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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藏》 作者:杨志军

第78章 一苇渡河(5)

  好在河道突然变宽了,仿佛有一只手突然撕大了峡谷,水流铺展而去,顿时平缓了许多。两个人喘着气,吐着水,互相看了看,也看了看身下的达摩号。达摩号始终没有翻,这似乎是最大的鼓舞。香波王子长舒一口气,用额头摩擦着船体,像是膜拜:保佑啊,西藏所有的神灵都来保佑。

  梅萨恐惧地说:“太阳就要落山了。”

  香波王子抬头看了看,发现拉萨城已经远去,要是从陆地上走,肯定已经超过了警察的封锁线。他笑着说:“我们已经成功了,把不是航道的拉萨河当作航道,安全离开了拉萨。现在要做的是……”

  话没说完,只听哧啦一声,达摩号腾空而起,在空中停了一会儿,又被巨浪打进了水里。梅萨身子一歪,淹进了水里,又忽地上来,香波王子一把揪住了她。

  “抓牢,抓牢。”他喊着,再看达摩号时,两只内胎已经划烂泄气,作为骨架的所有晾衣杆严重变形,这才意识到礁石出现了。他坐起来,端起抱在怀里的撑杆,瞪起眼睛观察着。水面上出现一片血色。香波王子说:“你烂了还是我烂了?”立刻意识到,是自己伤口上的血,再一次涌流不止了。

  一快顶端安驻着鸟窝的巨石飞速而来,香波王子毫不犹豫地朝着巨石戳了过去,只听咔嚓一声,撑杆断了,达摩号丝毫没有减速或者改变方向,而他自己却差一点被戳翻到水里。这次是梅萨拉了他一把,他刚把内胎抱住,水流就把达摩号冲到了巨石上,砰的一声,又一只内胎烂了。

  现在,六只汽车内胎还剩下三只,达摩号几乎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随时还会撞裂划烂的三个连体的内胎。香波王子和梅萨趴在内胎上,看到河道突然变窄,急流更急,激起的浪花就像节日的焰火,直冲上去又散落而下,一座刀锋般的礁石横挡在前面。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香波王子上牙碰着下牙,咯咯咯地说:“别怕,大不了……”

  梅萨哆嗦着叫一声:“别说死,我就怕死。”

  香波王子狠狠心说:“死到临头,怕也没用。”

  岸上的人顺着拉萨河往下游跑,有奔走的,有车行的,跑在最前面的是喇嘛鸟。喇嘛鸟突然停下,钻出阿若喇嘛、邬坚林巴和几个雍和宫喇嘛。他们走下公路,快步来到河边。

  邬坚林巴说:“就是这个地方,只要他们安全到达这里,就能堵住他们。”

  这个地方河面并不宽,水流也很急,但前面是个葫芦口,从上游漂来的许多枯枝败叶、腐草朽木壅塞在这里。此刻这些壅塞物唯一的价值就是柔软,撞上去不会粉身碎骨。

  碧秀带着人到了,摇着头说:“上游水那么急,礁石那么多,到不了这里,这里只是个收尸的地方。”

  阿若喇嘛说:“凡事有个万一,万一他们活着到达这里呢?你是不是不抓他们了?”

  碧秀说:“是的,不抓了,我去抓鬼。”

  阿若喇嘛拽上邬坚林巴,扭身走向公路。公路上停满了车,有警车,有出租车,有路过看热闹的公车私车,就是没有他们希望看到的路虎警车。阿若喇嘛拿出手机正要打给王岩,邬坚林巴突然兴奋地喊起来:“看啊,有人下去救他们了。”

  远远的激浪中,两个黑点朝着香波王子和梅萨漂去,他们是两个救援者,在最近的距离中看到了死神对香波王子和梅萨的威逼。

  这是一次致命的撞击,刀锋般的礁石割散了三个连体的内胎,也割裂了抱在一起的香波王子和梅萨,他们来不及看清对方怎么样,就各自抱着一个内胎旋转而去。涡流出现了,一涮就把梅萨涮进了水壑,她靠着自己那一点泳技,努力浮出水面,挣扎了几下,朝着又一个漩涡一头栽了下去。而香波王子却被一股尖细的激流带离了漩涡,直冲而下,更加不幸地朝着另一座暗藏杀机的礁石扑撞过去。只听咚的一声响,他感到天空掉了下来,黑暗棒击着他,他脑袋一沉,“啊哟”一声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怀里的内胎离他而去。

