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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藏》 作者:杨志军

第35章 情爱印戳(2)

  “摄政王桑结立刻意识到,仓央嘉措的爱情和玛吉阿米的怀孕,已经成了政敌进攻的有力武器,威胁摄政王地位和格鲁派统治的不仅有敌对势力,更有格鲁派自己的领袖。桑结知道拉奘汗接下来的动作:一是向朝廷禀报所谓假达赖的种种乖谬行状,二是联合各派势力,扩大不承认的范围。而他作为六世达赖喇嘛最可靠的拥立者,首先要做的就是严加管束仓央嘉措,在这位新达赖身上迅速培养出符合教德教规的模范举止让政敌们闭嘴。为此他安排仓央嘉措前往后藏日喀则的扎什伦布寺,在班禅大师面前接受比丘戒。摄政王亲自陪同前往。

  “比丘戒有二百五十三条,条条都是受戒僧人的座右铭。仓央嘉措问摄政王桑结:‘受了比丘戒,还能有我的自由吗?’摄政王知道他指的是爱情自由,毅然决然地说:‘不能。’仓央嘉措又问:‘要是我不受戒呢?’摄政王生气地说:‘哪有达赖喇嘛不受戒的。’仓央嘉措默然无语。半个月的路途颠簸结束了,辉煌的扎什伦布寺迎面而来。隆重的欢迎仪式之后,仓央嘉措被安排在了坚赞团布寝宫休息。第二天,仓央嘉措来到日光殿,拜见了曾在浪卡子给他剃度受戒(沙弥戒)的师傅、无量光佛的化身五世班禅额尔德尼洛桑益喜。班禅大师建议仓央嘉措在大经堂为全体僧众讲经,仓央嘉措断然拒绝;又提到授受比丘戒事宜,仓央嘉措说:‘我不受比丘戒。’又说,‘违背上师的旨意,实在惭愧。’一连说了好几遍。班禅大师还要劝说,仓央嘉措决然站起,走出了日光殿。他仰头望着天空,仿佛压抑已久的火山突然爆发,扑通一声跪下,向班禅大师三叩首,然后哭着说:‘你给我的法衣我还给你,你授予的沙弥戒我也还给你,达赖的位置我不坐了,教主的桂冠我不顶了,我是一个自由的门隅人,我不想成佛,我只要玛吉阿米。’说罢,擦着眼泪站了起来。这个场面是如此得惊心动魄,让在场的摄政王桑结和所有活佛喇嘛都像面临着雷霆的轰炸。五世班禅后来在他的自传《明晰品行月亮遃》中说:仓央嘉措‘把那些话交替说着,扬长而去,弄得我束手无策。以后的几天里,我多次呈书,恳切陈词,但毫无效验。他反而说,若是不能交回以前所授的沙弥戒,我就面朝扎什伦布寺自杀。收回沙弥戒,或者让我自杀,二者当中,选择其一,请你明确告诉我。就这样他把未授的比丘戒和已授的沙弥戒都无法阻挡地抛弃了。最后,以我为首的众人都请求他不要换穿俗人服装,以近事男戒而受比丘戒,再转法轮,但终无效应。’

  “仓央嘉措以无比沉重的悲伤,在日喀则的山野里游逛了十多天后,带着难以遏止的思念,走向了拉萨。

  “拉萨郊外,有一片女人等待着仓央嘉措。不知是谁走漏了消息,她们居然知道今天日照中天的时候,六世达赖喇嘛会路过这里。一片女人,都是失去孩子的女人,她们刚刚出生不久的孩子都莫名其妙地被人抢走了,是谁?是谁?女人们在问,仓央嘉措也在问:是谁抢走了孩子?她们趴伏在地,你争我抢地吻着仓央嘉措的靴子。仓央嘉措潸然泪下,尽其所能地给她们摸顶祝福。他想,就因为我没有幸福,这么多人都要陪伴我失去幸福,就因为我想得到爱情,这么多人都掉进了苦难的深渊。我呀我,我不是达赖喇嘛,我是罪人、罪人。摄政王桑结凑过来小声恳求道:‘这些都是你的人民,看她们多么可怜啊,做一个好达赖,帮助她们渡过苦海吧。’仓央嘉措问道:‘为什么要抢走她们的孩子?是谁让她们陷入了苦海?’桑结说:‘不是我,是他们。’仓央嘉措再问:‘他们是谁?’桑结咬牙切齿地说:‘格鲁巴的克星、那些试图毁灭政教和西藏的叛誓者。’仓央嘉措脸上掠过一丝阴影,咬了咬嘴唇说:‘不,是我,是我给西藏带来了不幸。’他说着,俯身从一个枯瘦女人腰里拔出一把藏刀,反握在手,一刀刺向了自己的心窝。”

  “哎呀。”梅萨浑身一颤,喊起来,“仓央嘉措自杀了?”

