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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酸》 作者:李西闽

第23章

  朱月娘说:“我问你一句,死铁客子,文庆是不是你的骨肉?”

  上官清秋说:“你休要在我面前提那个孽种!”

  朱月娘说:“死铁客子,你真是铁石心肠哪,我当处怎么就瞎了眼,嫁给了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文庆无论怎么样,也是你的种草,你就如此狠心待他!他出生后到现在,二十多年了,你关心过他吗,你给过他什么吗?”

  上官清秋说:“你这话说出来,就太没有良心了,没有我辛辛苦苦打铁赚钱养家,那孽种早就饿死了,我怎么就没有管呢!”

  朱月娘说:“好,好,你有本事,你赚了金山银山,我们都过着富人的日子!”

  上官清秋说:“你不要说这没用的话,甚么富人不富人的,比上不足比下总有余吧,我甚么时候让你们饿过肚子,又甚么时候让你们没有衣服穿,受过冻?”

  朱月娘抹了抹眼睛:“好了,我不和你这个死铁客子吵了,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你儿子上官文庆一天不如一天了。文庆病得十分厉害,越来越虚弱了,还有呀,他的头好像也越来越小,身体也越缩越短了……”

  上官清秋的身体颤抖了一下:“啊,会有这种事情——”

  朱月娘说:“无论如何,文庆是我们的亲骨肉,你看怎么办吧!再这样下去,文庆很快就没了!”

  上官清秋不知所措:“这——”

  李公公悠然自得地坐在藏龙院的厅堂里喝茶。

  在京城里时,哪有有如此的好心情,他就是一条成天摇尾乞怜的狗。多年来,他一直提心吊胆,因为内心的那个死结。李公公自从入宫后,就希望能够在某一天回到故乡,找到父亲,尽管心里是那么仇恨他。他想象着父亲在凄风苦雨的漫漫长路中乞讨的样子,心就会莫名其妙地疼痛。他还经常做这样的噩梦:父亲在一大户人家门口乞讨,突然从门里窜出一条恶狗,朝父亲扑了过去,恶狗咬断了父亲的喉管,鲜血汩汩流出,浸透了整个梦境……时间长了,习惯了宫里生活之后,他就渐渐淡忘了父亲,也淡忘了故乡。他在宫里小心翼翼地活着,看惯太多的阴谋和争斗,血腥和杀戮……好在他聪明伶俐,得到了主子的恩宠,日子过得还算不错。随着年岁的渐渐老迈,他又开始想念父亲了,父亲在他脑海里只是一个模糊的影子,他认为父亲还活着,像个老妖怪一样在模糊的故乡山地活着。吹南风的时候,他仿佛能够从风中闻到父亲和故乡的味道,忍不住老泪纵横。时局越来越乱,李公公产生了离开皇宫的念头。可是,他一无所有,难道像父亲那样一路乞讨回唐镇?那是难于想象的事情!皇宫里到处都是宝贝,古董字画什么的,那一件东西都是值钱货!于是,他产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偷东西出去卖……时间一长,他就有了很多的银子。他必须离开皇宫,就是没有对父亲和故乡的那份挂牵,他也必须离开,否则偷东西的事情要是东窗事发,将死无葬身之地。那天慈禧太后关心,他斗胆提出了返乡养老想法。慈禧太后怪怪地瞪着他,长时间没有说出一话。李公公双腿打颤,弯着腰,汗如雨下。慈禧太后终于笑出了声,并且恩准他回乡,还给了他不少银子。李公公第二天一早,就离开了皇宫,踏上了漫长的归乡路。离开皇宫,他卸下了沉重的负担,有逃出牢笼的感觉,仿佛一步就从肃杀的寒冬跨入了莺歌燕舞的春天。李公公以为回到唐镇,可以看到父亲,可以沉浸在温暖的乡情里。他路上所有的美好想像被现实击得粉碎。父亲根本就没有回到唐镇,不知所终,也许还没有走出京城,就倒卧街头了。李公公十分忧伤,更让他忧伤的是,唐镇人对他投来的卑夷的目光。一次,有人在窃窃私语,嘲笑他是个阉人。听到那些话语,他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凄惶地逃回住的地方,抱着一个陶罐,潸然泪下。阉人,阉人……在皇宫里时,在他眼里,除了皇帝,所有的男人都是阉人,都是弓着腰跪着生的阉人,没有尊严的阉人!他以为走出了皇宫,自己就是个正常人了!他错了,到底自己还是个没有尊严的阉人!他想起了一个女人,被自己掐死的一个女人!因为他深得慈禧太后的恩宠,慈禧太后允许他娶妻。那个只做了他几个月妻子的女人,在他眼中是个荡妇。他经常在晚上脱光了女人的衣服,提着灯笼照她的裸体。女人的裸体令他目光迷乱,喉咙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他伸出手,用长长的指甲轻轻地刮女人泛着白光的细嫩皮肤,女喘息急促起来,他的呼吸也急促起来,放下灯笼,就像饿鬼般扑上了女人的肉体。可他是个阉人,只能用手和舌头发泄内心熊熊燃烧的欲火……久而久之,女人对他绝望了,用沉默对抗他的无能,他也心如死灰。偶尔,他会在半夜醒来,强行地把女人的衣服剥光,低吼着在她的身体上又抓又挠,弄的女人痛不欲生,可她咬着牙,一声不吭,报之以冷漠。某个深夜,李公公回家晚了,当他悄悄地退开虚掩的房门,就听到了女人的呻吟。他的脑袋嗡的一声,难道女人和哪个男人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情。他扑过去,拉开帐子一看,女人赤身裸体,竟然自己把手放在阴部……李公公拿起一根棍子,拚命地打她,边打边说:“臭婆娘,臭婆娘——”女人实在受不了了,大声说了声:“阉人!你有本事打死我,我早就不想活了!和你这个阉人在一起,生不如死!”阉人这个词无情地击中了李公公的要害,他疯了,扔掉手中的棍子,扑过去,双手死死地掐住女人的脖子。女人挣扎着,两腿乱蹬……她的脸色胀得青紫,眼睛突兀,瞳仁渐渐地放大扩散,最后浑身瘫乱下去,一命呜呼!女人死了,他也没有放手,双手还是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李公公真的想掐死唐镇那些说他阉人的人,可他没有力量!他自言自语道:“我要让你们都跪在我的脚下,让你们都成为阉人!”于是,他想到了高高在上的皇帝,是的,在皇权面前,所有的人都是阉人!没有尊严的阉人!他已经做了一辈子没有尊严的阉人,在死之前,他必须做个有尊严的人!他要让唐镇人在他面前抬不起头,让他们臣服……

