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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曾亏欠爱情》 作者:目非

第2章 静水流深(2)

  周岁安当时考上了北京外交学院。他之所以填北京的学校,那是因为他参考了静好的志愿。静好填的是“北大”。她高中三年一直是年级前五,加上他老爸是A大教授,在教育系统还是有点关系的,万一分超得不多,竞争激烈,还是可以想办法的。几乎没人会相信静好考不上,但她就是出人意料地没考上。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因为静好的父母打了三年的离婚战。

  与静好相反,岁安本来成绩平平,可为了能与静好在一个城市延续感情,他在高三那年拔足紧追,又请家教又开小灶,游手好闲的他居然也玩起拼命三郎,于是高三那年成绩突飞猛进,终于如愿以偿。当然了,在看到静好的成绩后,他站在教学楼过道,把栏杆拍了无数遍,也难消郁闷。

  “唉,白使力了。”岁安垂头丧气。

  “怎么可以这么说呢?你以后做外交官,出使国外,那该多神气啊。”静好安慰他。

  “我知道你没考上是因为你爸妈的缘故。”

  “那也是我,定力不够,分神。”

  “静静。”岁安忽然说,“今后,你考北大研究生好不好?要不,我就考到L市。”他面目端肃,脸上的青春痘一抽一抽,好像正做着一个隆重的决定。

  静好扑哧一笑,“大学还没上呢,就想毕业后的事了。”

  周岁安挠挠头皮,然后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包装好的小礼盒,说:“这个,送给你。”

  “为什么?”静好没接。

  周岁安道:“是庆贺你考上大学的礼物。”

  “哦,那我是不是也得给你备份礼?”静好傻乎乎地说。想想五千块钱被昨夜那个贼拿走了,要买也得等爸爸回来再说。

  “哎,别拆。”周岁安看静好已经动手,连忙制止,脸色泛红,“你总得等我走了以后——嗯,为满足你的好奇心,那我走啦,这顿饭你请,就当你给我的礼物。”

  周岁安三步两步蹿出去了。

  不久后,茶楼下响起他山地车的铃声。静好看下去,他双脚点地,正跨坐在车上,瞥到她,挥手说拜拜。他的笑在清晨的光线中流动闪耀。

  静好拆开包装,里面是一只小小的水晶瓶,瓶内有一颗火红的心,心上写着:“I love you.”

  后来,静好把水晶瓶还给了他。当然,那是以后的事了。

  爸爸回国后好像很忙,忙什么,静好不知道。偶尔去周家吃晚饭,从周阿姨闪烁不定的目光中,她约莫猜测爸爸也许要再婚了。

  有次,周阿姨估计是憋不住了,趁着静好在厨房帮忙的时候,极神秘地说:“你知不知道那个学生?”

  “哪个?”静好出口才知道周阿姨必定在说那个跟爸爸闹绯闻的女学生。

  静好想,爸爸一定是要给她娶个小妈妈了。

  可是,周阿姨却说:“她被劝退了。听说还是你爸做的工作。前阵子,她说什么也不肯走,在学校闹得很厉害,看上去都有点精神分裂了。唉,她也不想想,出了这事,她还怎么在学校待啊,总得顾及你爸爸的声誉……呃,静静,你知不知道,你妈把他们堵住的时候曾……”周阿姨说着说着猛然咬自己舌头。

  “我妈怎么了?”静好追问。

  “没什么啦。反正那女学生也挺可怜。”周阿姨惋惜了一下。

  这是个秘密。静好一直不知道她妈妈把那个女学生怎么了。她也不知道爸爸怎么就没和那女学生在一起。

  她不操心这事,那个时候,最叫她惴惴不安如临深渊的是她的例假没有准时来报到。

  搁到以前,她最讨厌的就是每月这事,不来最好,她还懒得伺候。可是这会儿,她求爷爷告奶奶地央求:快来吧,快来吧,你这个淘气鬼,别那么没有职业道德。甚至打算,只要它来,她一定去买那种最昂贵的卫生巾犒劳它,但是那个淘气鬼还是日复一日地贪玩着,没有回家的意思。

  她不敢去药店买那种试纸,也不敢去医院尿检。她只有等待,怀着侥幸的心理。

  没那么准吧。

  没那么倒霉吧。

  肯定是上个月事情太多了。

  她每天晚上翻日历,看着时间与她画的那个圈越走越远,侥幸的泡沫开始一一碎掉,代之以日复一日的深重的绝望。

  那个晚上后,她曾想以后的人生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了吧,现在只想打自己嘴,千万不要怀疑厄运的能量。

