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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 作者:李西闽

第5章

  游四娣真的失踪了,那个浓雾的早晨连同游四娣模糊的背影,成了冬子灾难般的记忆。游四娣失踪后,冬子变得沉默寡言,就连他的好朋友阿宝和他说话也爱理不理,更不用说和他去玩了。冬子的悲伤感染了阿宝,他也异常的难过,常常躲在某个角落里,偷偷地望着坐在家门口矮板凳上的冬子,他觉得有双无形的手,在分开他们,这是十分残忍的事情,阿宝黯然神伤。

  李红棠和冬子不一样,她每天都出去找母亲。唐镇周边的每一座山,每一条沟,她都要踏遍,不找到母亲,她是不会罢休的。白天她出去寻找母亲,晚上就陪着沉默寡言的弟弟,内心无限悲凉,每天晚上唱戏的声音,成了遥远的背景,从那以后,李红棠就再也没有去看过戏。

  在寻找母亲的路途中,李红棠会想起一些事情。有些事情是舅舅游称砣讲给她听的,有的事情是她亲身经历过的,那些事情都和母亲有关,和她有关。李慈林在游四娣怀孕后,去找算命先生掐了掐,算命先生告诉他,游四娣肚子里是个男孩。李慈林十分欣喜,逢人便说,他有儿子了。从结婚的那天起,他就希望自己有儿子,很多的儿子。游四娣临盆的那天,李慈林焦虑地在房间门口,等待着儿子的降生,听到游四娣痛苦的喊叫,他的内心也在呐喊,他想帮妻子的忙,可无能为力。当婴儿的哭声传来,李慈林激动地狂吼了一声。接生婆出来后,他赶紧问:“是男还是女?”接生婆面无表情地说:“你自己进去看了就知道了。”说完,接生婆匆匆而去。李慈林进入了房间,发现是个女婴,一口气差点背过去。他缓过神来,疯了般从游四娣的怀抱里抢过安祥的女婴。游四娣感觉到了不妙,大声说:“你要干什么——”李慈林阴沉着脸,目露凶光:“我要把她塞到马桶里,溺死她!我要的是儿子,不是女儿!不是!”游四娣浑身颤抖:“你疯了,疯了,她也是你的亲骨肉啊——”李慈林无语,抱着女婴的手在颤抖,他默默地转过身,朝房间角落的马桶一步一步地走过去。虚弱的游四娣知道他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出来,不顾一切地滚下了床,朝李慈林扑了过去,双手死死地抱住他的腿,泣声说:“慈林,求求你,放女崽一条生路吧!求求你了,慈林,我答应你,给你生儿子,生一群儿子!你放女崽一条生路吧!”李慈林一脚撂开了她,走到马桶前。正当李慈林要把哇哇大哭女婴往马桶里塞时,游四娣操起了一把剪刀,对着自己的喉咙,她厉声说:“李慈林,你要是敢溺死我们的女崽,我今天就死在你面前!”李慈林回过头,看到剪刀尖已经刺进了她的皮肤,血流下来。游四娣是那么的决绝!一刹那间,李慈林的心被击中了,他无声地走到床前,把女婴放在了床上,长叹了一声,无奈地走出了房间。游四娣抱起女儿,喃喃地说:“女崽,莫怕,莫怕,谁也不可能从我手上把你夺走,你是妈姆的心头肉!只要妈姆活着,就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性命!你和妈姆心连着心!”这是舅舅对李红棠讲的事情,她问过母亲,游四娣没有告诉她什么,她心想,母亲是这个世界上最疼她的人,今生今世,她都不能没有母亲!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李红棠和母亲在番薯地里除草。累了,她们坐在田头休息。一阵风拂过来,李红棠觉得清爽极了。可是,她看到母亲额头上青紫的伤痕,心里隐隐作痛,她知道那是父亲醉酒后打的,尽管母亲告诉她是自己不小心撞的。李红棠轻声问:“妈姆,还痛吗?”游四娣擦了擦汗说:“不痛,这点小伤,怎么会痛呢。”李红棠说:“妈姆,爹为什么老喝醉酒打你?”游四娣说:“别乱讲,你爹没有打我,是我自己不小心撞伤的!你要对你爹好,他也不容易,心里也有苦,有憋屈,说不出来!”李红棠无语了,抬头看了看远处苍茫的群山。游四娣也抬头望了望苍茫的群山,突然说:“红棠,如果那天我不见了,你会怎么样?”李红棠说:“妈姆,你不会离开我们的,不会的!”游四娣叹了口气说:“假如,假如那天,我真的离开了——”李红棠说:“妈姆,不会的!肯定不会的!你怎么舍得抛下我们!如果妈姆真的离开了,我会把你找回来的,死也要把你找回来的!我说得到,做得到!妈姆,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了,好吗?”游四娣又望了望苍茫的远山,无语,她的目光迷离。游四娣迷离的目光让李红棠恐慌……