  现在,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事情往着既定的方向顺利发展,李公公能不心旷神怡吗!

  李慈林急匆匆地走进来,后面跟着王海荣。

  李慈林走到李公公面前,跪下说:“小人给皇上请安!”

  王海荣也跪下:“小人给皇上请安!”

  李公公瞥了他们一眼,缓缓地伸出兰花指说:“起来吧——”

  李慈林站直了身:“皇上,唐镇来了个不速之客。”

  王海荣还跪在地上,诚惶诚恐。

  李慈林说:“让海荣和你说吧。”

  李公公鄙夷地看了王海荣一眼,“你也起来吧!”

  王海荣颤声说:“谢皇上!”

  就是当上团练后,他也很少进入藏龙院见到李公公,李公公保养得很好的白嫩的脸上有股摄人心魄之气,王海荣胆战心惊。

  李慈林说:“王海荣,你把你看到的一切都向皇上禀报。”

  王海容说:“好的好的,我说,我说。傍晚时分,我奉命去监督修城墙。在东城门口,看到一个神秘的怪人牵着一匹高头大马走来,马上还坐着李团总的女儿李红棠……”

  王海荣讲完后,觉得自己的脊背上冒着汗,他一直低着头,不敢和李公公阴森的目光相碰。

  在李慈林的眼里,王海荣就是一条狗,就是一个阉人。

  他冷冷地对王海荣说:“你退下去吧!”

  王海荣赶紧慌乱地跑了。

  李公公呷了口茶,指了指旁边的太师椅,笑了笑说:“慈林,坐吧,我们俩在一起,就不要那么多礼节了。”

  李慈林说:“谢皇上!”

  李公公给他斟了杯茶说:“这茶不错,入口柔滑,满嘴留香,尝尝!”

  李慈林说:“我自己倒,自己倒,皇上给我倒茶,雷公会响!”

  李公公突然压低了声音,在李慈林耳朵边上轻轻地说了起来。李慈林神色严峻地听着,不时地点头。李公公说完后,李慈林就站起来说:“皇上,您老慢慢品茶,我就下去办事了。”

  李公公阴险地笑了笑:“去吧!”

  李慈林匆匆而去。

  李公公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突然,李公公的眼中露出了凶光,一巴掌拍在八仙桌上,低沉地说:“老夫平生最恨的就是洋鬼子——”

  夜渐渐深了,余狗子还没有出门。

  沈猪嫲不时地催促他,“你还不去赌呀,都什么时候了?”

  余狗子有些恼火:“烂狗嫲,你催命呀!你不是一直反对我去赌吗,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还催我去赌!真是的!”

