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上官云珠：蝴蝶，是落花又回到枝上(3)

　　而程述尧的坚守并没有换回报答，当他得了老年痴呆症时，那时政治气氛已经宽松，吴嫣又慢慢与她原来的“姐妹”热络起来，对程述尧照顾得并不是很周到。77岁那年，程述尧去世于上海。

　　当初若是程述尧和上官云珠他们相爱的两人一直执子之手，生死不离，契阔不忘，他把那份对爱的忠诚的坚守赋予她，是不是她就可以度过生命中最艰难的时光？不爱，可以让人死，但爱，可以让人生。

　　离婚后的上官云珠也很快跟一个导演在一起了，但是，她跟程述尧的这段婚姻对上官云珠的影响却远远没有结束，并不会因为她的离婚而能明哲保身，当时上官云珠所在的上海联合电影制片厂评级，评级时，白杨、舒绣文、张瑞芳、秦怡等都是一二级。但曾是大明星的上官云珠，就因为曾是贪污分子家属，级别却落在了人后。而同时，也没有机会再拍片。这对上官云珠来说是非常痛苦的，这是她晦暗的时光，而此时，她的天色越来越晚，只至她决绝跳入这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

　　【心锁】忘了告诉你我的路途，你看不到我苍老

　　他爱她爱了许久，错过了她亭亭玉立未经沧桑时，却也刚刚赶得上她铅华未谢、丰韵犹存的此际。

　　她经历了那么多，千帆过尽，皆不是。在锁住的一颗心上，他徘徊在门外，沐浴着她那锁不住的爱和忧伤的灯火，扣门不入。

　　找一个自己爱的也爱自己的人好难，找一个一起过日子的人，把心扉一锁，与一个人只话桑麻其实很容易。

　　此时，她以为遇到了一个足以盛开的春天，却不知那只是一个暖冬。

　　因为我害怕孤独，你为我亮起蜡烛，反而让我看清楚，两个纠缠的命运，有多么无辜。

　　她，因为寂寞而错爱了一人。生命里最不舍得的那一页，藏得总是最深，却总是在反反复复打开翻阅的时候，留下无法消除的折痕，横亘在他们之间，成为幽壑。

　　爱情令人飞蛾扑火，也许扑向的是死亡，但在死去之前，谁也不能断定，它扑向的，或许才是光明。

　　此刻，贺路来了。其实，也许连上官云珠自己都瞧不起这段爱情，才有了这一段淡然却不会留恋的相处。

　　他是个很崇拜上官云珠的副导演，据说工作不积极、生活上也懒散，但对上官云珠心仪已久，所以颇有些为了上官云珠而苦心经营的感觉。在上官云珠和程述尧感情尚好的时候，他就租了他们家的一间房子，而且中午交饭钱在他们家吃饭。而当上官云珠和程述尧离异后，他适时地出现在了上官云珠的面前，成为正往黑暗里跌落的上官云珠抓住的最后一根感情上的救命稻草。

　　但是这是一段不被祝福的感情，他们之间并没有结婚。上官云珠很快就后悔，但那个时候，组织上已经不允许她再闹出更多的风风雨雨。她无力退出这场感情的困局。而上官云珠的儿子韦然说贺路也是这场感情的可怜之人：“很多年，母亲与贺路各花各的钱，平时是贺路向母亲交‘饭费’，从某种意义上说，他一直以‘食客’的身份待在这个家里，他与母亲周围的朋友也格格不入。在我的记忆中他们好像从未同时出现在同一场合，我也没有他们两人在一起吃饭、逛街的任何记忆。按我的理解，我一直觉得贺路是生活在阴影里的人，这么多年来，他崇拜母亲，但与母亲在一起不久，母亲便失去了她曾经令人仰视的位置与荣耀，曾经的光环并没有照耀他多久，相反给他的却是一场灾难。一次体检时他查出了癌症，结果一周后他就去世了。”

　　贺路，在这个家庭里一直是个很尴尬的角色，他住在上官云珠家里，但这个家的全体成员都不接受他，韦然说：“我姐姐，哥哥，姨妈，舅舅，谁都不喜欢他。姐姐是姚克的女儿，但她管我父亲叫爸爸，虽然父亲和妈妈的婚姻才两年多的时间，但贺路和母亲在一起十几年，姐姐都管他叫叔叔。我想，他在那个家肯定也很不舒服，那是个我妈妈的家，来往的人都是妈妈的亲人朋友。而且，他对我哥哥姐姐也不喜欢，对我反而很好，我想，可能因为妈妈喜欢我，他为了讨好妈妈才对我好，而且我在家里待的时间不长，只有寒暑假才回去，犯不上得罪我。”