  香波王子不说了,点着一根烟抽起来。

  3

  过了好一会儿,香波王子才长叹一声,无限感喟地说:“这就是仓央嘉措,我们的情圣歌王。这就是‘写在心里的情意,怎么擦也擦不掉了’,‘请把情爱的印戳,打在各自的心上’背后的故事。‘光透文字’之所以‘授记’仓央嘉措情歌,肯定是为了让我们知道仓央嘉措情歌产生的背景,并从这些背景中找到今天的对应和我们的需要。我们的需要就是‘授记’,就是想从中知道‘七度母之门’到底在哪里,那么今天的对应呢,到底是什么?”

  梅萨瞪着香波王子,突然扭过头去:“你说呢?”

  “玛吉阿米怀孕并且很可能已经顺利生养,各种势力都行动起来,有人想杀了她和孩子,有人想利用她和孩子。如果当时没有达到目的,这个目的就会延续到今天。”

  “你是说今天还有人想杀了她和孩子?玛吉阿米和她的孩子早就不在人世了。”

  “难道没有延续吗?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以来,出现了玛吉阿米、姬姬布赤、仁增旺姆、伊卓拉姆,她们都是仓央嘉措情人的延续,除了玛吉阿米,其他三位都已经被杀。被杀在延续,说明被杀的原因也在延续。”

  梅萨歪过脸来说:“你的意思是‘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无形密道还存在,这我知道。但蒙古准噶尔部首领策旺阿拉布坦、蒙古和硕特部首领拉奘汗、萨迦派的八思旺秋、噶玛噶举派的噶玛珠古、宁玛派的久米多捷呢,他们难道也都还存在?”

  香波王子停了片刻说:“他们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但可以肯定他们的意图是不灭的,利用、杀害和保护玛吉阿米及其孩子的原因是不灭的。历史的原因很可能导致现实的结果。我想到的是乌金喇嘛,他断定‘七度母之门’即仓央嘉措遗言是倒出来的苦水,是对佛教的诅咒和控诉,深知只要开启‘七度母之门’,就一定会引来‘隐身人血咒殿堂’的阻止。而阻止必然是暴力的,这似乎正是他的目的。他把‘隐身人血咒殿堂’看成了制造惊天血案甚至地震的武器,策略就是四个字:以佛灭佛。”

  智美突然说:“你分析得不错,乌金喇嘛是不是很高明?仓央嘉措是佛,‘隐身人血咒殿堂’也是佛,前者用泛滥的情爱否定了佛教,后者用血腥的暴力否定了佛教。就好比一个人用一把刀对准了自己的心胸,用另一把刀对准了自己的肺腑。佛教死定了,佛教是自杀,与乌金喇嘛有什么关系?”

  “遗憾的是,现在是我香波王子在发掘‘七度母之门’,而不是你。我没有一天怀疑过仓央嘉措也就是没有一天怀疑过爱的至上。在仓央嘉措这里,没有什么比爱情更重要,达赖的地位、荣华富贵、西藏的权力、对蒙藏甘青滇川等大半个中国的影响、因转世而长存不死的命运,以及生命、生存、生活等等,统统都是淘出来的沙尘,只有爱情才是金子,才是真正的需要和真正的不朽。仓央嘉措是佛,佛对我们说,爱情就是信仰,就是宗教,就是生命。”

  智美“呵呵”一笑,高声说:“释迦牟尼啊,快来惩罚异端邪说的徒子徒孙吧,让我们看看乌金喇嘛是怎样以末日宣判者的身份宣布新信仰联盟的胜利的。”

  香波王子说:“我一看你幸灾乐祸就替你本人和梅萨难过,真正的叛誓者恐怕就是你了,当然还有乌金喇嘛。我一想到你在为虎作伥,就发誓一定要把梅萨从你手里夺回来。”

  “梅萨不是一样东西,她是个人,她有她自己的选择。”

  智美的信心,来源于他和梅萨的性爱。男人的爱情以性力为基础,性力越强大,爱情越牢靠。你香波王子沾都没沾过梅萨,梅萨怎么可能芳心吐蕊呢?但是,他又深深地忧虑着,因为仓央嘉措情歌的存在便是巨力和神魅的存在,情歌正在通过香波王子的口,变成一天飓风,掀动着任何性力无法比拟的情爱之潮,湮灭而来。他很难受,也很害怕,害怕失去的不仅仅是梅萨。是的,不仅仅是梅萨,一定还有比爱情更重要的,使命、信仰、生活本身,或者别的。

  仿佛看穿了智美的心思,香波王子亮出歌喉唱起来:

  一箭射中鹄的,

  箭头钻进地里,

  遇到我的恋人,

  魂儿跟她飞去。

  “别唱了。”梅萨打断他,“唱歌重要还是‘七度母之门’重要?”

