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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曾亏欠爱情》 作者:目非

第24章 腐朽的少年(3)

  这样胶着了一阵,静好忽然想起来,问:“我的一对耳环是不是落在你家了?”

  “在我兜里。我晚上给你送过去。”

  “不,不,我不要了。”

  静好一抬头,看到了站在她面前的岁安,连忙挂掉手机。岁安用一种骇异的目光审视她,“你——去了钟羽家?”

  静好有点别扭,望向海天交接处,很久才道:“一开始并不知道他,跟他谈得蛮投机,在度假村待得也很无聊,听说他家风光好,就跟着去了。”

  岁安吼道:“你这么强悍,不知道他是谁就跟着跑,万一出点事……”

  “能出什么事呢?最坏的事也出过了。”静好淡笑,“你比我更知道他是谁,怎么不提前告诉我给我打个预防针呢?我这一趟成果颇丰,至少知道当年是谁把钥匙递给他的。”她不想这么说,但是明白,只有挥刀下去,才能让人家“痛到什么都不留”。

  岁安果然面如死灰。

  “为什么?”静好问。

  岁安泣血般道:“他逼的。我十八岁,除了搞搞恶作剧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可被他逼成这样,我当时一点办法也没有。”

  时间过了这么久,那个晚上,岁安只要想起,都会有如坠冰窟的感觉。

  那一天,记忆里从来没有过的潮湿与闷热。家里开着空调,却难抵心尖的烦躁。

  他早早醒了,不,实际上他一晚没合眼,内心厮杀得惨烈,尸横遍野,满目白骨。他知道静静是这尸骨之一。当然,静静成了尸骨,他也等于行尸走肉。

  为美好纯洁了那么多年,只是为了亲手葬送它。

  原谅他吧,年幼如他,单纯如他,骄傲如他,实在没有办法忍受“父亲”这个高大词汇的坍塌,忍受一个美好家庭的崩溃,忍受外人的指指点点,忍受舆论与道德的压力,忍受自己没有明天,忍受很多他想都没法想的东西……

  他不要这样,宁愿爸爸披着虚假的外衣,宁愿妈妈还在懵懂无知中慈爱……看看姚教授就知道了,原先有怎样的风采斐然,现在就有怎样的声名狼藉。那些流言飞语如蛆附身,如影随形,他们将再没有超度的资本。

  那么就牺牲静静吗?谁都知道,那个人要钥匙干什么。

  用静静来换他们家的安宁,怎么可以这样?他如果这样,跟他父亲有什么区别?他知道这不能。万万不能。可是谁能给予他两全其美的方式?他在那一刻,深深痛恨那个毁灭他世界的人。

  也许我们都会面临一个坎,跌下的时候血肉模糊,跨过的时候沧海桑田。

  “昨儿去哪儿了?”他起身的时候,爸爸如往常一样在客厅翻报,看了他,皱了皱眉。

  他很幻灭,冷冷地,“管不着。”

  父亲一愣,没防备他这种口吻,愣后,甩下报纸,怒不可遏,“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管不着管不着管不着……”岁安咆哮地说了无数遍。

  父亲走上前,一个巴掌沉沉甩落到他脸上。他白皙的肌肤立即洇出一道红印。他倔犟地站着,眼神冰冷,“你有什么资格管我?”

  父亲大约很少见他如此神情,微微错愕了一下,以为他还在为多出一个哥哥没法接受,苦口婆心,“毕竟是你哥。你不接受也是。爸爸是做错了事,但是人生很多事情没法两全。要是是非分明,爸爸这会儿大约还在哪个农村面朝黄土背朝天。”

  “他、不是。”岁安说着,即转进卫生间。

  在里头洗了不知有多久,母亲啪啪敲门,“宝贝,早餐在桌上,妈妈上班了啊。”

  待父母全走后,他才出来。早餐看着犯恶心。他钻到自己房间,桌子上有他前几日买的水晶球,里头一颗心红得讽刺,I love you。

  我爱你,所以我把你推向火坑。他抓起,想把它摔掉,终于没有。想起买的时候,在货架前久久流连。

  营业员说:“要帮忙吗?”

  他说:“我想给朋友买个礼物。”

  “女朋友?”营业员说。

  他笑笑,笑得很花,“第一次,要表白。”

  营业员拿出一个水晶球,“就这个,一般女孩子都会喜欢。”

  他付钱走的时候,营业员还跟他说:“祝你好运!”