  只有进到水里才能感觉到,漩涡是可以漩进也可以漩出的。梅萨又一次浮出了水面,内胎脱手了,她本能地抓了一下,却抓在另一个漂浮物上。就是这个漂浮物突然揪住了她的头发,拼命往上拽着,使她一连躲过了两个漩涡。她以为是香波王子,抱住对方,懊悔地说了一句:“什么一帆风顺,我拦住你就好了。”然后被一股水浪呛得几乎闭气。

  拽她的人还在拽,但力气越来越小,终于拽不动了,哗啦一声响,两个人同时往下掉去,深渊出现了,他们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突然觉得被什么东西狠狠顶了一下,又急蹿直上,哗的一声蹿出了水面。就在这时,似乎有神力相助,脱手而去的内胎突然又被水浪卷了回来,那人一把抓住,套在了梅萨身上。

  梅萨头脑昏胀,半醒半迷,也不知是心说还是嘴说:“香波王子,你不是不会游泳吗?我怎么觉得你是会的。”

  顺着狂奔的水,连续撞岩而去的香波王子有了一丝丝的清醒,感觉有人使劲扶着他,心说到底是会一点游泳的,梅萨你比我强啊。然后不由得张开嘴,想吸一口气,却灌了一口水,还没吐出来,便又一次撞到礁石上,昏迷再次控制了他。

  救他的人大声喊叫着:“你可千万不要死,你死了我救你干什么?”他没有内胎,全靠自己出色的水性保护着香波王子,也保护着自己,免不了也会狠狠撞在礁石上。他奇怪地想:怎么在水里撞礁就跟从山上滚下石头砸着自己是一样的?可不能再砸了,再砸我就丢死人了:在全系统的运动会上拿过金牌的游泳健将下水救人淹死了自己。他一只胳膊用力划水,机警地躲闪着礁石。突然礁石变大了,眼看躲不过去,便把身子向前,抱住香波王子的头,让自己的屁股重重地夯在了礁石上。他疼得惨叫一声,回身再游,又一头撞到另一块礁石上,两眼顿时金花乱飞。等金花消失的时候,他看到了希望,一股水流从两礁之间射过,那边,一座平坝升起。不是平坝,而是壅塞河道的枯草朽木。它们本来也是漂浮物,现在却拦住了所有其他漂浮物。

  天色即将黑下去,河面上的人渐渐模糊。

  邬坚林巴兴奋地说:“看啊,他们被堵住了。”

  阿若喇嘛跑向河边,两脚插进水里,焦急地喊着:“往这边游啊,怎么不游了?”他不知道,就算是两条鱼,在这样的水流里游走,也会筋疲力尽的。更何况漂浮物虽然不动,但下面的水流很急,稍一松懈,就会卷到下面去,下面是黑暗而深长的黄泉隧道。

  这时碧秀也喊起来:“喂,他们活着还是死了?”一连喊了几遍都没有人回答。其实河中的人也在喊:“快下来接我们,我们没有力气了。”岸上的人听不见,风浪把声音卷没了。

  阿若喇嘛抬脚就往水里走,走到河流淹没大腿的地方,突然又跳回到水边:“哎哟我的释迦牟尼,我可从来没下过水。”然后朝岸上的人喊道,“谁是会水的,会水的下去拉一把。”

  岸上的警察和围观的人都是藏民,藏民不是大山的儿子就是草原的后代,游泳对他们来说想都不敢想,那是龙王龙太子的本事。除非像智美这样在北京生活的藏民,中央民族大学的游泳池把他培养成了鱼。藏民都怕热,别的人是热了就吹凉,他是热了就下水,一到夏天,几乎天天下午泡在学校游泳池里,泡了几年就泡成游泳健将了。

  邬坚林巴走向智美:“现在轮到你了,你不会见死不救吧?”

