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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缘》 作者:崔法光

第57章

  张天成来到李素苹家门口时,天还没亮。

  李素苹的家是一个小院子,院门紧闭。张天成推了推冰冷的铁门,见门插着,也不敢敲,只好蹲在门外等了起来。

  天渐渐亮了。胡同口的大路上慢慢有了行人。路边,有几家小摊贩架起火做起了生意。过了一会儿,一股烧饼的香味随风飘来。张天成感到有点儿饿了,于是,走过去买了两个烧饼蹲在胡同口啃了起来。正啃着,一双女人的黑皮鞋出现在他的眼前。他顺着腿向上望去,见李素苹正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张天成手里拿着半个烧饼连忙站了起来。他望着李素苹伸了伸脖子将嘴里还未咀嚼完的烧饼强咽了下去。

  李素苹看着他的窘态,没有丝毫好笑的心情,她冷冷地问:“你在这里干什么?”

  张天成缓了口气,说:“我在等你。”

  “走吧,到家去吧。”李素苹的语气没有一丝感情色彩。

  “就……就在这儿吧。”张天成不愿意去。

  “他不在家。”李素苹说完也不等张天成回答,扭身走了。

  张天成犹豫了一下,跟着她走去。

  来到李素苹家里,张天成在沙发上坐下。李素苹从饮水机上接来一杯热水递向张天成。张天成忙起身来接,想说声谢谢又觉得不合适,嘴张了张没有说出话来,接过水杯又坐在了沙发上。

  “说吧,找我有啥事儿?”李素苹在旁边的椅子上坐下。

  张天成刚吃过干烧饼,喉咙里正有些发干,端着水杯刚喝了一口,听李素苹问他,忙将喝进嘴里的水咽下,说:“我想卖房子。”

  李素苹看着他冷冷地说:“不行!房子是留着为你养老的,你不能说卖就卖!”

  张天成以乞求的目光望着李素苹:“素苹……”

  “白血病尽到心就行了,这种病治好的没有几个,你不能把最后的血本也赌进去!”

  “素苹……”

  “你我夫妻一场,我不想看着你人财两空。”

  “素苹,你听我说,我喜欢小梅。现在有人和她配上了血型,需要40多万元的治疗费。我必须卖房子,我没有别的路可走,这对小梅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了。还有,万分之一的几率,竟一下子对上了两个人。如果我不去争取,这个机会就会白白送给别人。权当是我求你了,你把房产证给我吧。”

  李素苹望了他一会儿,将目光移开,没有说话。

  张天成充满渴望地看着李素苹:“素苹……”

  “天成,如果你真要这么办,我也拦不住你,我也不想拦。房产证在老家的立柜里,你去找我爸吧,他有钥匙,你让他给你好了。”

  “好,好,谢谢,谢谢你。”张天成感激地望着李素苹。

  “一会儿我给我爸打个电话。”

  “那好,你打吧,我现在就去找他。”张天成端起杯子迅速将水喝干,“我……我去了。”

  说完,放下水杯,起身走了。

  张天成从李素苹家出来,开车到工地转了一圈,将事情安排好,吃过午饭,便找村长去了。

  张天成来到村长家的时候,素苹的母亲正在院子里喂鸡。她一见张天成走进院子,转身往屋里走去。张天成快走几步声音有些不自然地喊了一声“妈”。

  素苹的母亲闻声站住。

  张天成来到她身边问道:“妈,爸呢?”

  素苹的母亲沉着脸说:“他不在家。你找他有事儿呀?”

  “有,有事儿。他上哪儿去了?”张天成急切地说。

  “不知道。你是来拿房产证的吧?”

  “是,是。”张天成说着往院门口走去,“那……那我在门外等他吧。”

  “你到素苹家门口去等吧,他回来我让他找你去。”素苹的母亲不冷不热地说。

  “行,那也行。”张天成觉得蹲在前老岳父家门口等也不合适,听她这么一说,也就同意了。

  村长根本就不同意女儿将房子给张天成,他对张天成至今怨恨未消。

  早上,他接到女儿的电话后,第一个想法就是要治治张天成,他要在这件事上把张天成捋得跟软面条一样,柔柔软软、顺顺溜溜的。他在心里说:你不是很有能耐吗?你不是老不服气吗?这回我非让你威风丧尽、服服贴贴!

