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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 作者:李西闽

第17章

  天越来越冷,早晨的时候,唐溪的流水没有冰冻,小沟小圳上的水都结起了厚厚的冰,人们呵出一口热气,很快就会变成寒霜。

  这天,阿宝很早就起了床。准确地说,他是被父亲张发强吵醒的。张发强做好了土地庙里的木工活,承担了打造两个城门的任务,打造城门的地点就在土地庙外面的空坪上。无论做土地庙里的活,还是打造城门,都是公益的事情,做的是义务工,拿不到工钱。而这几乎要耗尽他整个冬季的时间,他发愁呀,这样下去,没有收入,过年怎么办?连过年割肉的钱都成问题,更不用谈给孩子们添新衣服了。他去找过负责修建城墙的朱银山,希望能够适当的给些工钱。朱银山就这样对他说:“修城墙可是大家的事情哪,你看顺德公都拿出那么多的钱买材料,没有说句什么,大家都来出业务工,连邻近乡村的人都来了,都表示不要分毫的报酬,你怎么好意思伸手要钱呢?如果每个参加修城墙的人都要钱,那要多少钱?这钱又该谁来出?”张发强无语,再不好意思提了。张发强成天愁眉苦脸。今天一大早起来,就要去工地,他走时愤愤地将斧头砸在地上,骂了一声:“修什么鸟城墙,还让不让人活了!”

  斧头砸在地上的响声把阿宝吵醒了。

  阿宝醒之前,正在做一个美梦。

  他梦见了一个戏台,戏台上一个美丽的女子头上插满了闪闪发亮的花簪,她明眸皓齿,秋波流转,眉目传情,甩着长长的水袖,用甜美如莺的嗓音唱着戏文……戏台下面就是他一个人。这个美丽女子是专门为他一个人唱戏哪!阿宝心里流着蜜,那时,他是唐镇最幸福的人。他的美梦就这样残酷地被父亲的斧头击破了。自从唐镇有戏唱后,阿宝就迷上了看戏,每场必到,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好朋友冬子不喜欢看戏呢?

  阿宝起床后就溜出了家门。

  他真希望一出门就可以听到有人说,晚上又有戏看了。

  小街上的人行色匆匆,没有人说关于唱戏的事情。

  他看到了王海荣。王海荣穿着破烂的棉袄,挑着一担畚箕,打着哆嗦,邋里邋遢地往镇东头走去。阿宝知道,王海荣也是去修城墙的。阿宝不知道为什么要修城墙,城墙修起来后会怎么样。反正他认为城墙和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此时心中最惦念的就是唱戏。

  也许是因为那个美丽的梦,他鬼使神差地走进了兴隆巷。

  来到李家大宅门口,他看着李家大宅门口那片空地,心里若有所失。李家大宅的朱门被打开了,站在两旁持着长矛的团练对他虎视眈眈。阿宝有些胆怯,不敢往里面张望。他心里却认定,唱戏的人一直没走,就在李家大宅里面。他为自己这个想法吃惊。

  他真想进入李家大宅看看,那个梦中的唱戏人是否安在。

  他非但进不了李家大宅,还被守门的团练大声训斥:“小崽子,探头探脑的想做什么,还不快滚!”

  阿宝本来胆子就小,顿时心惊胆战,瑟瑟发抖。

  阿宝怀着落寞和恐惧的心情,落荒而逃。

  无论如何,他坚信那唱戏的人就藏在李家大宅里面。

  阿宝没有能够进入到李家大宅看个究竟,冬子却在这个上午进入了李家大宅。

  李红棠在给冬子做完早饭后,把长长的辫子盘在了头上,用一块蓝花布包住了头,她不想让人看见花白的头发。然后,她又走上了寻找母亲的道路,现在,她是要到唐镇东面的山里去寻找母亲。

  临走前,她交待冬子:“阿弟,你要乖乖的,阿姐出去,晚上不一定归家,也许一两天也不会归家,你要照顾好自己,等着阿姐归来。”

  冬子说:“阿姐,你不要找了,妈姆不会再归来了。”

  李红棠摸了摸他的头:“要相信妈姆还活着,阿姐就是死,也要把她找回来的。我们不能没有妈姆,对不对?”

  冬子含着泪说:“那我和阿姐一起去!”

  李红棠说:“别说傻话了,好好看着家,阿姐走了,记住,一定要等着阿姐归来,你可不要乱跑了!”

