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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藏》 作者:杨志军

第10章 迁识夺舍(1)

  1

  香波王子和梅萨跑出离公寓区最近的中央民族大学西门,拦了一辆出租车,往北而去。一个多小时后,赶到了白石桥路口,这是他们跟智美约好见面的地方。

  雅阁早已停在“藏人之家”餐厅的门边,智美一见他们就把胳膊伸向窗外连连招手。他们下了出租车,跑过来钻进了雅阁。

  香波王子说:“为什么不进去吃点喝点?”

  智美把自己的牛皮挎包放到胸前,指了指身后一百米外的喇嘛鸟,一踩油门就走。

  香波王子说:“湿牛粪粘到了身上,怎么甩也甩不掉了。”说着,把电脑平放在了腿上。

  坐在前面的梅萨回看一眼说:“你拿这个电脑干什么?里面是空的,什么也没有。”

  香波王子说:“空,不等于什么也没有。”他抽着烟,打开电脑,再次把所有磁盘扫了一遍,又打开控制板面,调出屏幕保护程序。屏幕上很快出现了辉煌一片的寺庙衬景和姣好美艳的唐卡美女。

  香波王子拍了一下身边的遗稿说:“为什么边巴老师用《情深似海》命名了自己的遗稿?在我关于仓央嘉措情歌的书中,‘情深似海’是第五章的小标题,我在想,这是巧合,还是边巴老师的借用?”

  梅萨不服气地说:“也许是相反吧,是你借用了边巴老师的。”

  香波王子挥挥手:“我说的不是谁借用谁的问题,‘情深似海’放在仓央嘉措身上是恰到好处,放在‘十万幻变德玛’后面就显得不伦不类。以边巴老师的才智,他不会借用一个不伦不类的词汇做遗稿的标题,可是他偏偏借用了,那就说明另有深意。”他又盯上了电脑,“屏幕保护一直是这样的吗?”

  梅萨肯定地说:“死前两天才更换的,以前一直是西藏山水。”

  香波王子又问:“是不是也是死前两天,他的遗稿《十万幻变德玛:情深似海》出现在了桌面上?”

  梅萨说:“是啊,我们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写的。”

  香波王子说:“那就应该看成是一种暗示。”

  梅萨说:“为什么要暗示?为什么不能直接告诉我们?”

  香波王看着手上残留的血迹说:“这也是我的问题,为什么不告诉你们,你们是他最亲近的人。难道他不信任你们?为什么不信任?”

  梅萨警觉地说:“你这是什么话,挑拨我们师生关系啊?”

  香波王子瞪她一眼:“女人就是女人,尽说些八竿子够不着的话。”他看看遗稿,又看看电脑上的屏幕保护,来回看了好几次。突然,他一把抓住胸前摇晃的鹦哥头金钥匙,茅塞顿开地喊起来,“我知道了,她戴着孔雀尾毛的项链,我知道她是谁了。”他指的是唐卡美女胸前的项链,一轮一轮的蓝色纹路之间,是一个更蓝的核,就像睁开的眼睛,深情无限地瞪着香波王子。“孔雀尾毛的项链是玛吉阿米的标志,玛吉阿米突然出现了。而且,而且,在我的书中,第五章‘情深似海’的内容恰好是关于玛吉阿米的。”

  梅萨回过头来:“让我看看,让我看看。”

  香波王子端起电脑递给梅萨。

  智美望着后视镜说:“路虎警车跟上来了。”

  梅萨盯着电脑上的唐卡美女,头也不抬地说:“甩掉,甩掉。”

  智美左拧右拐,嗖嗖地超车。有个被超的司机在后面喊:“疯子,撞死去。”

  香波王子持续着自己的思考:“这就是说,边巴老师让我们关注玛吉阿米。你们知道玛吉阿米的出处吗?”

  梅萨说:“当然知道,它是当今最普及的仓央嘉措情歌。”说罢,就唱起来:

  在那东山顶上,

  升起了洁白的月亮,

  玛吉阿米的面容,

  浮现在我的心上。

  香波王子说:“你这是流行唱法,三百多年前仓央嘉措的原始音调应该是这样的。”他唱了两句又说,“仓央嘉措不仅是诗人,更是歌手,他的所有情歌都是即兴唱出来的。我能重复当年仓央嘉措的音调,这是我和这位歌圣情圣的因缘。因缘就是使命,我必须毕生关注‘七度母之门’,如果有发掘的机会,绝对不能放过。但对我来说,完成使命也许就是接近死亡。知道《地下预言》是怎样提到玛吉阿米的吗?”没等到梅萨回答,他就背诵起来:

  让乔装护法的骷髅杀手用粗砺之舌舔掉玛吉阿米的头。

  让护佑圣僧大宝的门隅黑剑用锁链锁住玛吉阿米的灵魂。

  让持教的凹凸大血黑方之主阎罗敌挖掉玛吉阿米的心脏。

  让御敌的鹫头病魔吃掉玛吉阿米的脚让她永世无法走动。

  隐身人血咒殿堂把如此猛烈的诅咒射向了圣教的最大祸害情欲和淫痴。

  她是烦恼大黑的化身,是杀死圣僧大宝、摧毁圣教传承的群魔之首。

  但是独脚鬼之主索命太乌让保护了她,谁也没有拘住玛吉阿米的灵魂,也没有找到她的尸体。

  追杀现在开始。

  玛吉阿米,站在兜率天宫之上,等待掉头,等待心脏碎裂,等待双脚斧斫,等待灵魂受难。

  玛吉阿米,布达拉宫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受持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一展成空。

  小心伏藏。

  香波王子说:“每次想到《地下预言》的这些句子,我就不寒而栗。”

  梅萨说:“我就听明白了一点,对玛吉阿米,有人要追杀,有人要保护。”

  香波王子说:“不那么简单,其实你什么也没有明白。尤其是最后四个字:‘小心伏藏’,它和‘七人使团’留在澜沧江悬崖边上的‘小心伏藏’一样,让人心惊肉跳,寝食不安。‘七人使团’中的‘叛誓者’把仇恨和仇恨的理由、毁灭和毁灭的方法,伏藏在了岩洞、礁穴、树巢、佛身、空气、阳光、灵魂、本能、记忆、语言、眼睛、耳朵乃至麦子、青稞、奶酪、苹果等等一切思议与不可思议之地,随时准备向圣教发动进攻。而《地下预言》用公允的立场提醒后世,曾经被圣教启用的‘隐身人血咒殿堂’这个西藏最古老的原始血教集团,同样也把仇恨和复仇的计划伏藏在了时间的虚空里和后继者的肉体、意识、骨血中,随时准备应对来自‘叛誓者’的任何进攻。都是牢不可破的秘密传承,都是不灭的火焰、愤怒的燃烧。”

  梅萨说:“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叛誓者’和‘隐身人血咒殿堂’都已经复活,对抗和死亡正在发生,‘叛誓者’想通过开启‘七度母之门’,以伏藏的力量复仇历史。‘隐身人血咒殿堂’同样启动了伏藏的神秘力量,杀戮所有与开启‘七度母之门’有关的人。边巴和姬姬布赤之死就是‘隐身人血咒殿堂’所为。”

  香波王子默然不语。

  梅萨说:“我们现在面对的是‘七度母之门’,它是最后的伏藏,而伏藏不管是经文教典,还是仓央遗言,都应该具有挽救历史和开启时间的能量。在不同的时期发掘出不同的伏藏,为的是信仰的复生和精神的重建,一个情人,玛吉阿米,有这么重要吗?”

  香波王子说:“是的很重要,跟玛吉阿米相比,所有的都是延伸,是背景,但到底重要到什么程度,还要看我们有没有证悟破解的能力。仔细琢磨《地下预言》吧,或许它会帮助我们理解三百多年前的玛吉阿米,在那些刻骨铭心的日子里,经历过的苦难 。”

  梅萨喃喃自语:“玛吉阿米,又是恐怖、流血和死亡?”

  “这是传承之战,也是伏藏之战,一方是‘叛誓者’,一方是‘隐身人血咒殿堂’。但问题比我们想象的肯定还要复杂,当复活的双方已经开始你死我活的时候,我们最不能忽视的,却是第三方,那就是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叛誓者’想开启‘七度母之门’,乌金喇嘛也想开启‘七度母之门’,但目的显然是不一样的,‘叛誓者’是为了报仇雪恨,乌金喇嘛是为了用他们那一文不值的新信仰代替包括佛教在内的一切宗教。”

  香波王子还想说下去,却听梅萨令人意外地反驳道:

  “是这样吗?我觉得我们并不了解新信仰联盟,更不了解乌金喇嘛。”

  “还需要了解吗?新信仰联盟制造的悲惨事件全世界都知道,人们等待乌金喇嘛就像等待瘟疫、地震、世界末日。”

  “那不是悲惨事件,是宗教丑闻,那不是世界末日,是宗教末日。”

  香波王子愣了一下,瞪着梅萨说:“你怎么这么说?怎么能把新信仰联盟制造的惨案栽赃到宗教身上?”