  日子又惊心动魄地滑了十五天。快开学了,她再忍不住了,给爸爸打了电话,说要去娘娘家。

  娘娘是她的奶妈,她生下来,妈妈没有乳汁,就在乡下找了个人。那个时候,娘娘刚生了第三个儿子,家里穷得叮当响,只好让自己的儿子吃米粥,把乳汁卖给她们家。

  娘娘对她好,静好断奶后,依旧跟她家维持着联系。每逢来A市,她都会带上些土特产到她们家坐坐。后来,等到静好上小学,就邀静好暑假去他们那儿玩。

  爸妈的事业都在爬坡,忙不过来,乐得把她“撵”出去。

  静好记得去娘娘家需要坐火车,那时候火车慢,票面上显示“普快”,翻译到人那里是慢得不得了。站站停,有时候临时停车的时间都可以赶上一堂课。总之,到站后,娘娘的大儿子赶着马车来接时,她撅着小嘴,气鼓鼓的。

  娘娘的大儿子那时候十三四岁,已经辍学在家种地。那是个清秀的少年,笑容羞涩,眼神明亮。他一边驾车一边给静好讲故事,都是鬼怪神魔的,说得绘声绘色,穷形尽相,把静好一会儿逗得乐不可支,一会儿又吓得毛骨悚然。同去的妈妈也听得津津有味,插嘴,“你这都哪里看来的呀?”他嘿嘿笑着,“我瞎编的。”静好后来想,如果他能读书,到城里,或许可以当作家,写现在最流行的玄幻小说。

  但是生活是不能假设的。这个她现在都忘了名字的哥哥十七岁那年死于矿难。她听说的时候不过十二岁,她难过了一个多礼拜。

  但是那个暑假,她一直没有忘。

  大哥哥比另两个哥哥憨厚,也许是年长的缘故,一径护着她,带她出去打鸟抓鱼,烤后,总是先让她吃个够;又带她去山里辨认各种野草,她喜欢吃一种叫做覆盆子的野果,酸得倒牙。山里小溪多,阳光一照,清澈潋滟,他问她会不会游水,她说不会,他就教她。很原始的教法,把她的身子横过来,托着她的小肚子,缓缓前行,她一点都不怕水,大概是因为信赖这个哥哥,也因此,她学得很快。

  那是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深深嵌进她的记忆里。走的时候,还是大哥哥送她。路上,他问她还会不会来?

  她说会。但实际上后来她再也没去过。

  他就高兴一点了,从怀里掏出一个竹子编的小鸟,“喜欢吗?”

  “喜欢!”

  他郑重地送给她。她想了想,从书包里拿出一张不干胶的粘纸转赠给他,那上面是彼时正流行的《射雕英雄传》里的人物照片。

  “你是郭靖,我是黄蓉。”她对他说。

  他傻乎乎地笑。她注意到他眼睛红了。她说:“大哥哥,你为什么哭?”

  他摸摸她的脑袋,“没有啊。”

  后来她依恋这个摸脑袋的动作,大概跟大哥哥有关系吧。大哥哥过世后,娘娘来城里少了,静好忙于学习也没工夫再去那个山村。

  可是此刻,在她遇到了人生中第一件没有办法处置的事情,她第一个想起的还是娘娘。

  爸爸说:“你去干什么?”

  “玩。”

  “这么大人,就知道玩……去吧去吧,小心点。”爸爸似乎在焦头烂额中,打发她走了。

  娘娘亲自来车站接的她。

  看着她踮着脚尖、眯着眼睛在人潮中东张西望地搜寻时,静好喉头一热,委屈与辛酸了好久的眼泪仿佛知道会得到慰藉与宠爱般刷刷掉下来了。

  她于泪眼朦胧中看着娘娘。

  娘娘实际上比她妈妈还小几岁,但已经满头白发,满面沟壑。那是苦难在人身上刻下的印痕。

  人来人往,推着挤着碾着压着娘娘瘦弱的身躯。她不知道一个单薄的身体怎样才能经住尘世的碾压?像她娘娘一样。

  “娘娘。”静好的眼泪终于喷薄,奔过去,抱住这唯一的亲人。

  “傻孩子,哭什么哭?”娘娘嗔道。

  她庆幸还有娘娘。

  手术是在县里的医院做的。娘娘跟医生说是她的女儿,还年轻,求她下手时轻一点。医生白了她们一眼,很为这种堕落的家长和堕落的孩子不齿。

  很多年来,静好已经忘记了那个耻辱的眼光,却无法忘记那种疼痛,那种粗鲁的、暴躁的、冰冷的、迟钝的、经久不息的疼痛。

  穿了衣服出来,娘娘把红糖水递给她,她喝了几口。

  娘娘说:“好了,没事了。好好养养,谁也不知道。”

  她咬着唇,点点头。

  出了医院,有阵风没头没脑地刮过来,卷起腾腾的烟尘。在烟雾中,静好觉得自己好轻啊,如羽毛,如草芥,如尘埃。

  在的时候,她不觉得分量,挖走后,却似少了灵魂。她知道她身上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了,不是一个未成形的孩子那么简单。

  那个酷夏,她在山里,总是觉得冷。

  阳光明晃晃地照着,她披着衣服,下摆有点松,她团住,护到腹部。可那种冷是怎么焐也焐不热的。

  娘娘的儿子全都外出打工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娘娘把冬天的衣服一件件拿出来翻晒。年纪大了,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像场院上零散啄食的麻雀。

  静好比正常学生晚报到了一个月。她爸爸跟那边学校打了招呼,理由是生病。

  进L市师范学院后,她就变成了一个寡言的人。

  好比一只蚌,用坚硬的壳,把自己包了起来。

  4

  这么多年以来,她不知道自己的状态算好还是不好。

  好吗?什么是好?什么又是不好?