  李红棠还是不清楚父亲李慈林在干什么,他每天早早的出去,晚上很晚才回来,有时根本就不回来。李慈林告诉女儿,恐怕游四娣是不会回来了,因为他也没有办法找到她,要李红棠照顾好家,照顾好弟弟。李慈林最近行事诡秘,李红棠总觉得会发生更大的事情。她没有听父亲的话,放弃寻找母亲,只要没有见到母亲的死尸,那么她就有可能活着,就会有找着的希望,她绝对不会放弃。那天上午,李红棠在西山里的一个村里挨家挨户寻找母亲,竟然意外地碰到了父亲。她看见父亲和几个长相凶恶的男子在一户人家的厅堂里讨论着什么,他们的神色凝重。李慈林发现了女儿,他把李红棠领到了村口,极不耐烦地说:“红棠,你怎么不听我的话,我告诉你多少遍了,你妈姆找不到了,不要再找了,她想归家自然会回来,她要铁了心不归家,你找遍天涯海角也找不回来!快归家去吧。”李红棠只好离开了这个村庄。

  黄昏,残阳如血。

  李红棠下了山,走在了田野上。晚稻过几天就要收成了,母亲还是没有找到,这可如何是好!她正走着,突然听到后面传来了脚步声,孩童般的脚步声。李红棠回头一看,发现了侏儒上官文庆。他在夕阳的红光中摇摇晃晃地靠近李红棠。李红棠回转过身,对他说:“文庆,你这是到哪里去了?”

  上官文庆走到她面前,仰望着李红棠,脸上堆满了笑容,他的头虽然很大,和身体极不相称,可他的脸笑起并不难看,在心地善良的李红棠眼里,他的笑容还是十分灿烂的。上官文庆说:“我随便走走。”

  李红棠挺同情他的:“文庆,你不要乱跑呀,天很快黑了,快归家去吧,莫要被山上下来的豺狗把你叼走了。”

  上官文庆晃荡着大脑袋说:“没事的,没事的,豺狗叼不到我。”

  李红棠说:“别讲大话了,快归家吧!我不和你说了,我也要归家了。”

  上官文庆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表情严峻地说:“红棠,你晓得吗,你舅舅游秤砣快死了!”

  李红棠立马变了脸色:“呸呸呸,你才快死了,不要咒我舅舅!”

  上官文庆嘟起了嘴,委屈的样子:“我甚么时候说过假话,我说的是真的,你舅舅游秤砣真的快死了,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起床了。”

  李红棠死活不信:“你再乱讲,我要打人了!”

  上官文庆说:“红棠,你说,唐镇那有我不晓得的事情,我是唐镇的活神仙哪!你舅舅真的快死了,我听老郎中郑士林说的,你舅舅派人来偷偷地把他请去看病,郑老郎中那么好的医术束手无策,拿他的病没有办法。郑老郎中说,你舅舅可能没救了。”

  李红棠心惊肉跳:“你是亲耳听到郑老郎中说的吗?”

  上官文庆点了点头:“我亲耳听郑老郎中和他儿子说的,只有我听到了,郑老郎中还让他儿子保密呢,他们没有想到,被我这个活神仙听到了。我晓得你傍晚要经过这里,就在这里等你,和你说这件事情的。”

  李红棠突然飞起一脚,朝他踢过去:“我让你胡说八道!”