  梅萨回头正视着他说:“我只是坚信如果一个人或一个组织要义无返顾、坚持不懈地制造事端,一定有他崇高的理由,有值得我们同情的背景。”

  香波王子激愤地说:“不不不,不能这样认为,对新信仰联盟的任何同情,都意味着玷污‘七度母之门’。因为在新信仰联盟以及乌金喇嘛看来,作为仓央嘉措遗言的‘七度母之门’,一定是他对自己被杀害的事实的陈述,是对历史的控诉和对圣教的声讨。他们要揭开‘七度母之门’的秘密,就是要利用仓央嘉措让佛教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可在我的情怀里,恰恰相反,仓央嘉措存在的意义,就是要拯救圣教,重建信仰,就是要用佛光照亮世界而让新信仰联盟黯然失色。”

  梅萨倔强地说:“不对,仓央嘉措惨遭宗教迫害,他的遗言不可能是拯救宗教,重建信仰。”

  智美盯着后视镜,平静地说:“有点怪,路虎警车好像并不想追上我们,喇嘛鸟超过它了。”

  梅萨说:“快点,不能让喇嘛们抓住,丢脸的不应该是我们。”

  香波王子吼道:“我知道你们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是为了让佛教丢脸。”

  智美突然说:“绝对不是,我们有更实际的目的。梅萨致力于‘伏藏学’的研究,‘七度母之门’是自有佛教以来最后的也是最伟大的伏藏,她怎么可能放过这个机会?而我是宣谕法师的后代,我的研究方向又是‘藏族占卜文化’,跟伏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藏区大部分占卜术都是从伏藏中显现的,同时占卜也是发掘伏藏的重要途径,几乎所有伏藏的发掘,都离不开占卜。”

  香波王子说:“我不相信,这不足于让你们去冒生命危险,你们一定另有企图。”

  梅萨说:“当然,我们有更崇高的目的。”

  香波王子依然沉浸在激愤中,大声说:“停停停,我要下了,原来你们是新信仰联盟的立场,你们和乌金喇嘛一样,想让跟佛教过不去。我和你们搅在一起干什么?停停停,我要去投案,我即便被他们当成杀人犯枪毙掉,也不会跟着你们一起污蔑仓央嘉措。停下,停下……”喊着,他打开了车门。一股风忽地吹了进来。

  智美说:“危险。”

  梅萨气冲冲地说:“有本事你跳下去,跳啊。”

  香波王子抬起屁股就要跳。

  智美猛踩油门加速,且大声说:“你想畏罪自杀?杀害了边巴老师和姬姬布赤的凶犯巴不得你这样,从此他们就可以逍遥法外。”

  香波王子无奈地坐下,砰地拉上了车门。

  2

  警笛突然响起,一辆标有“交警”字样的警车飞驰而来。

  智美知道是因为超速行驶、抢占车道引来了交警。但他吃不准交警和路虎警车有没有共谋,紧打方向盘,拐上了西三环路,没跑多远,就被交警超过去挡在了前面。他看到后面五十米远的地方,喇嘛鸟和路虎警车一前一后跟进着,便开着雅阁冲下了匝道。走了一百米,才发现前面正在施工,此路不通。匆忙开上人行道,驶进了一家超市停车场。

  雅阁转了一圈,发现停车场没有别的出口,只好原路返回。阿若喇嘛已经带人下车堵住了匝道,几个交警正从人行道上跑来。

  梅萨喊一声:“弃车。”

  雅阁还没停稳,香波王子就第一个冲了出去。他先是往前跑,看到梅萨和智美跟着自己,停下来吼道:“不要跟着我,危险。”看他们还是跟着,便跑进超市南门,在人群和货架之间三晃两晃,晃掉了他们,又从东门跑了出来。

  雅阁旁边没有人。香波王子扑过去拉开车门,却被埋伏在一侧的碧秀一把揪住了。

  香波王子推着碧秀说:“没必要这样,我投降就是了。”

