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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藏》 作者:杨志军

第110章 伏藏之心(3)

  香波王子抬起头,看见智美拿出了枪。是骷髅杀手从碧秀手中抢来的那把枪,梅萨曾经用它对准智美的后背,然后扔在了金顶,没想到它又成了智美的武器。

  智美用枪指着香波王子说:“我们是新信仰联盟的成员、乌金喇嘛的手下,你要是停止掘藏就没有理由再活着了。快,用你颤抖的手打开‘七度母之门’。”

  梅萨含着眼泪,伸手挡住枪口:“智美,香波王子还有一个选择。”然后面向香波王子,“你可以把密码告诉智美,不然他会打死你。”

  香波王子望着梅萨的泪眼,摇摇头。

  梅萨说:“边巴老师的灵识说:‘香波王子之心即伏藏之心’。我要你遵从香波王子之心。”

  香波王子说:“我自己也不知道香波王子之心是什么心。”

  这时有人说:“佛啊,佛啊,释迦牟尼佛啊。”

  是邬坚林巴,他的声音很大,是为了让更多的人听清。他说,“香波王子,有一件事,我应该告诉你。在‘老家’,我问阿若喇嘛,万一‘七度母之门’是毁教之门,仓央嘉措遗言是控诉和诅咒,他还掘藏不?阿若喇嘛说:‘伏藏者有伏藏的职责,掘藏人有掘藏的使命。伏藏的内容和后果,改变不了掘藏人的使命。’阿若喇嘛摔下悬崖圆寂时,留下几句话,要我转告你:‘该来的都要来,该报的都要报,所有人收获的果,都是当年种下的因。只要造下罪孽,就必须承担后果,小至个人,大到宗教,都一样。佛教冲破黑暗走到今天,所经受的磨难和所承担的责任一样多,不管仓央嘉措遗言是什么,我们都应该坦然面对。就算伏藏的现世会让圣教面临灭顶之灾,那也是圣教必须承担的劫难。一门宗教,如果真有泽被苍生的菩萨之心,它也会有承担任何灾难的能力和勇气。劫难之后,光明重现,这是谁也阻挡不了的。”

  说罢,邬坚林巴高喊一声:“香波王子,掘藏吧!”

  喇嘛群里的古茹邱泽也喊道:“香波王子,掘藏吧!”

  香波王子看着邬坚林巴,轻轻点头,那是他赞许阿若喇嘛信念的表示。他又抬头,向前方寻找古茹邱泽喇嘛,看到的是一片虔心诵经的僧潮,安详而宁和。香波王子泪流满面,对梅萨也对邬坚林巴和智美说:

  “我想起了我的妈妈,她这会儿可能也在念经。我相信圣教能够承受一切灾难,但我不知道我八十多岁的妈妈能不能承受,不知道在通往布达拉宫的路上那些匍匐而来的人们能不能承受,不知道那些在世界各地摇着经轮、转着经筒的人们能不能承受,我更不知道多灾多难又多情多爱的西藏能不能承受。”

  香波王子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了:“就算他们能够承受,我也不忍心看着他们在痛苦中承受,不忍心啊!”

  智美脸颊上的伤疤跳了几下,他龇起牙,眼睛眯上了,聚光在香波王子胸脯上,扣住扳机的手指朝后移动着。

  梅萨喊道:“香波王子,掘藏啊,就算为了我吧。玛吉阿米怎样爱仓央嘉措,我就会怎样爱你。对我来说,爱你就是爱仓央嘉措。”

  香波王子摇摇头:“我知道了,那就来世吧,来世我们继续。”

  梅萨说:“你还有妈妈,你不去看你八十多岁的老妈妈了?”