  此时,他正在村委会闲看报纸,当然也是为了躲避张天成,因为村委会并没有什么重要问题等他研究,村里也没有什么事情要他处理。

  正看着,一名村民进来告诉他说,张天成正在他女儿家门外转悠。

  村长闻言眼珠子一转,对村民说,要他去暗中看着点儿,有事立即向他报告。村民答应一声走了。村长又看起了报纸。

  离婚时,张天成将他和李素苹共同住了10年的这座院子给了李素苹。现在,他蹲在这座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院子前,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他想起了他和李素苹10年来的夫妻生活,想起了李素苹的霸道和他10年来受的窝囊气。对于这桩婚姻,他没有什么可留恋的。相反,离婚后却让他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舒畅和快意。尽管,这一段时间,他一直在为小梅的病发愁,一直在工地吃苦受累,可他觉得活得真实,活得舒心,活得有意义,活得更像个人。

  他爱王凤英。王凤英的痛苦就是他的痛苦,王凤英的幸福就是他的幸福。当年,王凤英和钱武海走了,他听说后简直就像是听到了晴天霹雳。他生命的天空崩塌了,他人生的道路断裂了,他的灵魂失去了依靠,他就像被人抽去了脊梁骨一样。那时,他连死的心都有了。

  当时,张天成和母亲以及王凤英的母亲都不知道王凤英离家出走的真正原因,他们都认为是王凤英贪恋城里生活,抛弃张天成和城里人私奔了。为此,三人都极为痛苦。王凤英的母亲除了痛苦之外,还感到非常羞愧,觉得女儿的做法让她颜面丢尽,羞见乡邻,觉得对不起张天成一家。并发誓说,从此不再有王凤英这个女儿。

  王凤英出走之后,王凤英母亲的生活一直由张天成照顾着,张天成对王凤英的母亲一直像对待自己的母亲一样孝敬。半年后,张天成的母亲病逝了,张天成便把王凤英的母亲当成了自己的母亲。又过了几年,王凤英的母亲也离去了,张天成以儿子的身份给老人送了葬。那时,王凤英回来了。那次,也是王凤英出走后第一次回家。

  虽然王凤英的离去给张天成带来了今生难以愈合的心灵创伤,但他依然深爱着王凤英,王凤英仍然是他的梦想,他时刻都在期待着她的回归。

  现在,小梅病了,他觉得就像是自己的亲生女儿病了一样,他要竭尽全力将小梅的病治好。

  如果小梅治病的钱筹不够,哪怕是割去自己身上的肉卖钱他都愿意。

  张天成就这样思来想去地在门口等了一下午。见村长一直不来,他意识到村长是不会顺顺当当地把钥匙交给他,让他轻轻松松地拿到房产证的。

  看看天色晚了,他不愿再这样无望地等下去了。于是,他站起身来左右看看,见四下无人,将没有吸完的半支烟往地上一扔,狠狠地用脚踩了一下,走到墙边,双手往墙上一搭,身体下蹲,双脚一弹,一只胳膊挎住墙头,随后,翘起腿将一只脚放到墙上,一纵身从墙上翻进了院子里。

  张天成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正被一双眼睛监视着。那个村民见张天成消失在院墙里边后,随即向村委会跑去。

  张天成来到门前推了推门,见门锁着,便绕到后窗下,从地上捡起一个小木棍,往窗缝里一挑,然后用手一推,窗子便开了。张天成跳了进去。

  天已经黑了下来,屋子里漆黑一片。张天成轻车熟路地将灯按亮,来到立柜前打开柜门,在里边翻腾起来,可找来找去却怎么也找不到房产证……

  就在这时,外面响起了杂沓的脚步声,几声开锁声后,门被推开了,村长领着几名手持警具的警察出现在门口。一名警察走上前去用电棒一捣张天成,大喊一声:“把手举起来!”