  这个上午,冬子没有见到阿宝,阿宝也没有到他家里来。

  阿宝一个人坐在唐溪边上的草地上,嘴巴里叼着草根,双目痴痴地凝视着汩汩流淌的清冽溪水,忘记了寒冷,那溪水里幻化出来的是那个梦中唱戏人的影像。那个人叫赵红燕。镇上看过戏的人,都知道那个当家花旦叫赵红燕。

  冬子躲在阁楼里,想起了舅舅游秤砣。

  游秤砣的音容笑貌活在他的心中。游秤砣曾经说过,在这个冬天教他练武的,可他骑着白色的纸马飞走了。舅母他们也不见了,不知道是不是被舅舅带走了?他也希望自己和舅舅一起骑着白色的纸马飞走,他是多么厌倦唐镇无聊而又充满血腥味的生活。

  阁楼里十分阴冷,冬子手脚冰凉,流下了清鼻涕。

  父亲李慈林回到家里,他也没有发现。

  李慈林在楼下叫道:“冬子,下来!”

  冬子从遐想中缓过神,听到了父亲的喊叫。父亲的话他不敢不听,赶紧连滚带爬地下了楼,站在父亲的跟前。李慈林的目光凌厉,冬子不敢和他对视。李慈林粗声粗气地说:“冬子,你记得我和你说过的话吗,我们的好日子来了!我说过,会让你过上衣食无忧的好日子!”

  冬子没有说话,父亲说的好日子,在他的眼里是多么的虚幻,而且没有一点意义。

  李慈林说:“跟我走吧!”

  冬子这才说:“去哪里?”

  李慈林有点恼怒:“去了你就知道了,问那么多做甚么!”

  冬子无语。

  李慈林神气活现地走在前面,一只手按在腰间挂着的刀把上,一只手大幅度地摇摆。冬子跟在他的身后,脸色发白,嘴唇哆嗦,他实在太冷了。街两旁店铺里的人见着李慈林,都出来和他打招呼。只有寿店的李驼子没有出来,他坐在店里扎着纸马,目光冷峻地看着李慈林父子从门口经过。

  李慈林把冬子带到了李家大宅门口。

  李慈林停下来,转回身,对冬子说:“现在明白了吗,我带你进大宅。”

  冬子轻声说:“明白了。”

  李慈林说:“那走吧!”

  冬子有点犹豫,李慈林拉起他的手,朝里面走去。冬子像被劫持了一般,极不情愿地被父亲拖进了李家大宅。冬子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宅子,穿过一个院子进入一个厅堂,走出这个厅堂又进入一条廊道,从一个拱门进去,里面又是一个院子,院子后面又是一栋房子。来到这栋房子的大厅里,冬子见到了穿着白绸棉袍的李公公,他坐在太师椅上喝茶,龙头拐杖放在一旁。

  李公公见他们进来,站起来,走到冬子的面前,叽叽地笑了两声:“好俊秀的孩子!老夫怎么看都喜欢!”说着,他弯下本来就有点弓的腰,拉起了冬子的手,轻轻地摩挲。尽管冬子自从吃了他留下的蛇糖后,对他不是那么恐惧了,可李公公柔嫩的手掌摩挲他的手时,冬子还是有些不安,心里涌起怪怪的感觉,身上冒出了鸡皮疙瘩。他有好些日子没有见到李公公了,自从他在土地庙动工时出现在大庭广众中后,就很少走出李家大宅的门。

  李公公是个神秘莫测的人。

  李公公又说:“孩子,你的手好凉哟!”

  他转过头责备李慈林:“你这个爹是怎么当的,孩子穿这么少,冻坏了可如何是好!”

  李慈林站在那里,傻笑,什么话也没有说。

  李公公的手松开了,朝厅里喊了一声:“来人!”

  从厅后闪出了一个中年妇女,站在李公公面前,弯着腰说:“老爷,有什么吩咐?”

  李公公说:“吴妈,快去把那件棉袍拿来。”

  吴妈答应了一声,迈着小碎步进去了。不一会,她手中捧着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白色绸子面料的棉袍,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李公公面前。李公公笑着说:“冬子,把你身上的烂棉袄脱下来。你看,都打满补丁了,又黑又脏,穿在你身上多么不配哪!快脱下,换上新棉袍,这可是上好的丝棉做里子的!穿上去,又体面又暖和!”

  冬子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李公公说:“快脱下来,换上新的袍子。”

  冬子手足无措,手心都冒出了冷汗,紧张得满脸通红。母亲游四娣从小就教育他,不要随便拿别人的东西,哪怕是金子,也不要拿。现在,李公公送他如此贵重的棉袍,冬子便自然地想起了母亲的教诲。

  站在一旁的李慈林朝他喝道:“不知好歹的东西,顺德公让你换上,你还磨蹭什么!”

