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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藏》 作者:杨志军

第76章 一苇渡河(3)

  梅萨说:“你在用心念战胜自己。伏藏学有一个分支就叫心念历程,自始至终没有行动,从心念伏藏到心念掘藏,都是修行最好的高僧,依靠禅坐观修,用佛法操纵着全过程。”

  香波王子说:“佛法即心法,信仰的力量是无限的,我们走。”

  梅萨问:“怎么走?”

  香波王子说:“跟着我,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香波王子走到那堆掩埋着佛龛的破烂藏袍前,挑了一件最脏最破的穿在身上,又挑了一件大小合适的递给了梅萨。

  梅萨不接,皱起眉头,嘬着鼻子:“臭,臭,臭。”

  香波王子说:“我们现在能遇到它,就是佛赐的圣物,所有的圣物都来自须弥山上的莲花仓库,带着四季不衰的莲花清香。你再闻闻,香不香?”

  梅萨闻了闻,说:“不香。”但她还是咬着牙穿上了。

  接下来,他们用灰土抹脏了自己的头脸。

  梅萨问:“这样别人就认不出我们了?”

  香波王子说:“还要朝拜。”

  拉萨是朝圣者的天堂,天天都有成千上万来自青海、甘肃、四川、云南以及西藏各地的朝圣者匍匐在马路上、广场中、寺院里,做一个朝圣者是最不引人注意的。香波王子和梅萨走上公路,朝着拉萨汽车站的方向磕起了长头。他们衣袍褴褛,风尘仆仆,把一个个等身长头磕得尽量虔诚而标准。和别的朝圣者不同,他们的双手没戴厚木头或三层牛皮的手套,只用破衣服包裹着,更显见他们路途遥远、摩擦地球的时间够长。厚木头的手套磨穿了,三层牛皮的手套磨掉了,只能破衣服裹手了。满怀欢喜的朝圣者,哪个不是如此坚忍呢?

  不时有警车、出租车、公共汽车和其他一些车辆从他们身边经过,没有人认出他们来,就连刚刚找回路虎警车的王岩和卓玛,也没有想到前面那两个脸上蒙尘最厚、衣袍烂洞最多、身上气味最臭、磕头最是一丝不苟、行动最是缓慢如蜗牛的人,就是他们苦苦寻找的香波王子和梅萨。

  路虎警车从他们身边一晃而过。香波王子直立着,盯着路虎警车远去的背影,把手在头顶拍一下,在额际拍一下,在胸前拍一下,正要拜倒在地,一辆拉萨警车尖叫着停在了离他五米远的地方。他呆住了,身体僵硬地弯曲着,就听梅萨在身后小声说:“快跑。”他没有跑,既然人家已经认出了他们,再迅速的逃跑都是多余的。

  然而虚惊一场,拉萨警车是跟踪路虎警车的,紧急刹车是为了一只野狗。野狗横穿马路,已经过去了,突然又不想活了似的拐到了马路中央。

  生命平等的意识是拉萨的阳光,所有人包括执行紧急公务的警察都会有温暖的照临。看着野狗安全了,警车才急急忙忙驶去。

  香波王子长舒一口气,回头看了看吓得一脸煞白的梅萨,嘴角一挑,轻轻一笑。他们继续磕头,两个小时后来到拉萨汽车站。

  傍晚了,连夜去日喀则的客车正在售票,车上已经坐了一些人。香波王子和梅萨趴在地上,脸朝地面,翻起眼睛瞪着前边。仿佛长头磕累了,再也没有力气继续磕下去了。香波王子得意地想,全世界只有拉萨是这样的:一个逃犯可以理所当然地俯卧在地,用大地遮挡面孔,而不至于被家喻户晓的通缉搞得束手就擒。就算有明察秋毫的眼光扫过来,那也只能落在后背和后脑勺上,有用后背和后脑勺通缉罪犯的吗?