  香波王子半晌才说:“最重要的是,情歌和‘七度母之门’都在制造死亡。”

  梅萨叹口气:“是啊,不论谁死,对我们都是包袱。但掘藏是历史的契机,几百年甚至一千多年以前就确定好了,你不可回避,就好比多数人没有机会掘藏,你也没有机会不掘藏。担心是没有意义的,你应该心无旁骛,就想一个问题:现在该往哪里走?”

  “看来你越来越了解我了。”香波王子审视着她,像是有意说给智美听的。

  “那就不要左顾右盼,快说下一步。”

  梅萨的口吻里,不经意地含了一丝难以觉察的撒娇,智美敏感地捕捉到了,报复性地一脚踩住刹车,搞得梅萨和香波王子一阵颠踬。

  “妈的拦路的石头,滚开。”智美瞪着路面骂道。

  香波王子笑了笑,指着“光透文字”对梅萨说:“‘授记’给我们的仓央嘉措情歌已经告诉了我们下一步的去向,还是那句证明玛吉阿米已经怀孕的歌词:‘请把情爱的印戳,打在各自的心上。’这里的‘印戳’除了喻指怀孕,还能引出藏史记载的一段历史、一个典故:‘为了一个女人,松赞干布从雅砻河来到卧马塘。上一世,他把印戳打在女人身上,说,这个女人是我的。此一世,女人千里迢迢来寻找这个注定会掌握印把子的男人。来吧,登上拉托托日年赞的隐修之地,在天地的额头,拥有男人和女人。男人说:我就是天,天叫拉。女人说:我就是地,地叫萨。女人和男人一起说:天叫拉,地叫萨,吃饭叫作卡拉萨。’”

  梅萨两眼忽闪忽闪地瞪着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继续说:“七世纪初,吐蕃部落从西藏山南雅砻河谷崛起,他们引水开田,经营农业,发展人口,盛极一时。到了第三十一代赞普达日涅斯,开始扩大领地,四处征战。达日涅斯的孙子是松赞干布,他十三岁时,王朝出现灾变,大臣争权夺利,谋反叛乱,毒死了松赞干布的父亲朗日伦赞。十三岁的天才王子松赞干布奋起即位,杀死叛逆者,平定内乱,以更大的魄力投入到开疆拓土的战伐中。一日,松赞干布战败苏毗部落,来到一个叫卧马塘的地方。看到这里河水奔流,地势坦荡,牧草连绵,平野之中,一红一绿两座山峰突兀挺峙,既可以高居,又可以坦驰,便说这一定是传说中的王者之地,我的祖先第二十八代赞普、那个活了一百二十岁的拉托托日年赞,离世后就在这座高峻的红山上隐身修行。他曾托梦给我,红山是天地的额头,我的后代将在这里创基立业、征服世界。说完此话,年轻的赞普松赞干布便决定迁都卧马塘。红山就是布达拉山,后来建起了布达拉宫。”

  梅萨问:“我不明白,怎么把‘卡拉萨’也拉出来了?”

  “那个被松赞干布打了印戳的女人,就是文成公主。松赞干布从雅砻河谷来到了卧马塘,文成公主从中原长安来到了卧马塘。一个是阳刚的天,一个是阴柔的地,天叫‘拉’,地叫‘萨’,合起来就叫‘拉萨’。而‘卡’是嘴,加上‘拉萨’,就是嘴吃天地的意思,食物是天地的精华,拉萨--天地之间,到处都是精华。这就是民间传说中‘拉萨’这个名字的由来。”

  梅萨又问:“可这种解释与‘七度母之门’有什么关系?”

