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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藏》 作者:杨志军

第31章 伊卓拉姆(2)

  “玛吉阿米说着扑了过去,小秋丹也扑了过去。他们钻进拳脚的夹缝里,想用自己的肉体保护仓央嘉措,喊着:‘罪恶的人,罪恶的人,你们住手吧。’仓央嘉措听到了她的声音,抬头一看,大叫一声:‘玛吉阿米。’两个人迅速抱在了一起,又迅速被殴打的人拉开了。殴打持续了很长时间才住手,等玛吉阿米和小秋丹鼻青脸肿站起来时,发现那些男人正在散去,仓央嘉措不见了。似乎只有侍卫喇嘛鼎钦看见仓央嘉措被劫持,他疯了似的跑向布达拉宫去向摄政王桑结报告。没跑多远,就被一根绳子绊倒了。玛吉阿米泪流满面,仓央嘉措挨打的时候,她就已经泪流满面。小秋丹安慰道:‘仓央嘉措是观世音菩萨和莲花生大师的双重转世,有凡人不及的神通,他御风而去,是我们肉眼看不见的。’正说着,就见两个面孔丑陋的人从后面悄悄摸了过来,小秋丹说:‘玛吉阿米快跑。’

  “玛吉阿米没来得及跑,就被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撕住了。小秋丹轮起木棍就打,却被豁嘴夜叉一把抓住手腕,夺走了木棍。豁嘴夜叉走风漏气地说,你要是不想死,就回你的门隅措那,我们并不想杀死一个谋杀指令以外的人。说着推搡着小秋丹离开了那里。独眼夜叉迅速绑住玛吉阿米,拽着绳子跳上了马背。马奔跑起来,玛吉阿米踉踉跄跄跟在后面,跟了几步就被拉倒在地。地是凹凸不平的,她被马拖着腾起落下,眼看就要拖死了。突然一声吆喝,一块石头从路边飞来,击中了墨竹血祭师独眼夜叉的马腿,马一头栽下去,把独眼夜叉甩向了天空。有个戴着尸陀林主面具的人跑来,割断绳子,抱起玛吉阿米走向了路边一匹栗色马。栗色马疾驰而去。

  “仓央嘉措眨眼不见了,玛吉阿米也是眨眼不见了。摄政王桑结派出守卫布达拉宫的藏兵,挨家挨户搜遍了拉萨街道上的所有人家,一无所获。焦急之下,桑结来到大昭寺,亲自审问那些参与殴打仓央嘉措的人,才知道拉萨街市上前些日子来了一个蒙古女人,她在租住的碉楼里用青稞酒免费招待所有被她招徕的男人。告诉他们,她有个仇家叫宕桑旺波,谁要是打死宕桑旺波,谁就可以得到她和她的所有金银财宝。她把财宝拿给他们看,满满的一铁匣子,都是玉石玛瑙。桑结立刻派人前往捉拿蒙古女人,碉楼里空空荡荡,女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蒙古女人到底是谁?又是谁劫持了仓央嘉措,劫持了玛吉阿米?事情显得机密而玄乎。第三天下午,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带着一伙藏兵悄然来到了布达拉宫前的朝圣者营地,正在一户户搜寻时,就听宁玛僧人小秋丹在自己帐篷门口激动地说:‘玛吉阿米?玛吉阿米回来了。’她骑着一匹漂亮的栗色马,神情怡然,姿态高傲,身边是一个戴着礼帽、裹着氆氇、看不清面孔的人,也骑着一匹栗色马。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扑了过去,想把玛吉阿米拉下马,就听玛吉阿米身边的那个人喝斥道:‘住手,你们这两个罪大恶极的人,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们,你们杀死她,就等于杀死达赖喇嘛,你们难道想让布达拉宫德丹吉殿里出现一具尸体吗?’独眼夜叉和豁嘴夜叉哪里经得起这般恐吓,扑通一声跪下,战战兢兢说不出话来。那人调转马头,走了。玛吉阿米喊道:‘仓央,仓央。’仓央嘉措回头一笑,招了招手,大声说:‘别忘了。’玛吉阿米回答道:‘忘不了。’她瞩望着他,一直发呆地瞩望着他,这样的场景大概就是那首着名情歌的起源吧:

  一个把帽子戴在头上,

  一个把辫子甩在背后。

  一个说你多保重,

  一个说你慢慢走。

  一个说你不要难过,

  一个说很快就能见面。

  “仓央嘉措没有告诉摄政王桑结,是萨迦派的八思旺秋派人在拉萨街市殴打的人群里劫持了他,玛吉阿米也不说是噶玛噶举派的噶玛珠古派人从独眼夜叉的残害中劫持了她,劫持就是营救,而营救的目的显然是成全他们两个--一对破天荒热恋的教男教女、一对旷世独立的西藏最高情侣。仓央嘉措从此再也不去姑娘如云的拉萨街市,也不去风光秀丽的宗角禄康。他只想着一个情人,只想把所有感情所有诗歌都献给青梅竹马的玛吉阿米。玛吉阿米和宁玛僧人小秋丹离开朝圣者营地,搬到了林木葳蕤的拉萨河边。拉萨河的见证让两个青春年少的情人激情澎湃,他们开始半个月见一面,后来是六七天见一面,再后来就是两天见一面。这是仓央嘉措最幸福最充实的时光,除了收获爱情,他还学完了一个高级喇嘛应该学习的大部分基础教典,又学习了格鲁派以外的萨迦、宁玛、噶举等派别的成就经藏、密咒、教规,还去色拉寺给僧众讲了一次经,撰写了《色拉寺大法会供茶如白莲所赞根本及释文》。他的几个经师对他的聪慧大加赞赏,都说他的证悟能力和语言能力是他们没见过的。如果不是伟大五世把惊世才华给了他的转世,绝不可能这样。摄政王桑结表示满意,意识到正是玛吉阿米的存在才使仓央嘉措如此敏锐而慧心四射,就暂时把剪除她的想法搁了下来。更重要的是,‘隐身人血咒殿堂’正在把许多无形密道延伸到西藏内外,以发掘藏匿在地表、天空、人心人脑的叛誓者的伏藏,确认谁是政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而种种迹象表明,无形密道已经把玛吉阿米排除在外了。

  “但玛吉阿米生活在那个时代又来到仓央嘉措身边,就已经决定了她是一个动荡不安、痛苦悲伤的按钮。当又一次拉萨默朗木祈愿大法会隆重开幕时,按钮的意义突然就显现出来了。默朗木祈愿大法会由格鲁派宗师宗喀巴创立,每年一次,正月初四开始,正月二十五日结束,是格鲁派寺院最重要的节庆。按常规,没有亲政的达赖喇嘛不能参加讲经说法和每天六次的诵经集会,也不能游览正月十五晚上的大昭寺酥油灯会,更不能去观看正月二十三日的送鬼典礼和摔跤、举重、赛马、射箭比赛。但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一走出布达拉宫,就是普通人宕桑旺波了,他可以不讲经诵经,谁能阻止他走进那些热闹的娱乐场所呢?他去了,以一个青年人的好奇流连忘返。突然想到为什么不能带着玛吉拉米一起来看看呢?便匆匆来到拉萨河边。宁玛僧人小秋丹告诉他,玛吉阿米早就去找他了。这是一个必然出现的结果:他们谁也没有找到谁,玛吉阿米失踪了。他和小秋丹一连找了几天,找遍了拉萨所有地方,没有找到一点点线索。最后他来到摄政王桑结面前质问对方把玛吉阿米抓到了哪里?桑结吃惊地说:‘她不见了?为什么才告诉我?她为什么不见了?’‘是啊,她为什么不见了?’仓央嘉措反问桑结,桑结无言以对。仓央嘉措一再说:‘如果不是强迫挟持,这种时候的玛吉阿米,是决不会离开他的。’

  “‘这种时候’的玛吉阿米?为什么说是‘这种时候’?也就在这种时候,仓央嘉措唱出了许多失恋的情歌:

  情人被人偷走,

  只得去打卦求签,

  纯真善良的姑娘,

  又来梦中和我会面。

  太阳照耀着四大部洲,

  围绕须弥山日夜转悠,

  我那心爱的情人,

  却是一去不再回头。

  那山的松鸡,

  这山的画眉,

  不是缘分已尽,

  而是磨难来临。

  “离别是情歌的酵母,当仓央嘉措一遍遍哭歌的时候,他看到了藏戏《诺桑王子》,于是就有了那首关于‘伊卓拉姆’的着名情歌:

  心爱的伊卓拉姆,

  本是我猎人拿住,

  却被有权有势的官家,

  诺桑王子夺走。

  “《诺桑王子》的情节是这样的,北方俄登巴国的猎人增巴因救护龙王,得到了一根神索。他用神索捆住仙女伊卓拉姆,献给了英俊贤明的王子诺桑。诺桑王子和伊卓拉姆恩恩爱爱,引起众妃忌恨。他们迫使诺桑王子远征,图谋杀害伊卓拉姆。凄凉孤独的伊卓拉姆只好逃离王宫,飞回天堂。诺桑王子远征归来,看到爱妃杳然逸去,悲伤得几欲自杀。后来他历经千难万险,到达天堂,把伊卓拉姆迎回人间,过上了幸福美满的生活。这是一出赞美诺桑王子的藏戏,仓央嘉措却颠覆了它的本意,让诺桑王子成了一个强梁霸道的爱情杀手。而真正的爱情属于淳朴厚道的猎人,一个侍奉主子的卑贱者。这就是说,一代神王达赖喇嘛把自己看成了一个失恋的卑贱者,从这样的心境出发,他多情地把伊卓拉姆当成了玛吉阿米,更把扮演伊卓拉姆的演员当成了情人。他送给她几页自己用金粉手抄的经文,对她唱道:

  太阳和天空在一起,

  大地就亮了;

  金经和玛吉阿米在一起,

  我就放心了。

  “注意,这里的‘玛吉阿米’应该是‘伊卓拉姆’。”

  香波王子长出一口气,不说话了。

  2

  又是一抹蔚蓝吹过,扬起了一些金色的尘,好像把金瓦殿上的鎏抹刮下来了。闪闪的塔尔寺的金尘,下功夫就能淘洗出金粉、金粒来。香波王子舔舔干裂的嘴唇,把那情歌按照仓央嘉措的调子和自己的理解唱了一遍。

  “听懂了吧,仓央嘉措告诉了我们什么?”

  梅萨问:“你是不是说,‘金经和玛吉阿米在一起’这句歌词,谕旨了今天?”

  香波王子说:“还有‘我就放心了’这一句。放心了什么?是不是放心了伏藏?拉卜楞寺‘授记指南’用‘伊卓拉姆’让我们想起《诺桑王子》。《诺桑王子》又让我们注意到:‘金经’和玛吉阿米也就是伊卓拉姆在一起。”

  梅萨从椅子上站起来说:“我们现在要找的是‘金经’?”

  “应该是,但塔尔寺几乎每个殿堂都有金粉抄写的经书,所有金经都是我们无法看到的。”

  “金经?金经在哪里?”梅萨跺跺脚说,“你搞没搞清楚仓央嘉措送给扮演伊卓拉姆演员的是什么经文?”

  “考证过,不得而知。但并不重要,无非是大藏经《甘珠尔》和《丹珠尔》中的某几页。”

  梅萨失望地说:“你怎么也有不得而知的时候?”

  这时一个老喇嘛路过这里,香波王子随口问道:“老人家,金经在哪里?”

  没想到老喇嘛抬起了手,指了指前面说:“里--头。”

  梅萨不相信地接着问:“里--头?金经在里--头?”

  老喇嘛还是指着前面:“里--头。”

  老喇嘛走了。香波王子说:“‘里--头’是明白的,把‘里’拖长,说明在塔尔寺的最里头。”为了验证,他快步走向如来八塔,问那个还在用灰浆抹刷塔体的披肩长发的藏族青年:“金经在哪里?”

  青年站在尊胜塔的塔基上,低头看他一眼,不说话。香波王子只好转身走开,忽听青年说:“我没有名字吗?”

  香波王子赶紧回头:“哦,对不起,请教尊姓大名?”

  “谐本万玛。”

  “谐本万玛?谐本万玛就是泥水匠万玛,你也叫万玛?塔尔寺有几个叫万玛的?”

  “活佛里就一个。”

  “这我知道,万玛活佛不是已经不转世了吗?”

  谐本万玛瞪他一眼说:“他的儿子不是他的转世吗?”

  香波王子吃了一惊:“你是万玛活佛的儿子?”立刻喊梅萨过来:“你说对了,万玛活佛还存在。”

  谐本万玛把刷完白灰的空桶丢下来,站在塔基上望了望远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跳下来,提起空桶就走。

  香波王子问:“你要去哪儿?我们说说话。”

  “白灰用完了,我要去金经房取白灰。”

  “金经房?塔尔寺哪里有金经房?”

  “你们叫藏经楼,我们家的人都叫金经房。”

  香波王子和梅萨互相看看,赶紧跟了过去。

  他们沿着下酥油花院,走向塔尔寺的纵深处。香波王子一路追问,终于搞清楚,万玛活佛不是不转世了,而是离开寺院娶妻生子,过起了俗人的生活。

  “为什么,好端端的格鲁派活佛居然不做了?”