  “别误会,别误会。我是张天成,这是我家……”张天成慌忙解释。

  这名警察像没听见一样,依然目光冰冷地盯着他。

  另一名警察表情严肃地走过来,掏出手铐将张天成铐上了。

  张天成被警察推搡着出了房间。他在院子里踉踉跄跄地站住,慌乱地解释:“你们听我说,你们误会了。”然后,抬起铐着的双手指了指村长,“不信,你们问他,他是我岳父……你们问问他,你们真是误会了。”张天成见几名警察听了他的话根本没有反应,于是对村长说:“你快跟他们说说呀!”

  村长白了他一眼:“误会什么?这里还是你的家吗?你和素苹已经离过婚了,我还是你岳父吗?这会儿你倒认起了这门亲,呸!你认,我还不认呢!”

  “我和素苹毕竟是10年的夫妻……”

  “那又怎么样?现在不是没有任何关系了吗?哼!能耐还不小呢!学会撬门别锁了你!你胆子不小哇!”

  “伯……你……素苹没有告诉你吗?我是来拿房产证的。”

  “拿什么房产证?拿房产证你找我呀!”

  “我不是找不到你吗?”

  “找不到我?我能到哪儿去?”村长狠狠地瞪着张天成,“拿房产证,呸!你是来偷!”

  张天成见村长诚心要治他,也不再求告他了,说道:“好,好,我不说了,我知道,你是想把我给弄进去,这样你就解恨了。你也知道我为啥急着拿房产证,我告诉你,你把我弄进去倒无所谓,可你却害了一条人命你知道吗?你可记住,你这么做,是要遭报应的!”

  警察将张天成推到停在门口的警车上。

  警车鸣着警笛、闪着警灯开走了……

  自从那天在家里发生争吵之后,丁大忠和梁主任便打起了冷战。接下来的几天里,丁大忠几乎没有和妻子正经说过话,对妻子的问话他也是爱理不理的。梁主任是了解丈夫的,从感情上讲,是应该理解的,也是可以原谅的。这几天,梁主任一直在设法和他沟通,试图打破二人之间的僵局。然而,她至今没有得到丈夫应有的回应。为此,她很烦恼。

  这天是个星期天,梁主任早上起来到街上买来菜,便到厨房忙碌起来。

  丁大忠为那天的事一直窝着一肚子火,他对妻子的友好表示不是没有察觉,但他不愿意就此与妻子和解,他心里还正恼着呢!

  吃过早饭,他在书房看起了书,可目光老在书本上游移,脑子里看不进一点儿内容。他见看不下去,便放下书呆坐起来。

  渐渐地,穿窗而入的阳光照到了他的脚前。他低头看了看脚边明亮而温煦的阳光,抬起目光望望窗外日渐葱翠繁茂的树木,觉得钓鱼的季节就要到了。于是,他走到阳台上拿出那天没有修理好,被妻子扔在地上的渔杆重又修了起来。

  梁主任将饭菜做好,来到阳台上让丁大忠去吃饭。丁大忠正摆弄着渔具连头也不抬,冷冷地说:“我不吃。”梁主任呆立片刻,然后走到丈夫身边蹲下身子,语气温婉地再次劝他吃饭。丁大忠不耐烦地起身走出了阳台。梁主任跟在他身后问道:“老丁,你这是上哪儿去?”

  丁大忠一边穿风衣一边没好气地说:“不用你管!”说完,推门而去。

  梁主任望着丈夫的背影在门口消失,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将围裙解下来,无力地坐在了沙发上。

  张天成去找李素苹拿房产证那天,王凤英也早早起了床,她要去监狱探视钱武海。张天成开车走后,她也往汽车站赶去。

  王凤英来到卫城监狱已经是上午10点多了。接见时,钱武海问起了小梅。王凤英想到自小梅生病以来,自己所经受的种种艰难困苦,想到小梅至今仍命悬一线、前途未卜,一时百感交集、思潮翻滚,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泪水夺眶而出。钱武海见状,随即意识到家里一定出了大事儿。便焦急地催问王凤英,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儿?王凤英越发泣不成声起来,最后,断断续续地向他哭诉了母亲俩的不幸遭遇。

  钱武海听后也禁不住潸然泪下,握电话的手不住地颤抖。他觉得这一切都是报应,都是罪有应得。他不但毁了自己,毁了王凤英,还给自己的女儿带来了不幸,使女儿从幼年起便生活在没有父爱的家庭,现在还要忍受着病魔的纠缠……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呜呜”地哭出声来。