  “那也得先铐了你。”碧秀从腰里摘下手铐,望了望超市门口,突然收起手铐,掏出了枪。“其实你可以跑,你不跑也算跑,你不仅想逃跑,而且想反抗,所以……”警察说着用枪口顶住了香波王子的小腹,小声说,“我既是警察,又是佛的护法。我一直等着你,你是唯一一个有能力开启‘七度母之门’的人,你跟乌金喇嘛穿一条裤子。杀你是我的使命,是佛给我的权力。听说过‘隐身人血咒殿堂’吗?我天天夜里都能听到‘隐身人誓言’的督促,那是黑方之主在和门隅黑剑对话。门隅黑剑就是我,我要用飞翔的黑剑刺穿你的灵魂。”

  香波王子吃惊道:“一个警察,说他是佛的护法,名叫门隅黑剑,谁相信啊。”

  “你只知道我是警察,不知道我叫碧秀。”

  “碧秀?我知道一个叫碧秀拉巴的,他是西藏山南孤儿庄园最早的主人。你该不会是碧秀家族的人吧?在西藏能叫这个名字的人不多。我佩服碧秀拉巴,不是一般的佩服。”

  “那你就去地狱里继续佩服吧。”碧秀打开了手枪保险。

  香波王子恐怖地瞪着他:“你在执法,你不能胡来。”

  “杀死一个试图反抗警察的杀人逃犯,就是执法。”

  “杀人和反抗都没有证据,你不过是为了实现‘隐身人誓言’。”说着,香波王子突然冷静下来,提醒道,“你说你是佛的护法,无慈不佛,佛不会让任何人残暴,也不会让门隅黑剑滥杀无辜。”

  “是的,但如果你情愿就死,就没有我的残暴了。让圣教平安,这是我的最高目标。”碧秀说着,犀利的眼光像水晶珠子一样闪了一下。

  香波王子几乎是本能地看出那是杀性的闪耀,他的反应比碧秀扣动扳机的速度还要快,蹭着顶住小腹的枪口,突然蹦了起来。枪响了,子弹擦破裤裆打进了雅阁的驾驶室。没等碧秀再次扣动扳机,香波王子一脚踢了过去。碧秀朝后一闪,正好绊在隔离墩上,身子一歪,想要站稳,却被香波王子推翻在地。香波王子回身钻进雅阁,倒出停车场,在人群的惊叫声中,鸣着喇叭疾驰而去。

  几个喇嘛在后面追撵着,一领领袈裟鼓荡而起。阿若喇嘛喊道:“上车,上车。”

  雅阁开上西三环路。香波王子摸了摸被子弹擦破的裤裆,感觉里面的东西好好的,庆幸地擦了擦满头的汗。他想起了梅萨的话:“都是惊天大案,警察压力很大,说不定你就是替罪羊。”不,不仅仅是替罪羊,那警察的话更让他寒心:“让圣教平安,这是我的最高目标。”言外之意是,为了圣教平安,残暴是必须的。看来他已经回不去了,如同猫捉老鼠,不会有老鼠向猫投降后免于死罪的可能。他长叹一声,终于明白,自己的逃亡生涯开始了。只有逃离警察,才能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

  不管发生了什么,“七度母之门”对他的诱惑依然存在。

  香波王子开着雅阁,沿着紫竹院路奔向了四环路,又奔向五环路,然后疯了似的跑起来。追撵而来的喇嘛鸟渐渐被甩掉了。

  3

  雅阁没油了,香波王子也是饥肠辘辘。他加了油,买了啤酒和酱牛肉,把车隐蔽在公路边的一片树林里吃起来。他是个喝酒如同喝水的人,天天如此,却没有一次因酒后开车被警察逮住,原因是他喝多少都不醉,也检测不出超标的酒气,好像酒一到他体内就会分馏,酒精从下面排泄,水气从上面散发。吃喝完了,他从后面座位上拿起《十万幻变德玛:情深似海》,抽着烟,一页一页翻过去,翻了一会儿就翻不动了,扔掉烟头,眼睛一闭,睡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是下午,阳光照在他怀抱里,也照在边巴的遗稿上。遗稿花了,泛黄的白纸上,有红、白、蓝三色文字从背后洇出来。他眨巴了一下眼睛,摩挲着那些文字:这是什么?仔细看下去,发现本来没有文字的那页白纸上,这时不仅有了藏文字,而且每一个藏文字都是三种颜色。他躲开阳光,把遗稿放到阴凉处,三色文字立刻消失了。一个激灵打得他立刻清醒了许多:“光透文字”?

  “光透文字”是古代藏密传承教典的一种方法:把机密的经文隐藏在经纸上,若干年以后,当因缘时节到来,便会在阳光下显示。

  香波王子闭上眼睛,想起了《地下预言》里的启示:

  当阳光照进七度母之门,噶举纸透出萨迦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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