  李公公瞪了李慈林一眼,“怎么能这样凶孩子!”

  李慈林说:“我错了,顺德公。”

  接着,李慈林弯下腰,替冬子脱下了旧棉袄,换上了那件袍子。

  李公公乐不可支,双手摆弄着冬子,左看看,右看看,说:“真好看,看来老夫的眼光不错,一看就知道你要穿多长的衣服,你看,这袖子也正好,不长也不短!这袍子穿在你身上,都变了一个人了,多俊秀的孩子哪!奴才,不,不,老夫心里好欢喜哪!”

  李慈林说:“冬子,还不快多谢顺德公!”

  脸红耳赤的冬子嗫嚅地说:“多谢顺德公。”

  李公公说:“谢什么哪!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哇!”

  新袍子穿在身上,的确温暖,可他心里很不舒服,一点也不自然。他想把旧棉袄换上,那样心里塌实,旧棉袄是母亲一针一线缝出来的,穿在身上感觉不一样,可他不敢换回去。冬子不知道穿上这件新棉袍后,命运将如何被改变,其实,踏进李家大宅的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已经在悄悄地起了变化,他已经和唐镇的所有的同龄人都不一样了,包括阿宝。

  李公公凝视着冬子,仿佛看到了童年的自己。

  在京城里做香料生意的父亲没有破产前,也给他穿体面温暖的衣裳,经常带他出去会客,客人们夸他是个俊秀的孩子,年幼的李公公得到客人的夸赞,心里甜滋滋的。父亲是因为迷恋上了赌博而破产的。他把几个香料铺子赌掉了,又把在京城里置下的宅子赌掉了,甚至还把自己的老婆也典给了别人。变得穷困聊倒的父亲无法养活童年的李公公,想起了宫内一个常在他这里买香料的老太监。老太监每次见到童年的李公公,都会伸出手去摸他的脸,还开玩笑说:“跟我进宫去吧,皇后一定会喜欢你的。”

  父亲就带着他到紫禁城的西华门外的厂子去净身,那是一间破旧的小屋,小屋里有股奇怪的异味。他不清楚父亲为什么要带自己到这个地方,厂子里几个人漠然地注视着他,那是专门替人动阉割手术的刀子匠。他特别紧张,感觉到了不妙。果然,父亲和他们说了些什么后,刀子匠们就按住了他,把他牢牢地按在了案板上,仿佛他是一只待宰的羔羊。

  他喊叫着,挣扎着,无济于事。

  父亲抹了抹眼中的泪,出门去了。

  刀子匠用白布把被他的下腹部和大腿上部紧紧绑牢,然后用辣椒水洗涤他的下身。他睁大了惊恐的眼睛,哭喊着。那些刀子匠面无表情,沉默无语,好像在做一件和他们毫不相干的事情。其中一个刀子匠一手握着锋利的弯刀,一手捏紧他的阴茎与阴囊,然后用刀猛然将阴茎和阴囊从根部切下。他惨叫一声昏死过去。刀子匠冷漠地把一根白蜡针插入他的尿道,用绳子拴紧,用浸过冷水的草纸覆盖在伤口上,小心地包扎好。做完阉割手术后,不能马上卧床,刀子匠架着昏迷的他在屋子里走了两个多小时,然后才让父亲把他背回去卧床。整整三天三夜,他滴水不进,从疼痛中醒来,又在疼痛中昏睡,可怜的他像是在地狱里走了一遭。三天过后,拔掉白蜡针,他的尿喷涌而出,他的阉割才算成功,他的命运从此改变……父亲把他送进宫的那天,他冷冷地问父亲:“我进宫了,你去哪里?”父亲含着泪说:“我一路要饭回家乡去。”他记得那个地方,他就是在那个叫唐镇的地方出生的,懂事后才被父亲连同母亲一起接到京城。他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跟着那个老太监进了紫禁城……

  李公公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伸出手,轻轻地摸了一下冬子的脸。

  沈猪嫲神清气爽。

  她挑着一担水灵灵的青菜走在小街上,逢人就给个笑脸,唐镇人也觉得她变了个人,那张猪肚般的脸似乎也开出了花,中看多了。有人对她说:“沈猪嫲,是不是余狗子把你弄舒服了,如此开怀?”沈猪嫲就面带桃花地呸了那人一口:“是又怎么样?不是又怎么样?你管得着老娘欢喜吗?”那人笑着摇头离开。

  她开心的原因是因为李骚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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