  但是得意就像掠过天空的星芒,闪过去就是黑暗。香波王子绝望地看到,所有上下旅客的车门口、所有还在售票的车站窗口,以及停车的广场、进出车辆的路口,都有一些可怕的人影。他们不提行李,不带老婆孩子,他们穿着夹克或者西服,假装看报纸或者聊天,眼光却在行人脸上瞟来瞟去。

  香波王子说:“早该想到了,拉萨汽车站是罗网的收口,不是我们的起点。都是我的错,到了非生即死的关头,怎么还能抱有侥幸。”

  梅萨说:“来了后怕,不来后悔,赶紧撤吧。”

  他们磕头而去,就在许多便衣的眼皮底下,不慌不忙地离开了拉萨汽车站。他们看到,就像影子一样从北京跟到拉萨的喇嘛鸟就停在马路对面的树荫下,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靠在车头上说着什么。香波王子寻思:他们肯定还是不希望警察抓住我,我是不是应该去寻求他们的帮助呢?立刻又摇头,那跟投案自首有什么区别?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早已是警察眼里的反光镜了。

  有个朝圣者跟在了他们身后,他留着已经均匀地长出头发的那种光头,裹着袈裟、用黑氆氇蒙着嘴脸,戴着一副没有丝毫磨损的木头手套。给人的印象是刚坐长途车来到拉萨,一下车就开始了朝拜。傍晚最后的阳光拉长他的影子投在了地上,香波王子瞥了一眼就感觉有些异样,回头一看,不禁浑身一抖。他趴在地上等了一会儿,让稍后的梅萨磕头磕到自己身边,小声说:“骷髅杀手跟上了,他居然认出了我们。”

  趴在地上的梅萨扭头看了一眼。同样趴在地上的骷髅杀手从黑氆氇上面露出血红的眼睛,阴恶地瞪着她和香波王子。她心里一瘆,顿时觉得站不起来了。

  香波王子说:“你在我前面,往功德林的方向磕头,不管我出了什么事,你都不要停下来。”

  梅萨问:“你要干什么?”

  香波王子说:“我还不知道我能干什么,如果他还想杀我,我这次很可能真的要杀人了。”

  但是仅仅过了不到一分钟,情况就有了意想不到的变化。正当香波王子跪在地上,厉声责问匍匐而来的骷髅杀手“你想干什么”时,一辆警车飞速而过。警车走远了,却把一个骑摩托车的人吓得失去了控制,他一头撞向路边的水泥电杆,又弹回来,连车带人摔在了香波王子身上。香波王子惨叫一声,痛苦地蜷缩在了地上。很多人围了过来,包括慈悲为怀的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包括两个便衣。

  一直没有接到“不动佛明示”,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便猜测香波王子的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在拉萨以外的某个寺院,尤其是距拉萨四十五公里的甘丹寺和二百八十公里的扎什伦布寺,其重要地位对伏藏和掘藏都有极大的吸引力。他们一直守候在长途汽车站,却没有想到,自己早已成为警察抓捕香波王子的中介。

  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同时蹲下,想扶起香波王子,慈悲地问着:“没事儿吧,没事儿吧?”香波王子坐了起来,一看是他们两个,忽地又躺下。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对视了一下,有点不相信,再次扶他坐起,想看个究竟,却被香波王子使劲推开了。

  所有的细节都被监视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的两个便衣看在眼里,立刻扑过来,摁住了香波王子。

  香波王子一动不动。他在想:怎么办呢?

  一个便衣一手架着他,一手拿出手机打电话:“碧秀副队长,抓住了,香波王子抓住了,他化装成朝圣者,在拉萨汽车站。”碧秀在电话里说:“不要让他跑了,我马上就到。”便衣说:“他跑不了了。”

  这时,那个骑摩托车的人已经从地上爬起,听着便衣打电话,意识到是警察,撒腿就跑。便衣一愣:他是谁,怎么一见警察就跑?不管是谁,抓住了再说。一个便衣立刻给香波王子戴上手铐,牢牢控制住了他,另一个便衣起身去追撵那个骑摩托车的人。

  一直趴在地上观察动静的骷髅杀手这时候一跃而起,扑过来一拳打翻了控制香波王子的便衣,扶起摩托车,冲着跪在那里不知所措的梅萨喊道:“快,把他扶上来。”

  香波王子反应要比梅萨快,没等她起来,已经举着手铐瘸到了摩托车跟前。“上,快上。”他喊道。

  梅萨一脸迷茫:“我们跟着他?”

