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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业(下)》 作者:寐语者

第51章 汉广(2)

  几回醉里拥她凭栏,他只有在似梦似醒的时候,才肯对她说这许多话,每个字她都记得。

  那夜月色也如水,他说给她听的徽州,美得不似人间。

  那夜他的目光却如深渊,浮着一层痴迷的雾。

  那夜醉得深了,他紧握住她的手腕,目光灼灼,“总有一日我要与你重登那高楼,俯瞰山川,俯瞰这天下!”

  她何曾随他去过,醉里胡话说说罢了。

  山高水远,帝京与徽州遥隔千里,怕是要等到他辞官归老的那一天,她已老妪,他已迟暮,才得相携同去。

  她当真想过会有那一天,却不知道,原来他心之所向,是那九重天阙。

  “这是他的话?”

  王妃的语声极轻,袅如天外游丝。

  “他是这样说的。”

  盈娘神色恍惚,一时间忘却惶恐,往昔仅有的好时光又都涌上心头,原来一刻也不曾忘。

  屏风海棠影下的诺言,随风而去。

  她却牢牢记得他说过,一生最思念之地,是徽州。

  如今他不在了,徽州仍在。

  王妃缄默听着,再没有说过一字半句,直至盈娘的声音因哽咽而窒住。

  一方素绢将盈娘脸庞托起,为她拭去泪水。

  是王妃的手,手指尖很凉,宫袖凤镯下的手腕皓如凝霜。

  盈娘目光颤然抬起,第一回真真切切地看到豫章王妃的模样。

  绿鬓修眉,容光清绝,眉梢眼角竟不觉得陌生,似在哪里曾见。

  当日相府门前的豫章王妃,与眼前却不像是同一人,那凤瞳之中霜雪融去,不见凛冽,只觉潋滟温柔。

  这目光令盈娘忘了惶恐,恍惚这半生悲苦,不需言说,都有这双眼睛在看着,都有这一人懂得。

  “徐姑姑。”

  王妃垂下重锦广袖,目光似又隐回云层。

  宫妇自门外悄无声息地进来。

  “送她去徽州,寻个清净处安置。”

  “是。”

  盈娘心底酸热齐涌,俯身以额触地,“叩谢王妃再生之恩!”

  王妃拂袖转身,语声难掩疲惫,“去吧,往后好好过活。”

  宫妇近前,将跪地不起的盈娘扶起,盈娘再次重重叩头,“奴婢今生永记王妃恩典。”

  “是皇后。”宫妇在她耳边低声道。

  盈娘一震,原来狱中数月,外间江山已变色,豫章王已登基,王妃已是皇后。

  “无须谢我,你原不该陷进这恩怨中来。”

  皇后王儇没有回头,语声低到极处,也凉到极处。

  随着徐姑姑往门外走去,盈娘脚步沉沉,每一步都觉得地面空陷,踏出去便再也回不了头。

  这书房,这广筑,这门,一步迈出,此生是再也见不到了。

  盈娘强抑心底翻涌,却扛不过一股无形之力的牵引,到底回头看了屏风一眼。

  再也挪步不得。

  她双膝一软,直直跪下。

  “奴婢斗胆,恳求皇后……”匍匐地上,盈娘泪如雨下,“求皇后开恩,准奴婢临去之前,再弹一支曲子。”

  皇后没有回应。

  只徐姑姑蹙眉问:“弹什么曲子?”

  盈娘哽咽道:“《汉广》。”

  皇后回身,目光深幽,“汉之广矣?”

  “是。”盈娘低了头,泪光盈睫,“这曲子是他令乐师按《汉广》谱了曲,命奴婢学弹,奴婢粗笨,未曾练得上手,他已去了……求皇后恩准,让奴婢临走之前,弹这一曲《汉广》。”

  良久静默,皇后问:“你可知这诗寓意?”

  盈娘的头垂得更低了,“奴婢识字不多,不通文墨,只听他说起,此处取名广筑,是取汉广之广的意思。”

  “广筑……”皇后低喃,低垂的袍袖纹丝不动。

  “奴婢只求弹这一回。”盈娘仰起脸来,满是泪水。

  皇后垂眸看她良久,颔了颔首,“琴在案上。”

  盈娘忘了谢恩,晃晃悠悠地起身,到那书案前,拿衣袖将琴上灰尘小心拂去。

  琴是名琴,弦是故弦,却不再有昔日光彩,连它也知人去台空,听琴的人已经不在。

  那个醉里听琴,掷杯舞剑的人,为何不再回来,不来听这一曲《汉广》?

  泪水,坠在弦上。

  僵硬的手指抚上冰冷的琴弦,弦动,如割在心,颤颤溢出一声悲咽。

  弦音起得那样低,转低,复转低,低至不可闻。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①。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②。

  袅袅余音,终有断绝。

  一曲终了,满室凄清。

  高悬如明月的宫灯也照不开屏风上树影深深的寒凉。

  琴上双手舍不得离开,眷恋地抚过琴弦,盈娘眼中泪水悄然敛去,满腹悲酸释出,终是无憾。

  这曲《汉广》到底弹给他听了。

  再无旧事牵绊她的离去。

  盈娘推琴起身,朝皇后深深行过礼,一言不发地退向门口。

  “将琴带了去吧。”

  皇后静立在屏风下,不再回身。

  琴是千金难求的名琴,如今算在抄没之物里。

  盈娘怔怔地望向皇后的背影。

  徐姑姑轻声道:“赐给你了,你便带走。”

  盈娘一时恍惚做声不得,上前抱了琴,屈身跪拜谢恩。

  皇后抬手,止住她下跪,“罢了。”

  盈娘抬起目光,竟忘了礼数,怔怔地望着皇后问:“《汉广》,是讲什么?”