  香波王子顿生一种决绝而悲凉的感觉,喃喃地说:“妈妈我走了,我不能去看你了。我走了妈妈,妈妈。”

  话音落地,枪声响了。

  智美胸中,一股酸涩的暖流往上奔涌。他知道,涌出眼眶,那就是泪水。他不想让自己流泪,就闭上了眼睛。然后,枪响了。扣动扳机的是他的手指,下达开枪命令的却不是他,是三百多年前的拉奘汗,是他的先祖,是那个带给仓央嘉措和西藏深重灾难的人。

  眼泪终于从紧闭的双眼喷涌而出。

  他睁开眼,透过泪水看见有人倒下了,倒在香波王子怀里。

  是梅萨,在他闭眼开枪的瞬间,梅萨扑过去,抱住香波王子,用自己的后背挡住了枪口。

  仿佛知道这是必然,智美居然没有惊呼,没有痛喊,甚至都没有去关心梅萨的伤势。他上前,用枪抵住香波王子的下巴,逼迫香波王子放开了怀中的梅萨。

  邬坚林巴扶着梅萨,让她慢慢坐下。

  梅萨胸前鲜血淋漓,喊了一声“香波王子”,然后凄迷地一笑:“告诉你一个秘密,仓央嘉措的情歌,其实不是唱给女人的。”

  香波王子艰难地点头,悲婉地说:“我知道,他是唱给青藏高原,唱给喜马拉雅山和雅鲁藏布江听的,他的情人,是所有的生命,是高天下所有的苍生,是整个的西藏。”

  梅萨点头,又是一笑,笑得非常妩媚:“但我还是想听你为女人唱一首。”

  香波王子伸手抓住枪管,让枪口离开自己的下巴。他要为梅萨唱仓央嘉措情歌了,没有什么威胁能够妨碍他。他以仓央嘉措的原生态音调唱起来:

  风啊,从哪里吹来,

  从家乡门隅吹来,

  我幼年相爱的伴侣,

  愿风儿把她带来。

  他的声音悠远而苍凉,如泣如诉。

  涉水渡河的忧伤,

  船夫能为我除去,

  情人逝去的哀愁,

  有谁能帮我消解?

  伴着情歌,他看见梅萨最后的眼泪以无与伦比的清澈,滚落着;看见她那泪珠流经的脸上,一片笑容,欣慰安详,充满爱意香波王子知道,梅萨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把心和灵魂托付给他了。

  他也笑了,用微笑深情回报着梅萨的一脸欣慰和爱意。

  众声合诵的经潮变成了和平祈祷。来自世界各地的高僧大德、上座比丘以及本土的活佛喇嘛一个比一个陶醉。他们全神贯注,超然物外,大殿中心的枪声和血腥,都被淹没在庄严洪亮的经潮之中了。是头顶数不清的空行护法遮蔽了他们的眼睛,还是历经劫难练就了我佛淡定的慈悲之心,或者他们都想起了《地下预言》里的那句话:“玛吉阿米,布达拉宫掘藏之神的金刚佑阻。”

  香波王子收回目光,再次面对智美。

  智美依然举枪对着他,眼里挂着泪水,吼道:“快啊,要么你赶快掘藏,要么你把密码告诉我。”

  香波王子微笑着:智美,边巴老师的学生,我的同门师弟,才华横溢的青年学者,未来的占卜大师,被新信仰联盟引入迷途的羔羊,让家族命运压垮的灵魂,你也会掉泪?

  智美厉声道:“我已经杀死了梅萨,杀死你就更不在乎了。”

  香波王子沉默着。他的目光已经穿越智美的泪眼,穿越三百多年的岁月,回到了仓央嘉措年代。他看到了拉奘汗--那个被壮美的西藏吸引,又被布达拉宫的权力诱惑的马上汉子,看到他在仓央嘉措伟大的影子下绝望地挣扎,看到他被阴谋和欲望压迫得发狂而不胜悲惶……

  “我数三下,你要是还不说,我就开枪。”

  还是沉默,仿佛平静和沉默就是一切。智美比谁都清楚,香波王子不可能把自己淹没在谩骂和哭泣的情绪里,他眼神里总有一种油然而生的悲悯是别人没有的,那是忧郁而伤感的悲悯,是智慧而敏锐的天性流露,即使现在面对枪口,行凶的人也能感觉到那种遥远而超拔的悲悯是如何地刺痛着自己--智美觉得自己渺小了,自惭形秽了,自从遇到香波王子的悲悯,他就不由自主地失去了,自信、宽容、良心和爱情全都失去了。剩下的只有卑微的愤怒、失去的羞恼,就像现在,他只能悲哀地把自己推向极端,然后以性命和鲜血为代价,让自己得到安慰。一切都是被舍死忘生的香波王子逼出来的。

  “那我就数了。”

  沉默。

  智美数起来:“一、二……”

  沉默。

  智美撕心裂肺地喊出了最后一个数字:“三……”

  枪响了。武器的声音再次出现在无比神圣的司西平措大殿、世界佛教第七次集结的场合里。

  又有一个人倒下去了。

  5

  香波王子骄傲地挺立着,突然惊叫一声:“智美!”