  摩托车发动起来已经要走了,骷髅杀手一把将梅萨拽趴在后座上。香波王子抬腿跨了上去。被骷髅杀手打翻的便衣爬起来撕住了香波王子,香波王子身体后仰着,两腿紧紧夹着摩托车。他是从小夹着马背长大的,无意中练就的腿力这时候帮了他的忙。便衣被拽倒在地,而他却牢牢固定在摩托车上。摩托车吼叫着前冲而去,便衣被拖出了十多米才松手。一大群便衣追了过来,追了一段就开始鸣枪警告。

  碧秀出现了,大声说:“真是愚蠢,他们是亡命徒,警告只能让他们跑得更快。”说罢,急急忙忙钻进了一辆警车。

  这时有便衣扭着那个骑摩托车的人走来,对碧秀说:“我抓住了一个。”

  碧秀说:“立马押回去,突审。”

  骑摩托车的人浑身发抖,瘫软在地上哭着说:“我是第一次偷摩托车,我再也不敢了,放了我吧,我老婆还在医院等着我。”

  碧秀一听,说道:“贼娃子添什么乱。”一踩油门就走。

  碧秀的警车在拉萨河边中和国际城的桥头追上了摩托车。这辆偷来的摩托车跑了不到两公里就没油了。骷髅杀手跳下来,扔掉摩托车,从“遍撬一切”中摸出一把钥匙,迅速取下了香波王子的手铐,小声说:“牛跑,牛跑。”

  梅萨问:“什么牛跑?”

  香波王子说:“放过牛的人都知道,受惊的牛群不往一个方向跑。”

  骷髅杀手说:“我说跑,你们就跑,分头跑,他只能选择一个追,另外两个就能活命了。”

  香波王子迅速扫了梅萨一眼说:“我往自治区政府跑。”

  骷髅杀手说:“如果我不死,我还会像影子一样跟着你们。”他看碧秀已经从警车上下来,嗖的一声把手铐扔了过去。

  碧秀眼疾手快地接住,“哼哼”一声说:“它对我没什么用,我不可能打死了人再铐住他。”说着,扔掉手铐,掏出了枪。

  骷髅杀手说:“你的骷髅刀呢?黑方之主的教言你不会忘记吧,‘隐身人血咒殿堂’的使命就是让骷髅刀说话,你不会用骷髅刀惩罚人,你不是黑方之主派来的。”

  碧秀再次“哼哼”了一声说:“那我就让它说一次话给你看。”他收起手枪,从怀抱里抽出骷髅刀,狞笑着晃了晃。

  骷髅杀手大喊一声:“跑。”

  三个人朝着三个方向跑去,碧秀一愣,再掏枪已经来不及了,犹豫了一下,觉得先惩罚内贼更符合“隐身人血咒殿堂”的规则,便大吼一声,朝骷髅杀手追了过去。

  5

  香波王子跑跑停停,跑了半个小时,才来到原本几分钟就能到达的自治区政府门口。他肚腹上有刀伤,又被摩托车撞了一下,能到达这里已经是佛祖保佑了。门口马路对面黑暗的树荫下,梅萨早就等在那里,冲他打了声口哨,看他行动迟缓,跑出来挽起他就走。

  梅萨说:“你怎么选择这里,这里是很危险的。”

  香波王子说:“附近有更合适的地方吗?也许追捕者想不到,逃亡的杀人犯会来政府门口躲藏。”他在黑荫里坐下,喘着气,擦着满头的冷汗又说,“伤口又开始疼了。”其实一直在疼,他忍着,只是现在忍不住了。

  公路上,几辆警车划破最初的夜色飞速驶过。

  梅萨说:“香炉粉末不起作用啦?我现在就去药店买药。”

  “绝对不能去,警察肯定知道我有伤,所有医院和药店都会有布控。现在只有一个地方,有可能搞到治伤的药。”

  “什么地方?”