　　是的，她不爱他，但是她也觉得其实找一个人搭伙过日子很简单，什么爱啊，情啊，遇不到就不会苦苦等候，重要的是，你的身边有一个人一直陪着你到死。

　　上官云珠此后近10多年余生的时光，都跟贺路在一起，直到她跳楼的那一刻。

　　此时突然，一道亮光打在了上官云珠身上，她又成为了众人瞩目的焦点。

　　这个被认为因为太漂亮太风情万种只能演交际花和姨太太的上官云珠，在社会主义新时代迟迟找不到位置的她，突然接到了《南岛风云》这部片里的一个角色。这是与上官云珠感情深厚的黄宗英，极力向导演推荐了已经被冷藏了3年的她，而导演也力排众议，起用了上官云珠。她在里面饰演一位游击队的护士长，在出生入死、枪林弹雨中，勇敢地救护伤兵与敌斗争，这样光辉的形象挽救了当时正在困境中的上官云珠。

　　这个片公映以后，大获好评，上官云珠成功地转型了，吸引了大众的瞩目，也获得了国家颁发的奖项。

　　上官云珠，此时可谓春风得意之时，但却未知，命运竟在此埋伏下残酷的伏笔，让她终为此命丧黄泉。

　　这个片后，上官云珠又接连拍了《早春二月》、《舞台姐妹》、《血碑》等片，但这些片在各种“反右”、“新三反”、“四清”等政治运动此起彼伏的冲击下，接连遭遇被批判的厄运，而上官云珠这个曾被视为一个有严重“资产阶级思想”的女演员，处境更是越来越艰难，她唯有奋不顾身随着大潮参加各种运动，以让自己不掉队，成为众矢之的。

　　那个时候人人自危，与上官云珠一起拍片的才情四溢的演员石挥自杀。

　　最后上影厂将一些在创作上曾犯过谁也说不清楚错误的艺术人员下放到农村去劳动，这里面有上官云珠，还有贺路，以及沈寂，沈寂与贺路天天在一起劳动，贺路总是睡不醒，嘴不离烟卷，沈寂问起他关于上官云珠的事，贺路只有长叹一声，接着笑笑摇头，不谈什么。

　　两个月劳动结束后回厂，大部分人都晒得皮肤黝黑，全身都落满了劳动人民的气质，唯独上官云珠虽然带头卖力地干活，仍旧脸色白嫩，声音娇软，就有人就批评她没有从灵魂深处转变立场。无奈天生丽质，在这个时代，都成了罪过。

　　当上官云珠拍电影一再遭遇被批判，她已经在这个世间无地自处，她做什么都是错的，她已经不知道对的方向在哪里。她在厂里在众人面前不断自我检讨，而回家却只能背着一对儿女暗暗啜泣。而此时自己的身边人贺路，却自顾在这个浊世里喝酒麻醉自己，没有一句安慰话，反骂上官云珠吃力不讨好，以后少拍电影。事实上上官云珠也再没机会出现在银幕。贫贱夫妻百事都成哀，爱情脆弱如萍，经不起时代动荡。

　　上官云珠奋斗了那么久，从底层奋斗起来，从旧社会奋斗到新社会，她反而失去了她生存的意义。

　　说自己曾被迫斗争过上官云珠的沈寂说：“她意志消沉，加上家庭不和，就与曾和她合作的一位导演发生暧昧关系，以满足她心灵的寂寞和欲望。她和贺路因此争吵，闹得人人皆知。”

　　“‘阶级斗争’逐步上升，全国开始‘四清运动’。民主党派自我检查，人人过关。因上官在政治、经济上无任何问题，所以就对她的生活问题开刀。民盟上影支部召开会议，对上官批评。发言人孙瑜、刘琼和我，两位前辈温良恭谦，柔和劝慰，领导要我对上官开火。我和上官相熟，也知道她的苦闷和忧悒，可是对她生活上的堕落也不能原谅，就以她演《风雪夜归人》为例，对她严正批评。”