  张天成那天被带到派出所后,警察当即便对他进行了讯问。

  案情很清楚,张天成和李素苹已经离过了婚,那座院子的产权归李素苹所有,他的行为已经嫌涉构成了入室盗窃。警察问过笔录,晚上,将他关在了一间黑屋子里。第二天上午,警察办理了相关手续之后,便将他送往桃源县看守所。

  看守所是座大院子,院子的围墙很高,张天成根据经验判断大约有5米。围墙四角立着四个岗亭,岗亭里有武警在荷枪实弹地执勤。

  两名警察将张天成从警车上推下来,押到一副高大的黑漆铁门前。一个高个子警察在铁门上敲了敲,清脆的响声顿时像空谷回音一样传向四周。稍顷,铁门上的一只小洞开了,洞口出现一张面孔。两名警察与他交谈了几句,大铁门上的小铁门开了。双方办理过交接手续,高个警察将张天成推进门去。铁门在他身后“咣当”一声关上了。

  接下来是例行检查。

  守门警察领着张天成来到一座警亭前,自己进了警亭,将张天成留在了外面。两名穿着黄马夹的在押人员代行警察职权,对张天成的全身进行了耐心仔细地搜查。

  搜查结果令他们很沮丧,除了从张天成身上搜出几十块钱、一串钥匙和一只手机外,再就是一根烟袋和一个毛烟盒,并没有他们所期待的名贵香烟。

  一名穿黄马夹的将“战利品”送到警察面前,警察不屑地看了看,睨了张天成一眼,将东西锁进有很多小门的大铁皮柜子里,随后,把张天成送进了监号。

  这个监号前面是放风场,后边是监舍。放风场大约有20平方米,靠墙两侧有两排犯罪嫌疑人席地而坐。见张天成进来,众人的目光立即在他脸上聚焦。目光中有同情,有仇视;有和善,有凶恶;有清净,有混浊;有专注,有迷茫……

  张天成不知道自己是该站着,还是该像他们一样坐到地上。他有些手足无措。

  忽然,监舍的门开了,一个看上去十分油滑的小青年抱着双臂出现在门口。小青年审视了他足有半分钟。张天成也一直不解地看着小青年。小青年看够了,方才盛气凌人地对他吆喊一声:“进来!”

  张天成本不想听他呼来唤去的,但是,转念一想,初来乍到的,也不了解这里的情况,还是隐忍一下息事宁人为好。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

  监舍里一个面相凶戾的疙瘩脸斜坐在铺板上。他一只腿伸着,一只腿收起支着手里夹着一支香烟的那只胳膊,目光歪邪着在张天成身上晃来晃去,像一只审视面前猎物的野兽。

  张天成早就听说过看守所的黑暗和监号里的野蛮,此时已经置身其中,意识到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也就豁出去不再顾忌什么了。他见疙瘩脸一直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自己,觉得这家伙是在和自己打心理战,再想想自己正值壮年,身强力大,并不把他放在眼里,于是,不卑不亢地和他对峙起来。

  两人无声地对视了10多秒钟,疙瘩脸先将目光移开了。他望了小青年一眼,随即仰脸躺在了铺板上。小青年见状,忙对张天成说:“蹲下!”小青年的语气是中性的,柔中带钢,即不强逼也不示弱,一副例行公事的口吻。这种语气张天成多少还是能接受的,他蹲了下去。小青年拿出一个本子,从身上掏出笔,伏在铺板上,开始逐项询问:姓名,年龄,民族、家庭住址、涉嫌罪名……张天成一一作了回答。

  登记完,小青年从铺板下拉出一只方便面箱,拿出一只黄马夹,扔给张天成:“穿上,到放风场去!”

  张天成接过黄马夹,走进了放风场里。他在一排人的一端找了个位置,将马夹垫在地上坐了下去。

  “穿上!充什么大个萝卜?没见人家都穿着吗?”小青年又出现在门口。这次他像是被激怒了,语气凶恶而严厉。

  张天成瞪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但也没去穿那黄马夹,仍然将它坐在屁股下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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