  “大昭寺,国字脸喇嘛那里,最初就是他给我敷了红白黑三色羯摩藏药丸,又用大黑天的哈达包扎了伤口。”

  “那里很危险。”

  “危险只有一半,还有一半是希望。”

  梅萨自语着:“一半是活,一半是死,我们是在赌命了。”

  他们脱掉了一身肮脏的行头,去掉了所有朝圣者的痕迹,搀扶在一起上路了。不敢坐车,只能步行,从自治区政府到大昭寺两三公里的路,他们走了一个多小时。所经之地都比较繁华,人影杂乱,灯影斑驳,有的是勾肩搭背的情侣。白天的喧闹以最后的收场掩护着他们,很少有人关注这一对卿卿我我、过于平凡的男女。香波王子和梅萨安然出现在八廓西街的阴影下,混进一大堆长年累月把这里当作露天寝地的乞丐中。

  香波王子写了一张纸条:“求见秋吉桑波大师。”花两元钱让一个老乞丐去敲门递纸条。秋吉桑波大师已经不在了,守门喇嘛一定会交给和秋吉桑波大师最亲近的国字脸喇嘛。

  国字脸喇嘛果然出来了。递纸条的老乞丐引他们来到了乞丐堆里。两个壮硕的喇嘛跟在后面,却没有过来,躲在大昭寺门墙的拐角处,朝这边张望着。

  香波王子捂着肚子咬着牙,艰难地站了起来。

  国字脸喇嘛说:“我知道是你,但你不该写‘求见秋吉桑波大师’,会引起别的喇嘛注意。”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只能那样写。我有伤,我需要红白黑三色羯摩藏药丸。”

  “我知道你来干什么,药我带来了。”国字脸喇嘛说着,从身上摸出一个小布兜,正要交给香波王子,两个壮硕喇嘛嗖嗖嗖跑过来,揪住香波王子的同时,一把叼走了小布兜:“圣教的敌人,终于抓住你了。”

  香波王子后退着说:“谁是圣教的敌人?”

  两个壮硕喇嘛一左一右拧住他:“所有的杀人犯都是圣教的敌人。”又指向国字脸喇嘛,“还有你,吃里扒外的败类,你帮助圣教的敌人你也是敌人。”

  国字脸喇嘛突然喊起来:“乞丐们,我曾经是你们中的一员,你们谁还认得我?十年前秋吉桑波大师收留了我,叫我乞丐喇嘛。乞丐喇嘛今天对老朋友们说,秋吉桑波大师对我好,就是对你们好。这一男一女是秋吉桑波大师的朋友,你们要帮他们一个忙,不要让这两个不懂事的喇嘛抓住他们、上去,给我压倒。”

  四周顿起一阵骚动,有讲义气的,有凑热闹的,还有趁机使坏的,乞丐们胡喊乱叫着扑了过去,把两个壮硕喇嘛压趴在地上。乞丐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动是伟大掘藏的一部分,嘻嘻哈哈、前赴后继地扑压着,一会儿便摞成了一座山。

  终于不闹了,两个壮硕喇嘛从地上爬起来,摸骨摸肉地呻唤着,再向四周寻找时,香波王子早就不见了。两个壮硕喇嘛推搡着国字脸喇嘛走向了大昭寺门口。国字脸喇嘛突然回头喊起来:“再见了,香波王子,今生今世我最崇拜两个人,一个是秋吉桑波大师,一个就是你。”

  香波王子和梅萨其实就藏在大昭寺前唐蕃会盟碑下的阴影里,看着三个喇嘛消失在大昭寺门内,才走出阴影,来到乞丐们中间,这儿掏掏那儿摸摸,舍散了身上全部的零钱,然后慢腾腾离开。

  梅萨说:“我以前挺讨厌乞丐,觉得大煞风景,没想到讨厌的才是能帮忙的。”

  香波王子说:“为什么要讨厌?乞丐是佛的一部分,是拉萨的一部分,或者说只要有佛,就会有乞丐。乞丐标志着怜悯的存在,给佛提供了大慈大悲的理由。乞丐还是象征,象征了释迦牟尼最初被人世的苦难所牵引,走向忏悔和拯救的时刻。每一个活佛、所有的喇嘛,都应该在乞丐面前照出自己:有没有悲悯,能不能布施,可不可忍辱,是不是精进。乞丐之心,也是佛之心;乞丐之请,也是佛之请。人世与佛界,其实没有区别,每一个乞丐,都可能是一尊佛,来挽救你,或者给你提供乐善好施的机会。”

  “你和智美就是不一样,智美一见乞丐,总说他们是寄生虫,丢尽了脸面。”

  “一般藏民都不这么认为,他这么说,肯定有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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