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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藏》 作者:杨志军

第106章 玛吉阿米(3)

  “一次玛吉阿米病了,很重,头痛,发烧,浑身都肿了。露娜街的人不敢去请藏医,生怕请来一个多嘴的,见利忘义、邀功领赏的。玛吉阿米说:‘我死就死了,不要再牵连到孩子。’更何况藏医都是寺院里的喇嘛,谁知道他们能不能宽容地对待仓央嘉措的情人,他们跟‘隐身人血咒殿堂’有没有关系呢?突然有人跳起来,我有办法了。他叫了两个人,骑马出去,骑马回来,便把大昭寺的藏医请到了跟前。那藏医是被人蒙住了眼睛的,并不知道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只觉得被人抱在马背上,东南西北胡乱跑,跑得晕了头,才说是到了。藏医说:‘你们这样对待一个行善救人的藏医喇嘛是有罪的,好事情去了,坏事情来了,等着瞧啊。’蒙了他眼睛的那人跪下来战战兢兢说:‘上师啊,我们给你磕头了,原谅我们天大的罪过,我们是唱着六世达赖喇嘛仓央佛宝的情歌去请你的,我们唱着唱着就哭了。’藏医喇嘛再也没有埋怨,虔诚地号了脉,从药囊里取了药,这才说:‘莲花生大师保佑,大医圣宇陀上人保佑,保佑她,也保佑你们,你们做对了。’他已经猜到他在给谁看病,却不知道这是在哪里。离开的时候他主动说:‘蒙起来,把我蒙起来。’

  “病好后,又过了一年避难躲灾的日子,玛吉阿米要走了。这时候仓央嘉措还没有被罢黜和押送京师,她说她要去见仓央嘉措,是早就说好了的。就在‘鲁纳羯’,后来发现了《地下预言》的地方,是死是活都要去。鲁纳羯姆--鲁纳羯的仙女,就要回到老地方去了。

  拌合圣洁的誓约,

  饮下不堕三恶途。

  “我过去一直没有搞清楚‘鲁纳羯’在何处,只能肯定它不是露娜街,不然玛吉阿米不会离开。她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露面,没有她活着的影子,也没有她死去的消息。但是现在,我知道了,我知道‘鲁纳羯’在什么地方了。”

  智美和梅萨一起问:“什么地方?”

  “就在眼前,我们的脚下。玛吉阿米居然来到了这里?不过仔细想想,也没什么不可能的,摄政王桑结早已自顾不暇,率性惯了的仓央嘉措接一个明妃来到布达拉宫有什么不可以?当然很危险,随时都有可能惨遭‘隐身人血咒殿堂’的杀害,但他和她都已经到了为爱情不怕死的程度,也就一切无碍,穿行自由了。”

  香波王子说着蹲下来,在隐隐显露的仰光门上摩挲着,比划着一些更加隐蔽的木纹说:“你们看,木纹是什么?”

  智美和梅萨挪到他身后,看了半天:“一条龙?”

  香波王子说:“是的,一条龙,一条浅黑的龙,‘鲁纳羯’就是藏语黑龙王的意思。现在看来,就是在这个地方,仓央嘉措根据修炼中莲花生大师的开示,发掘了《地下预言》,让关于‘七度母之门’的消息流行于世,然后又按照莲师的授记,伏藏了‘七度母之门’即仓央嘉措遗言。”

  智美说:“关键是怎么打开它。”

  碧秀副队长一直在旁边听他们说话,这时踢了踢地上一根刚才撬挖地砖的小钢钎,大声说:“打开容易,叫消防队员。”

  香波王子说:“不能用硬器。用什么打开,仓央嘉措情歌已经告诉我们了,‘净水’、‘露珠’、‘美酒’,指的都是酒,而‘当垆’又是卖酒。”

  碧秀派人很快找来了一瓶酒。

  香波王子打开酒瓶,沿着木纹形成的黑龙王浇了下去。只听喀喇一声响,像是锁链断裂,又像是冰石下地,黑龙王的龙头和龙尾都翘了起来。香波王子激动得脸色通红,跪在黑龙王的旁边,一手扳住龙头,一手扳住龙尾。他试着用力,轻轻的,轻轻的,毫无动静,突然一咬牙加大了力气,只见地面晃动了一下,仰光门忽地升了起来,然后倾斜,像所有的门那样,缓缓打开了。

  惊叫,在场的所有人都发出了一声惊叫。

  5

  对香波王子和梅萨来说,这是“七度母之门”,“七度母之门”终于开启了。

  对警察和大部分喇嘛来说,这是炸药之门,炸药终于找到了。

  对既是公门警察又是门隅黑剑的碧秀来说,这是玛吉阿米来过的地方,作为“金刚佑阻”,她很可能留下了仓央嘉措后代的名单。

  但是香波王子和梅萨却没有预期中的喜悦。香波王子诧异得一屁股坐到了身后梅萨的脚上。梅萨“哎哟”一声,一把撕住他的肩膀,浑身哆嗦。

  香波王子说:“我们发掘到了什么?我们要的不是这个,是伏藏?”