  智美说:“他们到底死了还是活着?我是宁肯背尸,也不救命的。”

  他身边的索朗班宗说:“那你就不是人了。”

  智美说:“我就没打算做人,做人有什么意思?”

  河中的两个救援者已经有些吃不消,昏迷的香波王子和也已经昏迷的梅萨死沉死沉地拽着他们,他们几乎无力再把他们托出水面。甚至有一次香波王子被水流冲到了漂浮物下面,救他的人一手扳住一根朽木,扎进水里,用牙齿咬住他的衣服才又捞了回来。两个救援者你一声我一声地喊起来:“快来人哪,坚持不住了。”

  风浪小了些,若断似连地传来喊声,却听不清楚喊的是什么。

  碧秀几次把警服脱了又穿上,给人的感觉是想下去救人却又无可奈何。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比河浪还要疯狂的叫嚣是什么:杀了香波王子,杀了梅萨,也杀了河里的两个救援者。他们立刻会被漂浮物下面的潜流卷走,天已经黑了,根本无法打捞。几个小时后,就会冲进天下第一险河的雅鲁藏布江,几天之后就会冲进喜马拉雅山脉,鬼神都不知道那几个人是被他杀害的。但临到下水时他只能长叹一声:旱鸭子,我怎么是一只下水就等于自杀的旱鸭子?

  那边,索朗班宗还在说:“你真的不救?那我就下水了。”说着就往水里走。

  智美一把攥住她的胳膊:“你又不会游泳。”

  索朗班宗说:“连不会游泳的都要救人,你会游泳却要冷酷到底,你真的不是人了。”

  智美说:“我们只为‘七度母之门’而活而死,你不明白吗?”

  索朗班宗急得跺跺脚,转身离去,朝着岸上一层层的人乞求着:“谁会游泳啊,救救人吧,救救人吧。”乞求没有结果,她坐在河岸上悲痛地哭起来,说:“我早就应该去找他,怎么就没去呢?”

  她想起那次和香波王子的见面,当她说“前世注定的爱侣,那是要用仓央嘉措情歌做信物”的时候,香波王子立刻唱了起来。她没想到香波王子的仓央嘉措情歌会是这样一种声音:就好像空着的心房突然迎来了主人,钥匙一响,门就自动开了。此前也有人想进去,但是门,牢固的心房之门就是不开,错觉中以为开了,一推却又是牢牢的关闭。主人,你是我内心一千年的等待,终于等来了,所有的都已经为你敞开,你却要死去了,你让我眼看着你就要被滔滔河水冲走了。她学着香波王子的声音唱起来:

  眷恋的心上人儿,

  若要去学法修行,

  就随着小伙子我,

  走向深山的岩洞。

  智美回头看着索朗班宗,心说你越唱我越不救,不救,就是不救。我连梅萨都不想救,还救香波王子?他们死了我就是唯一的掘藏者。心里恨着,耳朵却在不由自主地谛听索朗班宗的仓央嘉措情歌,莫名的感动不期而至。他吃惊地审视自己:居然他会被感动?片刻之后,他更加吃惊地发现,自己已经脱掉衣服,在情歌的推动和护送下,来在了水边。

  智美问自己:你是拉奘汗的后人,你不是铁石心肠吗?

  天黑了,河面上的人影和水流变成了一种颜色,救援是看不见的,只有声音不时地响起来,证明他们还在和水流抗衡。差不多折腾了一个小时,河中的人才慢慢靠近水边。

  智美先是拖着香波王子来到了岸上,然后再下去,又是一番看不见的折腾,才又把梅萨拖上来。为什么要先救香波王子?难道“七度母之门”比梅萨更重要?难道香波王子真的比他更有希望发掘到伏藏?不不不,他永远不想清醒地面对那个一直被他死死摁在内心深处的想法。

  阿若喇嘛紧张地问:“活着吗香波王子?”