  他每天睡觉的时候,把水晶球贴到胸前,凉凉的,跟着他的心一起跳动,一起热起来。

  他如此渴望成年,渴望光明正大的爱情,渴望跟那个喜欢的女孩子携手共度人生。

  然而为什么要在愿望咫尺实现前,开出这样的选择题?

  做学生多年,他做过无数选择题,会的轻松答出,不会的,瞅个顺眼的字母随便填一个,唯独这个让他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让他分裂、崩溃,让他看到自己内心那个潜在的动物园。

  他原来如此懦弱,如此卑琐,如此丑陋,如此黑暗。

  他闭上眼,脑子沉沉的。为什么不地震呢?把它永久地埋在废墟下吧。

  他一觉睡到下午,醒来一个哆嗦,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他给静好电话,没打通。他又去敲门,没人。她不知去哪里了。

  他回到家里。望着闹钟,指针走动的声音让他越来越惊心动魄。

  五点,妈妈回来了,看到他安分在家,很诧异,“宝贝,今天没出去?”

  “等你回家。”

  “我的乖儿子。”妈妈喜不自胜,连忙削苹果,切成块,插上牙签递给他。

  “妈妈,你爱爸爸吗?”

  “怎么啦?”妈妈也以为他在为多出个哥哥烦恼,开解,“都过去的事啦,小羽的妈妈也不在人世,妈妈再吃醋也没意思啊。你爸爸,除了这事,其余都还好。”

  “你真的了解爸爸吗?”

  妈妈笑了,“好啦,你跟静静怎么啦?”

  “给你做个选择题,爸爸和你妈妈同时掉到水里,你只能救一个,你救谁?”

  妈妈哈哈笑起来,“那个问题是女人问男人的。比如说,静静问你,她和我同时掉水里,只能救一个,你救谁?”

  “我为什么两个都不能救?谁出的这题目啊——”岁安无限悲愤。

  “宝贝,别这么难过。静静要问,你就说救她,反正只是个假设啊。妈妈不介意的。”

  可事实上,这不是假设,是事实。

  时间滴答滴答。爸爸又回来了。

  妈妈今天开心,亲自做饭。岁安食不知味,嚼着米粒,忽然说起那个猝死案来。

  “说这个干什么?”父亲显然不耐烦。

  “听说是个阴谋。孔季夏下台,是被人陷害。就是他的对手刘坚伙同别人设的局。”他拼一口气说。

  父亲蓦然拍桌子,脾气大得连母亲都意外,“荒唐。一个男人,不要学着人家嚼舌头。”

  父亲如此表现,让他的心更凉更彷徨。

  父亲几口后吃饱了,愣了一阵,忽问他:“你哪里听说的?”

  他没回答。

  父亲说:“别跟着乱传,知道吗?”说完,即离席。那么钟羽说的是对的了,父亲确实做了亏心事,他也吃不下饭。

  母亲说:“你们都怎么了?”

  他勉强笑笑,“妈,今天剩下的时间我不想过,可以跳过去吗?”

  “你这孩子胡说什么?”

  母亲在厨房帮着保姆一起收拾,爸爸在书房。他换好鞋子,站在玄关处,对着一个抽屉,他知道里面躺着一把钥匙。

  他只要拿起,他的人生从此改变。

  他就这么僵立着。

  伸手、缩回。伸手、缩回。

  “岁安。”母亲出来了。他闭上眼睛,颤着手伸进去,摸到那把冰冷的钥匙时,他的手却灼灼烫了起来。

  他完成了自己的蜕变。当然,不是从蛹变成蝴蝶,而是变成一只丑陋的苍蝇。

  4

  “就这样,我把钥匙给了钟羽。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件事一直像刺一样梗在心头。在心虚、焦虑、失眠中过了好些日子,灵魂的重负未曾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减轻。我想它永远走不了了,将会是标记一生的污点。”岁安对静好说。

  日头酷烈,万道金光汇于海面,化为一片浩瀚的虚白。这就像静好的脑子,被各种砥砺的情绪碾过,竟至于休克。她实在没有能力消化其间的恶意,就这么不知所措着。

  岁安点了烟,狠命地吐了几个烟圈,说:“说出来,也轻松多了。这件事压了我多年,没有坦白的勇气,不是怕你看不起我,看不起是我应得的下场我没什么不能接受,我只是不想让我爸的形象在别人面前坍塌。”

  岁安声音里有点哽咽,片刻后忍住,又道:“静静,请你答应我一件事,不要跟我妈说。我宁可她糊里糊涂,也不要她舔舐崩溃的滋味。那个滋味我尝过,再不想让别人去尝。”

  “岁安,你刚说什么了?”静好魂兮归来。

  岁安惊疑于静好的精神状态,“静静,你怎么了?”