  梅萨也说:“是啊,我们要伏藏,伏藏。”

  他们并不是要搜寻炸药的,他们假装知道埋藏炸药的地点,不过是想借碧秀以及警察的力量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没想到最后发掘出来的真的是炸药。

  智美手伸进胜魔卦囊,摸出卦象万花筒的羚羊角,再看看。没错啊,仍然是“露娜街的玛吉阿米,荡铃子上的露珠”。玛吉阿米出现在露娜街,露娜街就是“鲁纳羯”即黑龙王,而“荡铃子上的露珠”代表了情歌,情歌又用“酒”昭示了开门的方法,一切都衔接得天衣无缝,怎么可能不是遗言是炸药呢?

  碧秀喊起来:“局长,炸药找到了。”

  局长带着两个消防队员走过来,低头看着:一张色彩暗淡的大幅唐卡铺在地上,唐卡上是一管一管的黄色油纸包装的炸药。那些炸药组成了一个和仰光门同样宽大的“心”形图案。

  局长嗅了嗅淡淡的硫磺味说:“数一数,多少管炸药。”

  碧秀蹲在门边数起来,完了说:“一百零八管。”

  局长说:“立刻让所有的喇嘛离开司西平措大殿。”然后又命令消防队员,“用最快的速度排除炸药,注意安全。”

  香波王子站了起来。他看到包围着大殿中心的所有外来喇嘛都举着右手,并起食指和中指,指了过来。他朝自己的两边和身后看了看,心说他们在指谁呢?

  蓦然之间香波王子想起了叛誓者,叛誓者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共同指认首领,然后得到引爆炸药的指令。指令必然会在太阳落山之前发出,一旦发出,一千个叛誓者都会奋不顾身地担当起引爆炸药的使命。

  香波王子看了看表,现在正是太阳落山的时候。

  碧秀也意识到面前这些喇嘛就是叛誓者,叛誓者正在指认他们的首领。首领在哪里?必须立刻清除掉,否则炸药随时都会爆炸。他冲着正准备卷起大幅唐卡的两个消防队员喊一声:“别动。”然后前后左右看了看,一双鹰鸷的眼睛盯上了香波王子。许多人的眼睛都盯上了香波王子。

  “你?原来你就是首领,叛誓者的首领?”碧秀说。

  “我?我是叛誓者的首领?”香波王子再次看看那些外来喇嘛手指的方向,发现他们的确是指向自己的,不禁“哼哼”一笑。但他立刻意识到这不是玩笑,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在这种问题上跟他开玩笑。他抓抓自己的头发,回头走向身后的梅萨,摊开两手说,“这是怎么啦?我不知道,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梅萨正在和智美嘀咕着什么,这时扭过头来问:“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装着不知道?”

  香波王子说:“我装什么?我何必要装?”

  智美说:“叛誓者,叛誓者,堂堂正正的掘藏师,突然变成了阴险恶毒的叛誓者,而且是首领,真没想到。”

  香波王子摇摇头,困惑惊怕得不知说什么好。

  梅萨更是一脸惶恐和疑惑:“是不是你早就埋下了伏笔?你说过,没有人知道叛誓者的首领是谁,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爆炸前几分钟,一千个叛誓者会同时感悟到首领的存在,举手指向他们的首领。”

  香波王子点点头:“我说过,但不是为了埋下伏笔。”

  梅萨又说:“你还说过,叛誓者的首领会在太阳落山之前、机缘到来的时候发出指令,让叛誓者点火引爆,炸毁布达拉宫,炸死所有进入布达拉宫的人。”

  香波王子说:“那都是《地下预言》里的话。”

  梅萨痛苦地摇头:“别提什么《地下预言》。你带着我发掘什么‘七度母之门’的伏藏,目的就是为了炸毁布达拉宫,完成叛誓者疯狂的死亡计划?”

  香波王子有口难辩地抓挠着自己:“不是这样,绝对不是!”

  梅萨指着那些举着右手久久不肯放下的外来喇嘛说:“那么这些人的举动怎么解释?”

  香波王子急得通红了脸:“梅萨,听我说梅萨……”

  智美高声说:“别再狡辩了,他们都指向了你,罪恶的叛誓者指向了更加罪恶的首领。”他“哈哈”一笑又说,“原来我们都是一条路上的同志,都要毁灭圣教,只不过你比我们更狠。我和梅萨以及新信仰联盟和乌金喇嘛,仅仅是要揭穿圣教的虚伪,用它自己的罪恶摧毁它的神圣,你却要炸毁世界上最辉煌的佛教殿堂和成千上万佛教徒的生命!”