  上官文庆虽说是个侏儒,却十分的灵活,机警地躲过了李红棠那一脚,快速地钻进了路边的稻田里,随着稻子的一阵悉悉索索的抖动,上官文庆顷刻间没了踪影。

  李红棠喉咙里堵了块硬硬的东西,吞不下去又吐不出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心里难过极了。

  夜深了,李骚牯瘦长的身影闪出了李家大宅的门楼,幽魂般穿过街巷,来到了青花巷一家人的门口。他从腰间掏出一把锋利的刀子,插进门缝里,轻轻地挑开了门闩。他蹑手蹑脚地推开门,潜了进去。

  他悄无声息地来到一个房间门口,听到了像拖风箱一样的呼噜声。房间门虚掩着,李骚牯轻轻一推就开了。他进入房间后,把房门关上,插上了门闩。房间里一片漆黑,有股浓重的浊气。他知道,床上躺着的是个肥胖的女人,他就是来找这个叫沈猪嫲的女人的。唐镇大部分的人不知道沈猪嫲的真实名字,李骚牯也一样,只知道大家叫她沈猪嫲,就是说她像母猪。

  李骚牯看不清一身肥肉的沈猪嫲躺在床上是什么样子。他摸到了床边,有股热哄哄的气息扑面而来。这是沈猪嫲的肉体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还有一种肥腻的女人味。李骚牯的脑袋轰的一声,被这股热乎乎的肥腻的女人味弄得晕头转向。他没想到自己如此没用,竟然被一个半老徐娘弄得性欲勃发。李骚牯在黑暗中爬上了床,猴爪子般的手触碰到沈猪嫲肥腻的肉体,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吼声,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沈猪嫲的呼噜声突然停止。

  她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声:“狗子,你搞什么搞,大半夜的死回来,也不好好困觉!”

  沈猪嫲把骑在自己身上的李骚牯当成丈夫余狗子了,余狗子是个晚上不着家的主,一个劲地在外面滥赌。李骚牯没有说话,他扒下了她宽大的底裤,掏出了自己裆下的暴怒的命根子,义无返顾地塞进了她的私处,双手使劲地抓住了她柔软的大奶子。李骚牯被欲望之火烧得疯狂,他在沈猪嫲的身上发泄着,猛烈地冲撞。沈猪嫲的欲望也被他的粗暴刺激得兴趣盎然,嗷嗷地叫唤着,扭动着肥硕的大屁股,风骚地迎合着李骚牯。

  暴风骤雨过后,李骚牯瘫软下来。

  沈猪嫲却意犹未尽:“狗子,你有多久没吊老娘了!老娘以为你废了没用了呢,来,再来,我还要——”

  她伸手去抱李骚牯。

  李骚牯顿时清醒,他跳下了床,提上了裤子。然后站在床头,俯下身,右手掌摁在她头上,恶狠狠地拿捏着嗓子说:“烂货,你给我听好了,以后再敢乱嚼舌头,就废了你!”

  李骚牯说完,就溜之大吉了,他本来想给沈猪嫲留下个深刻教训的,但他下不了手。

  李骚牯走后,沈猪嫲如梦初醒,知道了刚才压在身上的人不是自己的丈夫余狗子,可她没有听出那个人是谁!她下了床,点亮了油灯,跺着脚连声骂道:“是那个断子绝孙的,占老娘的便宜!”她坐在床沿上,鼓鼓囊囊的胸脯起伏着,想想只能怪自己,怎么就没有分清是谁呢。沈猪嫲叹了口气,心想,吃亏是吃亏了,总归比和余狗子的那帮烂赌鬼做强,好歹也快活了一场。她这样想,就有了些安慰,心里好受多了。余狗子经常赌输,有时没钱了就把老婆给压上,输了就带人回家来搞他老婆。那对沈猪嫲来说是真正的耻辱,她也没有办法,这样总比丈夫被人用刀逼着还债强,一切都是命。沈猪嫲在唐镇早就就没脸没皮了,什么话也敢说,成了一个人见人烦的长舌妇。

  乱说话是要付出代价的。

  她想着自己说了谁的坏话,招致人摸黑上门来奸污威胁自己。这时,余狗子回家了。余狗子哼着下流小调溜进了房间,看房间里的灯亮着,沈猪嫲阴沉着脸坐在床沿上。余狗子嬉皮笑脸地说:“猪嫲,你是在等我呀?”沈猪嫲瞥了他一眼,看他得意的样子,今晚是赢钱了。他在外面赢了钱,家里的老婆却被人奸污了,沈猪嫲气不打一处来,嚯地站起来,从脚上脱下一只烂布鞋,朝余狗子扑过去,劈头盖脸地抽打起来。

  余狗子一头雾水,边躲边说:“猪嫲,你发癫了,怎么没头没脑就打人哪!”