  静好苍白笑笑,“没事。”岁安又把方才的话叙说一遍。静好点点头,“放心。”恍惚了一阵,她像猛然醒悟,沙哑着嗓子激动地说,“岁安,我不怪你,你把这一切都放下吧。你没错,谁能经得住这样的逼迫,你不也是个牺牲者,不是吗?我该恨的是他。他怎么可以这样恶毒?你才十八岁,而且还是他的兄弟。我真的想不出来,一个人要怀着什么样的积怨才能这样歹毒?他怎么能这样……”

  静好脸色惨白,神色涣散,搁膝上的手神经质地动着。岁安在瞬时突然品出了些什么,竟至于骇然。她轻松就原谅了他,但对钟羽深恶痛绝,就单单因为那个人比自己更恶劣吗?不是的。是因为她此刻更在乎“他”了,也因此,她没有办法承受“他”的幻灭。

  这个时候,岁安宁愿静好不原谅他,死也不原谅,因为原谅意味着放下,而在爱情里面,恨并不是爱的对立面,冷漠才是,忽视才是。

  他就是那个被忽视的人。岁安残酷地领悟到自己这几年的等候居然敌不过别人两周的陪伴。

  一股股深浓的烟,传达了难以言传的焦虑。有句话,他实在不敢问,只好憋在心里,让自己去煎熬。那句话是:你和钟羽究竟发展到什么程度?他听到她说把耳环留在了他家,什么样的情况需要摘掉耳环?他被自己的想象搞得心都要碎了。

  如果静好去他公寓的那一夜,他不怀负疚,直接屈从情欲,事情是否会两样?

  生活没有如果,只有机会。他送走机会,也就改写了命运。

  但他并不后悔。如果这就是命运的安排,他有什么抗衡的力量?“他”走了那么多年,还是要回来,在她与他结婚前,把她抢走。可是她,就不觉得别扭吗?是的,她不会爱他,她怎么可能爱一个污辱了自己的人呢?肯定是自己想歪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又略略地生出了一点希望。

  “岁安,我要回去了。”静好站起来,脚有一点虚软,朝前踉跄了一下。岁安去扶,她轻飘飘地挣脱了他,朝着沙滩另一头走了。

  她走得很慢,仿佛刚才那通话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两人于下午回到A市。黄昏涂抹着车水马龙,勾勒出一副浓墨重彩的油画来。两人心事满满,也就看不到听不到外面的众生繁华。出租车游鱼一样绕过沟沟湾湾,停在了朗园。

  静好下了车,直向楼道,忽然才意识到岁安,回头抱歉地笑了笑,说:“岁安,我们大概——”

  岁安嗅出了静好的拒绝,他下意识选择了逃避,“静静,我们总部有个会需要我参加,去德国,要好长一阵子。等我回来后,再料理我们的事好不好?”

  他实在不喜欢自己这副模样,卑怯、懦弱、拖泥带水,但是,谁叫他欠她?谁叫他爱她?

  她说:“也好。”看上去很疲惫。

  “很抱歉让你这么难过。”岁安说。

  “跟你没有关系。”静好进了楼道,不曾回头看岁安一眼。

  岁安的挫败达到了巅峰。他好恨啊!一拳砸到墙上,手辛辣地疼,他甩着手走掉了。疼痛其实不难忍受,难受的是自己亲手葬送了尊严。

  静好关上门,把父亲与许姨脑子里的问号统统关在了门外。她现在没有精力解释捎回家的那些野味,让他们随便想去吧。

  她像死人一样躺在床上,任凭脑子里的意识呼啸奔涌。对于自己的感情,她向来无能为力。

  窗外车灯扫过来的光柱猛地照亮房间,又倏忽移走。夜游人发出的喧闹随着时间堕入意识深处。夜色沉黯下来,披挂在窗前像苍老的幕布。

  肩膀开始疼痛,不知道是不是心力交瘁的缘故。但她由着它疼,坚决不去抹那药膏。疼是清醒剂,她要自己记得这一道耻辱,然后去痛恨他。他怎么会是这样的人?怎么做得出这样的事?她一遍遍想,每想一遍就疼痛一遍,她也许能接受强奸本身,但无法接受其间的恶意。

  手机在九点二十分响起,是钟羽。静好本想不接,但想到自己被真相烧灼的痛苦,实在不忍心放他轻松。

  对方说:“我到A市了,方便见个面吗?”