  沈猪嫲脸红了,她心里有事,这些日子以来,每天晚上,她把孩子们安排睡觉后,就盼望着李骚牯的来临,当然余狗子在家是绝对不行的,余狗子把她还赌债,没有人会管,可要是被人抓住她偷人,那可是要被装进猪笼里沉进姑娘潭的。她还不敢明目张胆地和李骚牯搞破鞋。奇怪的是,李骚牯这些日子一直就没来,让她每天晚上的希望都落空,就是这样,她还是充满了希望,心里坚信李骚牯一定还会来。

  余狗子捉摸不透老婆的心思,也懒得去思量,她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只要不把这个家卖了。余狗子被沈猪嫲催得实在心烦了,就骂骂咧咧地出了门,不知怎地,今晚就是不想出门。

  余狗子一走,沈猪嫲脸上开出了一朵鲜花,她心里在呼唤:“骚牯,你今夜一定要来哇——”

  沈猪嫲把大门虚掩起来,这样李骚牯就可以不费任何气力进入她家,她卧房的门也没有闩上。

  余狗子走出家门,冷冽的风吹过来,身体打摆子般颤抖了一下。

  他路过朱银山家门口时,觉得朱家门楼底下站着一个人,定眼一看,又什么也没有。他骂了声:“见鬼了!”朦胧的夜色中,青花巷寂静极了,余狗子拖沓的脚步声变得很响。

  他走出青花巷时,突然听到巷子里传来女人嘤嘤的哭声。

  他回头看了看,什么也没有。

  余狗子摸了摸自己心脏的那个部位,发现心没有跳出来,这才战战兢兢地往雨来客栈摸过去。

  还没有来到雨来客栈,好像就到了铁匠铺门口吧,一个瘦高的黑影挡在了他面前。他差点一头撞在那黑影的身上。余狗子叫了声,“谁呀,挡在道中间,让不让人过呀!”

  他的嘴巴突然被捂住了,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烂赌鬼,快滚回家去,今天晚上雨来客栈不开赌局!你要是去的话,小心你的狗命!”

  余狗子被捂得透不过气来。

  那人一放手,他就转身往回跑,其实,他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受到这样的威胁,如果他还敢去雨来客栈,那么,他就不是余狗子了。他身后传来两声冷笑。余狗子仓皇地回到家里。他推开卧房的门,已经脱得精光的沈猪嫲在黑暗中朝他扑过来,抱着他一通乱啃,嘴巴里还发出哼哼唧唧发情的声音。余狗子想,这妇人是不是疯了,猛地推开她,恼怒地说:“烂狗嫲,你作死呀——”

  沈猪嫲听到自己老公的声音,心里凉了半截。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突然回来。

  余狗子心里冒出一股无名业火,一不做二不休,把沈猪嫲弄上了床,压在了她身上,口里不停地说:“骚货,你不是喜欢弄吗,我今天弄死你!”

  这是非常意外的事情,余狗子从来没有如此疯狂过,沈猪嫲的欲火还没有熄灭,痛快地迎合着他的进攻,而且,她脑海里想的是李骚牯。可是,很快地,余狗子就不行了,沈猪嫲心里一阵悲凉,余狗子毕竟不是李骚牯,不能给她带来高潮和快乐,那怕只是一瞬间。

  约翰疲惫地躺在眠床上,被子对他来说有些短了,他的双脚伸到了被子外面。他觉得特别寒冷。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进入唐镇,他心里还是没底,不清楚会发生什么事情。让他心里有些安慰的是,唐镇人给他留下了淳朴善良的印象,从李红棠到胡喜来,还有那些前来看热闹的人们,他们的眼神里没有邪恶的影子。他希望唐镇人都成为天主的子民,得天主的庇护,如果这样,唐镇人就有福了。

  窗外的风呜呜鸣叫。

  狗吠声偶尔从远处传来,不一会就重新回归寂静。

  约翰觉得这是个宁静的夜晚,甚至有些美好,因为他心里把唐镇人想得美好。在黑暗中,脸上也露出了微笑。他要带着微笑进入梦乡。

  迷迷糊糊之中,他觉得有个人站在了床边。

  他的身体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来。

  他渐渐清醒过来,轻轻地握了握手,能够动弹了,但是他没有动弹,也没有开口说话,他在以不变应万变。他不清楚床边站着的是什么人,对他的生命会不会构成威胁。这毕竟是陌生的地方,尽管他来中国好多年了,也会说一口流利的汉语,并且了解不少中国的民情风俗,经历过许多险境。

  一个低沉的声音说:“红毛鬼,你给老子乖乖地滚出唐镇,就饶了你的狗命,你要是胆敢留在唐镇装神弄鬼,一切后果你自己负责!唐镇不是你来的地方,滚回你的老家去吧,唐镇不需要你!老子已经警告过你,听不听由你——”

  约翰心里一沉。

  唐镇同样也潜伏着危险。

  那人鬼魅般消失后,约翰想,是留在唐镇呢,还是离开?

  窗外的风还是呜呜地鸣叫。

  唐镇变得诡秘,平静中隐藏着巨大的暗流。

  约翰的身体蜷缩起来,寒冷令他战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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