　　上官云珠一生清白，清白到无人可以指出其污，只是在追求爱的路途上情不自禁，但在无情无义的时代，她成了苏三，负尽千重罪，要被千里起解，终究死在了押解的路途。

　　【落红】落花犹似坠楼人

　　当迎风的笑靥已不再芬芳，

　　当温柔的话语都已沉寂，

　　当星星的瞳子渐冷渐暗，

　　当人生的千山万径都绝灭了踪迹，

　　我独立在高高的悬崖上，看来时的路，悲欢的轨迹铺陈身后，终在此际成了无常的绝路。苍颜照影时，早流落了当年的轻裘肥马。回首曾见自己花团锦簇，此刻随着我的坠落，一起落英缤纷。

　　垂死的人往往恋栈生命，但她此刻该恋栈什么呢？

　　是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相见争如不见？

　　是灯火阑珊处的空无一人？

　　是让人想要回家去守护却空空如也的那份亲情？

　　此世间，我已无意，也再无飞花，无春雨清风，四季尘封，蝴蝶不再化蛹，化蛹的都是妖蛾蚊蚋。

　　那个夜晚，铮然落下一叶，天下已知秋。

　　1966年，正在江西农村参加“四清”的上官云珠得了乳腺癌，回上海做切除手术。不久又检查出病变组织转移到了大脑。接下来上官云珠的头部又做了一个大手术，从十几小时的昏迷状态下苏醒过来后，几乎不认得任何人，从头开始漫长的康复过程，一个月后，上官云珠给儿子写了第一封信，告诉儿子她已经认得300个字。

　　然而，受形势所迫，上官云珠当时遭受了迫害。

　　上官云珠的同事说：“上官云珠平时是非常漂亮，而且她也很会打扮，上班的时候衣服颜色搭配得非常协调，甚至连块手绢都要颜色配在一起，是个活得很精致的人，永远给人一种很美的感觉。”这样一个唯美的活着的女子，怎堪自己在众人面前成一地狼藉的落花，被众人践踏？

　　这一夜，黑暗的大地之上，繁星如瀑，那里有此刻上官云珠眼里最闪亮的光芒，人世孤冷，唯有用星火取暖。

　　上官云珠在星光依稀淡去时，拖着病重的身躯，挪向了卧室里的窗户，义无反顾跳了下去。

　　她要随光而去，抓住这最后的闪亮，让自己也成为一朵流星，划开这漫漫黑夜，让它流出闪光的血液，闪耀在众人之眸，刺痛于后人之心。

　　她一身清白，她一生明亮，却无奈身在这污浊世道，而不能自明，而无地自处。

　　怎堪将自己的羽身交给别人肆意践踏，不如自缚羽翼自堕而亡，自抱梦想归入长空。

　　上官云珠从楼上跳下来，落到楼下正在歇脚的菜农的菜筐里，鲜血溅满了里面的小棠菜，她当时还可以跟围上来的人们说出家里的门牌号码。可是，等到有人找来黄鱼车把她送去医院，已经没救了。

　　而那筐小棠菜，小菜场的人用冲垃圾用的橡皮水龙头，把菜上的血冲掉，卖给了那天来买青菜的人。

　　她的血就这样冲走了，她在这个世界的痕迹在冷冷的世界里随着流水消失了。

　　她一生，披荆斩棘而来，行过了战火硝烟，走过了倾城乱世，却在这人人歌颂的新时代里成了被践踏在脚下肆意侮辱的人。

　　这一年，上官云珠48岁。

　　她的儿子说：“我相信母亲在纵身跳下的那一刻，内心一定充满了彻骨的绝望。那时候，她不知道我和哥哥的下落，追求革命的姐姐到上影厂给她贴了大字报，她身边的那个男人也没有为她遮挡一点点风雨。母亲的内心，已没有了一点点的温暖与光亮，除了死，她还能选择什么？”

　　此刻那些亲情的依偎都随着西风飘零远走，那些钟情的倚托就像枯萎凋零的花朵，那热情的眼眸曾点亮最灿烂的天空，却已是星火燎原。于是爱恨交错人没了去处，于是悲欢起落间人离弃了人世，去往那星光灿烂的世界。

　　在那个时代，上官云珠的死并不寂寞，与她一起在那个时代自杀的有严凤英、言慧珠、老舍、傅雷、杨朔、吴晗……人世无域，天上有悬挂他们星火的地方。

　　浮世扰攘，终究荡开了人间的恩恩怨怨，当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蝴蝶，成落花又回到枝上，我们又看到阮玲玉、胡蝶、周璇、上官云珠再归来，青山意气峥嵘，似为她们归来妩媚生……