  谐本万玛说:“佛母不让他做了。”

  香波王子说:“岂有佛母不让人念佛的?除非你阿爸犯了错误。”

  谐本万玛甩动漂亮的披肩长发说:“阿爸得到了佛母的授记,佛母让他还俗娶老婆他就还俗娶了老婆,让他生一儿一女他就生了一儿一女,让他的儿子用七年时间维护如来八塔,让他的女儿名叫伊卓拉姆,让他把藏经楼叫金经房,他都一一照办了。”

  香波王子追问道:“佛母的授记?什么时候出现的?”

  “阿爸说是三百年前。”

  “他怎么知道三百年前的事儿?”

  “佛经上有哩,他看的。”

  “什么经?”

  谐本万玛得意地说:“自然是‘金经’。”

  香波王子恍然道:“仓央嘉措的‘金经’?果然应了情歌里的那句话--金经和伊卓拉姆在一起。”

  梅萨说:“越来越有意思了,这就是伏藏,它有时在经卷里埋藏,有时在心灵中隐驻。当机缘成熟,它就会用种种偶然和巧合,显现出‘指南’和别的启示来。”

  香波王子问:“你阿爸人呢?你是带我们去找他吗?”

  谐本万玛笑了笑说:“阿爸死了,阿妈还在。”

  “那么伊卓拉姆呢,她在哪里?”

  “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伊卓拉姆,只听阿妈说,万玛的女儿是别的女人生出来的。”

  他们继续跟着谐本万玛走,来到藏经楼也就是金经房的大院里,就见院中央铺着一地酥油灯盏,一个穿着黑色彩边氆氇袍的老女人坐在地上,用抹布擦拭着它们。金灿灿的光亮映照着她红扑扑的脸。

  香波王子和梅萨走了过去。她仰起脸,冲他们笑着。

  谐本万玛去院子角落里提了一桶和好的灰浆,又去抹刷如来八塔,走时对老女人说:“阿妈呀,他们不找你,找伊卓拉姆。”

  好像是一个小时前才约定好的,老女人说:“我知道,我知道。”

  香波王子问:“你怎么知道?”

  老女人笑笑,站起来,走了两步,回身看了看藏经楼院内的人和门口进进出出的游客,对香波王子说:“你跟我来。”看到香波王子朝前走了几步,又说,“就在这儿等着,不要动,我去给你拿。”

  香波王子诧异地想:她去给我拿,拿伊卓拉姆?又看看老女人让他等待的地方,发现正是四个明光闪闪的黄铜转经筒的中间,知道朝佛的习惯里这是个格外吉祥的佛光之角,就老老实实站着。一会儿,老女人出来,一手攥着一个钧瓷宝瓶,一手拿着一块黄缎子。她打开黄缎子,拿出一张古旧的小型唐卡,交给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一看是一幅彩绘的白度母像,下方写着“伊卓拉姆”几个藏文字,吃惊得半张了嘴。正要问是哪来的,就听砰的一声响,接着又是砰的一声响。老女人“啊呀”一声抱住了他,接着她手中的钧瓷宝瓶碎了。

  是枪声,子弹打在了香波王子身上,鲜血喷出来,染红了他的前胸下腹。

  香波王子低头看着,不敢相信那是从自己身上流出的血。梅萨推开老女人,惊惶地扶住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倒在了梅萨怀里。梅萨没挺住,两人一起摔倒在地。梅萨呼喊着:“香波王子,香波王子。”

  老女人站到他们前边,一脸愤怒,手指来人说:“你、你、你,杀人凶手。”

  来人是王岩和碧秀,他们从南北两个方向跑来,在离香波王子十步远的交汇点上停下来。

  王岩厉声道:“你为什么要开枪?他并没有拒捕。”

  碧秀茫然地说:“不错,我开枪了,但在我开枪之前已经有了枪声。”

  王岩说:“那是因为我看见了你,我想用枪声阻止你开枪。”说着,大步走向香波王子,就见藏经楼正殿前的昆仑石背后突然闪出了阿若喇嘛。

  阿若喇嘛快步来到香波王子跟前,抓住他的手,想把攥在手里的小型唐卡夺过去。香波王子攥死了不放。这时王岩过来,推开阿若喇嘛,在香波王子手腕上使劲一捏,手掌便自动展开。王岩一把抢过小型唐卡,看了一眼彩绘的白度母像和他不认识的几个藏文字,问老女人:

  “这是什么?你为什么要给他?”

  老女人用预想不到的敏捷一把夺过来,指着他说:“我看见了,我看见了,你想打死他。”

  王岩厉声道:“谁?谁想打死他?你看清楚喽。”

  老女人浑身一抖,瑟瑟缩缩离开他,走到一脸苍白的梅萨跟前,把手中的小型唐卡塞给她,在她耳边嘀咕了一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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