  沈猪嫲喊叫道:“老娘就是发癫了,打死你这个没用的东西!我上辈子造了什么恶哟,今生碰到你这个不成人形的畜生!”

  余狗子突然火了,一把夺过她手中的破鞋,狠劲地扔在地上:“不知好歹的烂猪嫲,你闹够了没有!”

  沈猪嫲气呼呼地爬上床,脸朝里面侧躺在床上。余狗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吊铜钱,神气活现地扔在脏污的桌子上,脱掉衣服,吹灭了油灯,上了床。余狗子伸手摸了一下沈猪嫲的肩膀。沈猪嫲没有理他。她还在想着究竟自己说了什么话,得罪了人。她说镇上人的怪话多去了,实在得不出准确的答案。她突然想到了李公公。

  沈猪嫲不止一次说过李公公的怪话。李公公回唐镇后不久,她就到处说李公公这个阉人如何如何。早上,她到尿屎巷屙屎时,和隔壁茅房里蹭着的吴二嫂闲谈,说着说着,她就说起了李公公:“老太监真是有钱呀,天天请大家看戏,你说他的钱是哪里来的,我想可能来路不正。”吴二嫂说:“你可不要乱说,不管他的钱怎么来的,李公公能请大家看戏就是好事情。你看看镇上的那几个有钱人,就是把钱带到棺材里,也不会拿出来替大家做点好事。”沈猪嫲就不再说了。尿屎巷是唐镇传播新闻和谣言的最佳场所,这条巷子全部是茅房,每天早上,大家都要到这里来拉屎或者倒尿盆,许多传闻就在熏天的臭气中流传出去。沈猪嫲早上说李公公的话,肯定不止吴二嫂一个人听见了,人多嘴杂,保不准就七拐八弯地传到了李公公的耳中。

  难道那人是李公公派来的?

  李红棠牵着冬子的手,走进了游屋村中游秤砣的家门。游秤砣的老婆余水珍在灶房里熬药。李红棠喊了声:“舅母——”余水珍就走出灶房,来到了他们面前:“红棠,你们怎么来了?”李红棠焦虑地问道:“舅母,舅舅是不是病了?”

  余水珍憔悴的脸上掠过悲凉的神色,眼圈一红:“也不晓得怎么搞的,那天夜里从你们家里回来后就倒下了,一连几天卧床不起。你舅舅壮实的一个人,不可能这么容易就倒下了,从来没病没灾的呀!连郑郎中也觉得奇怪,看不出他得了什么病。”李红棠的眼睛也红了:“舅母,舅舅现在哪里?快带我去看他!”

  余水珍抹了抹眼睛:“在卧房里呢。唉,屋漏偏逢连夜雨,你妈姆还没有音信,你舅舅又莫名其妙的倒下了,难道是老天爷和我们家过不去?”

  余水珍领着他们走进了卧房。

  卧房里充满了浓郁的臭味,像是死老鼠和变质的食物混杂在一起的臭味。

  游秤砣平躺在眠床上,眼睛紧闭,一动不动,他的脸色蜡黄,几天时间就瘦得剩下一层皮。

  余水珍把嘴巴凑近了他的耳朵:“秤砣,红棠他们看你来了。”

  游秤砣游丝般的声音,和往常判若两人:“我不是不让你告诉他们的吗。”

  余水珍轻声说:“我没告诉他们,也不晓得他们从哪里得来的消息。”

  游秤砣微微叹了口气,睁开了无神的眼睛,艰难地侧过沉重的头,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红棠,冬子——”

  李红棠的泪水断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

  冬子内心充满恐惧,他躲在姐姐的身后,探出头,默默地看着游秤砣。

  游秤砣轻声说:“莫哭,莫哭,舅舅不会死的,阎罗王不会收我的。”

  这个秋天的某个晚上开始,唐镇人开始在深夜里听到叮叮当当打铁的声音,这种声音区别于唱戏的声音,它们之间有本质的不同。唐镇人认为,晚稻很快就要收割了,铁匠上官清秋带着两个徒弟在加班加点赶制镰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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