  智美别他一眼说:“我不救死人。”然后又一次扑进了拉萨河。

  公路上突然响起了救护车的鸣叫声。这辆救护车早就停在那里,到了这个节骨眼上才显示了它的存在。一个白大褂从车上下来,他戴着崭新的礼帽、墨镜和口罩,背着皮制的有琉璃光如来绣像的药囊,胸前挂着银光闪闪的听诊器,一看就知道是个土洋结合的藏医。更引人注目的是,他是个罗锅。在西藏,很多残疾的藏医都是顶顶厉害的治病救人的圣手,大家顿时肃然起敬。

  罗锅藏医扑到香波王子身上,使劲挤压着肚子。然后又指导阿若喇嘛挤压梅萨的肚子。阿若喇嘛看着梅萨裸露的白皙的皮肤,犹豫着不敢。

  索朗班宗过来,推开阿若喇嘛说:“我来吧。”

  最后被智美救上来的是两个救援者,他们实在没有力气挪动半步了,趴伏在水边让人拽着衣服拉到了岸上。

  阿若喇嘛首先惊叫起来:“啊,原来是你们?”

  王岩和卓玛躺在地上,直喘气不说话。

  香波王子和梅萨依然是昏迷的。

  罗锅藏医喊着:“快把他们抬上救护车。”看碧秀似乎不允许,便一边朝救护车走去,一边大声说:“这两个人要是被淹死,你们警察虽然没有下水救人却也可以不负责任,但要是别人救上来以后再死掉,那警察的责任就大了。”

  碧秀想了想,吩咐部下照罗锅藏医说的办。几个警察把香波王子和梅萨抬上公路,又抬进了救护车。两个警察上车后就不下来了,显然是想跟着救护车去医院。

  罗锅藏医说:“快去看那两个救人的人需要不需要拉到医院抢救,需要的话一起走。”

  两个警察下车跑向河边,没跑出去几步,就听身后一阵发动汽车的声音,回头一看,只见救护车往路心一拐,朝着拉萨飞奔而去。

  反应最快的不是警察,而是索朗班宗。她疯了似的跑向公路,钻进一辆出租车,喊道:“跟上去,跟上去,跟上那辆救护车。”

  出租车司机问:“抬到救护车上的是什么人?”

  索朗班宗说:“我前世注定的男人,快快快。”

  智美阻拦不及,赶紧穿好衣服,也拦了一辆出租车,追寻而去。

  河边,两个警察大声向碧秀汇报:“救护车带着两个罪犯走了,我们的人一个也没跟上。”

  碧秀问:“看清楚救护车是哪个医院的了吗?”

  然后打电话给医院,医院总机转了好几个电话才让碧秀明白:医院并没有派车前往拉萨河边的救人现场,一辆救护车傍晚被人盗走了。碧秀愤怒地大叫一声:“盗贼是谁?”然后指挥警察赶快上车追撵,却见阿若喇嘛拦住自己说:

  “你忘了你说过的话,万一香波王子和梅萨活着到达这里,你就不抓他们了。”

  “我没抓呀,你看见我抓了吗?我去抓鬼。”

  疲惫不堪的王岩和卓玛从地上坐起来,望着公路上一辆辆迅急开走的警车,互相看了看。

  王岩说:“但愿我们救他们不是为了让碧秀练习射击。”

  卓玛说:“刚才在水里,有一阵我累得差点松开梅萨,你知道为什么没有松开?就是想证明我的水性不比你差。”

  王岩说:“结果呢,结果还是证明你比我差,你救的是女的,我救的是男的,重量不一样。而且我还没有忘记破案。我在水里摸遍了香波王子,身上光溜溜的没有一处刀伤,说明他不是那个贴了乌金喇嘛符号的人。”又看到阿若喇嘛和邬坚林巴站在旁边听自己说话,便指着他们说:“你,还有你,都可能是乌金喇嘛,你们敢当着我们的面把袈裟和内衣脱掉吗?”

  阿若喇嘛说:“不敢,喇嘛从来不脱光自己,人前人后都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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