美主义态度的人呢!任何不完美的人和事物他都是无法容忍的啊!很明显,怀特夫人很是爱他,特别是他没有在她身边时,怀特夫人嘴上总是挂着怀特的名字,三句话里面就有一句是“我亲爱的丈夫怀特先生”。怀特夫人每次说到“丈夫”这个词的时候,总让人有种不自然的、做作的感觉,就好像这个称呼是刻意从舌尖迸出的一样。可是与此同时,船上几乎每个人都注意到了,怀特总是刻意不跟他妻子在一起,他总是自己一个人躲在客舱中,任由妻子流连在主舱里,任由她尽情与别人谈笑调侃。

  这段时间以来,我认真地观察着这一切,自己有了一个答案,即,我这位艺术家同学一定曾经有哪根筋搭错了,或者就是发了神经,才会对这个粗俗、浅薄、完全配不上他的女子产生爱恋。结婚之后,他理所当然地开始嫌恶妻子,彻底地厌恶。是的,定然如此,我的推理绝对没错。老天啊,他竟然娶了这么个女人,我真心诚意地为他觉得惋惜和可怜;可是,无论怎么说,哪怕婚姻再怎么不幸福,他也不应该对那只箱子的事三缄其口,这么珍贵的画被他买到手,他居然一点风都不漏给我,我为此真的恼怒了,我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怀特有一天走到甲板之上,我马上就热切地抓住了他的手,我们就在甲板上闲逛起来。他看上去依旧那么忧郁阴沉(唉,家里有这种妻子在,要是不忧郁才是怪事呢),他显得闷闷不乐,基本没说什么话。我刻意说了几个笑话,想让他开心点,可他也不过是敷衍式地撇撇嘴,可怜的伙计,就算婚姻再不如意,也不用摆出天塌地陷的苦情样儿吧。

  于是,我就下定了决心,要含沙射影地说说那口长方形箱子,狠狠地讽刺挖苦他一顿,让他明白我没那么笨,我很明白他玩的那些神秘把戏。为了把他的伪装拆穿,我就说道:“那还真是一口形状特别的箱子啊……”我故意笑着说了这句话,还用食指轻轻戳了戳他的腰,跟他眨了眨眼。

  这句玩笑话本来无伤大雅,可怀特的反应非常激烈,简直如同发疯了一般;根据他的举动判断,我更坚信一定有名画装在箱子里。起初,他不过死死地盯着我,似乎我究竟想说什么他没有听懂;然后,他好像想到了什么,眼睛瞪得如牛一般,眼珠子看上去马上就要从眼窝里跳出来了,就那么瞪着我。他的脸一开始是涨得通红通红的,随即又变成惨白;随后,似乎我刚才说了什么特好玩的笑话一样,他疯狂地笑了起来,我压根没料到他有这个反应,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并且笑了最起码有十分钟。最后,他忽然就这么直愣愣地重重摔倒在甲板上昏倒了,我跑上前去扶他的时候,看到他脸色死灰,如同死尸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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