  智美对自己开了一枪,子弹从下巴射入,穿透了他的头颅。

  智美倒在了地上。在结束爱与恨、生与死的挣扎之后,他朝梅萨爬去。梅萨就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他耗尽了最后一滴血也不能靠近,只能发出一声憾恨的叹息,然后离开身体,飞烟走霞一般向空中升腾,去追寻梅萨依然美丽纯洁的灵识。

  冥冥之中,他看到两个警察从一个角落闪出,来到焰火门旁,指着他尚未僵硬冰凉的身体,对仍然沉浸在惊诧和悲悯中的香波王子说着什么。智美认出了他们,是北京警察王岩和国际刑警卓玛。

  他听到卓玛的声音遥远且缥缈,却向一张密实的大网,牢牢覆盖了他。

  卓玛说:“我知道他会自杀,他已经证悟,只能以死开始了。”

  智美看见众人的目光都被这个国际刑警的惊人之语吸引了过去。又听卓玛说:“智美有两大理想:一是和梅萨终成眷属,二是开启‘七度母之门’摧毁圣教。第二大理想又源于两大动力:一是他祖先拉奘汗的遗恨,一是新信仰联盟和乌金喇嘛的控制。严格地说,祖先拉奘汗的遗恨、家族的传承只是深埋在内心深处的遗传基因,在智美去美国学习前,他自己没有丁点意识。那时候他只是一个深爱藏文化、热衷占卜术的有为有志的青年。是新信仰联盟的乌金喇嘛躲在幕后,精心安排了一切:帮助他学习,资助他生活,给他灌输寻求新信仰的好处和途径。这才终于引爆了埋藏他心底的家族遗恨,把他塑造成了一个意志坚定的新信仰青年。”

  智美惊讶着:好一个国际刑警,居然对他的过去了如指掌。

  又听卓玛侃侃而说:“安排智美掘藏,开启‘七度母之门’,是新信仰联盟和乌金喇嘛近年来最大的计划。新信仰联盟制造的那些宗教惨案,虽然怵目惊心,惨绝人寰,却只有视觉震撼,丝毫不能动摇宗教的精神支柱。乌金喇嘛希望依靠智美的掘藏,发掘‘七度母之门’的伏藏,用中世纪式的宗教罪恶,炸毁佛教的信仰根基。而对智美这个雄心勃勃、热血沸腾的年轻人,这次伟大的掘藏是他今生今世绝无仅有的人生舞台。只要‘七度母之门’开启,他的事业和爱情都将达到最高峰。不仅可以消除祖先没能找到新信仰的遗恨,还将在人类伏藏史和信仰史上名垂千古。”

  即便漂浮在空中,如云如烟,智美还是呆若木鸡:这个国际刑警,怎么连他的内心都一清二楚?

  卓玛接着说:“可惜,这一切都必须有一个基础:仓央嘉措遗言是诅咒,‘七度母之门’是毁教之门。新信仰联盟、乌金喇嘛,还有智美,都把一生的赌注下给了仓央嘉措遗言。所有的理想,所有的光荣,甚至全部的生命,都取决于开启伏藏之门的一瞬间。

  “现在,不等这一瞬间到来,他就突然自杀了。是因为他感觉到了绝望,他知道祖先拉奘汗的遗恨还会是遗恨,新信仰联盟的理想已经灰飞烟灭,乌金喇嘛的计划早就成为泡影,他自己名垂青史的努力也将变作笑柄。

  “更何况,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梅萨性命!