  香波王子不看智美,就看梅萨。

  梅萨眼睛里突然有了冷漠的仇恨:“你应该清楚,怀疑甚至批判一个宗教,那是公民的权力。但要毁灭神圣的宫殿和教徒的生命,那是犯罪!”她悲哀得几乎要哭,“大阴谋,大诡计,圣教的敌人、格鲁巴的克星、走向阴谋的叛誓者,你居然一直在欺骗我。”

  香波王子连声叹气,无话可说。碧秀副队长拿着手铐走向香波王子。香波王子本能地后退着,脑海里一片翻腾:

  叛誓者怎么会认定我就是他们的首领?我怎么才能表明我不是?

  或者我真的就是?毕竟面前的事实不可回避:所有的叛誓者都按照古老的约定举起右手指向了我。而他们指向谁,谁就是首领。

  我无法证明我不是叛誓者的首领,但我可以做到不发出任何罪恶的指令,不让叛誓者炸毁布达拉宫,炸死所有进入布达拉宫的人。

  或者,神佛让叛誓者选择我做他们的首领,就是为了选择一个一定不会发出罪恶指令的人,保卫布达拉宫,保卫世界佛教的第七次集结?

  一千个叛誓者中只有一个首领,一旦他死掉--已经死掉,或者当场死掉,爆炸布达拉宫的指令就不可能发出,《地下预言》骇人听闻的爆炸预言和叛誓者的罪恶也就会自动消失。

  至于“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已经与我没有关系了,它应该属于梅萨,或者智美。

  香波王子眼光一一扫过梅萨、智美、碧秀,平静地说:“你们不觉得这是一件好事情吗?我就要死了,没有人再向叛誓者发出引爆炸药的指令了。”说着,把手伸向了智美,“给我,把你准备杀我的石器给我,现在用不着你动手了,我自己解决自己。”

  智美犹豫了片刻,递了过去。香波王子攥着那块绘有佛像的石器,看了看打磨锋利的青光闪闪的剖面,把像锥子的一头对准了自己。

  碧秀警觉地后退了一步。

  梅萨说:“不要吓唬我,你假装了一路,现在又要假装自杀。”

  香波王子绝望地说:“你不会再看到我假装了,我会证明我自己。”说罢举起石器,朝着自己的咽喉扎了过去。

  一瞬间香波王子倒在了地上。但他是被人推倒的。他身上流着血,却不是从致命的咽喉流出来的,倒地的时候石器滑过脖子,扎破了他的耳朵。

  不是梅萨,梅萨下意识地要去推他,却被人抢先了。

  推倒他的人是从叛誓者中跳出来的,压住他,从他手里夺走了石器。

  香波王子爬起来,吼道:“你是谁?为什么救我?”

  “我是古茹邱泽喇嘛,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自杀?”

  香波王子捏了一把自己的耳朵,看看满手掌的血说:“我为开启‘七度母之门’而来,不是为引爆炸药之门而来。”

  古茹邱泽说:“啊,炸药之门?谁说这是炸药之门?我修炼的可从来不是炸药之门。在我修炼‘七度母之门’第五门的最后关头,我获得的证悟就是你,就是这扇铺在地上的门和门里的‘心’形图案。还有,我的本尊仓央嘉措几次出现在我的观想里,告诉我,当掘藏大师出现的时候,你要带领忠于你的喇嘛守候在‘有寂圆满’的中心,要保卫它并在那里诵经。福音将在‘心’中诞生。”

  香波王子说:“可现在,‘心’就要爆炸了。”

  古茹邱泽说:“那不是爆炸,是神速的佛光对世界的照耀,心是悲光柔软之心,它会洗刷地球,让战争、欺诈、饥饿、病厄以及灵魂的污染和众生的贪、嗔、痴、慢、疑消失在无边广大的慈爱之中。”

  香波王子说:“毕竟是炸药,跟你说的没有关系。”

  古茹邱泽说:“不会没有关系。远古的印度有一个名叫多光的王国和一个名叫慧月的公主。慧月公主脱胎于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的眼泪,在三世佛前立下誓言,要用纯洁的女儿之身修成正果,解脱众生有情的苦难。对那些在深山老林苦修的僧人,她说:‘我的愿望就是让你们成为观世音菩萨的后学。’她是阿底峡大师的本尊,是一切羯磨和灌顶之神,代表所有世间佛的法力和尊严。她的肤色象征智慧,手中的法器象征救拔之力。她法缘深厚,福力广大。当她引导弟子进入密法大道时,痛苦的有色界和美妙的虚空界会自然而来。在这片有色界和虚空界里,我们会看到七个女神的形貌。她们是欧洲度母,亚洲度母,非洲度母,北美洲度母,南美洲度母,大洋洲度母,南极洲度母。就跟她们的名字一样,她们共同领有地球,却又分管着不同的领域,她们共同的称呼就是‘七度母’。”

  香波王子说:“都跑到全世界去了,你想让我干什么?”

  古茹邱泽说:“在我修炼‘七度母之门’时,我听到了仓央嘉措的妙音--关于‘七度母之门’最后的证悟,不能依赖修炼,只能依赖香波王子的掘藏。你为什么不打开看看呢?打开这些黄色油纸的包装,看看里面是什么。”

  香波王子说:“不,我的打开也许就是引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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