  若说工作顺心,生活平稳就是好,那么她很好。她不仅能吃能睡,能笑能闹,还有闲心伤春悲秋。若说跟别人有点不一样的地方,就是佳人缺才子相伴,快三十岁的人了,还是独行侠的模样,并且对这种孤身状态安之若素、甘之如饴。

  爸爸时常凝视着她在家读书上网做家务的背影,喃喃说:“静好,静好,静有什么好?”

  他哪里知道静的好处?

  上大学后,静好埋头读书,不问世事。就像幽谷里的一株植物,花开花谢,自生自灭,与这个沸沸扬扬的世界毫无关系。

  也有人把她当蒙尘的珠子暗恋她,自修的时候专门坐她身边。她专注于书本,从不旁骛。也有电影票、演唱会的门票通过邮箱递到她手里,她总是第一时间退回去。理由:我不爱看。但实际上,她每个周末都去图书馆看录像,专挑经典的爱情老片:《秋日传奇》《勇敢的心》《北非谍影》……剧散后,在校园的幽深小径迎风散步。

  春天的时候,看大朵的白玉兰像孝衣般哀伤;夏天的时候,看血红的扶桑如烟花般璀璨;秋天的时候,感伤层层落叶如陨落的生命;冬天的时候,她期待雪将天地染白。然而南方的冬季,少雪。

  她习惯了走长长的路,察看树叶在路灯下每个细微的阴影;习惯一个人在快关闭的浴室里洗澡,水汽氤氲,宛若漂浮在另一个逝去的年代;习惯跟自己对话,脑子里挤满七嘴八舌的声音,仿佛正开着热闹的会议。“孤独的孩子,你是造物主的恩宠……”她有时候会哼这首歌。灾难在完成摧毁的工作时也开始了新的建构。静好觉得自己跟以前那个女孩子不一样了,但未必是坏。徜徉在自己幽闭的世界,她可以随心所欲涂抹。黑暗亦如此充实。

  大二上半学期,周岁安南下看她。

  在宿舍门口等的时候,差点造成“交通”瘫痪。因那时,正逢打饭高峰,宿舍前人来人往,好不热闹。而岁安长得又实在太引人注目,个子挺拔,皮肤白皙,眉目清润,如当时风靡的偶像剧《流星花园》中的花泽类。

  女生都在偷偷觑他,他有时报以羞涩的微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有时候被看得不耐烦了,就吹口哨,浑身上下散出一种叫做“不羁”的气质。

  静好带岁安去学校招待所开房间,又带他去食堂吃饭,最后带他参观学校。

  静好百无聊赖的,周岁安也有点心不在焉。

  那个水晶瓶的秘密揭开后,他没有正面跟她说过话。年少的爱恋总是那么强烈,又充满了不安全感。

  “你长高了。”静好靠着墙壁站着,比画了一下。

  周岁安看到静好的影子斜飞在黄昏的墙壁上,也是长了。

  “静静,我们都长大了……我的意思是,我们,可以正式交朋友了。”他费劲地说。

  静好沉默。

  他是什么意思?补偿?

  那个夜晚过去了很长时间,她没有忘,一刻也没有,一个细节也没丢过。

  事后,她想过的,那个人会不会就是他?也不是没可能。如果是,她绝对不会谅解他;如果不是,那么钥匙怎么流出去的?外人就算捡着钥匙,也不会知道是她家的,更不会凑巧知道那几天她爸爸不在。难道是一个刻意的阴谋?岁安是其中一环?每每这么想,她都会惊出一身冷汗。因为以前他与她是那么好,好到以为完成大人的心愿不过是指日可待的事。然而——

  静好从书包里掏出预先准备好的水晶瓶。

  “你,这是什么意思?”岁安唇颤了一下。

  “是你的,我不能接受。”

  “你,有男朋友了?”岁安惶恐地盯着她。那眼神很叫她心痛,让她一下记起少年时代很多事,他陪着她穿过无数个静谧的夜里,用嬉皮笑脸抚慰她的心灵……然而,出了那事,他们不可能了。

  “我给你了,就不回收。”岁安倔犟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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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曾亏欠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