  “是梅萨之死唤醒了他,让他证悟到一个真相:天上地下,爱情为尊。

  “梅萨死了,如同仓央嘉措的玛吉阿米死了。而智美从香波王子的眼睛里却没有看到仇恨,没有看到诅咒,只看到了慈爱和悲悯。他就知道‘七度母之门’绝不会是毁教之门,仓央嘉措遗言绝不会是诅咒、控诉和羞辱;就知道他应该追随梅萨而去,从新开始。

  “因为已经有了‘不动佛明示’:‘香波王子之心,即伏藏之心。’

  “因为香波王子之心,就是仓央嘉措之心。”

  卓玛的话让人震惊。人们这才发现,仰面朝上作别人间的智美,脸上洋溢着安详与幸福的光芒。那是悔恨和报偿带来的安详,是追随爱情而去的幸福,一出现就显得十分悠远,悠远得让人能想起历史,想起拉奘汗。仿佛智美代表的不是自己,而是祖先。--拉奘汗的悔恨、历史的悔恨,穿越茫茫时空恸哭而来,以自我惩罚的真诚和坚决,做了最后的定格。

  智美袅袅而去,灵识的脚步带着解脱的潇洒,踏上了无碍之旅。

  和平祈祷的音浪突然掀起了一个高潮,似乎是提前排练好的,声调变得抑扬顿挫。天籁般的洪亮中,又增加了超度亡灵的神圣,法音无敌,升起来,升起来,灵魂升起来,《大方广佛华严经》成了度亡的背景。似乎大家都想到了,全世界的高僧大德、上座比丘想到了,布达拉宫想到了,能让佛教重新起航的第七次集结想到了:这是代价,是为了仓央嘉措遗言的牺牲,也是血祭,是“七度母之门”的伏藏出世前必不可少的生命之祭。

  香波王子面孔上突然有了坚毅的棱角:他意识到梅萨对自己以命相许的爱,就是当年玛吉阿米对仓央嘉措爱情的显现。仓央嘉措活着是为了爱,死了也是为了爱。我热爱梅萨即玛吉阿米,就应该信赖“七度母之门”;忠诚仓央嘉措,就应该信赖仓央嘉措遗言。伟大的仓央嘉措决不会辜负这种信赖,他内心充满阳光和祝福,他是无怨无恨的化身,是爱情、友善、和平的使者。他不仅自己不代表仇恨,还会消除所有的仇恨。即使处在三百多年前的苦难艰辛、黑暗悲惨中,他也一定会在遗言中祈祷后世的吉祥。

  现在,唯一让他疑惑的是,国际刑警卓玛对智美怎么了解得这么透?他想问,却见王岩已经面对卓玛说出了同样的疑问。

  卓玛的回答石破天惊:“因为智美的感受也是我的感受,智美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智美的绝望也是我的绝望。我就是……”他停下来,看着所有的人,“我就是你们费尽心机要抓捕的那个人:乌金喇嘛。”

  愣了,没有人相信。

  “我请你们看一样东西。”卓玛说着,麻利地脱掉衣服,只给自己留下了内裤和手枪。他鼻翼痉挛似的抽动着,嘴角有点歪斜,额头上的青筋突然爆了起来,神情就像他的肉体,从来没有这样激荡过。

  他们都看清楚了:强壮的身体上到处都是伤疤,亮晶晶的,就像夜空里的星星。能够想象当年他在“北美乌仗那坐禅中心”门外人流攒动的广场上脱光自己,用一把双刃刀在身上戳出七七四十九个窟窿,并且边戳边笑的情形。从此他就成了血案和地震的代名词,成了人们对骇人听闻事件的等待和恐怖本身。

  王岩要拔枪,却被卓玛抢了先。卓玛用枪把王岩的枪逼回枪套:“不要急,我还有话要说。”

  王岩愤怒地说:“跟我们合作的决不是乌金喇嘛。”

  卓玛说:“真正的国际刑警卓玛早已被我扔进了大海,你去问问孟加拉湾的鲨鱼就知道了。我用一根绳子勒死了他,死前他指着我说:‘你是乌金喇嘛,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其实,他并不全知道。”

  香波王子喃喃自语:“怪不得,怪不得你屡屡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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