  “我就在巷口等你,会等到十点半。”

  “静,我知道你难以接受,但你不要逃避。”

  静好终于爆发,“钟羽,我真的难以理解,在你做过那些事后,怎么还能这样坦然面对我,与我谈情说爱。你是觉得我很傻很天真呢,还是认定自己魅力大到我根本不会计较?”

  对方顿了一下,道:“你见过岁安了?”

  静好道:“我一点都不恨他,相反憎厌你。”停了口气,一鼓作气道,“知道后我一直在揣测你的心理。你是不是这么想的,你不是爱她吗?好,我让你自己打自己耳光。要你看人性的丑。要你知道你所谓的英雄主义的爱都只是温室里的花朵,不堪一击。一手录音,一手钥匙。我真的很荣幸还能做这样的筹码。好,不说我,就说你,就算你只是嫉妒,想出口恶气,但是你不觉得要挟、交易、恐吓,这样的行径很丑陋吗?你有没有想过,对方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当然,十八岁的他未必无辜,也许这世上本没有无辜,可是也没必要由你来做刽子手,你怎么可以这样——歹毒?”

  对方没有声息,良久,才缓缓道:“没错,你的控诉完全正确。我不想为自己辩解。我的确对岁安做了这么一件很残忍的事。我接受惩罚。其实在跟你接近的片刻,我也闪过这个念头,知道肯定会有这么一天,你知道一切,离开我,但是即便预见了,我也依然没有勇气或者说毅力去推开这么多年心心念念的愿景。我没有能力抗拒你,抗拒我们之间的微妙吸引。审判的这一天到了,你觉得跟我在一起是个巨大的耻辱,不屑与我为伍,我非常理解。好吧,到此为止。请你原谅我爱上你,以及给你带来的痛苦。祝你幸福。”

  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了。静好呆呆地听着手机里的提示音,泪水不可阻挡地漫溢出来。这一个较量她又输了。他潇洒转身,却留她独自品尝痛彻心扉的滋味。

  大约一周后,她意外见到他。那是去市政厅办事,中午顺便在那边解决午餐。刚迈进食堂大厅,她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眼看到了他。他与别人坐在东边靠窗的位置谈笑风生。阳光瀑布似的从窗口奔涌进来,将他完全笼在光线中。他的头发熠熠生辉,那条搭在桌子上的胳膊在光线的折射中幻化着彩虹的色泽。他坚毅的轮廓、上扬的嘴角以及专注的眼神在她视线里一清二楚,带出熟悉的记忆,这记忆又如倾盆之雨将她的心绪淋湿。她本该掉头走,忘记他,让痛苦安于限度,慢慢炙干,但双腿却无法动弹。片刻后,她拿过餐盘取食物,然后找了个与他位置相反的角落坐下。

  这一周过得有多辛苦只有她自己知道,有时候她也会想他是否如她一样惦记他,会在夜深人静时辗转难眠,拿着手机下意识地拨某个号。又想,大概不会吧,他已经得到了她,对大多数女人来说,性是爱的开始,对男人来说,往往意味着结束。他上次在电话里很坚决地说,到此为止,他有什么遗憾呢?每每这么想,她都会心脏抽紧,难以承受,虽然遗忘是她想要的结局。

  她艰难地咽着米粒。吃着吃着,想他是走还是留呢?忍不住扭过头去,却见他端着餐盘稳稳地向她走来。目光交会,都有些失魂落魄的恍惚。

  她忽然想起《浮生六记》中,描写沈三白与妻子小别相见的一段文字来:芸起相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她虽然没有这么严重,但已经很近似了。连日的煎熬让她在见他的片刻猝生一股连她都无法理解的委屈,眼前烟雾茫茫,很有可能是泪。她垂下头,拼命忍住,但知道自己表现出来的只有无助。

  当他说:“我可以坐下来吗?”她根本没有办法回应,她怕自己一张口就化成呜咽。

  “你也来开会吗?我是……”他自顾寒暄,说着自己此行的目的,最后一转话锋,低低道,“还那么憎厌我吗?有没有一点想念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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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曾亏欠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