  香波王子微微一笑:“‘七度母之门’从华北平原的北京上到黄土高原的拉卜楞寺,又上到青藏高原第一阶梯的塔尔寺,现在又要上一个阶梯了,那就是拉萨。”

  梅萨说:“去拉萨?我们没有任何准备。”

  “那就在路上准备。”香波王子说着,禁不住激动起来,“我又要去西藏了,这次一定要去雅拉香波神山下看看妈妈和姐姐。我上中学的时候在拉萨,年年回去,五百公里路,每次都是偷偷爬上运货的卡车,辗转到达。有时候路上来回要走二十天,而我在家里只能待两三天。为了能和妈妈在一起的这两三天,来回折腾多少天都是值得的。上大学的时候在北京,也是年年寒假都回去。这时候有了助学金,就节省下来,先坐火车到成都或者格尔木,再坐汽车到拉萨,然后换车到泽当,到琼结,到雅拉香波神山脚下。后来工作了,没有假期了,两三年才回去一次。可是妈妈却天天等着我,天天等着我。她不知道过去是等一年见我一面,现在是等两三年才见我一面,还以为现在的日子延长了,一年的时间比过去多了。她见我一面,就给自己增加一岁,现在是两三年才增加一岁。唉,我的好妈妈呀,两三年才增加一岁的八十多岁的好妈妈呀……”

  智美把车停在了路边,让梅萨坐到驾驶座上,自己来到后面,抱着胜魔卦囊,两手伸了进去。他没有取出什么来,手一直在卦囊里头活动,嘴里不断念叨着什么。片刻,他撑开卦囊口,低头朝里窥伺一下,愣愣地望着前面。

  梅萨问:“卜神没有来?”

  智美指了指自己的心:“早来了。”

  梅萨又问:“香波王子说的跟占卜结果不一样?”

  智美说:“一样,去拉萨。”

  香波王子说:“太好了,我们不谋而合。”

  智美说:“智慧可以让一个人像神一样通达一切,香波王子,你让神灵失去了用武之地,你很可怕。”

  梅萨说:“拉萨很大,又是佛教万花筒,‘七度母之门’就更难找了。”

  香波王子望着“光透文字”说:“我们只解释了‘授记’,还没有解释‘指南’。但愿‘指南’能告诉我们具体位置。”然后念起来:

  酸奶子是这样酿制出来的:先把鲜奶煮熟晾起来,至微温,

  放入酸奶引子(注意:放引子时,鲜奶过热,酸奶子就会发酸,

  过凉,酸奶子就不会凝结),倒进酸奶桶,加盖,用皮袍或棉被包裹,从太阳出山到落山,就是佛赐的琼浆酸奶子。

  吉彩露丁的酸奶子是全西藏最好的酸奶子。在供奉右旋法螺的地方,她消除了众生的疲劳症、气类病,强壮了四肢和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

  香波王子说:“怎么是酸奶子的酿制方法?”他皱着眉头,半晌又说,“吉彩露丁的酸奶子?为什么是吉彩露丁的酸奶子?仓央嘉措有一首情歌提到了‘吉彩露丁’。”他征询地望了一眼梅萨,唱起来:

  白昼看你美貌无比,

  夜晚看你肌香扑鼻,

  我那终身的伴侣,

  和吉彩露丁一样美丽。

  梅萨说:“什么意思啊,吉彩露丁?”

  香波王子说:“一座山、一条河、一片湖,或者一个人,现在还无法确定,到了拉萨再打听。我们最初遇到了玛吉阿米,后来又遇到了姬姬布赤、仁增旺姆和伊卓拉姆,现在又遇到了吉彩露丁,它同样出自仓央嘉措情歌,不可能跟‘七度母之门’无关。就算不是伏藏的内容,那也至少是发掘伏藏的突破口。你说呢智美?”说罢,留意着智美的反应。

  智美抠着脸颊上的伤疤,不说话。

  香波王子又说:“还有‘九十八把铜壶的信念’,会是什么?”

  回答他的是一声吼叫,是牧马人的吼叫。梅萨猛踩油门,朝着一辆从后面驶来的小货车冲了过去。

  智美前后摇晃了一下,胜魔卦囊掉到了脚下,抓起来,愤怒地说:“你干什么?”

  梅萨一手扶正歪到一边的牛绒礼帽说:“往前看。”

  香波王子已经看到了:前面的小货车上,拉着一个铁笼子,铁笼子旁边坐着一个喇嘛,正是他们在拉卜楞寺见过的那个留胡子的喇嘛。但重要的当然不是铁笼子和胡子喇嘛,而是铁笼子里的山魈,那只原属北京动物园的死而复生的山魈。山魈原本是坐着的,一见追过来的牧马人,突然四肢着地,做出一副准备奔跑的样子,犹豫了片刻,一头撞到了铁笼子上。

  香波王子心疼地叫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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