  皇后并无愠容,目光飘向远处,缓缓道:“这诗是说,有个男子恋慕一水之隔,远在彼岸的女子。”

  徐姑姑知她不忍说出后话,便让这女子只知一半意思也好。

  一水之隔。

  盈娘垂眸,唇角有了一丝笑,想他让她住在此处,以曲水环绕,拱桥连接,从此端到彼岸,不过数十步之隔——汉之广,却是这一般心思,这一番情愫。

  盈娘抱琴辞去。

  退出门外,复又回首,朝皇后隐在屏风后的身影遥遥一鞠。

  倒是个知情知义的女子,送她出来的徐姑姑,从旁无声地看着,将她交与候在一旁的宫人,颔了颔首。

  目视她转身,袅娜身影一步步融进连廊阴影里。

  徐姑姑的目光不觉凝住,见那纤细背影在夜色里悄然挺直,临去时刻,流露不为人知的坚韧。

  从来觉得无稽,怎么可能相像,一个龙章凤姿,一个弱质纤纤,无非眉眼间略有形近罢了。

  然则此刻,徐姑姑终究长长地叹了口气。

  折回房中,一室清冷,似琴音袅绕未散,曲中怅恨犹自绵绵,却见皇后伫立屏风下,望着庭外树影出神。

  “夜凉了。”

  徐姑姑将一件大氅轻轻搭上皇后如削双肩。

  大病初愈,阿妩又见瘦了……私心里,徐姑姑仍唤这乳名,唤了多少年,任她由小郡主,至王妃,终至皇后,总还是那个小阿妩。

  阿妩却缄默。

  “此间久无人住,阳气不足,你身子才好,莫要久留。”徐姑姑直言相劝。

  “这宅邸就要拆了。”阿妩低声道。

  徐姑姑微诧,想一想道:“也好,长久荒废倒也可惜。”

  “皇上原想留着,日后赐还宋家孩子……手足袍泽,他总是念着的。”阿妩环顾四下,神色疏淡,“拆这宅子是我的意思。阖族流徙西蜀,是皇上亲择的地方,山水甚好,鱼米富足,一族老小迁过去,耕织屯垦,平安度日,也算对得起故人旧义。只是俊文兄妹,我要他们而立之后,方可离开蜀地,终生不得回京。”

  “为何是而立?”徐姑姑不解。

  “到那时,最小的孩子也已有了家室妻小,心中仇怨虽不能平,身边自有牵绊慰藉。”阿妩的侧脸笼在宫灯下,如有玉泽,一点唇色是仅有的暖,“人有了牵念,总是不同。”

  徐姑姑无言以对,心口隐隐地疼——她这般缜密心思,十余年后的事也在计量中,如何不伤身伤神,如何能长寿康健。

  “俊文已能记事,山河易改,仇怨难消,我护不了他别的,高宅华堂抵不过一生平安,换不来玉岫泉下心安,只有将他远放江湖,自安天命……于私心里,我辈恩怨我辈销,只愿百年之后,留给澈儿一个干干净净的江山。”

  她目中映了月色清辉,纵是徐姑姑也觉不可直视。

  “京城是他们父母殒身之地,灵柩也随族人西迁,人去宅空,何必再留,留下的无非都是憾事。”阿妩缓步到栏杆前,仰首看那庭树,“我还记得,初来时这树只及栏高,玉岫甚爱,想移栽去她院中,怀恩却不肯。他在外头修渠引水,筑成别院,轻易不许人进。那时玉岫同我说起,笑他性子孤僻。那一年怀恩生辰,皇上携我同来赴宴,宴后君臣二人曾在此间对饮……彼时尚未有君臣之分。”

  静了片刻,阿妩低低道:“怀恩至死不臣,在他眼里,再不必分什么君臣了。”

  “那逆臣贼子,险些害了皇后与二位殿下,如何当得起陛下宽赦。”徐姑姑隐忍不得,道出心中愤恨,当日是她护着携襁褓中一双幼儿逃亡,种种惊魂犹在眼前。

  “他原是大好男儿……权位误他,我亦误他。”

  阿妩微微阖目,苍白手指抚了积落尘灰的栏杆。

  徐姑姑敛声动容,细想来,好个广筑,好个《汉广》,那贼子也是痴人。

  庭外树影动摇,天地间似有叹息声。

  阿妩拂袖,终是怆然,“江之永矣,不可方思……怀恩,你原知不可为。”

  汉之广,水之长,终不得渡。

  眼中人,心上伤,永在彼方。

  注:①“之子于归,言秣其驹”:也有解为“姑娘就要出嫁了,我要快快喂饱她的马”,或解为“姑娘若肯嫁给我,我将喂马去迎她”。作者倾向于后一种解读。

  ②《汉广》大意为:

  南山有木高且直,树下不可歇阴凉。

  汉江之上有游女,隔水瞻望不可求。

  汉江滔滔宽且广,浪高水急不可泅。

  江水悠悠去千里,乘筏策舟不可渡。

  茂盛柴草错杂生,挥刀割取长蒿条。

  何日伊人来下嫁,饲马引缰相迎候。

  汉江滔滔宽且广,浪高水急不可泅。

  江水悠悠去千里,乘筏策舟不可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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